王一方
巴黎是獨一無二的,這句話從旅游者嘴里說出來是獵奇,而從醫學史家嘴里說出來,凸顯的則是歷史敘事的國別視角,這是一個危險的命題,全球化語境下,科學技術的齊一化是不爭的事實,醫學史的觀察與寫作也不能例外,如果一定要囿于自己國家的那點史實與史料,只能是狹隘的管狀視野,會被人譏諷為井蛙之見。不過,醫學史的學術性格與敘事風格似乎又難免不帶有一定的國別差異,尤其是在巴黎。扯開一點,法國新潮流電影的藝術風范就有別于美國的好萊塢電影,甚至還隱約有那么一些對著干的味道,譬如好萊塢的女星喜好展示“三圍”(高胸,細腰,翹臀),外加荷爾蒙水平的高漲,而巴黎女郎卻刻意表達眉宇間的“三相”(優美,優雅,憂郁)。一面是風情萬種,一面是儀態萬方,混搭起來則是氣象萬千,讓觀眾大飽眼福。同樣,醫學史有通史、思想史、國別史、斷代史、??剖分畡e,如今冒出一部混搭的歷史讀本《西醫的故事》,它是有國別思考范式的通史,也是有藝術氣質、思想性格的通俗史,讓人耳目一新。
巴黎人做事就是不同凡響,醫學史的著述邀請了一位藝術史學者伊萬·布洛哈爾(行文中可見其具有豐富的醫學史閱讀和思考)來參與,更大膽的是全書的“導言”也讓他來捉筆,于是,他的第一視點聚焦于巴黎第五大學醫學院青銅大門上的藝術徽章,這實際上是一組醫學史的浮雕,一共有四十五塊,這些藝術品不僅再現了醫學史上的諸多經典場景,如古代醫神的風范,赫羅菲勒第一次解剖,第一位女醫生阿尼奧西德,以及藥物治療,傷口包扎,外科接骨,音樂撫慰,悉心呵護等等,既蘊含著歷史的滄桑感,又富有藝術的感染力。這扇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醫學院大門籌劃于上世紀二十年代,設計團隊由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院長保羅·朗多夫斯基領銜,囊括了當時最優秀的十四位雕塑大師,他們都是一九○二至一九三三年間各種雕塑大獎的得主,朗多夫斯基親自設計了大門,有著濃烈的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風格,讓人聯想到佛羅倫薩的圣洗堂。這座門廊始建于三十年代,其間跨越了“二戰”,直到一九五三年方才落成,啟用儀式由時任法國總統樊尚·奧里奧爾主持并剪彩。
巴黎人在一個醫學院的門廊建設上花的藝術功夫似乎有些用力過猛,伊萬·布洛哈爾連忙解釋,除了美學價值之外,這些徽章還告訴我們當時的藝術家是怎樣看待醫學的,他們用藝術的手法來展現醫學的價值演進,如醫學是如何誕生的,古希臘醫學的地位,醫學是如何走出巫術泥沼的……這一切都不是為了彰顯藝術與醫學的關系,而是通過醫學與藝術的精神擁抱揭示生命的真諦,人類與疾痛和死亡周旋的智慧,讀懂歷史上一代代醫者的激情與雄心,古老醫學的信念不僅是尋找療治與預防之策,而是為了人類的尊嚴,這些都將成為當代醫學價值重審的基石與支點。
要讀懂這扇門,還要矚目巴黎第五大學醫學院自身的醫史淵源,它的前身是一八○八年成立的巴黎醫學院,再往前追溯則是一七九四年皇家外科學會附屬的保健學校?,F在的學校就坐落在皇家外科學會的舊址上,因此,在這所學校的校園里飄蕩著歷史巨人的幽靈。科學的探索精神,哲學的思辨傳統,藝術的想象飛揚,如果說人是從動物到上帝之間的演化,那么醫學就是從神話到科學,再到人學的歷史演進歷程。

法國醫學的第一塊基石是希波克拉底的箴言式倫理教化,敬畏、崇實、嚴謹,而非虛幻,“首要之務是不傷害,其次才是治療”。在蒙昧時代里,醫學的光芒不足以驅散陰霾,尤其是傳染病和感染性疾病,歐洲中世紀的黑死病,今天說起來還不寒而栗,即使到了十九世紀,細菌學家巴斯德也無法挽回自己孩子的夭亡(巴斯德有五個孩子,三個幼年夭折),或許這也是他發瘋地探究細菌繁衍奧秘的動因,隨后,倫琴的接種(種痘)技術免除了許多天花病人的死刑,多馬克從染料中發現百浪多息的抗菌效應,并用于自己女兒的鏈球菌感染的救治,使之轉危為安,以及弗萊明發現了青霉素,這一切鑄就了人類征服傳染病的第一波勝利。
在世界邁向現代醫學的進程中,畢夏的病理解剖學是法國人最值得夸耀的里程碑,??略凇杜R床醫學的誕生》一書中為畢夏留下濃墨重彩,聲稱是他刷新了醫學的認知格局,影響力甚至還在魏爾嘯之上。由于許多疾病都可以在形態學層面找到特定的病灶和標記,使得醫生診察疾病的基本句式發生了顛覆性的改進,從“怎么不舒服?”到“哪里不舒服?”死因從一般的衰竭到重要器官功能的終結。同樣,剃頭師傅巴雷發明血管結扎術使得戰地外科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開辟了外科學的學術建制,成立了皇家外科學會。文藝復興之后,實驗醫學鵲起之時,兩本最有影響的觀念突進的著作都出自法國學者之手,一本是拉美特里的《人是機器》,他的名句是:“人的身體是一架機器,這架機器自己上發條,是典型的永動機?!绷硪槐緞t是貝爾納的《實驗醫學研究導論》,奠定了實驗醫學研究的路線圖。盡管后來學界批評他們的機械論偏頗和生物決定論迷失,但當時可謂是石破天驚的理論創新。如今,“機器是人”的逆命題被作為人機交互理論的源頭,智能機器人參與療救以及人機混合生命的倫理辯護起點,足見當時法國思想界睿識卓見的穿透力。這一衣缽似乎還在沿襲,這本才二百頁的醫學史著述里,三分之一的篇幅給了“人的內心:精神世界”,在他看來,醫學史敘事中大部分的知識都是平凡的,唯有肉體與靈魂的深刻統一才是令人震驚的。
該書的第一作者是阿克塞爾·凱恩,這位著名的遺傳學家、法國國家健康和醫學研究院院長、第五大學醫學院院長只在前言和結語中才露面,但思想的睿智卻不同凡響,他在結語中特別強調:人最具特色的精神表現有三:象征性的思想(思辨),對美學情緒的感知(共情),創造美和推理(創意)的能力。醫學的歷史證明,應當把思想作為思想來研究,而不僅僅是通過使思想得以表現的細胞、網絡和結構?,F代神經生物學家受控于“拉普拉斯魔咒”,他們深信,有一個魔頭是無所不知的,過去的和現在的所有現象,都在魔頭的知識掌控之下,這個魔頭或許就是基因決定論,因為,那些“暴力基因”、“男性不忠基因”、“母愛基因”的發現無異于骨相學的科學包裝,醫學技術和思想歷史的盛會證明,各種不同的心理活動形式之間具有深刻的獨立性。乍一想,凱恩的話會讓人們覺得有些焦急,是否太唐突了,其實,好的醫學史就應該這樣,有幾分苦丁茶的味道,而非只是冰糖水的甜膩。
(《西醫的故事》,阿克塞爾·凱恩、帕特里克·貝什、讓·克洛德·阿梅森、伊萬·布洛哈爾著,閆素偉譯,商務印書館二○一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