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張慎
讓思想的犁鏵進入現實大地
——秦嶺鄉村題材小說分析
山西 張慎
秦嶺的鄉村題材小說大膽直面農村的歷史現實困境,敏銳地聚焦于西部農村困境癥結所在的種種問題,在揭示農民貧苦的生活、匱乏的教育、沉重的賦稅、毫無保障的醫療等現實生活境遇的同時,峻急地追問了農村以及農民遭受苦難的歷史根源與社會根源。
秦嶺 鄉村小說 現實問題
從《繡花鞋墊》《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棄嬰》《皇糧》《本色》《分娩》《皇糧鐘》《殺威棒》《摸蛋的男孩》《借命時代的家鄉》到剛剛獲得百花文學獎的《女人和狐貍的一個上午》,秦嶺的鄉村題材小說大膽直面農村的歷史現實困境,敏銳地聚焦于西部農村困境癥結所在的教育問題、賦稅問題、飲水問題、醫療問題,在揭示農民貧苦的生活、匱乏的教育、沉重的賦稅、毫無保障的醫療等現實生活境遇的同時,峻急地追問了農村以及農民遭受苦難的歷史根源與社會根源。更重要的是,在小說中,秦嶺不僅審慎地反思了半個世紀以來不平等的城鄉社會結構,而且對20世紀90年代社會的轉軌進行了獨立的批判性思考。顯然,強烈的問題意識與批判意識,是秦嶺小說備受關注、多次獲獎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秦嶺被指認為“思想型作家”①的主要理由。
近年來的一個文學現象是,文學的現實意識與批判意識再次受到重視,文學的“及物性”、介入功能再次成為文學界關注的話題,與當下中國社會城鄉差距、貧富分化、腐敗亂象等問題日益凸顯密切相關。在這樣的形勢之下,當年曾積極鼓吹先鋒小說的變革意義,并為“新潮批評”的“落伍”而深感不滿的李陀先生,率先“反戈一擊”,將20世紀90年代文學疏離現實的責任歸因于所謂肇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純文學”觀念。②然而,所謂肇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純文學”觀念是否是“真命題”姑且不論,文學的現實意識、批判意識問題遠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而這,也是在系統地讀了秦嶺的鄉土小說之后,既為他漸漸走上現實批判的文學道路擊節贊嘆,對其未來的創作充滿期待,又不免為他能夠在這條充滿荊棘的文學道路上走多遠,而深深地感到憂慮的原因。
在訪談中,秦嶺曾多次強調作家的道德良知與社會使命,認為文學應該是社會的“感應神經”。他不僅對作家的惡俗、知識分子與世俗“暗通款曲”表示深惡痛絕,而且對“輕佻”的文學投去了不屑的目光。在談論文學的現實批判意識時,文學界往往習慣性地糾纏于作家的寫作倫理層面,作家的使命、責任、擔當與良知是不斷被談論的話題。然而,在衡量作家的寫作倫理之前,最先應該考慮的事實上是文學的生存環境、作家的言說空間問題。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李陀等人將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學回避現實的問題簡單地歸之于“純文學”的看法,無疑是找錯了問題的癥結。甚至如畢光明先生所言,有將“現實的錯誤轉移”,將“純文學”視為“假想敵”之嫌。③還是吳亮先生說得確切:“你還說作家們‘主動放棄對社會重大問題發言的權利’,可是作家們不可能放棄他們并不曾擁有過的東西。”④因而,指責作家們缺乏現實批判意識容易,真正實踐批判現實意識的文學卻不能不是“冒險的文學”。
也正是由于這一原因,秦嶺的小說創作因其敢于直面農村、農民生存的真問題、大問題,并以強烈的歷史現實批判意識,深切追問農民歷史與現實、物質與精神的血淚的根源,而血氣淋漓、富有棱角,在新世紀鄉土小說中顯得難能可貴。
與秦嶺的從教經歷有關,“鄉村教師”特別是“民辦教師”在貧苦生活與基層權力壓榨之下的道德困境與人性扭曲,以及由此所觸及的農村貧陋的教育狀況,是他率先揭示的問題。在《鄉村教師》《繡花鞋墊》《燒水做飯的女人》等作品中,趙舉科、趙祖國、王世界等鄉村民辦教師不僅待遇低微、生活困窘,而且他們的命運被基層政府的“權力潛規則”徹底掌控:若要改變民辦教師卑下的處境,獲得“轉正”的機會,他們就不得不通過送禮行賄,甚至出賣妻子、自己的肉體來打通關節。而他們如果選擇了堅守良知,對“權力規則”有所違拗,則隨時都有丟掉工作的可能。另外,像趙舉科、趙祖國這樣沒有渠道打通關節的民辦教師們,生活窘困到無法解決婚姻大事,只好利用自己身為教師的“權力”,在更為弱勢的女學生中培養自己的妻子,最終以另一種方式屈從并踐行了“權力潛規則”。大彎鄉咀頭中學的校長一方面嚴厲反對教師們從女學生中培養妻子,另一方面,又無法無視趙舉科的生活困境,只好在“這世道還是權力比教鞭強”的嘆息中,順從了教師們的做法。⑤校長面對這種畸形“師生關系”的內心分裂,深刻地揭示了教師們內在的道德困境。
2005年國家宣布免征農業稅之后,秦嶺敏銳地意識到賦稅問題是農村、農民困境的重要根源。因而,從《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皇糧》《本色》《摸蛋的男孩》等中短篇,到長篇小說《皇糧鐘》,秦嶺揭示了沉重的賦稅給農民帶來的生活負重與精神痛苦。他不僅在《皇糧鐘》中將“皇糧”問題與兩千多年來農民的賦稅史相勾連,以農民切身的生活現實,顛覆了革命鄉土小說中農民“翻身道情”的烏托邦敘述;而且在《摸蛋的男孩》中,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新中國成立以來“農村反哺城市”的不平等的城鄉政治經濟制度。更為可貴的是,農業稅免征之后,秦嶺并沒有陷入贊歌合唱之中,而是在《皇糧鐘》中敘述了歷史上也曾有過免征農民賦稅的短暫歷史,在結尾,讓象征著農民沉重賦稅的皇糧鐘再次響起,囊家秦爺死而復生,表達了自己對“皇糧”制度死而復生的隱憂。
糧食問題之外,在《硌牙的沙子》《被馬咬掉耳朵的主人》以及頗具詩意的《女人和狐貍的一個上午》等小說中,身居天津的秦嶺越來越關注西部農村的飲水問題。而這無疑與他在甘肅天水的生活體驗有關。如果沒有切身的生活體驗,很少有人會想到“天水”這美麗的地名背后有著怎樣粗糲、焦苦的生存。因此,在談論文學的現實意識之時,還必須考量作家基于自己的生活經歷對社會生活的不同體認。因而,在不得不呼吁文學的現實批判意識,要求文學關注現實生活之“重”,承擔起部分相關責任的時候,我們固然沒有必要出于道德的義憤,全然蔑視在另外的生活境遇中的文學對人類生存之“輕”的省察。然而,如果在中國的現實土地上,全然追隨米蘭·昆德拉,宣布“小說考察的不是現實,而是存在”⑥,認定小說只是對人類生存可能性的探討,無疑將是中國文學的恥辱。真正懷有人類意識的作家,應該既深切關注深陷貧苦的群體的物質匱乏,又對在咖啡館里陷入精神困頓的人們投去悲憫的目光。無論如何,秦嶺的飲水問題小說,以及《棄嬰》《分娩》等觸及農民無法承擔的醫療問題的小說,對于身居都市,浸泡在娛樂、消費文化的群體而言,無疑提供了一種粗糲、痛苦的現實,讓他們去凝視一位農民母親因無力承擔嬰兒的醫療費用,只好選擇棄嬰時的那一雙“死定死定的,像死羊眼”⑦一樣的眼睛。
在揭示、追問農村現實困境的根源時,秦嶺也對時代社會進行著獨立的批判性思考。而這種獨立思考,盡管還有商榷的余地,卻不能不說提供了不同于既有歷史敘述的思想認識。在短篇小說《殺威棒》中,秦嶺首次從農民的立場審視了知青返城的歷史:“代課的知青像刑滿釋放的冤家一樣走得理直氣壯,走得義無反顧”,農村學校的知青教師突然流失,“大隊的支部會成了對知識青年的聲討會”。硬著頭皮做了教師的農民曹尚德,通過借“殺威棒”對城里孩子甄文強的體罰,來發泄對知青經濟、政治、文化優勢所昭示出來的命運不公的不滿與憤恨。小說讓“我們在以知青為反思主體的程式化的知青文學中,遲到地、驚異地感受到了農民和農民式的憤怒”⑧。
更能體現秦嶺對時代的發現與思考的,是他對政治“權力潛規則”的集中批判。早在“鄉村教師”系列小說中,基層政府權力對教師們命運的掌控、精神的傷害,對本已匱乏的鄉村教育資源的掠奪侵吞,便是其重要的主題。在“皇糧”系列小說中,甄大牙、歲球球、唐歲求當上了收“皇糧”的驗糧員之后,也由于獲得了“權力”而身價倍增。然而驗糧員的工作職責與對村民們的同情,又使他們陷入了道德的矛盾:如果遵守嚴格的驗糧標準,就會給村民們沉重的生活雪上加霜;如果通融了村民們,則又違背了驗糧員的職業操守。“皇糧”取消之后,身為農民的他們一面滿心歡喜,另一面又因他們“權力”的終結而備感失落,并且不得不面對新的人生變更。在“驗糧員”小小權力的得失之中,他們道德的、生活的尷尬與變化,構成了小說的主要情節結構。在《父親之死》《斷裂》等“官場”小說中,“權力潛規則”不僅扭曲了正常的醫患關系、官民關系,而且形成了難以掙脫的“連環套”,讓卞紹宗等曾經懷抱理想的大學生,從對“權力潛規則”的抗爭、屈從,到對這些規則的熟稔玩弄,一步步改變了初衷,最終不能自拔。
而中篇小說《借命時代的家鄉》則將對“權力潛規則”的揭示與批判,深入到了發現與批判時代的體制性弊病的高度。小說借農村青年董建泉的個人奮斗史,將20世紀90年代“綁架”了市場經濟改革的政治“權力潛規則”與農村古老的“借命”規則聯系起來:在干旱、貧苦的西部農村,生存能力薄弱的農民家族必須通過“借命”的方式,為自己的生活吸納進更為強大的依傍力量。而那些活躍于20世紀90年代的董建泉、茍萬昌、賈昌耀等農民企業家們,則必須借助政治權力才能獲得生存發展的機會。他們事業的成敗動蕩,也往往與政治權力的親疏遠近密切相關:茍萬昌利用“官二代”的父親批到地皮,一次就為他節省了三百萬;董建泉也是通過趙大球局長的關系才讓自己的事業渡過了難關……這無疑一方面深刻地揭示出了政治權力對90年代經濟改革的決定性作用,并對這種政治權貴主導之下的經濟改革機制投去了批判、審視的目光;另一方面,小說借農民之口將90年代命名為“借命時代”,將金錢與政治權力相茍合的經濟改革機制,與農村帶有宗法性的古老“借命”法則關聯起來,暗示出這種經濟發展方式與鄉土中國古老的宗法、家族倫理之間密切的變異關系。
秦嶺身居天津、心系天水的寫作姿態,在諸多出身農村的作家、知識分子身上常常見到:在城市繁雜擁擠的間隙,他們念茲在茲的總是農村、農民的悲苦。然而令人尷尬的是,農村現實問題的解決本應該是一個良性社會制度的責任,而此時,諸多問題卻必須由具有勇氣的作家來揭示、來思考、來追問、來批判。在當下的小說界,秉承這種使命,具有“冒險”精神,敢于直面現實,而又能體現出強烈思想性的作家屈指可數。秦嶺以其可貴的鄉土小說探索,正漸漸踏上這樣一條創作道路。
然而,不能不說,這是一條充滿荊棘的文學道路。事實上,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也并非如批判者所言,大都是所謂的“現代化意識形態”的合唱,而沒有出現獨立的批判意識。干預生活的文學創作潮流早在20世紀70年代末便有所萌芽。然而,正如許子東曾指出的,這種萌芽在1980年劇本創作座談會前后便受到非議,遭遇了挫折。“傷痕文學”也因此被迫分化,或轉向了冷峻的歷史反思,或轉向了明朗的歌頌與訓育。⑨因此,文學的現實批判意識的有無,以及這種批判有沒有“模式”與限度,的確并非僅僅是作家自己的事情。1986年,劉再復試圖通過提倡“文學的主體性”來確立人的主體價值,王若水便敏銳地指出,能夠決定文學主體性有無的根本不是作家自己,人的價值的實現,也不是一個文學問題,“歸根結底是一個人的實踐的問題,而不能簡單地歸結于文學自身”⑩。具有現實意識的作家應該深深地明白,現實的問題從來都不是文學自身的問題,文學的“批判和抗議的目的不是為了使文學變得更偉大,而是為了使我們能夠享有免于匱乏的自由和免于恐懼的自由”?。正因為如此,在對秦嶺未來的創作充滿期待,期望他能夠越來越切中時弊、走向深入的同時,又不免為這樣的創作能夠走多遠而感到深深的憂慮。
“皇糧”是免除了,農民的貧苦生活得到了緩解,然而他們何以依然難以在鄉土上安身立命?經濟收入、資源分配的城鄉差異,致使他們無法享受良好的醫療與良好的教育,于是他們大都離開了鄉土,成為城市的打工者,一座座鄉村正在因此而迅速淪為老弱留守的“空村”。在秦嶺的小說中,不論是學生們借《捕蛇者說》對苛政的責罵,還是趙瘸子“咱們這里窮得像舊社會”、《春天的故事》不過是別人的故事的憤懣,都可以感受到作家自己強烈的不平之氣。然而如果理性地繼續追問下去,賦稅之外,糧食的價格問題、土地的流轉問題、社會資源的分配問題……諸多現實的問題都是不得不面對,而又是作家及文學無力思考和解決的。即使農民的賦稅、飲水等物質層面的問題都得到了解決,農民們是否就獲得了人的尊嚴與公民的權力,也有一系列問題需要追問下去。
成為一個面向現實的思想型作家,在思索歷史與現實之時,必然還要面對諸多價值層面的問題:如何理解人與人性?人是帶有烏托邦色彩的、原始的性本善的萬物靈長,還是一個同時具有神性與罪惡,需要不斷找尋自我的個體?而這并非是玄學的思辨,而是觸及鄉土作家在悲憫農村、農民的同時,應當怎樣認識農民自身的精神世界問題。同樣,真正的思想型作家,在進行現實批判之時,批判的立場也不可能建立在簡單的道德義憤之上,其對現實的不滿往往催逼著他從人類生活的歷史長河中、在人類對自己生活制度的種種理想設計中評判當下。因此,他需要了解人類文明的豐富遺產……
立志成為一位具有深廣現實情懷的作家是難的。他不僅要洞察廣闊的現實,還要將周遭的生存與自己的內心良知建立起密切的關聯:“無窮的地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他不僅要追問這充滿缺憾的現實的歷史、制度、文化根源,還須審視這歷史文化的變動中人性的變異,他必須審視一切,審視被批判者,也審視被悲憫者,更要審視自己的觀念尺度與價值立場……而這要有多么長、多么艱難的路要走!“路漫漫其修遠兮”,希望秦嶺們能夠在這充滿荊棘的道路上堅持下去!
①楊顯惠:《小說如何實現參與歷史的當下性》,《文藝報》2012年5月21日第2版。
②李陀、李靜:《漫說“純文學”——李陀訪談錄》,《上海文學》2001年第3期。
③畢光明:《理解純文學》,《海南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6期。
④吳亮:《吳亮和李陀關于“純文學”的通信》,《文學報》2005年8月4日第4版。
⑤秦嶺:《鄉村教師》,《鴨綠江》2001年第8期。
⑥〔捷〕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第44頁。
⑦秦嶺:《棄嬰》,《作品》2006年第5期。
⑧楊顯惠:《對歷史和世事的洞悉——淺析秦嶺近期的小說創作》,《文藝報》2015年7月8日第7版。
⑨許子東:《劉心武論——〈新時期小說主流〉之一章》,《文藝理論研究》1987年第4期;許子東:《新時期的三種文學》,《文學評論》1987年第2期。
⑩《王若水向劉再復提出質疑》,《文藝爭鳴》1988年第4期。
?吳亮:《吳亮和李陀關于“純文學”的通信》,《文學報》2005年8月4日第4版。
?魯迅:《“這也是生活……”》,見《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64頁。
作 者:張慎,大同大學文學學院講師,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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