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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比干

2015-07-17 19:17:58
雪蓮 2015年3期

(一)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就帶了七七,坐上了去豐臺的火車。等我們輾轉來到豐臺婦幼保健醫院排隊掛號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多了。生老病死。人生一切皆可逃,唯獨這四樣,誰都躲不過。而這四樣,又都離不開醫院。也就是說,從人的降生,脫離母體的第一聲啼哭,到閉上眼睛,復歸于母體的最后一口氣,人生的所有不可逃避,都在醫院。醫院承載了人一生的精神的肉體的一切苦難。而在中國,拋去病痛本身不說,看病這個過程,也是一件人生的苦難。有病誠苦難,看病苦更高。有病而去看病,則是雙重的苦難。我站在見尾不見首的掛號的長龍后面,看男男女女,拎著大大小小長長短短花花綠綠形形色色的傷痛來來往往走走停停,不由地眼花繚亂。七七站在我身側,牽著我的手。你看地上!她指給我看。地上的腳印重重疊疊堆積如山。七七指給我看人的腳印中夾雜的蹄印。這是什么蹄印?七七問我。我仔仔細細端詳了半天。像是羊的。我說。胡說。七七笑。這里怎么會有羊?我也不知道。我說。

“遠離一切魔鬼的咒詛吧魔鬼還在這世界掌權魔鬼的權勢就是疾病就是死亡人脫離魔鬼咒詛的唯一方法就是高喊主耶穌救我退去吧魔鬼撒旦奉耶穌基督的名耶穌基督上帝的兒子他從死里復活已經得勝主耶穌打敗了魔鬼主耶穌已經戰勝了魔鬼疾病的權勢死亡的權勢相信主耶穌他就賜給你健康賜給你永生那活著信耶穌的必不為邪病折磨必不為死亡侵犯被魔鬼轄制是因為你在罪惡的黑暗中人靠自己的行為不能赦免自己的罪唯有相信耶穌基督他在十字架上為你我的罪而死他的血能洗凈你的一切罪我們用真理和誠實敬拜耶穌就在我們的口中建立了能力就可以封住魔鬼的口使魔鬼遠離你高喊主耶穌的名就可以脫離魔鬼的咒詛我親愛的同胞不要再愚蠢地相信偶像和你自己用你的心接待耶穌相信耶穌的名天下人間唯一拯救的名你就是上帝的兒女……”

一個五六十歲,矮小,干癟的老太太,站在我旁邊,嘮嘮叨叨,念念有詞,沒完沒了。你說不清她是在說還是在唱。那聲音跟蒼蠅似的圍繞著你,嗡嗡嗡嗡!就在我喪失耐心,準備堵住耳朵的時候,她遞給七七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換了個位置,又開始她新的一輪狂轟濫炸。七七把小冊子舉到我眼前。基督的榮光。我不屑地齜了齜牙。去!趕緊找個地方給扔了!我說。不!七七說,反正白給的。反正站著也無聊。她還真像模像樣地翻開在那兒讀起來。

前面不時有一陣騷亂。有人大打出手。有人滿臉是血出來。叫罵聲喊打聲,人聲鼎沸。估計是有人插隊。不明真相的排隊等號的人在焦躁的等待中會不知不覺地積聚怒火。插隊的人則恰逢其時,把那無處排遣的怒火導引了出來。不過如果遇到的是票販子,則人群多半會保持羔羊一般的沉默。欺軟怕硬是人類的天性。尤其對于中國人這么一個聰明絕頂的種族來說。人類歷史上四大文明古國,據說只有中國綿延貫穿到今天,盡管中國被多少異族征服過統治過,但那征服統治了大漢民族的所有異族,最終無一例外地被漢族同化,連自己的語言文字信仰一并喪失。甚至有人斷言,二戰如果中國失敗,其結果是日本將不復存在,原日本國土和居民將如同大唐大元大清一樣成為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一邊排隊,一邊浮想聯翩。時間如同蝸牛,背著厚厚重重的殼,一步三回頭,很不情愿地往前爬。等了大半一個小時,才輪到我們。

掛哪個科?隔著一扇碩大玻璃開著的一本書大小的窗子的白大褂白帽子問我。

我……我有點發懵,尤其是那板著的面孔威嚴的聲音,使我不自覺地縮小。我也不知道。我說。

病歷本!白大褂白帽子命令。

沒……沒有病歷本還……我有點發慌,好像考不及格的小學生面對家長。

去!先去買病歷本再來掛號!白大褂白帽子說。

我望著七七。辛虧我們是兩個人。我對她說,你在這兒等著,我去買病歷本去。

好!你去吧!

我護住腦袋,擠出人群的時候,一身是汗。打聽哪買病歷本,換了個窗口,繼續排隊。又是大半個小時。再回去找七七。七七早已被擠了出來。你怎么出來了?我問。人家不讓我呆!七七說,眼淚都要下來了。想起剛才有插隊的被打得鼻青臉腫一臉是血出來,我只好又乖乖地重新排隊。對不起啊,老公!七七說。沒事,你先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吧。我安慰她。七七笑了。你看這里像是能找到坐的地方的地方嗎?她說。我也笑。

又等了半個多小時,時間已經是中午了。我倆渾身是汗,像是剛從水里被撈出來一樣。我把病歷本給七七。這次你來掛號。我說,她問你掛什么科,你就說你也不知道,你說檢查那個膜,她就知道給你掛哪個科了。哦,知道了!七七說。我們滿懷著希望,七七跟白大褂白帽子一說,白大褂白帽子白了七七一眼,說,婦產科,已經沒號了,明天來吧。

我倆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擁擠的人群扔了出來。

怎么辦?七七問我。

我看著醫院里烏秧烏秧的人潮。走吧,先吃飯去。我說。

站了一上午,我的腿腳又麻又疼。不過鑒于醫院附近的飯館都很黑,我倆還是支撐著,走了有兩站地,到路邊一家黑乎乎的小飯館里。飯館的桌子都掉了漆,起了一層厚厚的油膩,蒼蠅追著人,大大咧咧在我面前爬,我連舉手轟它的氣力都沒有了。一個木須肉,兩碗米飯!我喊,再給來兩杯涼白開!玻璃杯口上豁了角,里面也是黑乎乎的。顧不了這些了。

一碗米飯下肚,渾身又有了生氣。七七再次問我,怎么辦?

我送你到火車站,你先回廠里去。明天早上你再搭火車回來。我說。

你呢?

我在這兒排隊。連夜排隊。否則明天還是一樣的結果。等我倆坐火車趕到這兒再排號,黃花菜都涼了。我說。

我不!我哪都不去!我要跟你在一起!七七說。

我磨破了嘴皮,都沒說服七七回去。晚上,七七把基督的榮光撕成一張張,墊在地上,我倆就在醫院的窗口外,依偎著,過了一夜。跟我們一起熬夜排隊的,居然有幾十個人,所以我們并不孤獨。七七睡不著,讓我給她講故事。我搜腸刮肚,發現里面除了屎,別的什么也沒有。給我講講你的過去吧!我對七七說。七七立刻閉上眼睛,靠在我身上裝睡。

第二天,我們很順利地掛到了號,然后開始了剩余的等待。先是在分診臺等待叫號,然后在婦產科第十三診室門口排隊。漫長的等待使我們鞋底粘的泥土中的草種都發芽長出膝蓋深的蒿草。每長一根我們就拔一根,扔在候診區的巨型的黑色塑料垃圾桶里。到后來我們發現不僅是我倆,所有人都在拔草,垃圾桶很快就被填滿。醫院的保潔好像對此習以為常,很快地把垃圾桶清空。

終于叫到七七的號了。我倆忐忑不安地進入診室。一個五十來歲的穿白大褂白帽子的天使,慢條斯理地望了我倆一眼。你怎么了?她問七七。七七驚慌地看了我一眼。我用眼神鼓勵她。七七安定了下來,不過還是有幾分猶豫。我……我……我……七七顯然不知道怎么措辭。老天使不耐煩了。我什么我?快點說,不要耽誤大家時間。她沖七七吼。她這么一吼,七七反而鎮靜了。我的女人不時會給我一些驚奇,讓我刮目相看。

好吧,七七說,我想檢查一下處女膜,好像它有問題了。

老天使很詫異地斜了她一眼,飛快地給她開了個檢查單。我們拿著檢查單,繼續我們的排隊大業。排隊交費。交完費了排隊檢查。等待檢查結果。取了結果,又回到第十三診室,等天使看完正在診斷的病人。七七把檢查單給她。她看了一眼單子,說,處女膜完整無損。她把單子還給七七,高聲喊,五十八號!

我趕緊問,大夫,請問一下,有沒有可能這個膜破裂了會自行修復的情況?

老天使很不屑地望著我。年輕人,想什么呢?我跟你說,就沖人姑娘這模樣,不管有沒有那層膜,配你,都綽綽有余。什么年代了這都?要是我,甭說陪你來查這個,你一提出來,我早一腳把你踹遠遠的,哪涼快哪呆著去!

天使說得我滿臉羞愧,奪路欲逃。七七把我拉住,抱著我的胳膊,偎在我身上。她滿臉帶著幸福的笑容。

不是的,阿姨,您誤會了!我男朋友對我可好了!問題是這樣的,我們倆已經那個了,就是說,我已經把身子給他了,可是,我就搞不明白,為什么我的處女膜還是完整無損的?我男朋友就是帶我來查這個的。

天使望望她,又望望我。

他是不是進的不是地方?她猶豫了半天,不是很自信地問。

沒有!七七說,我每次都流了很多血。

那……是不是剛好趕上你月經?她又問。

不是!七七說,我倆每次都間隔很長時間。

你倆是來搗亂的吧?天使沉默了半天,憋得滿臉通紅,忽然開始了她的反擊,我這可有很多病人,沒功夫陪你們玩兒。下一個,五十八號!她喊。

五十八號是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她兩手托著肚子,就像抱著一只大西瓜,顫巍巍進來。

不是,阿姨,我這個還沒完呢,您說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還能治嗎?

在七七的逼問之下,天使的身子越縮越小,越縮越小。呔!她掙扎著,大喊一聲。然后,我倆就看見她身子暴漲,她的頭都快頂到房頂了。她居高臨下,怒視著我們。五十八號驚恐地仰望著天使,大喊一聲,鬼啊!轉身就跑。

這里是醫院,不是魔幻小說,天使怒氣沖沖地說,你倆要是還不走,我就告你倆妨礙醫務工作,把你倆關進童話書里去!

七七一只手握著我的手,一只手舉起來,指著天使。

不會治就明說,裝模作樣嚇唬誰!她說。

七七的話像是一根針,扎在膨脹的天使身上,天使立刻泄了氣,像只皮球,只剩兩層皮,鋪在她坐的辦公椅上。淚水在皮上滾動。她開口,發出尖細尖細的鳥鳴聲。唧!沒有這種病!唧唧!你倆是魔鬼派來試探我的!唧唧唧!你倆是魔鬼!人皮說。七七看都不再看她一眼,牽著我,大步走出豐臺婦幼保健醫院婦產科第十三診室。

(二)

轉眼又是一年中秋。在公司吃完晚飯,南欣說,我代表公司邀請大家到會議室,開一個小型的Party,慶祝一下。大家圍著會議室的長方形桌子。桌子上放著瓜子花生牛肉干水果啤酒和葡萄酒。南欣拿過來許多的卡拉OK盤。都是我老公給我買的。她說。阿蘭也到會致辭,無非是感謝這幾個月來大家對公司的支持和貢獻之類的,毫無新意。阿蘭致辭完畢,大家鼓掌,然后南欣就轟他走,說他在場大家快樂不起來。阿蘭很委屈,說他也想參加,說他不是killer of pleasure,說他也是半個中國人了,憑什么不讓他共慶中秋,說我們是種族歧視,歧視法國人。他鼓動他的如簧之舌哭訴了半天,最后說他想留下來,請大家民主表決,同意他留下的舉手。結果他只好灰溜溜地走了。舉手的只有他自己。

阿蘭一走,會議室就成了我們七八個離家萬里的孤男寡女的天堂。濁酒一杯家萬里。我們把家混在酒里,傾倒在杯里,入口濃烈,入腸就攪起百轉千回的思戀。尹工李工頻頻舉杯,不分男女,一通亂灌。幾杯酒下肚,小小的會議室里,彌漫著男人的胡言亂語,女人臉頰的緋紅,電視機里的旋律,走調的歌聲,熏熏的醉意,和,朦朧的暖昧。

窗外,月圓如鏡,照見屋里游子的歸思。屋內,大家開始唱月亮的歌,十五的月亮月亮代表我的心月亮走我也走彩云追月千千闕歌明月千里寄相思,南欣唱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她唱的時候我就癡癡地凝望著她。那歌聲帶著我,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我在那個地方迷失,久久找不到回來的路。那個地方,我卻說不出來是什么地方。那個地方空空的,我不知道它對我藏了什么。一如我自己。我也是空空的。我藏了什么我也不知道的東西。

比干,你要是再這么盯著南欣,鐵梅就該哭了。潘工扯了一下我,把我從那遙遠的所在扯了回來。

哦!我說,對不起啊!

滿屋哄堂大笑。

潘工沖著南欣喊,南欣,你找找,比干的魂兒落在你身上什么地方了,趕緊找出來還給他啊!不然,我們這兒就多了一個沒魂的,多了一個傷心的。

南欣滿臉通紅。鐵梅的眼淚已經在眼眶里面打著轉了。

喝酒喝酒!我端起杯子,說。

我們就喝酒,嗑瓜子,吃水果,聊天。我提議,每人出個節目,好不好!南欣說。好,潘工第一個附和。她給我們講笑話,說她們設計院一搞人事的同事,叫魏力傲,屬于人嫌狗不待見的那種。我們就對著Olivier笑。人事科長嫌他煩,玩了個陰招,把他給調行政科去了。第二天科長就接到一個電話,說找小魏。科長說,他不干人事了。電話那頭說,還用你說?我早就知道這小子從來不干人事。我這沒事也不會找他。科長一聽,說不是,我的意思是小魏已經不在人事了。電話那頭一陣沉默,問,他啥時死的,我咋不知道?他還欠我錢沒還呢。大家哄堂大笑。Olivier苦著臉也跟著笑,說,我們搞人事的苦啊,背后被人罵不招待見,那還是輕的,當面還給人打過呢。有次招聘,一個看起來特溫柔的女生面試,我對她說,給你三分鐘時間,讓我記住你。那姑娘起來就給我一個耳光,一邊還喊,抓流氓啊!你說這事搞的。大家又都笑。尹工說,你這么一說,我也想起一事來。今年春天,我在我們南京一公園逛,看一對情侶坐公園長椅上,很溫馨的樣子。然后那女的羞答答地問男的,你在想什么?男的說,跟你想的一樣。那女的霍地一下站了起來,給那男的一大耳刮子,說,你這個流氓!我再也不理你了!然后氣呼呼走了。我就看那男的莫名其妙坐長椅上,望著遠去的姑娘,都傻了。李工說,我一哥們比他還悲催,他有天跟他女朋友開玩笑,說,我剛接了一個電話,電話里面一陌生男人,說是你老公。他女朋友就急了,說,你胡說,他根本不知道你電話。男男女女這回都笑了起來。輪到我了。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自己會啥。我給大家背首詩吧。我說。這個太取巧了。大家七嘴八舌。要很長的那種。要跟月亮有關系的。好,好!我說,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間。完了。不行不行!這個太短!換一個換一個!那就春江花月夜吧。春江潮水連海平。壞了,就記得第一句了。算了,還是講故事吧。說到唐詩,我還真想起一故事來。說是一對才子佳人,都很喜歡詩詞,后來還真修成正果,喜結良緣了。新婚之夜,新郎急著要辦事,新娘不干了,說,郎君啊,咱夫妻倆因詩結緣,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焉可無詩?新郎脫光了衣服,顯露崢嶸,靈感就來了,說,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新娘聽了,粉面含春,羞答答地說,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男人們就都發出暖昧的笑。女人們都不說話,假裝喝葡萄酒。那葡萄酒沒喝到肚子里,都喝到臉上了。女人們臉頰兩邊都抹上了葡萄酒的酡紅。

然后是南欣。她說,我沒什么好笑的故事,出幾個謎語給大家猜吧。反對!反對!我第一個說,就像他們剛才反對我背詩一樣。大家也都跟著起哄。猜中有獎!南欣說。先說,什么獎品?Olivier說。與南欣一起新馬泰蜜月七日游!尹工說。太狠了,太狠了!李工說,與南欣進行一次兩人燭光晚餐吧!唉,小伙子們,不帶這么占我們女人便宜的啊!潘工出來主持公道。那,給個擁抱好了!我說。行行行!男人們全體變成我的同謀。南欣望著大家,咬著牙,說,擁抱就擁抱,不過,要連續猜出五個才行,否則顯得我的擁抱太廉價了。不行不行。我又喊。男人們意見很大。男人女人分成兩撥。四比三。男人們,對女人是不是該有點紳士風度?這樣吧,三個謎語對一個擁抱。潘工說。是連續三個。南欣補充。DEAL!

第一個,謎面:今日北大荒。打一部文學作品名,要說出作者。南欣說。

昨天我們逃班。南欣和我。我在辦公室時她給我打的電話。我家煤氣沒了,幫我換一罐煤氣吧!她說。你又不做飯,要煤氣干嘛?我很奇怪。我老公要來。她說。好吧。

那是我第一次去她家。她顯得很不自在。女人都莫名其妙。她給我倒了水,端給我,很賢淑的樣子。茶幾上放著一本書。翻開著。左右沒事,我翻過來看。被開墾的處女。你看這什么亂七八糟的書。我問她。你才亂七八糟的呢!她說,這是我老公臨去美國前給我買的書,作者還獲得過諾貝爾獎的。我再看,哦,封面有點折,遮住了一個字。我又看作家。肖洛霍夫?沒聽說過。

南欣出完謎面,大家都低頭苦思冥想。

我知道了。我說,書名叫:南欣的新婚之夜。

胡說!南欣說,有人知道嗎?

沒有人。這書太偏門了。

我忘了,這書還有個名字。我說,副標題,被開墾的處女——我拖長了聲音,地。作者是蘇聯的肖洛霍夫。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掌聲雷動。南欣望了我一眼。一個了,一個了!男人們喊。

好!南欣又咬了咬嘴唇。第二個,謎面:千古恨。打一個字。

比干啊,你奶奶這個年齡,眼睛毒啊,生死陰陽都能看透,你就聽她的吧!爸說。

哦!我敷衍說。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比干!世上可沒有后悔藥賣。爸說。

這是一年前的事了吧,不知道為什么,我總不記得背景了。一年前,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事,要讓爸這么說我?為什么我腦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抓不住?

比干,你會嗎?這回是鐵梅把我扯回來。

我抬頭。南欣正笑吟吟地,挑釁地望著我。

跌!我說。

哇!你這么厲害!這回是鐵梅第一個鼓掌。潘工尹工都沖我豎起大拇指。

第三個,謎面,浪子回家。打兩中藥名。南欣說。

中藥?太過分了吧?男人們抗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當歸。熟地。這兩個詞不期然自己從我嘴里蹦了出來,像是兩只綠皮青蛙,呱!呱!這使我自己都大吃一驚。

噢!噢!抱一個!來!來!抱一個!男人們又是鼓掌又是起哄。南欣站在那兒,臉上泛起紅潮。她撇了一下嘴,望著我說,抱就抱。男人們再次鼓掌再次起哄。

不行,我反對!鐵梅站了起來,他倆作弊!他倆一定背著大家私通……

大伙兒眼睛睜得圓圓的,嘴張得大大的,望著鐵梅。

私通……消息!鐵梅把剩下的半截話吐了出來。

這被鐵梅咬斷的話把中秋的茶話會推上了高潮。小小的會議室炸開了鍋。潘工一手指著鐵梅,一手捂著肚子,哎呦哎呦直叫喚,尹工被嘴里的一口酒噎著一個勁咳嗽,李工擂著桌子大笑,把桌上的酒瓶酒杯轟得倒的倒歪的歪滾得滾一地玻璃碎裂的聲音,Olivier一邊笑,一邊不忘指著我和南欣,說,快快老實交待,你倆是怎么背著大家私通……消息的?我望著漲紅了臉的南欣,不知所措的鐵梅,望著一屋子的哄堂大笑,忽然之間,感到如此的,如此的孤獨,一如窗外那孤懸空中的圓月,滿載我自己都不明所以的蒼白和憂傷……

(三)

十一我們請了幾天假,我帶七七回到了我的老家。我的老家僻處東隅,一個叫做鹿野的小村子里,生活著我的父母和祖輩。我們家是中醫世家,專治婦科的各種疑難雜癥。可惜到我爸這輩,沒傳下來。爺爺在世的時候,遠近聞名,附近百十里的病患絡繹不絕,把他的門檻踩斷了一根又一根。爺爺說,我們祖上,只給家族人看。到他這一輩,就不是族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拐多少個彎子給領過來的,他也都不拒絕。不過,他從來只收藥費。一副藥兩塊錢,雷打不動幾十年,到后來都是賠的。治病救人,是行醫人的本份。靠別人的病掙錢,那是黑心錢,收黑心錢,死后要進挖心地獄,受九九八十一種酷刑的。可惜爺爺去年去世了。村里人講究土葬。爺爺彌留之際,對爸說,聽國家的。國家讓燒,就燒了吧。尸體埋在地下,會生三斗三升蛆。還是燒了干凈。我一路上就給七七講爺爺的故事。爺爺埋了后,經常到我的夢里看我。他接連好幾天對我說,地下好冷好冷啊,告訴你大,給我買幾件厚實點的大衣穿上。對了,我們那兒管爸不叫爸,叫大。管爺爺不叫爺爺,叫爹。我就給爸打電話,問他怎么回事。爸說,給爺爺買的是大理石壽材,可能會冷一些。另外,爺爺的壽衣是你幾個姑家買的,他們都很窮,買的是那種又便宜又薄的衣服。那你重新買幾件厚實點的給爺爺換了吧。我對爸說。今年的清明節,爸新買了兩件大衣,起了墳給爺爺裹了。爺爺安定了,不過也越來越少來看夢里我了。

我真想去見見他老人家。七七說。

到家了,你到他墳上磕個頭吧。我也想去看看他。我說。

火車晃晃悠悠顛簸了十八個小時。下了火車,又轉汽車走個把小時,再徒步走七八里路,才到鹿野村。爸媽見我帶七七回家,笑得合不攏嘴。村前村后的鄰居們紛紛來看望我們。還是人家大學生有福氣啊,看比干帶回一個多俊的媳婦。他們說。

我跟七七去看奶奶。奶奶也已經八十多了。她跟爺爺一輩子,爺爺走后,大家都來找她看病開藥。我對七七說。奶奶在家門口的草堆邊坐著曬太陽。奶奶見到我高興壞了。大孫子,記得經常回來看看你奶。你爹走了,你奶也活一天少一天。你呀,去北京城了,也見一面少一面嘍!奶奶握住我的手說。

我給奶奶介紹七七。奶奶,這是你孫媳婦,七七。

奶奶好!七七說。奶奶這時才意識到她前面還有一個人。她抬頭望著七七。出乎我意外的是,她天天念叨孫子什么時候結婚什么時候能讓她看一眼重孫子她本來應該很高興的,可是她望著七七,卻一臉的驚駭。你走!你走!妖魔鬼怪,不要纏著我孫子!她一邊說,一邊摸手邊的拐杖向七七揮舞。七七嚇得躲在我身后。

奶奶,奶奶,你怎么了?我攔住奶奶。

妖魔鬼怪快離開!妖魔鬼怪快離開!奶奶不理我,只是沖著七七揮舞著拐杖。

沒有辦法,我讓七七先回家,我自己在草堆上奶奶旁邊坐下。奶奶這才安靜下來,呼哧呼哧喘氣。我撫著奶奶的后背,給她順氣。

奶奶,七七不是妖魔鬼怪,她是有點病,你給她把把脈,開點藥吧!我是你孫子,她將來是你孫媳婦,你可不能不管她呀!我說。

比干啊,聽奶奶的話,離開這個女人。她不是人!離開她吧!奶奶說。

奶奶真的是老了。

她不是人是什么?是鬼嗎?我問。

也不是鬼。奶奶說。

那她是什么?狐貍精?我又問。

也不是。奶奶說。

她不是人,也不是鬼,也不是狐貍精,那她是什么,奶奶?我問。

奶奶老了,眼睛花了。奶奶也看不清。總之她不是人。你聽奶奶的勸,孫子!你要是娶了她,咱家可要絕后了,聽到沒有!奶奶糾纏不清地說。

奶奶的話顛三倒四。不過說到絕后,我心里確實一動。我想起七七每次必來的處女之血。想起我倆自從在一起,從來沒有采取過任何預防措施,可是她一直也沒有懷上過。難道她是沒有生育能力嗎?

晚上,爸趁七七不注意,把我拉到一邊。

你奶說了,你不能跟她在一起。爸對我說。

大,奶奶老了,老眼昏花,糊里糊涂,你怎么聽她的?我說。

錯了,你錯了!爸長嘆一口氣,說,比干啊,你奶奶這個年齡,眼睛毒啊,生死陰陽都能看透,你就聽她的吧!

哦!我敷衍。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比干!世上可沒有后悔藥賣。爸說。

我無話可說,甚至有些后悔帶七七來家了。睡覺的時候,爸媽堅持讓七七睡一間屋,我睡一間。我也沒轍。七七在半夜爬上了我的床,縮在我懷里哭。我擦干她的淚。也許我上輩子觸犯了奶奶。她說。別胡說了,睡吧!我抱著她瑟瑟發抖的身子。七七在我耳邊說,能跟你睡在一張床上,真好!她說完,閉上眼睛。她在我懷里睡著的姿態,活像一只溫馴的小白兔。我看著她恬靜的睡眠,美麗的臉,越發不能相信奶奶的話。

七七在第二天就感覺到了爸媽對她的敵意。在那五天里,她竭盡所能討他們喜歡。她搶著洗碗,做飯,洗衣服,掃地。她一口一個大,一口一個媽叫著。無論爸媽給她什么臉色,她臉上永遠帶著笑,永遠那么謙卑。她白天沒事就給我媽捶背,晚上給她燒水為她洗腳。七七還拽著我,去給爺爺燒紙上墳。她跪在爺爺墳頭,哭著求爺爺勸勸奶奶。她對爺爺說,她一定會是個好孫媳婦。她會伺候好奶奶和大和媽和他孫子。她會給他孫子生一窩一窩的孩子,讓他的香火永遠旺盛一直延續。她的努力讓我家砌墻的花崗石都感動得稀里嘩啦淚水直流。首先是媽被她軟化,然后爸也開始懷疑奶奶的話是不是真的像他自己宣稱的那樣就是真理。

十月五號,返回北京的前一天,我在七七的哀求之下,盡了最后一次努力。我跪在奶奶腳下。奶奶,求求你,看看她吧!大和媽都說她是個好姑娘。

她沒病,比干!奶奶說。她不該是你的,不該是這個世界的。你聽奶奶的話,把她還給她自己。你放手吧!

奶奶,孫子這么多年,就求你老人家這一次了!我眼前出現七七凄楚可憐的臉。我鍥而不舍。

奶奶嘆口氣,哆哆嗦嗦從藥箱里面摸出兩味藥出來,研成粉末,包在兩個紙包里,遞給我。每天早晚各一次,開水煎服。

這什么藥?我問。

當歸。熟地。奶奶說。

(四)

南欣靠著她老公,就像一棵亭亭玉立的碧玉雕成的垂柳倚著一方低矮粗糙的假山石。她牽他到每個辦公室,逐個給我們介紹。這是我老公,胡剛。鐵梅。我老公,胡剛。比干。握手。我聽錯了,把她老公的名字聽成了吳剛。你是從月亮上來的嗎?那棵桂樹給你砍倒了嗎?你走了,嫦娥姐姐怎么辦?你的斧頭呢?能拿出來讓我們開開眼嗎?我跟他開玩笑。南欣很異樣地望著我。也許我跟他剛認識,不該跟他開這類玩笑?我有點后悔。她老公的胖臉上疙疙瘩瘩堆的都是笑,小眼睛閃著老鼠般精明的目光,被他的大眼鏡過濾過,才失去了幾分棱角,多了幾分柔和。我姓胡,不是吳。他簡短地,毫無幽默感地說。

我知道南欣為什么有老公還跟你眉來眼去勾勾搭搭的了。等他倆走了,鐵梅憤憤地說。

我看了她一眼。

別胡說了。我說。小心她老公聽見。

她老公好丑哦!她到底圖他什么?鐵梅不理我,自說自話。

我也不理她,低頭干活。

晚上,我們破例沒在食堂吃飯。阿蘭自掏腰包,在水晶宮大酒店為南欣的老公舉行了盛大的歡迎晚宴。這讓我暗暗納罕。南欣在阿蘭身邊的得寵由此可見一斑。果然,在晚宴上,阿蘭牽著他夫妻倆的手,對南欣的老公極盡諛辭,說公司能有今天,南欣功不可沒。南欣是他的手,他的腳,他的頭腦,沒有南欣,他不過就只是一只暈頭轉向沒有目標的皮球。他一邊說,一邊作出砍掉自己手腳和頭的手勢,然后兩手把自己的軀干搓成一只球。She prouver herself with her heart. AndI honorly prouver her value with my heart他說。除了南欣夫婦和我之外,我發現其他人對他的話都一臉茫然。南欣倒還罷了,她老公莫非也會法語?

第二天,南欣的老公也跟著南欣到她辦公室開始坐班來。下午,鐵梅從外面回辦公室,擠眉弄眼對我說,你去看看他倆。不去,忙著呢。我說。去看看吧!可好玩了。她說。我不理她。她就走到我身邊,搖著我的胳膊。去吧,去吧!不看你會后悔的。你怎么這么煩人啊!為了擺脫鐵梅的糾纏,我只好站起身來。走到南欣的辦公室門口,我就看到南欣和她老公相對而坐。南欣低著頭,專心致志地不知在處理什么文件。而她老公,就安安靜靜地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望著她,有如一塊假山石。空氣中飄蕩著甜滋滋的溫馨。我望著他們,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遠方,仿佛看見相對而坐的一對男女,我看不清他們是誰,可是我肯定不是南欣和她老公。仿佛中,是那男人在埋頭工作,女人端莊幽靜地望著他。男人抬起頭來。女人沖他幸福地笑。男人向女人伸出手。女人給男人她的手。男人拽著女人。女人身子輕飄飄的,飄過辦公桌。他們擁抱。他們接吻。他們是誰?是我昨夜的夢嗎?

比干,有事嗎?南欣問我。

我回到現實中來。南欣正抬著頭,不解地望著我。南欣的老公也轉過身來,異樣地望著我。我頭痛欲裂。沒,沒事!我說,倉皇逃回辦公室。我坐在辦公桌前,我抱著頭,苦思冥想,卻什么也沒有。剛才那影影綽綽的影像如煙般化開,再也聚不成形。頭劇烈地疼起來。好像被人摟頭給了一棒。鐵梅又離開辦公室不知去哪兒了。我的辦公桌上多了一張紙。一張打印機用的A4紙,紙上正中間畫著一顆心,心上歪歪斜斜地插著一支箭。右上角是一個惡作劇的帶著翅膀的小天使,手里握著一張弓。我看到心,那顆被射穿了的心,眼前又是一陣眩暈,頭更疼了。我抓起那張紙,把它揉成一團,往廢紙簍里扔。就在這時,南欣的老公進來。那紙團我沒扔準,恰好就掉在他腳邊。他低頭,把紙團撿起來,展開看。

你很痛苦。他說,為什么痛苦?

你很幸福。我說,為什么幸福?

為愛。他說,珍惜你愛的人,尊重愛你的人。他說完,把那被我揉皺的紙鋪在桌子上。他很小心地用兩只手把那張紙撫平,然后遞給我。他的手好像有不可思議的魔力。那紙到我手中,新嶄嶄的,一絲折痕都沒有。我驚異地望著他。你怎么做到的?用心,去珍惜,去尊重。你將無所不能。你將抓得到幸福。它一直就在你身邊。他說完,默默地轉身走了。

我的頭又開始疼了。心,心,為什么什么都要心?誰?誰?誰來給我一顆心,哪怕是一顆千瘡百孔的心,讓我用它來學會珍惜,學會尊重,抓住幸福?

(五)

回到北京之后,七七很虔誠地煎服起我奶奶給她開的兩副藥。三個禮拜之后,藥服完了,七七白皙的臉上多了幾分血色,她說,她倒霉的時候,也感覺安定了許多。但是,那效果也僅此而已。她依然保留著永恒的處子之身。我倆的愛愛在心驚膽戰中日漸稀少。她怕疼,我怕血。那血是個不死的魔咒,讓我戰栗。每次想到她隨之而來的血,都使我興致頓失,郁郁不歡。

九六年的那個冬季,注定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季節。兩架飛機在空中相撞,據說死了三百多人。一個不知名的國家發生爆炸。香港大火吞噬了四十多條人命。臺灣發生槍殺。“這個世界是怎么了?”七七問我。“這個世界一直如此。”我說。“佛祖說,人生來是要受苦的。上帝說,人活著是為了贖罪。人帶著罪孽出生,沐浴在苦難中。C' EST LA VIE!”

晚上在辦公室加班,七七就坐我對面讀報紙。有一天,她竟然讀到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又怎么了?我問她。你讀讀吧!她把報紙推給我。我看了一眼標題。從黑發告到白發。這有什么好看的。我說。我看報紙一向只看標題。這世上難道就沒有是非善惡,沒有公平正義?七七問。本來就沒有。我說。從來就不曾有過。

你怎么會這么想?七七想不通。

我開始耐心地給她解釋。是非善惡都是相對的。對甲的是和善,同時可能就是對乙的非和惡。拿這個告狀來說吧。對于告狀的人來說,他受了冤屈,這個冤屈對他來說,就是非和惡。他尋求公道,尋求昭雪,尋求糾正這非和惡。可是對于施加了這個冤屈的人來說,它是是和善。一旦這冤屈得到糾正,他則可能會面臨著丟官,判刑,賠償,妻離子散等等不可知的后果,那么,這糾正,這公道,對他就是非和惡。而對于我們這些旁觀者來說,如果要確立這被冤的人施冤的人誰對誰錯,就需要我們在這對立的雙方選邊站。你站在蒙冤一邊,是一種是非,但如果你是這個施冤的人的親戚朋友,或者和他有什么利益淵源,又是一種是非。如果你不選邊,那么,是非善惡就都不存在。所以你看,是非善惡因人而異。每個人的立場不同,是非善惡也不同。既然沒有一個為所有人公認的是非善惡,也就只能說,是非善惡是不存在的。

你狡辯!她說,是非是有的,善惡也是有的。強奸殺人,就是惡,就是非。救死扶傷,就是是,是善。這個是大家公認的。

不是。我說。比如說強奸吧。只是對于被奸污的人來說,它是惡。而對于實施奸污的人來說,他可能一輩子沒碰過女人,他可能那時正好性欲旺盛無處釋放,他可能一直愛那個女人但是女人根本不愛他,他需要性,需要女人。勉強他的欲望不得釋放,對他來說,這是惡。而他終于能在這個女人身上,發泄了生理需要,得到了心理滿足,這才是善。

我以為我解釋得天衣無縫,以為七七一定會接受我的觀點,可是,我沒想到我的這番話徹底激怒了她。因為要滿足自己一瞬間的快樂,就害苦別人的一生,毀了別人一輩子,你也管這個叫做善?她聲淚俱下,指著我的鼻子說,比干,你是我愛的人嗎?這真的是你的想法嗎?你怎么能這么自私?這么無恥?這么邪惡?你還有沒有良心?你還是不是人?

她說完,摔門而去。女人啊,真是不可理喻。我坐在辦公室,無可奈何,也不知道自己又說錯了什么做錯了什么。再說即使她觀點不同,不接受而已,至于這么激動嗎?至于要上綱上線說我不是人嗎?我點燃一顆煙,把我的郁悶交付給吸進身體里的煙,再從鼻孔里嘴里把它們吐出來。

我以為七七第二天會像往常一樣,當作什么事都沒有發生,回到我的身邊。晚上,我就坐在辦公室。七點多,劉軍來找我。他拿了一張新游戲盤,需要樓下辦公室的鑰匙。你自己去找她吧。我說。七七一晚上也沒來找我。我回宿舍,路過她的辦公室,聽到她辦公室有隱隱約約的英文歌,do you remember love……那就意味著劉軍也沒玩游戲,陪著她聽歌。我甚至聽到七七的笑聲。

走出辦公室,十二月的夜空點綴著幾點寒星,空氣都結了一層冰渣渣。我回到寢室睡覺。第一次那么早睡,感覺還真有點不習慣。

第三天,第四天……第七天……

七天之后,我已經不再在辦公室等她了。突然有一種錯覺,辦公室太大,而我太小,我一個人呆在里面,就好像是初生的嬰兒穿一件成人的大衣一樣,顯得滑稽可笑。尤其是每天晚上,七七和劉軍泡在一起,就在我的樓下,歡聲笑語,打情罵俏。好像他倆是在演一場專門給我看的電影,卻遮遮掩掩地在我和他們之間立一堵墻,刻意要激發我的好奇心。不過也許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劉軍比我更配得上七七。一個高大帥氣,一個美如天仙。七七愛上劉軍,或者劉軍愛上七七,或者他倆兩情相悅,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對于七七來說,我不過是個錯誤,是個非,是個惡罷了。

兩個禮拜之后,七七意外地出現在我的宿舍。我當時正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聽歌。劉德華那磁性的嗓音在唱:

無情無愛

此生我認命

我感到我的耳機被人扯了下來。我睜開眼睛。七七的臉就氣鼓鼓地懸在我頭上方。

你不要我了?她說。話還沒落地,眼淚先滴到我臉上來。我抹掉我臉上的她的眼淚,坐了起來。

我以為是你不要我了。我說。

我跟在她身后,像是戴著手銬的囚徒,被她牽著走。我們回到辦公室。一進辦公室的門,她什么話也不說,就撲到我懷里哭。我關了門,問她哭什么。

你不要我了!她抽抽噎噎地說。

莫名其妙!我說。

你就是不要我了!她說,你從來都不找我!你心里根本就沒有我!

我無話可說。

向我道歉!她說,不然我不會原諒你的!

我做錯什么了?我問。

我不要我的男人連是非善惡都不分,不要他替壞人說話!她說。

各人想法不同,我沒有勉強你同意我,你也不要勉強我非要跟你一樣啊。我說。

別的我不管,這個是原則問題!你必須道歉!她說。

我不說話。

你不要我了!她開始胡攪蠻纏。

哪跟哪?兩碼事好不?我說。

對我來說,是一碼事!她蠻橫無理地說,趕緊道歉!不道歉我就永遠不理你了!

我不向女人道歉。我說。

你的意思是說,你要女人向你道歉,是嗎?她咄咄逼人。

我望著她的臉,她的臉龐白皙細膩,嬌艷如花,帶著茉莉的清香,她的眼角掛著淚珠,盈盈欲滴,楚楚動人,她望著我的眼光霸道里面藏著深深的可憐。算了,算了,就這樣了吧。我嘆口氣。

好吧,我道歉。我說。

那好,我原諒你了。她兩只胳膊像章魚的觸手一樣,黏黏的,滑滑的,它們軟軟地攀住我的脖子,她的兩只眼睛就像是山間的泉眼,淚水不停地涌出,沿著她的臉頰滾動,掉落。她含著淚笑了,淚光和笑影在她臉上交相輝映,使她美麗非凡。在淚與笑中,她哽咽著,說,我等了這三個字,等了兩個星期。你是我見過的,最狼心狗肺的男人,可是,我為什么會舍不得你啊?

我抱住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想我沒?她問。

想。我說。

她撇了撇嘴。那你都不找我。

我無語。

想我哪了?她又問,眼神逐漸迷離。我們接吻。愛我!她命令我,輕輕地,好好愛我!

我去關了辦公室的燈。我們在黑暗中相愛。

輕點兒,輕點兒,我疼啊!她大聲呻吟。我停不下來。我正在緊要關頭。啊!不要了!不要了!她喊。馬上,馬上就好了……我氣喘吁吁。就在這時,門開了,我聽到叮叮當當鑰匙的聲響。沒有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燈亮了,燈光像是湖面閃耀的粼粼波光,把我眼前照得一片昏花。等我的眼睛適應了亮光,我看見門口站著兩個保衛科的保安,手里拿著一長串鑰匙,正目瞪口呆地望著我倆。

七七渾身哆嗦,把頭藏在我懷里。天大地大,我倆無處可逃。我抱著她。我倆心意相通,合成一體。我倆把自己縮小,縮小成一只雌雄同體的蚯蚓。衣服萎落,把我倆覆蓋住。我倆在衣服底下蠕動,在水泥地板中尋找縫隙。我倆沿著縫隙往水泥地面里鉆。水泥如刀,切割我的柔弱的軀體,使我感到鉆心的疼痛。接著,衣服被拿開了。是那兩個保安。

奇怪,怎么不見了?其中一個問。

另外一個指著我倆,說,是不是這個?

不是!不是!我大聲喊。可是我發現我已經失去了語言功能。

其中一個保安蹲下來,兩根手指像一把鉗子,把我倆從水泥縫中拔了出來。我倆在他手中不住掙扎,扭動,淚水化成黏黏的體液,從我們周身的毛孔中滲出,如同一幅遮羞布,把我倆赤裸裸的柔軟的身體與空氣中的嘲弄和傷害隔離開。

(六)

南欣的老公在水晶鎮呆了一個多禮拜才走。接著就是十一。十一之后,阿蘭帶著南欣去了南京,據說是參加什么展銷會。我則在工地上,陪著兩個工程師,每天滿面塵灰煙火色。當然也不時會接待一些當地的行政官員,水務的電力的環保局的,不過大家一律都很客氣。對法國人客氣,對我也客氣,尤其是聽說我是北京來的。

“大家都想方設法到首都去,你怎么會離開北京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他們都很驚奇。每每這個時候,我都無言以對。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為什么我會來到這兒。我記得我是在北京一個荒郊的工廠里的。工廠的名字是北京第505電子元件廠。就是這個工廠,還是我一個師姐Sophie給我介紹的。據說Sophie辭職的時候,廠里死活不放,后來雙方達成妥協,工廠同意她辭職的前提是找到一個新的翻譯代替她。Sophie就找到了我們聶老師。聶老師找到了當時正在為前途渺茫而無所適從的我。至于為什么我干了還不到一年,就離開那兒,我則一點印象都沒。我懷疑我得了失憶癥。可是很多東西,包括一年前的,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牛主任,Péz,在舞廳里Pérez認識的女孩……我一個同事,跟我一批進廠的,有次跟人家打架,提了刀就要砍人家。我同屋的哥們是個高大粗壯北京郊區人,說話特糙。他攔住我那同事,問人家,“嘿,你操過X沒?”我那同事困惑地望著他,搖了搖頭。他說,“小兔崽子,連X都沒操過你就想死啊?虧不虧啊你?”你別說,他這話還真挺管用,那“小兔崽子”還真就蔫了,把刀一扔,不打了。所有這些點點滴滴,都宛如昨日,宛在眼前。但是,我何以會辭職,何時離開,這些在我的記憶中,都被抹得一團混沌,我努力想透過那墨跡搜尋什么,卻什么也找不到。或者,這就是通常大家所說的“選擇性失憶”?

我們去縣里一家工程材料廠采購工程物資。廠領導很熱情得引導我們參觀了生產車間,中午的時候,請我們在當地最好的酒店吃飯,極盡當地所能盡到的奢華。兩個法國工程師一邊吃,一邊盛贊中國的美食。他們說話,我就得翻譯,這讓我望著一桌子菜流著口水,卻只能空自懷想。法國人每次說完一大段說,就很歉意地說,對不起對不起,你先吃飯,吃完飯再說。可是他們興致很高。我還沒吃兩口,兩人又滔滔不絕起來。離開的時候,廠領導給我們每人送了個禮物。給我的是個首飾盒。我當著兩個法國人的面打開。是一串紫色水晶手鏈。送給你女朋友。廠領導說。我一時又有些茫然。我沒有女朋友。我眼前浮現出一團迷霧。我努力尋找。透過迷霧,我找到了南欣閃亮的,白生生的,藕段一樣的胳膊。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好久沒見到她了。這讓我悵然若有所失。

終于,南欣辦公室的門開了。她從南京回來。我去她辦公室看她。那串水晶手鏈一直在衣兜里等她,等她回來,仿佛經過了億萬年的滄海桑田。我把手鏈連同盒子擱在南欣的辦公桌上。

“送你的。”我說。

“什么?”她問我。

“自己打開看嘍!”我說。

她打開。我意外地發現,那串紫水晶手鏈,不知何時變成無色透明的了。那水晶已經為等待白了頭,紫色的心也已為歲月所漂白。

“好漂亮啊!”南欣驚嘆著,眼睛也閃著水晶里的光芒。她把它握在手里。“冰冰涼涼的。”她說完,把手鏈放到我手里。我以為她會說,這個太貴重了,她不能收,或者什么別的話。可是,她說:“給我戴上!”。她把她的手臂伸給我,露出里面白生生的手腕。

這個應該夏天戴好些。我說。

我等不到了。她說。她的手舉著我面前,一動不動。

我抓住她的手,把手鏈戴她腕上。她的手涼涼的。她的手腕如絲綢一般光滑。她端詳著她腕上晶瑩剔透的水晶手鏈。漂亮嗎?她問我。我不知道她指的是手鏈,還是她的手腕,還是戴著手鏈的手腕,還是戴在她手腕上的手鏈。漂亮。我說。

“你還算有良心!”她說。她是第一個說我有良心的女人,這讓我受寵若驚。她一邊說,一邊從辦公桌下來拎出一個手提袋。手提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她把手提袋放桌上。

“給你的!”她說。

“什么?”我問。

“自己看嘍!”她說。

這真是報應不爽,而且來得何其快也!

法漢詞典。財務會計基礎知識。初級會計實務。“這是給我的?”我問她。

是啊!她說,吶,詞典,是你要的。兩本財務的書,你那天說要你翻的會計方面的東西,你完全不懂。把這兩本書看完了,你就懂了。我覺得,你也可以往這方面發展。你語言很好,如果再有一個專業,至少就不是當個翻譯那么委屈你了。你說呢?

翻譯不好嗎?我問。

不是不好!她猶豫了半天,說,我只是覺得,你應該把自己擺到一個更高的位置上。

我不懂。

吶,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說有個小和尚,問老和尚說,師父,我人生的價值是什么?老和尚說,你到后花園搬一塊石頭,拿到菜市場去賣,如果有人問你多少錢,你就豎兩根指頭。不管他出多少錢,你都不要賣。回來我告訴你人生的價值。小和尚就真抱了塊石頭去市場。菜市場上人來人往,看到有人賣石頭,大家都很好奇。一個女人問,這石頭多少錢?小和尚豎起兩根指頭。女人問,兩塊?小和尚搖頭。二十嗎?女人說,好吧,我買了。一文不值的一塊石頭,有人肯出二十塊錢,小和尚心動不已。不過他記得師父的話。師父讓他不要賣。他搖了搖頭,抱著石頭回去找老和尚。老和尚說,你再把石頭抱到博物館去賣。跟剛才一樣,不管多少錢都不要賣。小和尚就又抱著石頭去博物館。圍觀的人群一層又一層。既然這塊石頭能夠擺在博物館,那一定價值不菲吧?這時圍觀的一人問,小和尚,這塊石頭多少錢?小和尚豎起兩根指頭。二百?小和尚搖頭。兩千?那人仔細端詳了半天石頭,說,兩千就兩千吧,正好我在尋找一塊石頭雕佛像。小和尚還是沒有賣,又抱著石頭見師父。老和尚說,這回,你再把它抱到古玩店去。小和尚就抱著石頭去了古玩店。古玩店里,人們對這塊普通的石頭指指點點。這是哪出土的?什么朝代的?做什么使的?終于有人來問價了。小和尚跟前兩次一樣,依然豎起兩根指頭。兩萬?客人問。小和尚驚呆了。客人見小和尚一直不做聲,以為自己出價太低,趕緊糾正說,二十萬!我買了!

南欣講到這里,笑吟吟地望著我,問,你懂了嗎?

我撓了撓頭。懂了,我洋洋自得地說,別人有多傻,你的價值就有多高!要想實現自己的價值,需要先找對傻子。

(七)

七七大病了一場。她一會兒喊冷,一會兒叫熱。冷的時候,她捂在兩床被子里。我從我的宿舍把我的被子,大衣,羽絨服全給她拿了來,蓋在她身上。一點效果都沒有。我讓車間的阿姨從城里給她另外買了一個電暖氣,把溫度調到最高。她的屋子別人一進去就被熱氣烤得發紅,皮膚被烤得像是爐火上的牛肉,發出滋滋的聲響,身體變成一只淋浴的噴頭,把汗水噴得滿屋子都是,在地面上匯成涓涓的溪流,可是她仍然冷得縮成一團瑟瑟發抖。我試著用手安定她,可是我的手還沒碰到她身子,就已經結了一層厚厚的冰。熱的時候,她只穿著一身內衣,把所有覆蓋全部揭掉,把窗戶和門全部打開,讓外面數九寒天如刀的寒風在屋內呼嘯。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在她屋里被凍成一棵銀裝素裹的蒼松,我的呼吸離開鼻孔就成為一根根冰柱,她依然熱得大汗淋漓,身上像是一盆炭火,被燒得通紅通紅,連她穿的薄薄的內衣都直冒青煙,焦糊味彌漫一屋。冷和熱如同鐘擺,在她身上交替。我叫來廠里醫務室的醫生。他只看了七七一眼,就不住地搖頭,連藥都沒給她開。

牛主任在各辦公室舉行了募捐,給我拿來一千塊錢。劉軍和我一起,我們雇了一輛車,把七七拉到豐臺醫院。從早到晚,醫生給開了各種檢查單。可是醫院一直到最后,連她的體溫這個最小的檢查都沒法做到。體溫計夾到她的腋下,不是被燒爆,就是被凍成冰。醫生試圖給她抽血化驗,那針頭根本無法刺破她的皮膚。冷的時候,她的皮膚像石塊一樣堅硬,針頭扎不進去。熱的時候,她的熱度能把針頭熔化。X光啊胸透啊心電圖啊等等等等所有的檢測儀器對她全部失效。還好有劉軍在,他替換著我,背著七七跑上跑下,去各個科室。一天下來,我倆的骨頭都軟了酥了,肉跟稀泥一樣粘不住骨頭開始哩哩啦啦往下掉,汗水浸透了羽絨服,穿在身上像是背著一座大山。醫院對于她的病依然無計可施,最后給開了一堆模棱兩可的藥糊弄了事。

我是不是要死了?七七在疼痛的間隙問我。

別胡說了。我說。

我還不如死了呢?我還怎么見人啊!她說。

我們相愛,這不丟人。我說。

可是被人看見,那就丟人了!她說。我不想活了!

別胡思亂想了。我說。

晚上,小朱把她的床讓給我,去跟她車間的同事擠去了。她是個善良的姑娘。你就別走了,睡這兒吧,七七離不開你。她說。我沒有睡她的床。我坐在七七床頭。七七無法入睡。冷和熱交替侵占她的睡眠。

你把衣服脫了,睡在我旁邊。我要你抱著我。你抱著我,我就好了。她說。

我上床,抱著她。七七把頭埋在我懷里。

什么時候咱倆能有個家啊?她說,我好想要個家,咱倆的家。我就可以天天睡在你懷里了,像現在這樣。

七七的病綿延了兩個禮拜,從九六年跨越到九七年。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元旦之后,她的病莫名其妙而來,也莫名其妙而去。七七病好的第二天,我把牛主任募捐來的一千塊錢還給了她,她什么也沒說。廠里貼出告示,對我進行了通報批評,對七七只字未提。那是因為她連被通報的資格都沒有。她是一個臨時工。八點上班,九點她就到我辦公室找我。

牛主任找我談話了。她氣急敗壞地說。

哦。她說啥了?我問。

我被開除了!她說完,眼淚就掉了下來,牛主任說,限我明天離開工廠,明天廠里會把我的宿舍給收回。

這真是出乎意料。我有點發懵。

那你怎么辦?我問。

她不能置信地望著我。

你問我怎么辦?她說,我怎么知道?我知道還來找你?

那你先回家?我說。

她咬著嘴唇,惡狠狠地瞪著我,像一個羅剎女,吐著獠牙。

你就是這么安排你老婆的?她咬牙切齒地說。我身上直發毛。

那你說咋辦?我囁囁嚅嚅地問。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她說,我是你老婆,你要對我負責!

一起走?去哪?我問她。

她低下頭。“我不知道!”她說。“你是要工作,還是要老婆?工作可以換,老婆丟了,可就沒了。比干,你說你愛我的!人家已經把什么都給你了!人家什么都沒有,就只有你了!”她顯得有點心虛,說著說著,竟嚶嚶地哭起來。我最怕女人的眼淚。就像是把一朵花碾碎,把一張白紙涂滿墨汁,把好端端的一輪圓月咬掉一口,女人的淚水總是把美麗扯碎,讓你心疼,讓你窒息,讓你心煩意亂,讓你一籌莫展。

“好吧,”我嘆了口氣,說,“別哭啦,我跟你一起走就是了。”

(八)

早上到辦公室,鐵梅神秘兮兮地對我說,“你知道嗎?潘工走了。”“走了?去哪了?”“辭職了。”“不可能啊?昨天阿蘭剛宣布任命她當設計經理。”昨天我們在食堂鬧騰到很晚,慶祝潘工升職。她意氣風發,還喝了好多葡萄酒。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我們也為她高興。我們頻頻舉杯。明天就在杯里,呈酒紅色,燦爛奪目,散發出陶然的酒味。“不信你去她辦公室看。她辦公室已經空了。”鐵梅說。

我去潘工辦公室。她辦公室沒空。她的所有物品都還在,只除了她的人。

我去找南欣。

“潘工去哪了?”我問她。

她走了。南欣的臉色很古怪。

辭職了?我又問。

嗯。她說。

怎么連個再見都不說?我又問。

她沒來得及。她說,你找她有事?

沒。我悻悻然回到辦公室。

怎么樣?我說得沒錯吧?鐵梅說,南欣對你說什么了?

什么也沒說。她怪怪的。我說。

連你她都沒說?她不信地問。

什么意思?我問。

我……我以為……她會告訴你什么?她支支吾吾地說。

你怎么也怪怪的?你們都是怎么了?我望著她。

我怎么怪怪的了?鐵梅給我一說,臉漲得通紅。我坦坦蕩蕩的,不像你們倆。

這小妮子,今天吃槍藥了?

我們倆啥都沒啊。我說。你是不是發燒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她說。

我沒有心。我對她說。

她捂著臉,開始抽泣。她哭得我身上癢癢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我找了把笤帚,把它們打掃了,倒廢紙簍里。

鐵梅放下捂著臉的手。淚水在她臉上橫七豎八畫了許多道道,像是小孩在墻上涂的鴉。

我不知道,我哪點不如她?她問我,阿蘭喜歡她,潘工喜歡她,尹工李工喜歡她,你也喜歡她。我英語比她好,我長得也不比她丑,她結婚了,我還是姑娘,可是你為什么總是跟她眉來眼去的?她出差,你跟沒魂似的。她回來,你送她手鏈。大冬天的,她天天戴著一串水晶在手上,晃得人家眼睛疼。她是戴給我看,嘲笑我的失敗,還是戴給你看,訴說對你的愛?你倆能不能不要這么惡心人?

“我倆……”我一時語塞。其實我倆什么都沒有。對我來說,她純屬無理取鬧。我懶得跟她解釋什么,就干脆不作聲。她見我不理她,更加傷心,自顧自流淚。我低頭翻譯,裝作沒看見。

比干,她忽然像換了一個人,不哭了,她的聲音安靜下來,很誠懇地問我,你能告訴我,我到底哪點不如她嗎?

你沒不如她啊。我說,只是你倆不一樣的風格罷了。

什么風格?她問。

這個……她是女人,你是女孩。我思索了半天,說。

就因為……這個嗎?她殷殷地望著我。

唔。我含混不清地說。

原來是這樣?怎么會這樣?我一直以為男人是喜歡清純的女孩子的,從小到大大家都這么說,原來我一直是錯的?我這些年來這么珍惜的東西,原來一錢不值嗎?男人更喜歡女人,而不是女孩,你說是這樣嗎?那天,你說你不喜歡處女,我以為你是開玩笑,我以為你是因為怕要負責任。其實,我都沒想讓你負什么責。我心甘情愿的。你棄我如敝履,就因為我是女孩嗎?……

她走火入魔了,跟祥林嫂一樣,一直不停地喃喃地說啊說說啊說。我從抽屜里找了幾個棉球,把耳朵堵住,這世界這才清凈下來。

(九)

Pérez到辦公室來找我。

Ony va?他說,Nous avons besoln de toi. On va àl' atelier

我聳了聳肩。

Désolé Monsieur Pérez, je med émissionne.我說。

Tu blague?他笑了。我搖了搖頭。Ok,on fait lagrève ensemble!他說,搖頭晃腦地走了。我下樓去,找牛主任。P érez正在跟她比劃。沒有我,他們只能靠比劃了。牛主任見我來,像是見到了救星一樣。

“比干,快來,他說什么?”她問我。

我都不需要聽他說。我說,“他說我辭職了。”

“什么?”牛主任顯然不相信。

他說我辭職了,而且,我也確實是來跟您辭職的。我說。

她瞪大了眼睛,圓圓的,像頭母牛。

誰允許你辭職的?她怒氣沖沖地說,你辭職了?他們怎么辦?她指著Pérez。

我不辭職,七七也不干啊。我苦惱地說。

為一個女人,你連前途都不要了?你還是不是男人?牛主任義正詞嚴地審問我。她顯然忘了,她也是個女人。不過也不好說,當了官的女人,沒有人再拿她當女人看了。恐怕她自己早也已經不當自己是女人了。

“C' est la vie!”我說。

他說什么?牛主任轉向P e rez,問他。

沒辦法!Pérez聳了聳肩,給她翻譯。

比干啊,牛主任換了一副面孔,語重心長,你還年輕,可千萬不能沖動。沖動是魔鬼啊!你今天離開505,離開很容易,再想回來可就回不來了。你看現在這個社會,每年畢業好幾百萬大學生,有幾個找到工作的?女人好找啊!走了個七七,還有八八,九九,百百,千千的女人。只要你有工作,能掙錢,還不想找幾個找幾個,想換誰換誰?工作也沒女人這么多,也沒女人這么好換啊!沒有工作,你就沒有錢,沒有地方住,沒有錢,你連飯都吃不上。你還這么年輕,活活餓死,你父母該多傷心啊!女人,女人有什么用?能當飯吃嗎?能當房子住嗎?能當衣服穿嗎?你看,我都是你父母的年齡了,我是過來人了,真的是站在長輩的位置,為你好,才勸你的呀!你想想,你的父母會同意你辭職嗎?他們就算不需要你給他們錢供養他們,可是你也不能再要他們供養你了吧?人活著,要向前看。是前面的前,不是金錢的錢。你的路還很長,每一步路都需要錢啊!你需要錢,你就得工作。你要工作,你就不能辭職…

她說的有道理。我跑去七七的宿舍找七七,把牛主任的話學給她聽,希望她也能跟我一樣被打動。七七很認真地聽我一字不漏地把這番話復述完畢,然后問我,他們一個月給你多少錢?二百九十七。我說。那不就結了?七七說。

我一想,也對。我腦子怎么這么蠢,連一個女人都不如?

我又回去找牛主任。這回任由她說破天,我就一句話,我要辭職。牛主任見我鐵了心,無奈之下給我扔了一句話,辭職的事不歸我管,你自己找人事科去吧。

我到總工辦對面的行政樓。我敲人事科的門。沒有人應。我推門進去。趙科長正坐在辦公桌前,舉著一份報紙看。報紙遮住了他全部的臉和上半身。“趙科長,我是來辭職的。”趙科長像根木頭,一點反應都沒有。我走到他面前。我在他耳邊大聲說,趙科長,我要辭職。趙科長已經跟報紙化為一體了。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搖晃他。他在椅子上晃了晃,活像一個不倒翁。他手里的報紙跟著他一起晃。我從門后拿了打掃垃圾的鐵簸箕和一根掃把,我狠命地用掃把敲打簸箕。敲打的聲音把屋頂的燈都震碎掉了一地,趙科長依然充耳不聞。辦公桌上放著一杯茶,茶水還冒著熱氣。我拿起杯子,把水倒在他頭上。茶水如同瀑布一樣從他頭上傾瀉而下。茶葉在他頭上鋪開,像是一層水草。他這回動了。他抬手抹了把臉,把他眼上的水珠擦掉。報紙斜著要倒。他趕緊用那只解放出來的手抓住報紙,繼續他的閱讀大業。我實在沒轍,坐在他對面。報紙總有看完的時候吧?我想。我也跟他一起看。他看的是工人日報。我看標題。居然是那天把七七看哭,之后七七還為此跟我大吵一架,兩個禮拜沒理我的那篇文章。從黑發告到白發。這篇文章占據了報紙的好幾個版面。誰他媽的這么能寫?這不是害我嗎?我等了半個多小時。情況沒有任何改觀。中間趙科長拿袖子抹過一把淚。我本來應該阻止他的手回到報紙上的。但是我沒有抓住這個機會。他動作太快,整個過程中報紙連傾斜的時間都沒有。機會稍縱即逝。

我回去找七七。趙科長在看報紙,他不理我。我對七七說。你傻呀,你把他報紙撕了不就行了?七七說。哎呀,我怎么連這個都想不到?我又回去人事科。趙科長還在看。我上前抓住他手里的報紙就撕。報紙裂了個口,趙科長的臉上開始流血。趙科長沒管他的臉,伸手護住報紙。不要撕不要撕!趙科長喊。我把報紙還給他。我要辭職。我說。他楞了半天,顯然還沒完全從報紙里面拔出身來。辭職?這個嘛?他端起杯子想喝水,才發現杯子里面已經空了。他把杯子放嘴上,吹了吹,又放下來。你回去讓牛主任寫個東西,說是批準你辭職了就行。我這邊只管辦手續。他說。

我又回去總工辦,跟牛主任說。牛主任說,這樣吧,你去車間找法國人,讓他們寫個東西,說他們不需要你了,我這邊就給你出離職許可。否則我擔不起這個責任。

好吧,好吧。我去車間。Pérez正在跟車間幾個工人說笑。連比劃帶說。這種交流給他也給工人們帶來無限樂趣。他們不時爆發出一陣陣開心的大笑。我跟Pérez說,讓他給我出個東西,廠里要。Mais c'estla grève aujourd' hui.Tu fais la tienne.Je fais la mienne.Jerefuse de faire le travail,quoi que ce soit他說。任我怎么求他,他就是一點情面都不給。還虧我和他共事了這么久。我恨不得拿刀砍了他。不過想到外事無小事,我還是忍氣吞聲,又回去找七七。

你告訴他,這跟工作毛關系都沒有,是私事。七七說。靠,難怪中國是個陰盛陽衰的國家。我又找到Pérez。我跟他說,Ce que je te demanden'a rien àvoirle travail.C' est cent pour cent personnel.Pérez無奈,說,你說吧,什么事?Fais-moi un papier qui annonce que t'asplus besoin de moi我說。Mais c'est pas vrai!Tu veux queje mendise?C' est hors de question!他擺出法國人的傲慢來。這回我一定要運用我自己的聰明才智。我比七七大四歲,比她多吃了四年的鹽,還多上了四年的學。我絞盡腦汁膽汁腸汁。有了。我找工人,要了紙筆,自己寫了個大概,然后遞給Pérez。Je sais que tusais pas mendire. Et je te le demande pas. Mais je pense quetu sais copier。我告訴Pérez,抄跟撒謊是兩碼事。內容出自我手。他不過充當一臺打字機的功能。沒人會說打字機會撒謊。P e rez瞪了我半天,啞口無言。Ok,ca marche!他說。

我拿著Pérez抄的宣布他已經不需要我的聲明去找牛主任。這是法語,我看不懂。牛主任接了聲明,說。我給您翻。我說。你是當事人,想怎么翻怎么翻,我怎么保證你翻的是他寫的?牛主任說。那怎么辦?我問。你去讓他寫份中文的來。

我又回到車間。哪怕我現在開始學,等我會寫中文,那也是兩年后了。我不是超人,比干。Pérez說。那還是我寫,你抄。我說。不行不行,我不抄我不懂的文字。如果你寫的是我欠你兩百萬法郎,我不是得一輩子當你的奴隸了?C' est hors de question!他說得有理。我駁不倒他。

我回去找七七。告訴她,這回我是真的沒轍了。看來我是辭不了職了。

你被限制人身自由了嗎?七七問我。沒。我說。那你不辭職,離開這廠子,保衛科會攔住你嗎?不會。會把你抓起來嗎?不會。會去法院告你,判你刑嗎?不會。那不就結了?七七說。哦!我恍然大悟。所有的陷阱和鎖鏈,都是我自己為自己設的。十幾年的教育把我的腦筋煉成鋼筋,僵硬筆直,怎么也轉不過一個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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