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增堯
王羲之
東晉時期,中華文化的太空升起了一顆璀璨的巨星——王羲之。他的蓋世才華和鬼斧神工般的妙藝不僅傾倒了一代又一代炎黃子孫而成為民族的驕傲,也震鑠了一衣帶水的友邦東瀛,奉為圣人。我在引以為豪之時又不由思忖:是其高潔的人品陶冶了他的書藝抑或是他登峰造極的書藝抬高了他的人品;是個人修煉所致抑或是時代風尚使然?對王羲之來說,舉足輕重的究竟是政治生涯還是書法藝術?
在我腦際首先刻下王羲之印記的是家住西郊烏漆大臺門時節。說是烏漆其實徒有虛名,老態龍鐘的臺門烏漆早已剝落殆盡;大倒是真的,里面挨挨擠擠足有五六戶人家,日出日落相見,鍋盆瓢碗相聞,熱鬧得緊。
那時,最疼我的要數與我家比肩而居的王嬸。每當放學回家,王嬸總會拉住我的小手,塞給我薄荷糖什么的。一天,她和家母聊天,得知我讀書經年競未拜過王羲之,不由嗔怪莫名:“哎呀呀,難怪阿堯的字歪歪扭扭的,不拜書圣,哪行!”于是,古道熱腸的王嬸毛遂自薦,陪同我和母親前往她的娘家金庭,拜謁她的先祖——王羲之在天之靈。
出嵊城東行50余里便是金庭,山門前,傳為王羲之手植的數株千年古樟巍然聳立,虬枝擎天,濃蔭匝地。山門左側為“晉王右軍墓道”石牌坊,是清道光年間浙江學政吳鐘駿題寫。太師椅般的王羲之墓坐落在山腰。墓前,大明弘治年間重立的“晉王右軍墓”碑穆然佇立。王嬸點燃香燭,裊裊青煙遂與歷史的故事幽幽銜接……
時光永是流逝,往昔的足跡早被歲月的風雨洗滌凈盡,進駐心田的是東晉名仕王羲之。他是以全新的楷書使我們嘖嘖稱羨的。如果說名家鐘繇的楷書常含隸書筆意,王字則隸意全無。王羲之的字骨力雄健自然天成,體態妍美而粉黛無施,姿儀清雅而莊矜嚴肅,法度謹嚴而從容衍裕……有“常人莫之能學”之勢。故時至今日,嘆謂王字可望而不可及的依然數不勝數。
王羲之出道走的是從政之路。
自古以來,大凡有志的文人學士都視仕途為進身的階梯,視濟世安民為做人的基準:司馬遷、杜甫、白居易……王羲之也不例外。他不管朝野如何腐朽晦暗,上司如何行強相欺,始終不改行善政、為循吏的初衷。
據《晉書》記載,王羲之仕途坎坷。咸和四年六月,王羲之首仕臨川太守。小小臨川郡,轄縣僅十,民八千五百戶,不過一地瘠民稀之郡,絕非王羲之所能施展抱負,可他并不因此就敷衍塞責,而是“循名責實,虛偽不齒”,不僅斗膽抵制上司劉胤的強征硬索,還直言極諫,險因觸犯權貴而遭殺身之禍。
我時時思忖:王羲之其實是不用冒恁大的風險的。當時的政壇,凡郡守、縣令無不以“服食”、“清談”、飲酒邀游為時尚,政務盡可由下屬處置,誰想過問,反有被譏為俗人之虞。因此,王羲之縱然“隆中高臥”不聞不問,亦不會有非議。我難以洞明,王羲之以南渡第一高門的屬身放任窮鄉僻壤的感觸,他又是如何摒棄心中的悵惘勉力負起為民請命的使命,從而顯露出不僅“骨鯁”卻有“鑒裁”的品行。
成帝咸康五年,偏安江南的小朝廷經歷了一場生死劫。公元339年,酣睡在“臥榻”之旁的后趙突然發難。東晉重鎮邾城陷落。陣亡將士六千余人,居民被掠近萬,漢水以東,盡是絕望的呻吟和聲嘶力竭的呼號。面對敗局,征西將軍、都督江、荊、豫、益、梁、雍六州諸軍事的庚亮痛心疾首:悔不聽羲之之言,致有今日慘禍。
背晦顢頇的朝臣有的是,后果也可想而知,但此事卻非同小可,黎民百姓的棟折榱崩毋須多言,社稷的陵替方是可怕的禍胎。
庚亮的嘆悔是有道理的。
早在公元334年,庚亮屯兵邾城意欲北舉時,王羲之即犯顏直諫:邾城外接群夷,內無所倚……可惜忠言逆耳。
仕途的厄運對文人學士來說似乎特別鐘情,無論賈誼、嵇康,還是李賀、張九齡……概莫能外。離開庚亮的王羲之顯示了一個政治家兼藝術家獨有的容止。他一面殫精竭慮尋繹實現夙愿的奧秘,以出世的精神做人世的事情;一面篤行不倦苦學名家書藝,博采眾長,以有限的形態表現無限的意蘊,未敢有絲毫懈怠。
我時時思忖:王羲之若只癡宦海不及其余,或“備精諸體”卻不銳意創新,那么,有“天下第一行書”之譽的《蘭亭集序》還能有這樣水靈鮮活么?書圣的桂冠就更是個未知數了!
王羲之本是史不絕書的人,這下顯現了過人的才能,不久就奉詔加寧遠將軍,領江州刺史。從初始的窮郡太守、征西幕僚一躍為領十余郡的州刺史,可謂重任之兆。惜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赴任不過年余,王羲之又因不愿為虎作倀禍害子民而“花事泯滅”。待至永和六年方東山再起,受任會稽內史。此時,王羲之的仕途也走到了盡頭。他終于無法與唯官為上的胥吏相抗衡。事實上,這亦與王羲之濟世安民的宗旨相悖。唯官為上,對濟世安民之說自不屑一顧;或為求官運亨通,蒙上憂國憂民面紗的也并非俱無;也有趨向極端,衍生出諸如秦檜般狗茍之徒。
江山好改,本性難移。
我無意標榜人品,也無意標榜文品。可是,在漫長的人類文明史中,文如其人,亦云字如其人、風骨即人早經驗證。我不時思忖,俞萬春的筆端為何流不出《水滸傳》,更不可能噴薄出“寧溘死以流亡兮……”驚天地、泣鬼神般的詩文,他若置身屈原的境地,邁的將是迥然不同的步履。
書法是始于漢末、三國時期的一門獨特的藝術。它不像攝影那樣易于窺察作者的用心。它的特色是含蓄和蘊藉,一個人的性格、人品、學養、藝術理想和時代風貌無不有機地融溶在“點、橫、撇、捺……”諸般符號中。王羲之以他高澍的操履,姿媚流便的書體完美了古代“字如其人”的藝術思想,也造就了他在書法的歷史上繼往開來、集其大成的書圣地位。
王羲之在心底烙定了濟世安民的印記。我時時揣摩他屈就征西幕僚時的心緒。那時,境外強敵覬覦,境內財力空虛,庚亮若能納羲之之忠諫,熟習戰陣、備齊資用而后舉,擊敗后趙光復祖業并非沒有可能。果能如此,號稱中興然而僻處江東一隅的朝廷無疑將揭開輝煌的一頁。王羲之實是有功之臣。可他依然未能坐定江州刺史的交椅,上了辭官之章。按理,教訓屢屢,他該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圖個自慰,然他仍然說,不!我大腦的熒光屏常常浮現如是鏡頭:云海如墨,風聲如濤,參天大樹下,一風流倜儻儒生仰首問天:新月,你在哪里?
芽兒般的新月仿佛冒出了地平線,穆帝時,王羲之有幸出任會稽內史,然而,宦海茫茫,夢般的月華轉瞬即逝。為臨川太守時的上司劉胤早已自食惡果,而現任的上司王述卻比劉胤不知厲害多少。他先是對王羲之優禮有加,后終于逮到了機會:王羲之憂國憂民而為朝野傳誦的《上會稽王箋》觸著了會稽王的痛處,會稽王震怒了!
王述橫眉劍出鞘。
這是把殺人不見血的隱形劍。
王述的兒子坦之攜著攻無不克的“紅包”上路了。我猜想,見了會稽王,坦之自會悲天憫人地告上一狀:尊敬的殿下,王羲之真是太那個了!什么伍員之憂、倒懸之急,分明是以下犯上居心叵測……烈火烹油,會稽王不由七竊生煙、須眉倒豎:罷了罷了!
東晉王朝在成帝時就多日薄西山的征兆,后趙南侵一役,使東晉王朝原本羸弱的身子又挨了一記悶心拳,用氣息奄奄來描述似乎有點過分,可也相去不遠。穆帝時,更是民窮財竭災禍連連。永和五年、六年,江左洪災,接著又是大旱,王羲之屢屢“開倉賑貸”以救民命。王述卻讓人四出造謠。說什么災情本輕,王羲之這開倉賑濟是故意收買民心啦,王羲之屢屢上書是變相誹謗朝廷啦,不一而足,連王羲之工書之譽也成了嘩眾取寵的代詞。著意加工的謠言直把京城炒得沸反盈天。
面對烏云壓城城欲摧之勢,王羲之再也不能拄笏看山了。他開始強懾心神,鄭重揭開心靈深處的覆蓋,檢點自己從政以來亦斷亦續的軌跡,或愉悅,或煩悶,或惆悵,或傷心……然無論如何總沒有忘卻濟世安民的重任,可說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然今日為何競要受制于小人呢?為的是功成名遂嗎?自己早就可應王導的舉薦出任吏部尚書,要是那樣,現在自己就不是區區郡守了,自己是為了做人的準則啊!王羲之覺得從政若夢,這夢無論怎樣綿長,總是要醒來,今生今世,縱然朝廷再詔,也不再出仕了!
王羲之找到了通往內心深處的道路,毅然決然去父母墓前“告慰先靈”,然后交卸郡篆,在眾多耆老士庶的送行中移居蕺山別業。未幾,又仰慕剡縣(今之浙江省嵊州市)秀山麗水,踏衰草,穿疏林,赴金庭定居,在綿長的時光中用書畫療自己的傷口,在前行中終老余生。
王羲之一生仕途艱難竭蹶,最后寧可辭官也不變志從俗,力求品格的完美。這于封建時代的一個文人學士來說,實使人欽敬有加。撤出歷史的隧洞,聚焦五光十色的現實,如是風范亦屬鮮見。而今,盈滿我們眼眸的,在權勢和紅唇綠酒中尋求滿足和實在的情景使人疏忘了精神的斑斕。當然,這僅僅是時代馬拉松跑中的一種姿式,用不著杞人憂天。
行文至此,我篇首所需之標準答案似乎仍是有影無形。王羲之躋身政壇,追求的是濟世安民。他作出了努力,更以自己的實踐在人生之路上書寫了凝重的一筆。但是,在廣袤而綿長的政壇的百花園中,他的政績之花畢竟不是最絢爛的。而他的書法藝術呢?《別傳》贊他“千變萬化,得之神功”;唐太宗李世民譽他的字“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梁武帝蕭衍更說王書“字勢雄健,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闕”。
馬寅初
由“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子湖畔驅車南行,不過一個半小時,就可直達嵊州市浦口鎮。清光緒八年(1882年),農歷壬午年五月初九日午時,天生“五馬齊全”(馬姓,生辰按干支紀時為馬年、馬月、馬日、馬時)“貴人之命”的馬寅初在此降生。
嵊州,位于浙江省東部,隸屬紹興市,似練剡溪橫貫于中。嵊州古稱剡縣,北宋年間改名嵊縣,1995年撤縣設市定名嵊州。嵊州歷史悠久,有文記載,早在上古時期,帝王舜就來過這里,故有“舜皇山”、“舜井”等地名;大禹治水“畢功于了溪”,“了溪”即今禹溪;秦漢時期正式置縣。魏晉南北朝,書圣王羲之、雕圣戴逵等慕剡秀山麗水,來剡隱居,至今尚有戴安道宅、羲之坪、王羲之墓諸多遺蹤;艇湖山下本有子猷橋,“乘興而來,興盡而回”的成語就出于“王之猷雪夜訪戴”的典故;“山水詩派”的開創祖師謝靈運出生于始寧縣,縣治即今三界鎮;唐李白、杜甫、孟浩然、王十朋……三百余位詩人暢游過剡溪,留下了不知凡幾的詠剡絕唱;嵊人姚寬乃宋著名史學家、科學家,所著的《西溪叢語》《玉璽書》系中國思想史上舉足輕重的文選……這多深厚的歷史積淀,豐饒的文化底蘊,對生于斯長于斯的馬寅初來說可謂是一種最為豐厚的營養素。
然而,嵊州人最聞名遐邇且讓人刮目相看的則是“嵊俗尚剛決,視死鴻毛輕”的秉性。清乾隆六十年,在嵊任縣令的周鎬,離任時就發過這樣的感嘆。嵊州地屬浙東丘陵,四明、天臺、會稽……諸山環拱。置身“七山一水二分田”地理環境中的嵊州子民,世世代代與天奮斗,與地奮斗,與人奮斗,養成了這股血性,只要遇上禍國殃民的事情,無論他位有多高,權有多重,都會挺身而出,與其拼個你死我活。在時光的長河中,突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剛烈耿直脾性的嵊籍英豪史不絕書:唐裘甫揭竿起義,應者如云,遭朝廷重兵圍剿,至死面不改色;北宋仇道人響應方臘起義,血染疆場仍手握戰刀雙目圓睜;辛亥義士王金發抗擊清廷、劫富濟貧、暗殺叛徒,令奸商巨賈、土豪劣紳聞之喪膽;而在現代,涌動著這腔熱血的學者則非馬寅初莫屬。
抗日戰爭時期,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面對官僚買辦資產階級的倒行逆施,馬寅初義憤填膺。他在國民黨訓練高級將領的陸軍大學作慷慨激昂的演講,說:有一種“上上等人”,依靠他們的權勢,利用國家經濟機密,從事外匯投機,大發超級國難財,這種豬狗不如的“上上等人”就是孔祥熙和宋子文。他振臂疾呼,一定要搞一次戰時資本捐或臨時財產稅,要把孔、宋撤職,把他們的不義的家財拿出來充作抗日經費……真是“怒劍初出,山河失色”。驚恐不安的國民黨當局誘以高官厚祿,他不屑一顧;暴力恫嚇,他嗤之以鼻;將他關入息烽集中營一個連身體都立不直的牢房,他依然不肯低下高昂的頭。氣得蔣介石破口大罵他是“嵊縣強盜”。得悉這話的馬寅初坦蕩蕩說:“他說我是‘嵊縣強盜,只對了一半,我不是‘強盜,是‘強道,我就是要頑強地道出他們禍國殃民的行徑!”
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馬老寅初,好一個出類拔萃的“嵊縣強道”!
馬寅初,原名元善,字尹初,自幼聰明伶俐,可又游興重,特頑皮。望子成龍的父親打聽得離浦口一箭之遙的下新建村有家頗有名望的私塾,便命他前去就讀。
塾師俞桂軒是個學問淵博愛國愛鄉的老先生,蕩蕩然有長者風,儒儒地有文人氣。他瞧見馬寅初虎頭虎腦一副明慧模樣自然十分中意,對他的教育也就分外盡心。“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未幾,馬寅初便通曉了《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進展日新月異。俞桂軒見成長中的馬寅初如此勤奮,心乃大悅,不僅關懷憐愛有加,還將自己擅長的隸、楷書法藝術傾囊相授,課余又殷殷講述岳飛、海瑞、于謙、文天祥諸名臣良將的故事,滋潤、洗禮馬寅初幼小的心靈。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從此,讀書報國的心愿遂與日俱增地安營扎寨在馬老心房縱深。
我常常想,伯樂識千里馬源于歷史典故,真實性如何,從無考證,然在逼仄的人生路上開始跋涉的馬寅初能在茫茫人海里遇上卓而不群的俞老先生,不知是命定的機緣抑或是上蒼的旨意?
時光似飛,轉眼間,馬寅初已邁入了17歲的門檻。馬父見他已出落得一表非凡,便要他留在酒坊中學習記賬。對馬父來說,多一個人手就少一份開銷,少一份開銷就多一筆進項!可馬寅初哪里肯依。堅信“棒頭出孝子”的馬父就來了一折全武行!熱血賁張的馬寅初眼見夙愿難償,竟然一咬牙縱身投入門前一瀉千里的江水之中,“寧死不屈”!多虧船工相救,才撿回一命。后經愛子心切的慈母的多方斡旋,馬老終得求學上海,就讀天津,留學美國。榮獲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博士的學位,在人生之路上書寫了濃墨重彩的一頁。
馬寅初“出山”了!哥倫比亞大學盛情邀請他留校任教。可是,赴美留學前夕,俞老先生要他“學成之后回國效勞,即使當了大官也不能忘了家鄉,忘了父母”的囑咐卻似一雙溫柔的手,招引著他遠涉重洋,毅然回歸龍的家園。及至回到老家,他仍是一襲半新舊的竹布長衫,腰間束條蘭花布帶,腳穿黑布鞋。洋博士穿得如此寒酸,兄嫂擔心有失體面。馬老卻笑著說:“回家就該穿家鄉服,我最討厭外出幾天就穿洋服、打官腔……”我時時思忖,馬老為人之所以不愿用物質替自己筑起一個樊籠;之所以“直干終為棟,真剛不作鉤”;之所以“樹高千丈,葉落歸根”;馬老留下的“百年樹人”、“碎身粉骨不必怕,只留清白在人間”、“權然后知輕重,學然后知不足”諸多墨寶之所以嚴謹有致、“純正不曲”,俞老先生應是功不可沒。
自美回國的馬寅初不圖名利,專心治學。他公開宣稱“一不做官,二不發財”,決心尋求“富國強民”之道,致力祖國的經濟和教育事業。閱讀他的文章,你會發現字里行間滿是振聾發聵的話語,切中時弊的真知,標新立異的灼見,給人以醍醐灌頂之感。
“若欲求生產之發達,則貪婪跋扈之武人,在所必去,斷無與勞動者并存之理。茍武力能除,則生產與儲蓄之障礙已去,而勞動者,自有從容從事之機緣。吾故日:中國之希望,在于勞動者……”(《中國之希望在于勞動者》)——一語破的,切中事理。
“我國自辛亥改革以來,乃有三濫:1.濫借內外債;2.濫鑄銅元與輔幣;3.濫發紙幣。三濫之根本原因,實系軍閥之禍。使軍閥不去,財政無整理之望,金融無旺盛之期……”(《我國經濟界之三濫》)——頭頭是道,無可置疑。
利用外資的三種方式,即:“(一)借款于中國政府,外人僅居債主地位(Bondholder);(二)外人與中國政府合辦各項事業,可居股東地位(Shareholder);(三)特許或稱租讓(Concession),外人在中國法律范圍內,可自由使用其資本與技術,期滿后產權須無償地交還中國……”(《中國經濟改造》)——時至今日,猶可借鑒。
作為經濟學家、教育家、人口學家的馬寅初著作等身:《馬寅初演講集》《馬寅初經濟論文集》《中國經濟改造》《經濟學概論》《通貨新論》《戰時經濟論文選》……可謂當行出色。然而,對我們影響最大、記憶最深的還是他的《新人口論》和堅持真理“泰山壓頂不彎腰”的精神。
1957年全國人大一屆四次會議期間,馬老在浙江代表團就如何有計劃地控制人口問題作了專題發言。他說:這幾年我曾多次到農村進行調查,所到之處,小孩子太多。我到老家嵊縣鄉下。嘿!到處是小孩子,街上跑的是小孩子,地下爬的是小孩子,還有肩上背的、懷里抱的,這樣下去,不得了!不得了!他指出:“控制人口實屬刻不容緩。不然的話,要給社會帶來諸多嚴重問題,后果將難以設想……”馬老的發言博得了全體代表的贊賞。可事后,隨著總路線、人民公社、大躍進“三面紅旗”的步步升級,風向卻來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轉。口含“天憲”的康生、陳伯達之流發難了!一眾缺鈣的手下嚎聲四起:什么“中國的馬爾薩斯”、“攻擊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歌頌資本主義自由競爭”、“攻擊總路線和人民公社”,說他的問題“已經不是學術問題了,而是借學術為名搞右派進攻”……諸般罪狀水潑而來,要批判者們“像批判美帝國主義艾奇遜那樣來批判馬寅初……”神州大地,一時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我曾經無奈地思忖:到了這一步,馬老縱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恐怕亦難幸免!
然而,世上真情仍是有的。在這險惡時刻,有幾位洞察秋毫的要人想保護他,勸他退卻,“認一個錯了事”,告誡他,“不然的話,不免影響政治地位。”其中有一位還是馬老在重慶受難時的營救者,1949年馬老自香港北上參政亦是應他電召而來。對這真誠愛護之心,馬老自是感動而又感念。可他還是沒有妥協,他寧死也不愿自己的信仰、人格與價值變成秋日的荷花淀,一片白旗的汪洋。他義無反顧地說:“我雖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身匹馬,出來應戰,直至戰死為止,決不向專以力壓服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投降。”……每讀至此,我的心靈就會一陣震顫,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悲壯就會流進我的血液,融入我的情感,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15世紀的哲人布魯諾,為堅持科學的“日心說”,被羅馬教皇判處火刑時仍大聲疾呼“火不能把我征服,未來世界會了解我,會知道我的價值”的情景。馬老雖未被處火刑,可他也發出了和布魯諾一樣撼人魂魄的吼聲,作出了和布魯諾一樣驚天動地的壯舉,和布魯諾一樣為真理挺身而出,為事業舍生取義。如今,馬老的天大冤案雖隨一個時代的結束而得到平反昭雪,他也在有生之年看到了他所堅持的一切終于塵埃落定,然“錯批一人,誤增三億”,給國家和民族帶來的沉重負荷,給人間造成的諸多悲劇又能怎樣彌補呢?
早春的浦口溫潤如玉,我們迎著滿天朝霞來到這水木清華之地。
浦口鎮地處嵊州市東部,面臨剡溪,黃澤江匯流于此。舊時,人們稱水邊為浦,故有浦口之名。早在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對此地就有“浦里有六里,有五百家,并夾浦居,列門向水,甚有良田”的記載。清時浦口商業漸興,至咸豐后,隨著“五馬(紹興小皋埠馬氏五人)入剡”,茂記、鈺記、樹記、堃記、文記五大酒坊的先后問世,浦口遂成了熱火朝天的繁華碼頭,店家門庭若市,江中船桅林立。而馬寅初的父親馬棣生即是“樹記”酒坊的主人。
步人鋪就千百年的逼仄老街,只覺涼風習習,四圍靜靜,幾乎不聞市聲。想到風云的變幻、小鎮的古今,“念天地之悠悠”的情愫自然而生。
由馬父建于清光緒年間的馬老故居面街,黛瓦粉墻,典型的江南民居建筑使我嘗到了一份久違的親切。跨進門去,便見一馬寅初半身銅像,渾圓的臉,高闊的額門,一種剛烈、沉毅的血性在眉宇問洋溢。我敬佩馬老,也欽佩這位銅像的雕塑者,他活靈活現地再現了一代人杰,讓后人如見馬老其人。往里行是一偌大天井,勻稱的鵝卵石鑲鋪成典雅的圖案;靜謐中,幾株鐵樹仿佛鐵質耿耿的沉思者,以不凋的蒼翠,顯示它的風韻和剛毅。
磚木結構的馬老故居有房18間,分前后三進,上下兩層。與眾不同的是樓板下多有承重圓木,據說舊時浦口溪水時有泛濫,酒坊常需將所釀之酒貯于樓上,故需分外結實。故居的一樓,陳設重在原汁原味,“客堂”、“廚房”、“馬寅初兒時臥室”、“酒坊用具”無不如昔;二進西首王太夫人的房間特別引人注目,房間內,被歲月的韶光洗刷得斑畢剝落的雕花眠床,梳頭桌椅似在默默地訴說一代人杰馬老出生在這里的情景。馬老事母至孝,38歲那年,王太夫人逝世,哀痛欲絕的馬老不僅親自回鄉料理一應喪葬事宜,還專門叮囑將母親生養他的那個房間恢復原貌。此后,每逢三月清明,馬老總是拋忙回鄉緬懷慈母養育之恩。他80歲那年回鄉,依然不忘入房默哀。當生活了一個世紀之多的馬老葉落歸根時,他的子女亦遵他之囑,將他的部分骨灰葬在母親墓側,陪伴母親直至永恒。
樓下后進置有紹介馬老高風亮節的“風節園”,品讀之際,陪同的友人又補敘了一則傳誦在馬老家鄉的佳話。那是1927年7月,馬老的大哥馬孟希和浦口鎮上的周家為爭買一塊地皮,鬧得真刀相見。咽不下這口氣的馬孟希修書給馬老,訴周家無理,要時任浙江省政府委員的馬老出面干預。馬老得悉后,不僅沒有仗勢欺人,而且要他大哥馬孟希無條件地將地皮讓給周家,官司也不準打。周家深為馬老寬宏大量不徇私情的精神所感動,向馬家真誠道謝,周、馬兩家從此和好如初……至此我不由聯想到,馬老講究謙讓,實質上就是講究文明,做人講文明,道德居其先。孔子在《論語·學而》篇所倡導的“夫子溫、良、恭、儉、讓”之“五德”,就是中華民族和為貴、禮為先、讓為賢的優良傳統的精髓。古往今來,多少有識之士無不將其作為立身處世之本。所以,馬老的故事不僅像桐城“六尺巷”、“孟母三遷”、“千金買寶、萬金買鄰”等佳話一樣受人贊揚,而且更讓人感動。細細聆味馬老的高風亮節,頓感有一股浩然正氣在與天井銜接的三進院落中回旋、漾漾,它足以凈化靈魂迷茫和意志懦弱者,使我們這些性格多少有些患得患失的后人知愧怍而挺直脊梁。
沿扶梯上至二樓,可見回廊相通,即民間所謂“走馬樓”式樣。展柜內,陳列著馬老兒時的一些手跡,還有裝幀精美的《馬寅初全集》……壁問,詩、詞、畫、聯、影美不勝收。最注目的是偉人的題詞:宋慶齡的“中華民族難得的瑰寶”,周恩來的“馬寅初是我國難得的經濟學大家,也是一位經得起考驗的愛國主義者”,陳云的“堅持真理,嚴謹治學”。這些熠熠閃光的題詞和名家書寫的“高風亮節,光照后人”、“寧作玉碎,不為瓦全”、“智慧卓越”……眾多條幅概括了馬老的處世為人,也道出了馬老的人品文品。馬老一生操履高潔,才華蓋世,“在舊社會不畏強暴,敢怒敢言,愛國一片赤子之心,深受同仁敬重”;“為新中國嚴謹治學,實事求是,堅持真理不屈不撓,堪為晚輩楷模”。他的中國不僅要控制人口的數量,而且要提高人口質量的“新人口論”,他的哲學思想和經濟理論,經受了時代的驗證,顯示了強大的生命力,迸發出濟世救人的璀璨光芒……
從馬老故居出來,已近中午時分,太陽的手輕輕地撫過我的頭頂。我的思緒仿佛如繭抽絲綿綿不絕。山,到達一定高度已不僅僅是一座山;人,進人一定境界已不單單是一個人。馬老逝世已經三十來年,可他還“活”著。他的高遠的思考和純粹的人格依然影響著我們,在我們的心里依然那樣生動、鮮活。人們對他依然追思無限。這中間有文人、學子,有軍人、藝術家……上下五千年,走上中華世紀壇的中華民族文化精英不過四十人,身在其列的馬老光彩照人。在馬老的故鄉,山靈水秀的嵊州,馬寅初中學、馬寅初紀念館和馬寅初故居(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鱗次櫛比;嵊州政協專門編寫了《馬寅初在故鄉》,珍貴的書法手跡、罕見的照片、動人的故事,更給人們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緬懷的土壤、前行的動力和精神的營養。在大千世界中,傳承了“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高貴文脈,堅持了多么睿智的真理的馬老永遠是一座高山,值得我們抬起眉眼肅然仰望,值得我們終生引為人生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