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醒

在課堂上,我問了宋茹一個關于忠誠的問題。
她回答我說,忠誠是弱者的盾牌——當你要求忠誠的時候,便是在要求別人為你的不安全感負責;當你決定對什么宣誓忠誠的時候,你正在給自己套上枷鎖——這種枷鎖也是用來增強安全感的。然而,人類是最善變的生物,忠誠在某種程度上是反人性的;當然,這種說法是從天性的角度,而不是從道德的角度。
宋茹總是會提出一些令人乍聽之下感到驚嘆的觀點,她是心理學專家,又是老師,這樣的職業需要有一語驚人的能力。
所以,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心里話。如果是,我便能理解她為什么可以如此平靜地面對所發生過的事情,情商高到不食煙火的境界;如果這些不是她的心里話,那她便是我見過的最擅于隱藏自己的女人,沒有之一。
我在心里嘆了口氣,梅麗雅有一個可怕的情敵,她注定要輸掉這一場戰爭。不,應該說,戰爭還沒開始,她就已經輸了。
宋茹雖然年近五十,但看上去只有三十出頭,應該花了大價錢保養,不過物有所值——她依然是一位漂亮的女性。和梅麗雅的漂亮完全不同,后者的漂亮會讓男人們的眼睛發光,但不會讓男人們義無反顧。當然,宋茹的漂亮也不能,可是她的智慧會讓男人們更認真地衡量她的價值,尤其是聰明的男人。活得漂亮與長得漂亮,這是兩種層次的能力。
年輕漂亮固然是值得炫耀的,但年輕漂亮和水果一樣保鮮期有限,而且是流水線產品,大把大把的年輕漂亮每天都在涌現,所以這炫耀看上去便更像是促銷。男人們的精明和挑剔是被這些促銷催生出來的,女人們卻還在盲目地自信著,自信地將自己高估、標價,這是商品的自信卻不是女性的自信,很多人都不明白。
我早警告過梅麗雅不要抱有幻想,盧昌隆不會和宋茹離婚——盧昌隆是大學教授,他需要一個與他社會地位和聲名都匹配的妻子,他的事業需要人人稱道的佳話而不是身敗名裂。
據說宋茹嫁給他的時候,他一文不名,他最艱難的歲月都是宋茹陪著他熬過來的,后者甚至在盧昌隆失業時供養了他全家人的生活。她兼職做三份工,還要照顧盧昌隆重病的養母,整整五年,直到后者打贏了一場官司,繼承了其祖父的遺產,情況才好轉起來。盧昌隆如果拋棄她,那必定要被千夫所指。
如果盧昌隆不是大學教授,而只是一個商人,或許并無關系,但是盧昌隆的前途是和他的名譽完全捆綁在一起的。
二十歲的男人也許會為女人承擔一無所有的風險,只因為他們沒什么可失去的。但四十多歲的男人絕對不會,他們花二十年的時間才得到的東西,不是用來失去的;而且他們很清楚,一旦失去這些,便意味著失去所有,包括愛情。
梅麗雅對自己的認識不如盧昌隆犀利,所以她一直不信,一直到盧昌隆親口說出來的時候才相信了——關于梅麗雅的死因,警察的調查結果是自殺,但我認為她其實是被真相殺死的。
她在死前給我打了電話,因為盧昌隆打電話向她提出分手。梅麗雅哭了一個多小時,歷數她在這段感情中的付出和創傷,她說沒想到男人比女人還善變,頭一天還在海誓山盟、溫存纏綿,第二天就可以冷血冷心冷口,仿佛從來沒有愛過。我說就當這是個夢,醒來后她還年輕,有大把的時間痊愈,這世界原本就沒什么東西是永遠會屬于誰的,尤其是人。梅麗雅說她明白這個道理,她只是為自己難過,她只是希望找到一個希望。我說希望這東西只能是自己給自己,她說她會努力,我以為這代表她真的沒事了,但是我錯了。
人總說最可怕的是欺騙,但事實上最可怕的往往是真相。
作為一個本應該以真相為信仰的記者,這么說或許是缺乏職業道德的,但事實確實如此。在記者生涯中,我已經見識過太多例子:假如人們愿意老老實實地待在自欺欺人的囚籠里,便不會被那些他們沒有能力接受的真相擊得粉身碎骨。
還在大學的時候,我們管梅麗雅叫美狄亞,因為她既漂亮又聰明,男人很容易喜歡上她。如果她高興,也可以是一個極好的賢內助,而且頗有旺夫運,與她交往過的幾任男友都在交往期平步青云,事業有成。然而梅麗雅卻從來無緣享受她的勞動果實,因為她有女人最致命的缺點:善妒。這缺點與希臘神話里的美狄亞十分相似,后者聰明絕頂,最后卻因為妒忌殺死了愛人伊阿宋的新歡,又殺死了自己的孩子作為對背叛者的報復,聰明人犯起蠢來,后果格外嚴重。梅麗雅的程度雖不及美狄亞,可也會讓男人頭疼不已,通常激情與新鮮感過去之后,也就沒有能包容這頭疼的理由了。
梅麗雅吸取了教訓,一直在盧昌隆的面前小心翼翼地藏起她的妒忌與控制欲。她藏得很辛苦,而這種勉強的結果就是,當她依然失敗時,會更痛苦。
她甚至沒有與宋茹見過面,我在梅麗雅的記事本上看見了她的計劃。她安排自己在周五與宋茹見一次面,估計是想做最后一搏,周六她本來應該飛往云南,麗江的酒店房間都定好了。我分析她大概是想不管成不成功,都暫時離開一段時間——陽光、古鎮、風景——讓它們來占據她的思想。據說那個地方到處都能撿得到艷遇。
然而她卻死在周二的晚上——自殺是個臨時決定,我們總是有很多計劃,卻總是被突如其來的念頭打亂了計劃,甚至決定了一生。計劃往往很難計劃人生,倒是意外卻常常得到特權。
我真替梅麗雅不值,她的性命竟然由一個電話就決定了。
我所參加的心理咨詢培訓班,宋茹正是主講講師之一,我對自己這樣做的原因也有些困惑——我并不想為梅麗雅報仇,我只是覺得她死得太窩囊;我想要做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也沒有資格做些什么。宋茹在某種意義上是另一個受害人,不需要我告訴她,她已經從警察口里知道了一切,她亦經歷了屈辱與失敗,但是她活著。
有時候盧昌隆會來接她下課,他們的婚姻沒有因為梅麗雅的死而瓦解,至少表面上,他們仍然在堅持做一對模范夫妻。
這種對比讓我更為梅麗雅難過。盧昌隆的話殺死了梅麗雅,但他沒有錯,人們會說那叫懸崖勒馬。而梅麗雅的死卻不能換來好名聲,人們需要在道德上痛打落水狗,梅麗雅們不允許得到同情。
如果她不是我的朋友,就連我也會在我的文章里唾棄她。
人總是要選擇一個立場,一旦選擇了,就不可能有絕對的公平。我選擇了友誼,就必須放棄評判,在梅麗雅最需要我的時候,我選擇留在電話旁,而不是趕到她的身邊。
如果我像對待工作一般敬業而敏銳地對待梅麗雅,如果我一直陪著她,也許她能夠繞過那個鉆了牛角尖的念頭,也許她就不必死。
我本來應該那么做,可是我沒有。
是的,我工作繁忙,我腰酸腿疼,我自己也有一大堆煩心事——我的男友要去國外我的感情又要沒了著落我自顧不暇,我年近三十了還沒有功成名就只是個受人吆喝的小記者……我不想從沙發上爬起來,我跟自己說這是她的事,不是我的義務。她得自己想清楚自己負責,我跟自己說我花了一個小時聽她嘮叨訴苦已經仁至義盡,我把道理都講盡了,可是她竟然死了。
她給我打電話來的時候,聲音里已經帶了醉意,毒藥正在侵蝕她的生命。
她臨死之前向我伸出手,獨獨向我伸出手,要把我當做救命稻草抓住,我卻把那只手放開了。
現在我想把欠她的時間和關心都補上,可是她死了,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補。
我見到了宋茹,但是我依舊無能為力,什么也不能做。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梅麗雅的墳前放上一把雛菊。
宋茹躺在病床上,經過醫生奮力搶救,她已經脫離了危險。
如果她死了,這會是一條大新聞——至少可以上社會版的頭條:知名心理女博士在結婚三十周年之際被人投毒。
毒藥是甲醇,被加入了紅酒里——和殺死梅麗雅的毒藥是一樣的,連紅酒的牌子都是一樣的,都是2005年法國瑪歌莊園出產的正牌干紅。瑪歌酒莊是世界五大酒莊之一,2005年是其產酒的最佳年份之一,這一年出產的紅酒,葡萄幾乎達到了完美的成熟度,酒香里散發著紫羅蘭的香氣,余味深長,現在一瓶市場售價在兩萬人民幣左右。
紅酒是當天中午由快遞員送到宋茹手里的。她以為這是盧昌隆送的結婚周年禮物——宋茹是紅酒迷,換了誰也不會想到這樣昂貴的紅酒會有問題。她一個人幾乎喝光了一整瓶紅酒,我可以想象出她的憤怒:她從中午等到晚上,盧昌隆卻沒有出現;他在學校里寫一篇論文,壓根兒把這事兒給忘了——他堅決否認紅酒是自己送的。
快遞公司的運單上查到登記人的信息確實是盧昌隆,手機號碼也是對的,筆跡很像。但是經專家鑒定之后確認是偽造的,負責接件的快遞員也可以證明此“盧昌隆”并非彼盧昌隆,前者是個戴墨鏡的女士,長發披肩,畫著濃妝。卸了妝之后,我很懷疑快遞員能再次認出她。
很明顯,是有人冒充盧昌隆給宋茹送了紅酒。
技術人員證明,紅酒的木塞并不是瑪歌酒莊所用的原裝木塞。很明顯,投毒者為了加入毒藥不得不破壞原來的木塞,然后換上一個新的木塞。
宋茹對紅酒是有研究的,她原本應該在第一時間發覺紅酒的口味有問題,但她沒有——那一天她的過敏性鼻炎剛巧發作了,而對盧昌隆的失望讓她失去了品鑒的興致,一氣喝完那瓶紅酒完全是為了泄憤。
幸運的是,她及時打出了求救電話。
我沒有把這些辛苦探知來的消息發到報紙上,不止是因為警方的要求——這一支紅酒讓所有的事情都變得復雜起來,就連梅麗雅的案子也進入了重新調查的模式。
兩個案子的細節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如果宋茹是被人謀殺,那么梅麗雅也可能是被人謀殺,雖然后者有一個自殺的理由。
我知道,梅麗雅的那瓶紅酒是盧昌隆送給她的生日禮物,為了對得起這份禮物,她還專門去惡補了紅酒的知識和品鑒方法。她不想被盧昌隆看不起,更不想被拿來做比較,女人是很容易被男人用來比較的,主要是臉蛋、身材、氣質,其次是學歷、知識、談吐,對于選不選這個女人來說,外在之外的也許只是次要元素,但它決定了男人會帶這個女人出入臥室之外的哪些場合。梅麗雅拼了命地想要進入盧昌隆的生活圈子,她是那種在平常人家很拿得出手的女友,但在盧昌隆的朋友圈里,卻有些寒酸——她的思想與眼界都太狹窄,這,不是填鴨式教育所能彌補的。
在梅麗雅自殺前,那瓶酒已經被喝過多次,其中一次,梅麗雅是與我分享的——雖然我鄙視它的來源,但還是沒能抗拒它的魅力,這是我一輩子喝過的最昂貴的酒。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警察才會認為梅麗雅是自己后來將毒藥加入了酒瓶里。另外,甲醇是梅麗雅自己在當天購買的,她的錢包里有購買收據,在她的房間里還有殘余的大半瓶,化學試劑的售賣商家也證實購買者正是梅麗雅本人。
梅麗雅的死亡時間是在晚上八點,那一日盧昌隆一直在學校待到夜半十二點,和他的學生一起對其研究項目進行討論——那是一個關于新能源開發的項目,盧昌隆是學術負責人,他有絕對的不在場證明。
第二天早上,盧昌隆打不通梅麗雅的電話,又沒辦法用鑰匙打開從內反鎖的房門,便叫來物業保安劉東一起破門而入,而此時梅麗雅的尸身都已經僵硬了……盧昌隆報了警,這個行為在某種程度上證明了他的清白——如果他因為害怕暴露自己與梅麗雅的關系而殺死后者,那么他絕對不會回到現場報警——報警就意味著他會被調查,而這丑聞也肯定會被他的妻子和外人所知。事實上他的名譽確實受到了一定損害,只是沒有被大肆傳播而已。
電梯監控錄像表明在梅麗雅死亡前后并沒有可疑人員出入——當然,也不排除有人避開電梯從樓梯間甚至窗戶進入梅麗雅的家中作案,只是這活兒很不輕松:梅麗雅住在二十七樓。
門鎖都是完好無損的,窗戶是反鎖的,要破除自殺的推論也需要相當的證據。
我為梅麗雅尋找著她的敵人。
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家境普通,沒有被人覬覦的巨大財富;她是公司里普普通通的行政小白領,沒有足夠的能力爭權奪利,她縱使得罪過人,也最多不過是言語上不小心的八卦或冒犯;有過幾段失敗的感情,都是別人提出分手;年近三十,一不小心愛上了有婦之夫做了不光彩的“小三”。恨她的人固然是有的,但罪不至死,并且無須宋茹出手,盧昌隆就已經回了頭,兩個女人甚至都沒有見過面,她的死幾乎不能讓任何人獲利,連一張保險單都沒有。
誰會花心思殺死這樣一個女人?
電視里有很多變態殺手,生活中事實上并不常見——大多數人都被生存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把殺人作為愛好也是需要本錢的。
假如梅麗雅死于謀殺,那么誰會耗時耗力費錢地進行這樣一場謀殺——有的人花兩萬元喝一瓶酒,但有的時候,兩萬元也許可以買到一個廉價的殺手了。但是這個案子里陌生人作案投毒的可能性很小:對方需要偷偷潛入梅麗雅的家里,不被任何人發現,他要把毒投在紅酒里——這瓶紅酒被梅麗雅儲存在廚房的櫥柜暗格里,如果不是特別熟悉她的人,根本不大可能發現那個地方。除非事先在梅麗雅的家里安裝了監控設備,而警方并沒有發現支持這一點的任何證據。
宋茹原本是唯一的嫌疑人,但是她有不在場證據——梅麗雅死亡的時候,她正在和一群人吃飯。當然,不排除她買兇殺人,雖然我認為這個可能性較小。首先,宋茹是聰明人,她應該很清楚盧昌隆與梅麗雅的關系不會持久;其次,殺人是個最笨的辦法,而且會給自己惹來無窮后患;第三,梅麗雅死在和盧昌隆分手之后,盧昌隆的證供表示,他分手后立刻就將結果告知了宋茹。
現在,宋茹也成了受害人,她的死對誰有利呢?
宋茹是一個心理學博士,有一家心理咨詢工作室,出過書,常年與培訓機構合作。作為心理學講師,在本市有一定的知名度,收入豐厚;她年過五十,婚姻曾經出現危機,但有婚外情的不是她,而且老公回心轉意,情敵已經死去。
用常規的方法來分析,似乎只有盧昌隆勉強有一個動機,通常情況下,配偶被謀殺,另一半常常會作為首要的懷疑對象。假如宋茹要和前者離婚,那么盧昌隆很可能要分出不少財產給宋茹;如果宋茹死了,她倒能有一筆遺產留給盧昌隆——雖然這筆遺產對于擁有百分之五十五股份的上市公司股東盧昌隆來說,只能算是九牛一毛。
圖利的動機不存在,那么就是圖自由了。
盧昌隆與梅麗雅發生婚外情,也說明他和宋茹的感情有問題,至少他是不知足的。我看過渡邊淳一的書,深信男人捕獵的本性,是很難有例外的。
但是盧昌隆為什么要用同樣的手法來引起警察的注意呢?以他的智商,不會想不到警察會把兩個案子聯系起來,他也不至于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倒更像是有人刻意要將他置于這樣的處境。
——宋茹出事之后,他在大學的職務已經被暫停了。
兩個女人的一死一傷,剛好把盧昌隆逼進一條死胡同,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事業基本上完蛋了。
那么,對方的目標會是盧昌隆嗎?
大學會安排其他人接替盧昌隆的研究課題?或是全面終止?這是一個不定數。所以我認為不應該是為了爭奪項目而設下這樣的局,代價太大,而成功的幾率太小。
況且,即便失去大學的工作,盧昌隆倒也不會餓死——十年前,他繼承了父親盧文城的一大筆遺產,盧文城創辦了一家大型建筑材料公司:昆朋有限責任公司,已經上市;盧昌隆占有大約百分之五十五的股份,即便盧昌隆不工作,股份所帶來的分紅,也是十分可觀的收入。
我把手里的資料一一分類,梅麗雅從沒有說起過盧昌隆的這一部分經歷:盧文城在困窘時曾經將作為長子的盧昌隆過繼給別人,盧昌隆曾一度不為盧家人所認可。盧文城過世之后,盧家拒絕承認盧昌隆有繼承權,盧昌隆憑著手里幾封與盧文城的書信和他的弟弟盧昌碩打了三年的官司。后來盧昌碩因心臟病發去世,而根據盧文城的遺書,假如盧昌碩先于盧昌隆死亡,且其子未成年,那么盧昌隆便可擁有公司的大部分股份,有權管理公司。至此,這場官司才最后有了個了斷。
盧昌隆致力于學術,雖然擁有百分之五十五的股份,卻把公司交給了盧昌碩的兒子盧俊青全權管理。可以說在這件事的處理上他是仁義的,不計前嫌的,他與弟媳曾敏秀和侄子盧俊青的關系,也十分融洽。
總的來說,盧昌隆是一個智商頗高卻優柔寡斷的人,這樣的人很難遭遇到真正的敵人,事實上我也沒有找到什么可疑的人可以稱得上他的敵人。
其實,敵人和朋友一樣難得,需要有足夠的理由,才會令一個人時時惦記著要置另一個人于死地。
可惜梅麗雅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否則事情一定會簡單很多。
現在的人都習慣用電腦和手機,用微博微信曬生活曬心情秀恩愛,一目了然。梅麗雅不能秀恩愛,便用秀美食秀身材代償,她是那種怎么吃也吃不胖的類型,這也是她生活里最值得炫耀的東西。
警察讓我在她的筆記本電腦里尋找對案件有幫助的信息——事實證明這個舉動是明智的,我沒有找到什么有價值的信息,但是我發現有些地方確實不對勁。
我發現我和梅麗雅喝紅酒時的照片不見了。那一天梅麗雅很高興,我幫她拍了幾張很漂亮的內衣照,這些照片自然不適宜上網,便把它存在了電腦里。梅麗雅存儲文件的方式很特別,她會在電腦里建立一個以日期為名字的大文件夾,比如“2015年2月”、“2015年3月”等,在這些大的文件夾下面,又會建立一些小的文件夾,比如這個月照的照片、這個月的日程安排、這個月的賬單、這個月做的文件,等等。這些照片是3月份拍的,但是它們不見了,事實上整個3月沒有存儲一張照片,但在微博上,整個3月她分享了四十七張照片,這些照片在她的電腦里都消失了——事實很明顯,它們都被刪除了,連同整個文件夾一起。
梅麗雅似乎沒有任何理由這么做,如果要隱瞞什么,那么微博上的照片也都應該一起刪除才是。我翻來覆去地看著我給梅麗雅拍的內衣照——在我的相機里還有備份,警察也拷貝了一份。
梅麗雅在床上搔首弄姿,風情萬種,有些做作,但不下流。這只是兩個喝醉了酒的女人的胡鬧,我在照片背景中也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墻是空白的,紅牡丹花色的床單枕頭,白色的床頭柜上放著兩本書:一本書是《源氏物語》,這是梅麗雅看的;另一本是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那是盧昌隆看的。這兩本書可以透露出來兩人的性格,但是沒什么秘密。這兩本書被警察拿走了。
盧昌隆的照片并沒有在梅麗雅的電腦里絕跡,他和梅麗雅的親密合照在其他月份的文件夾里都還存有,沒有被刪掉。這說明“2015年3月”這個文件夾被刪除,并不是為了防止這段戀情的曝光。
也許有些照片刺激了她,但是理智的做法是僅僅刪除那些照片。不過女人經常有不理智的時候,女人在情緒化的時候會毀掉一些她們不喜歡的東西,不排除梅麗雅只是因為情緒失控而毀掉整個文件夾,但這么做多少有些奇怪。
我看著微博上的梅麗雅,虛擬世界里的她看上去如此陽光快樂,她的生命仿佛仍是鮮活的,值得很多人的羨慕和點贊。
我卻哭了起來。
盧昌隆坐在我的對面。
這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之前,他只在梅麗雅的口里聽說過我,也許還見過照片,但是他沒能認出我。
“我很抱歉,”他說,“我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說抱歉的人都有相似的臺詞。
梅麗雅的父母沒有去找他算賬,他們為自己的女兒感到羞愧,不肯去見他。因此,盧昌隆一直沒有機會說出他的抱歉。
我單刀直入,但盧昌隆并不認為梅麗雅死于謀殺,他很嚴謹地分析了所有的細節,得出和我一樣的結論:梅麗雅沒有敵人。
“宋茹沒有理由殺她,”盧昌隆說,“她很聰明,她不會做威脅自己名譽的事情。”
“女人愛一個男人愛到某種程度,是會失去理智的。”我說。
“男人也會,”盧昌隆說,“只是我和她,都沒有那種愛了。我們年紀大了,激情對我們來說不那么重要,而且我們有孩子。”
我明白他的意思,盧俊暉馬上要出國留學,哈佛大學,畢業后他會有一個光明的前途。如果他的父母能再給予一些支持,他也許會很有作為。
他們是那種父母,為了子女的前途,可以做一切事去成全。
“他很愛他的母親。”
如果盧昌隆不放棄梅麗雅,那么盧俊暉就會放棄他。
“她是一個很好的女人,”盧昌隆心虛地說,“我想這樣對她也許更好,她會找到更好的對象。”
別以為你說幾句漂亮話就能把債都還清了!那是一個愛你的女人,如果你沒有招惹她,如果你沒有給她承諾,她也就不會落到那個地步!人在做,天在看,你往頭上瞧一瞧,你害怕不害怕?”我站起身,給了盧昌隆一記耳光,餐廳里的絕大多數人都轉頭看著我們。
其實,在理智上我并不那么厭惡他,只是在朋友的立場上,我必須替梅麗雅打出這一耳光。
盧昌隆沒有往頭上瞧,他灰溜溜地離開了。
警察第二天找到我。
自然不是為了我打了盧昌隆一記耳光。
盧昌隆死了。
警察也并非懷疑我,他的死亡時間被確定在晚上九點,即是我見過他后的兩小時。見完他之后,我怒氣沖沖地去找了我的前男友孫淼,他也要出國了,我把我沒有發泄完的怒火都撒到了他的頭上,我也打了他一記耳光。
那家伙說過和盧昌隆同樣的話。
我是當天最后一個看到盧昌隆的證人。他的尸體是在東郊附近被發現的。他死在車里,車窗緊閉,體液內酒精濃度超標,死于窒息。
自殺還是意外,實在難以界定。但不管是自殺還是意外,我都難辭其咎——我沒辦法不去想,他是不是因為我說了那些話才喝了那么多的酒;如果他沒有喝那么多的酒,也許就不會死。
言詞也是會殺人的,事實上言詞殺死的人從不比刀槍少。我往我的頭上看,看到我的惡毒,我感到害怕。
這個世界是一面鏡子,你給出什么,便會得到什么。
在餐廳的監控錄像里我意外地發現了一張熟面孔——盧俊青,盧昌隆的侄子,他是在我們進入餐廳五分鐘后進來的。時間如此巧合,讓我很難不懷疑他是在跟蹤,但是當盧昌隆離開的時候,他卻并沒有跟著離開。錄像顯示他很認真地享受了他的晚餐,在我們離開一個多小時后才起身走向門口。
他的座位離我們很遠,以至于我們完全沒有發現他,而他也不可能聽得到我們說話——除了那一記震撼全場的耳光。
假如他在跟蹤,那目的是什么呢?
盧昌隆的死對他來說是沒有什么利益。盧昌隆雖然被大學停職,但并沒有表示要插手公司的事務,一切和以前并沒有區別。倒是盧昌隆死了,那百分之五十五的股份將由他的妻子和兒子繼承,而盧俊暉的專業是商務管理,將來倒可能是一個難以對付的對手。
但是,那也是將來的事,盧俊暉才十八歲。
警察顯然也沒有查出什么可疑,叫他前去做了協助調查的筆錄,之后便把他放了出來。
宋茹沒有再來講課,她請了長假,要辦喪事。
最后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穿著黑色的西裝套裙,臉上仍然化了妝,舉止言行依舊優雅得體。有些人會很欣賞她在大變故時候的鎮定,人們都希望擁有一種力量能夠熬過艱難時刻,當看到別人能做到時,也能得到鼓舞。可是我卻恰恰相反,我認為人應該給自己作為人的權力,喜怒哀樂人之常情,這是人性,控制情緒不等于壓抑人性。她做得太成功、太完美、太使勁,好到令我望而生懼。她在這種時候依舊沒有忘記要把自己樹立成某種典范,是的,她成功了,她是成功的心理學家,她進行了完美的自控。現在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她和盧昌隆的婚姻會出現問題,為什么盧昌隆會喜歡上梅麗雅,后者沒有宋茹完美,缺點一堆,但因此而比宋茹更像個人。
我也明白為什么盧昌隆離不開她,這樣的特質對于維持婚姻來說很好,它只是對于愛情有害。
我不再去上心理課了,知識或許可以縮減焦慮,但我并不想成為宋茹。
人們都說麗江是個可以治愈心靈的地方,我來到這里之后發現,它只是對過高的期望有一定療效。
用物質衡量精神,或者用外物填補內在,都是緣木求魚的愚行。
值得欣慰的是,和我一樣的愚人還不少。當一群人犯同樣的錯誤時,便不會感到太難受,我們還可以把它稱為流行。
我安慰自己說,我是替梅麗雅來的。
這本來就是個錯誤,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別人,當活人說替死人去做某件事的時候,通常是活人需要去做這件事。
孫淼臨走的時候說:“我很高興你打了我一記耳光,這樣我就不會那么內疚了。”
滾吧!鬼才需要他的內疚。
我活著,不是用來被人說對不起的。
我給自己胃里灌了一大杯酒,酒吧里擠滿了萍水相逢與交淺言深,大家在陌生人面前撕開傷疤或是偽造傷疤,尋求撫慰或是假裝給出安慰,抑或有人真的得到了安慰,但大多數都在黎明來臨時蒸發殆盡。這里的酒吧和其他城市并沒有兩樣,只是在麗江的盛名之下,沾了些貌似浪漫的光芒罷了。
沒有人來找我搭訕,我長得不難看。但是我想人都是有直覺的,他們知道我不好惹,他們到這里來,也不是來找后遺癥的。
于是我可以安靜地喝酒,用我的醉眼去看醉醺醺的世界,在這里沒有道德評判,人們需要的是寬容和縱容。
當我也喝得醉醺醺的時候,酒保推了推我。
“女士,有人給了你一封信。”
果真有了艷遇嗎?我覺得好笑,撕開信封,里面卻是兩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對我不認識的男女,正親密地接吻。
第二張照片與第一張照片相同,只是刻意放大了背景——背景中赫然出現一張熟悉的人臉!我睜大了眼,那竟然是宋茹!
照片上的宋茹穿著一件米黃色的襯衫,明顯比現在的宋茹要年輕許多,但是由于后者保養得當的緣故,還是能一眼就被認出來。
第一張照片的右下角打印著拍照的日期:2005年9月15日。
我奔回旅館。
電腦里還存有之前我所收集的資料,很快我就找到了我所需要的:盧昌碩死于2005年9月18日,他死在麗江,他原本是到麗江散心的,同時躲避盧昌隆的糾纏——兄弟倆當時還在打官司。
盧昌碩的心臟病是夜里發作的,直到第二天早上清潔工來打掃房間才發現他已經去世。
不論如何,宋茹都不該出現在麗江——盧昌隆當時正失業,他的養母又病重住院,八歲的兒子盧俊暉正需要人照顧——她白天給心理咨詢師做助理,周末去做婚慶化妝,晚上還要兼職翻譯,怎么可能有時間來麗江?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
她出現在一個不該出現的地方,而盧昌碩偏巧便心臟病發死了——這個結果直接改變了她和盧昌隆的命運。
我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忍不住要去猜想,我被自己的猜想給嚇著了。
照片上的宋茹雖然年輕,但是很憔悴,一個女人,打三份工,扛著全家人的擔子——她會想什么?官司漫漫無期,如果是我,我也會想辦法解脫。
但我更加疑惑的是竟然有人會把這張照片直接送給我——此人的目的是什么?
不可能送錯,對方對我不止有一定的了解,而且明顯在跟蹤我。我進入哪家酒吧完全是隨機行為,不可能被預知。一想到這點我便頭皮發麻。
除此之外,這張照片是十年前的,主角是兩個游客,而宋茹是完全偶然被攝入其中,對方竟然能找到這樣一張照片,不知道費了多少工夫多少金錢,沒有足夠的理由,是不可能這樣做的。當然,還要有足夠的經濟實力。
我想起那瓶送給宋茹的紅酒,兩萬多元的誘餌,會不會是同一個人?
盧俊青——這個名字從我的腦海里閃過去。
十年前,他的父親死在麗江,從此他的生活也改變了。盧昌隆貌似做了一件仁義的事,但是,假如,盧昌碩的死并不是意外呢?
心臟病是一個刺激就能致命。
那個時候的宋茹,已經是心理學碩士了,要找到一種“合適”的刺激,對她來說并非沒有可能。
可是,單憑一張照片,只能說明宋茹有可疑,卻不能指證她,沒有任何法律會單憑這張照片就讓宋茹入罪。
我不清楚對方的全部目的,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知道我想要查出梅麗雅的案子的真相,他想讓我知道宋茹可疑。
宋茹,盧昌碩,盧昌隆。
我把三個人的名字寫在紙上,他們和梅麗雅的死有什么關系?
梅麗雅去年才認識盧昌隆。
或許,對方是想提醒我,宋茹可能用同樣的手法殺死了梅麗雅?難道梅麗雅的自殺是一個誘導的結果?宋茹用某種不可知的方法擊碎了她的心理防線,讓她自我了結?
催眠?!哈,我覺得太荒誕了,那是電影或小說里才有的情節吧?如果催眠術真的如此厲害,那么心懷叵測者就會趨之若鶩,天下早就大亂了。
更何況宋茹根本沒必要這樣做,因為在梅麗雅自殺之前,盧昌隆就已經提出分手了,她為什么還要多此一舉?
酒保說送信給我的人戴著眼鏡,大絡腮胡——這樣的長相到處泛濫,假如是偽裝,那就更不可能被找到。
我暫時不打算把照片交給警方,如果此人真有足夠的證據,直接送到公安局豈不是更好?我不想被人利用。
更何況有盧昌隆這個前車之鑒,我不想再貿然行事了。
我委托同事幫我調查盧俊青的動態,令人失望的是,他并沒有來云南——這段時間他一直在醫院陪著他的母親,后者是晚期肺癌。
但這并不表示他能撇清,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世界缺錢,不缺鬼。
周一是梅麗雅的七七之日。
我很驚訝:“她要你查宋茹什么?”
徐德很猶豫,沒有回答。
一個念頭從我腦子里跳出來:“她要你查宋茹在麗江做了什么嗎?”
這個問題讓徐德開口了:“她跟你提過?”
我撒謊,點頭:“宋茹和盧昌碩的死有關嗎?”
徐德開始拉生意:“我剛接了案子,梅女士就去世了,所以還沒有動手,你要繼續查下去嗎?”
他將兩人簽的委托合同給我看,酬金五萬,預付訂金一萬,事成后支付余下四萬。
我認得出梅麗雅的簽名,可以肯定這件事是真的。
合同簽訂的日期是3月30日,也就是說,周一的時候她雇人開始調查宋茹,周二盧昌隆跟她分手,梅麗雅便自殺了。
這其中似乎是有著某種聯系的。
梅麗雅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去調查宋茹。
徐德證實了這一點,梅麗雅給了他一個U盤,U盤里正是那張宋茹在麗江的照片。
“U盤是裝在信封里放進她門口的信箱的,”徐德說,“但是沒有留下任何其他信息。”
我想起那個電腦中被刪掉的文件夾,她收到U盤是3月28日晚上,她需要通過電腦打開U盤,她會把照片存進3月的文件夾里,這是不是就是文件夾被刪除的原因呢?其實對方是要刪掉這張照片!
我的心跳加快了,梅麗雅的電腦密碼是很復雜的,如果刪掉照片的人不是梅麗雅本人,只會是她比較親近和信任的人,難道會是盧昌隆?!
是的,他知道梅麗雅的電腦密碼,他了解梅麗雅的生活習慣,他完全有機會刪除她電腦中的東西。我回憶著梅麗雅給我打電話時所說的話,她說盧昌隆周二早上還好好的,到傍晚就突然要分手——我進入了她的語境,只把這看作是個尋常的變故,卻沒有深思背后的原因:盧昌隆為什么要突然分手?這不到一天的時間里會發生什么?
如果盧昌隆發現梅麗雅在調查宋茹呢?我打了個寒戰,假如宋茹真的與盧昌碩的死有關,盧昌隆會怎么辦?他不得不選擇一個立場,要么大義滅親,要么知情不報,甚至還有第三個可能性,這事壓根兒就是兩人合謀的!
畢竟盧昌碩死了,盧昌隆是最大的受益人。
就算盧昌隆當初不知情,那么現在……我在腦子里模擬著盧昌隆的思維,不,不,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揭發宋茹,即便知道后者可疑,他不會任由自己被牽扯進謀殺案,也不會讓妻子去坐牢——哪怕僅僅只是為兒子考慮,他也不會那么做。
他只會千方百計地遮掩。
天啦!梅麗雅,我在心里哀嘆,傻姑娘,你跳進了怎樣一個旋渦啊!你認為查出宋茹是一個兇手,盧昌隆就一定會離開她到你的身邊來嗎?她只想到盧昌隆是一個男人,卻忘記了他是一個父親。
梅麗雅沒有做過母親,她不知道父母會為了孩子做出怎樣的事。
要掩藏真相,必須銷毀一切證據。
梅麗雅的遺物里沒有合同。
是的,合同應該是一式兩份。警察那里肯定沒有合同,不然徐德早就被叫去做證人了。
“沒錯,”徐德同意我的分析,“我也很奇怪警察為什么沒找我。”
“你們之間沒有通過手機聯絡過嗎?”我問。
徐德仔細地回憶了一番:“沒有,她是直接到事務所來找我的。我在報紙上打了個小廣告,簽了合同之后,我沒打過電話給她,她也沒打過電話給我。她死后,有人用公共電話打來告訴我說委托取消了,訂金不必退還。”
打電話的是個男人,故意壓著嗓子說話。

他將兩人簽的委托合同給我看
徐德覺得十分可疑,但他沒有把梅麗雅委托他調查這個情況告訴警察。他的職業在某些手段上也是會違法的,他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其實你可以不必退訂金的。”我說。
徐德的回答讓我立刻對他好感倍增,“我不占死人的便宜,還有,來解除委托的又不是梅女士本人。”
但他不是笨蛋,他在墓地等來了我,他希望我成為他的下一個客戶。
“除了銷毀證據之外,殺人滅口才是最徹底的,”徐德說,“假如梅麗雅不同意停手,你說盧昌隆會怎么辦?”
“他有不在場證明。”
徐德說:“下毒殺人不一定要在場。”
“可是毒藥是梅麗雅自己買的。”我覺得不可思議,“她如果不打算自殺,買毒藥做什么?還有,毒藥是星期二才買的,而盧昌隆從星期二起就根本沒去過她家里,他根本沒有機會下毒!”
徐德不說話了,我明白他的意思。
查案的費用是五萬元,對我不是小數目,但這猶豫反而刺激了我,我不喜歡自己在這種事情上計較太多,會讓我覺得我把錢看得比朋友重要,會讓我內疚。
我討厭內疚。在與徐德簽訂新的委托合同之前,我先去了梅麗雅的父母家,我希望知道他們的意見。他們拒絕了我,他們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他們不想要知道更多的真相,他們連上一個真相都還沒有完全接受。
活人想要繼續活著。
“這個局很簡單。盧昌隆在星期一的時候便向紅酒里投了毒,他是星期二早晨離開梅麗雅的公寓。他們那時候還沒有分手,盧昌隆是要做化學實驗的,男朋友要女朋友幫忙購買一瓶化學試劑,按理女朋友不會拒絕的,他只需要說:‘你幫我買瓶甲醇吧,我晚上回來拿。晚上有個好消息跟你說,你把紅酒拿出來,咱們慶祝慶祝。這樣就可以了。”
徐德的分析讓我打了個寒戰,盧昌隆在星期二以前就發現了梅麗雅在調查宋茹,也許還是梅麗雅自己跟盧昌隆說的。盧昌隆先用好話穩住梅麗雅,而他很可能在星期一的半夜就已經刪除了那個文件夾,偷偷拿走了那份合同。星期二的上午,梅麗雅忙著去給盧昌隆購買化學試劑,下午又忙著準備晚餐,梅麗雅還沒有時間發現她的電腦被動了手腳。他在傍晚的時候打去電話分手,那時候梅麗雅已經打開了紅酒,做好了晚餐,可是等來的卻是一個噩夢,她可能會砸掉紅酒,也可能借酒澆愁——梅麗雅每次失戀都會喝酒,只是最后一次,她喝下的是昂貴的毒酒。
盧昌隆的計劃不一定成功,但一旦成功,卻是萬無一失的。
“物業打電話報警的時候,他也有機會在電腦里動手腳的,只需要不到一分鐘。梅麗雅死后,他又打電話來取消委托,”徐德說,“他肯定不會有人做賠本的買賣。”
但這一切都只能成為猜測了,因為盧昌隆死了,死人沒辦法承認指控。
“你有錄下他的聲音嗎?”盧昌隆是教授,學校一定有開會時候的錄像,或是講課的錄像,只要和他的聲音做對比,便可以確定打電話的人是不是盧昌隆。
徐德已經對比過了:不是盧昌隆。
“但不代表不是他。他只需要付錢找人打這個電話就行了。”徐德說,“警察要找出這個陌生人來,簡直就是大海撈針。”
“還是猜測。沒有證據。”我很不滿,“我付錢給你,是要警察那里能用得上的證據,不是猜測。”
“我相信送紅酒給宋茹的人肯定也在懷疑盧昌隆,”徐德說,“這個計劃很冒險,但成功了便是一箭雙雕。宋茹死了,盧昌隆會是嫌疑犯,而且警察會把這個案子與梅麗雅的案子聯系起來,宋茹沒死,警察也會調查盧昌隆。你覺得,誰有動機做這件事?”
當然是盧俊青,我想起盧昌隆死的那個晚上,他一定是在跟蹤他的獵物吧?
徐德終于出示了他現在能給出的唯一證據,“這個U盤現在雖然只有照片這一個文件,但它過去被使用過,雖然格式化了,但我還是盡力恢復了這個U盤里過去曾被刪除的一份文件。這份文件是昆朋有限公司的一份財務報表,核心機密,只有總經理和財務總監才有權限打開。這份文件還設置了密碼,密碼是盧俊青女朋友的生日——所以我肯定,這U盤是盧俊青的。”
也就是說,我的猜測是對的。盧俊青把照片給了梅麗雅,梅麗雅成了他對付盧昌隆和宋茹的棋子。盧昌隆殺了梅麗雅滅口,他又給宋茹送去毒酒,將警方的視線引到盧昌隆的身上。現在,盧昌隆死了,他知道我也在查這個案子,又想利用我去對付宋茹。
“這個膽小鬼!可以把U盤交給警察。”我咬著牙,梅麗雅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他害死的。
徐德不太同意這個建議,如此一來他就會被牽扯進去,“就算最后證明殺死梅麗雅的人是盧昌隆又怎樣?盧俊青只是送出了一張照片而已。”
是的,如果真的是盧昌隆殺死了梅麗雅,現在盧昌隆也死了,盧俊青只是送出了一張照片而已。
“還有一瓶毒酒是送給宋茹的,那一定也是盧俊青干的!”我說,“只要找到了那個女人,就可以抓住盧俊青了。”
徐德幽幽地看著我:“你的目的是為了抓住盧俊青嗎?為什么?”
我被他問住了,只能沉默。
“盧俊青很狡猾,他如果想要冒險殺人早就動手了。那他何必給梅麗雅和你照片,不是多此一舉嗎?”徐德拿出一張拼圖,這是他花錢讓那個快遞員做的,警察那里也有同樣的一份,拼圖上的女人我不認識,徐德在上面標注了女人的身高,大約一米六上下,“快遞員記得她的手,那雙手暴露出這個女人的年齡起碼在四十歲以上。我們再來看這個簽名,這些地址的字跡,模仿得相當神似,很可能是盧昌隆的熟人,而且練習了相當長的時間。”
我還是一頭霧水,唯一可以肯定的絕不是盧昌隆的女友,他的女友是個年輕模特,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
“再給你一個提示:她恨盧昌隆,她很熟悉盧昌隆,也很清楚宋茹的小愛好。她不怕后果。她希望親手解決仇人。”
我張大了嘴:“盧俊青的媽媽曾敏秀?!”
曾敏秀已經說不出話來,醫生說,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
我沒能得到探視機會,即便得到了,也注定什么也問不出來。
從盧俊青的眼睛里,我能看出他知道我的來意,但他只需要裝作什么也不知道。
“我希望你不要用無端的猜疑去打擾一個老人最后的平靜。”他提醒我,“這是最起碼的道德底線,我希望你好自為之。”
冠冕堂皇的話,誰都會說。
就算告訴警察,警察也無法立刻證明她就是那個寄出紅酒的女人,即便證明了,也無法抓她坐牢——死人是不必坐牢的。
盧俊青只要咬死了他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他也是不必坐牢的。
我的目的并不是給自己找一個敵人。
尤其是這么可怕的敵人。
他沒有做任何犯法的事,就已經有兩個人死去了。
我不知道盧昌隆的死是否與他直接有關,但至少,是他的逼迫使得盧昌隆成了一個兇手。
但我也無法真的憎恨盧俊青,他是在為他的父親報仇。梅麗雅之死揭開了一個真相,但是他無法提供更多的證據使得殺死他父親的兇手走上審判臺。如果盧昌隆沒有罪過,他的方法也不可能生效。
我問徐德:“宋茹是否有可能參與了謀殺梅麗雅?”
徐德搖頭,“說不好。但按照盧昌隆的計劃,一個人足夠了。你需要繼續查她是否殺死了盧昌碩嗎?”
我苦笑,“這件事如果容易查出真相,盧俊青應該早就有收獲了,他也就不必出這樣的連環陰招了。”
“他把照片給你,就是為了利用你。”徐德說,“你要查宋茹,就等于你接受他的利用。你要真相,還是要拒絕被利用?”
徐德是個很奇怪的人,他可以用最不合理的理由說服我。
我從沒有想過要和一個心理學專家成為對手。
我的心情就好像要去一個九死一生的戰場,那一“生”,只能靠運氣而不是技術。
“她太有經驗了。”徐德也頭疼,“普通的誘餌根本沒用。”
我們分析了半天,猶豫著要不要用那張照片去試探宋茹的反應,但是她露出馬腳的可能性很小,而我們反而會打草驚蛇。
我們的手上什么籌碼都沒有,除了照片和盧俊青的U盤,其余全是猜測。
“盧昌隆肯定猜到是盧俊青做的。”徐德說,“宋茹也應該知道,她會格外提防盧俊青。”
宋茹打算把所有的股票都賣給盧俊青——這說明她已經打算和盧家人脫離關系了。
“她最害怕盧俊青對付她的兒子。”我想起盧昌隆的話,“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會很快辦理移民,帶著她的兒子,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她的軟肋是她的兒子。
對于要做的事情,我依舊十分猶豫。
徐德說:“他兒子已經十八歲,除非真相永遠不出現,不然他遲早得面對。”
我在盧俊暉常去的圖書館等他,把宋茹的那張照片交給他。
“這或許就是你母親被人暗算的原因。”
幾天之后,宋茹約了我面談,盧俊暉也在場。后者面容憔悴,顯然為了這件事寢食不安。他是個沉不住氣的人,他需要答案。
“我的確去過麗江,那時候我們過得太難。我去麗江是想要求盧昌碩能夠看在血緣關系的份上,不要太絕情,我希望能說服他。”宋茹說,“我們見了面,可是他還是拒絕了我,后來他死了,但他的死和我無關。昌隆很清楚這件事,可惜,就像別人沒辦法證明我有罪一樣,我也沒有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這些年我們不管公司的事,也就是想要撇清,可惜,不管我們怎么做,別人都還是不相信。”
然后,她停下來盯著我的目光說:“其實,我已經猜到是誰想要殺我了。我沒有告訴警察,是因為我理解她,她需要有人來為她的不幸負責,她需要有一個仇人。我怎么解釋都沒有用,我既然沒有死,就原諒她吧——她反正也是個快死的人了。你想一想,如果我真的心虛,為什么不讓警察把她抓起來?”
把盧俊暉拖下水,只是計劃的第一步。
宋茹展示了她的狡辯能力,這是在我們預料之中的。
她強調說盧昌隆相信她沒有殺人,如此盧昌隆也就沒有了殺死梅麗雅的動機。
“您沒有發現嗎?”我對宋茹說道,“這張照片是偽造的。”
宋茹微微吃了一驚:“偽造的?!”
徐德把一張真的照片改造了,加入了PS的痕跡,真照片也就成了假照片,我指出照片上光線不合邏輯的地方,“我是個記者,你如果不相信我的專業判斷,可以去找別的專家問問。”
宋茹沉默了一會兒道:“我覺得誰都沒有理由做這件事。”
“為什么沒有?”我說,“盧俊青在調查你,有人弄了這樣的照片給他,你覺得那個人的目的是什么?很明顯是想借刀殺人。”
宋茹皺了皺眉頭。
“如果他們一直懷疑你,就不會等到現在才動手了。”我繼續說,“他們是因為這張照片才覺得你肯定是兇手的。”
“也就是說,有別的人想要害我媽?”盧俊暉沉不住氣了,“是誰?!”
我聳了聳肩,瞄著宋茹:“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宋茹與我對視著:“誰都免不了得罪人的。”
我幾乎認為她快要識破我了,我強作鎮定地說:“是啊,但不是每個被得罪的人都會報復。我覺得這人有些變態,而且很了解你的事。建議你最好報警。”
說完這句話我便離開了。
我知道宋茹不得不報警。我們為她制造了另一個虛擬的敵人,我不確定她是否會相信,也不知道她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反應。我只能確定,即便她不想報警,兒子盧俊暉也一定會幫她報警;宋茹要盧俊暉相信自己是無辜的,也只能同意報警。一旦報警,那么她就必然要講出她十年前去過麗江的事,這一點她已經親口承認了,我的錄音筆已經錄下了這一段。當然,她不會害怕警察,因為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她與盧昌碩的死有關,但她和盧俊青的對立就會走到臺面上來。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雙方都不會輕舉妄動。用徐德的話來說,這是幫他們不再多作孽。
在盧俊青氣急敗壞地找到我之前,我先上門拜訪了他。
“或許我們可以合作,”我說,“我們都想要真相。我們有共同的目標。”
盧俊青的腦子里已經有個真相了。
“那就證明它。”我用徐德教我的話說,“我們給你們留了一條和解的后路,你可以說你也受了別人的蒙蔽,也是別人寄了這照片來給你,而且可以把紅酒的事撇得干干凈凈,都推到那個不存在的敵人身上去。”
盧俊青很謹慎,“我不知道你說的紅酒的事指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想要干什么。”
“當一個人有了一個不知道是誰的敵人之后,她最想要做的是什么?”
“當然是把他找出來。”盧俊青更加困惑,“可是這個人不存在。”
“每個人都免不了要得罪人的。”
“你傻了嗎?現在警察會看著她,她什么也不會做。”盧俊青對我們的計劃嗤之以鼻,“就算她要做,也不會留下任何罪證。”
他給我放了一段錄音,那是盧昌隆死前和宋茹的通話記錄。
她給他打了十六個電話,其中前三個是打通了的。
第一通電話,她通知盧昌隆,學校那邊已經不打算再繼續新能源的項目了。
第二通電話,她安慰盧昌隆,說她不會計較以前的事,只是讓盧昌隆吸取教訓。但盧昌隆十分反感,兩人吵了起來。
“你很清楚,所有的女人到最后都一樣。”宋茹即便是爭吵也保持著鎮定,“如果她們不想要獨占一份感情,那就不是真的愛你,她們需要的是你之外的東西,如果得不到,到最后也會離開的;如果她們只想獨占你,你會更痛苦,你根本沒有精力去應付她們的猜疑和嫉妒,你的生命會被毀掉——你只是在浪費時間精力去抓住你抓不住的罷了。而我們不同,我們有俊暉,你是他的父親,我是他的母親,這一點永遠不會變。到老了,還有他會給我們養老送終。這是最重要的,他很孝順,也很愛我們。”
盧昌隆在抓狂,他說:“我要的不止是這個!”
宋茹說:“那你要的太多了。這個世界不是圍著你轉的。你要學會現實一點兒,人生已經過去一半了,沒有太多時間給你天真。”
盧昌隆說:“我不想像你一樣活得像個機器……”
宋茹把電話掛斷了。
盧昌隆把電話打過去,宋茹只說了一句話就又掛斷了電話。
“我們不需要有愛情,但我會一直陪著你。”
這一次她關機,盧昌隆再也沒打通她的電話。
我沒有聽出什么特別,這只是一對夫妻再尋常不過的爭吵。
“這是在殺人。”盧俊青說,“盧昌隆就是被這些話殺死的。我比你了解盧昌隆,他對他的項目付出了太多心血,就這一個打擊就足夠摧毀他了。還有,你認為盧昌隆為什么出軌,他太需要愛情,宋茹太缺乏激情,我記得盧昌隆曾經跟我說過,他一想到人只是為了子女和責任活著,就感到絕望。他認為人要為激情活著,否則就是行尸走肉。可是宋茹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宋茹比我可要了解盧昌隆,她很清楚有些話對盧昌隆來說就是砒霜。三重打擊,你覺得很平常的話,卻會讓盧昌隆鉆進牛角尖!”
之后他又拿出一份調查記錄。
“那段時間,宋茹幾乎天天都在用電話騷擾盧昌隆學校的領導,我說的騷擾,是指技術上的,表面上看來,好像是在為盧昌隆爭取權益,實際上,卻適得其反。這個女人實在太厲害了,你以為她是偶然跟盧昌隆說這些話的嗎?那一天,她終于把學校的領導給惹毛了,所以才使得盧昌隆徹底失去了那個項目,她故意要讓盧昌隆在一天之內受到最大的刺激——逼死他!”
這又是一個無法得到證據的推論,正因為如此,它才格外可怕。
“她為什么要讓盧昌隆死呢?”
“為了盧俊暉。她害怕警察總有一天會查出盧昌隆是兇手,而盧俊暉會受到刺激。只有人死了,才能終止調查。”
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要逼迫宋茹報警的原因。如此,警方就不得不繼續追查毒紅酒的事,并把注意力轉到宋茹身上,或許盧昌隆會留下什么蛛絲馬跡。等到案件真相大白,我也就對得住梅麗雅了。
“找你合作果然是對的。”我對盧俊青說,“你確實比我們了解宋茹,而且你有錢。”
宋茹給自己留足了后路,她的所有行為都毫無破綻,可以自圓其說。
如果我們猜得不錯,她無法確定盧昌隆也能萬無一失,正如盧俊青所言,她最害怕的就是盧昌隆是兇手這件事會被曝光——這樣一來,她的聲譽會受到影響,盧俊暉也會受不了打擊。
可是盧昌隆確實很狡猾,他的計劃也天衣無縫,警察到目前為止也沒有查到任何有利的證據。
所以我們不得不制造出一個藏在暗處的敵人——宋茹無法知道他是否存在,也就無法確定“他是否擁有盧昌隆殺人的把柄”。
只有這樣一個敵人才有機會——如果盧俊青仍在暗處,或者他直接出面,宋茹都不可能上當。
在這個女人面前弄鬼是件難事,稍不注意就會被她識破。
盧俊青接受我們的建議,在曾敏秀的葬禮后便飛往加拿大進行“商務考察”——那正是宋茹打算移民的國家。
“她一定會心虛,認為盧俊青做這件事是為了以后要報復她。”徐德為他的計劃感到得意,“但是為了表示不心虛,她不敢換掉移民的目標,她現在是最脆弱的時候。”
我們開始給宋茹寄東西。
第一樣東西是一張紙條的復印件,是我仿造梅麗雅的筆跡寫的一句話:“張阿姨,很抱歉,把屋子弄得太亂,我實在太累了,明天會多加你錢的。”在紙條上還有一滴干掉了的紅酒印記——為了逼真,我們在西餐廳專門點了一杯2005年的瑪哥莊園干紅,將紅酒滴到紙條上。以防將來會用到原件。
張阿姨是梅麗雅請的鐘點工,每天中午十一點來打掃衛生和做午飯。梅麗雅死的第二天早上盧昌隆便“發現”了尸體——這張偽造的紙條可以表明梅麗雅“并不想自殺”,我們的目的就是需要宋茹去疑惑這張紙條為什么沒有被盧昌隆或者警察發現。
第二件東西是盧昌隆的一件私人物品,他的一條舊領帶——這東西在梅麗雅的衣柜里。在梅麗雅的電腦里,有一張合影中,盧昌隆便是戴著這條領帶,那天是九月十日。根據徐德的調查,那一次教師節宋茹和盧昌隆一起參加了一個宴會,所以我們確信宋茹一定見過這條領帶。
第三件東西十分惡毒,那是一枚紅色的胸針,是盧昌隆去香港時買回來的,我上課時看見宋茹戴了一個同款式的藍色胸針,估計盧昌隆為了圖省事給兩個女人一人買了一個。梅麗雅直接把它轉送給了我,她從沒有戴過——我常常在想,如果她從那個時候起就懸崖勒馬該有多好。
好了,三件東西,可以讓宋茹發揮極大的想象力,她將很容易想象出盧昌隆的另一個情婦,這個本來并不存在的女人知道一切,盧昌隆徹底背叛了她。現在毫無疑問,那個女人準備出來敲詐了,這會是一個無底洞——嫉妒加上恐慌,她會如何對待這個敵人?
但是第三件東西剛寄出去我便后悔了。
我問徐德:“這樣做,我們和宋茹有什么區別?和盧俊青有什么區別?”
我們在誘惑一個人犯罪,盧俊青這樣做了,梅麗雅成了犧牲品。
我以為自己在伸張正義,然后我變成了我的敵人的同類。
徐德張了張口,他沒辦法回答我。
但是他不情愿結束計劃,前兩件東西都收到了效果,他在垃圾桶里發現了一件被宋茹剪碎的西裝,那是盧昌隆的遺物,那件西裝正是盧昌隆在教師節穿的那一件。
“我們成功的幾率很高。”他試圖說服我,“只要再繼續下去,她會有所行動的。”
我們總是這樣,因為不甘心前面付出的代價被浪費掉,于是繼續付出代價,明知道沒有結果也會繼續,明知道是錯的也會繼續。
梅麗雅便是不甘心她的期望落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我不打算說服徐德,我直接做出結論:“到此為止。”
但我跟蹤宋茹。
我在為我做過的事承擔后果——她在南郊公園里溜達了一整天,這是一個年老失修的公園,樹木荒草像是很久沒有剪過的指甲,長而邋遢,只有很少的人在公園里面散步。
她在為不可知的未來而惶惑。
我們沒有寄出敲詐信,大概由于那把刀遲遲沒有砍下來,這就讓人更加焦慮。
找不到她的敵人,她沒有辦法做出下一步行動。
這個時候的宋茹,她不需要講臺上的光鮮亮麗,她裹在黑色的風衣里,佝僂著背,拖沓著步子——人們走過她的身邊,不會多看她一眼。
她一個人在湖邊坐了很久,她喝了一罐啤酒,我一度害怕她會跳湖自殺。
快到傍晚的時候,她離開公園。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各色車輛在馬路上穿梭來往,宋茹突然沖向一輛正在行駛的黑色索納塔!
索納塔偏向一側,與她擦身而過。
我意識到了她的計劃,她準備為自己制造一場酒醉意外的交通事故,由自己來承擔全責。
她用這種方式解脫,同時保全名譽。
在下一輛車撞上她之前,我及時把她拉回到了馬路邊上。
“你為什么要多管閑事?!”大約是酒精起了作用,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喊著。
我心里想的卻是真幸運,我很高興我在這里。
她崩潰地坐到路邊大哭。
“到此為止。”我對她說,“你放心,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證明你做過什么,除了你自己,任何人都沒辦法審判你。”
宋茹是聰明人,她立刻猜到了一切都是我做的。
她不點破,和我一樣說著模棱兩可的話:“人總是喜歡改變主意的。”
我在她的旁邊坐下來:“我是記者,以前我覺得真相最重要。可后來,我覺得,比起內心的安寧來,真相也許并不那么重要。你的內心安寧嗎?”
宋茹把目光投向馬路上奔馳的車輛,它們看上去像是一只只盲目的蟲子。
“我一直很努力,我覺得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實力,才能真正贏得尊重,才不必被不忠或者背叛擊倒,”她說,“男人這種生物,你為他做任何事,都不一定能保證他的忠誠。”
“所以,你說忠誠不是人的天性,”我說,“這樣會讓你好受一點兒。”
宋茹不再哭了:“人活著,總得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活著,是本能,你沒辦法跟本能對抗,所以不管怎樣,你都得順著本能。”
我抬頭望著天空,夜正在落下來,以前的夜空總是滿布著星星,現在幾乎都看不見了,只是看不見了,并不代表它們不在那里。
“在叢林里,沒有道德法則,活著就是規則,可是這是城市,人類在這兒活著,人類是道德生物,道德是規則。”我指著自己的心臟,“它不在外面,它在這兒,在叢林里逃得掉,在這里逃不掉。”
“有時候真想把一切都忘掉。”宋茹嘆了口氣,“忘掉了,似乎就又清白了。”
“做過噩夢嗎?”我問,“聽說有罪惡感的人,總是會做噩夢的。”
宋茹說:“如果有一個很好的理由,是可以沒有罪惡感的。”
“比如呢?”
“比如為了活下去,比如為了愛情,比如為了孩子能有個好的未來,比如為了不讓事情發展到最壞的結果……”
“哪怕犧牲別人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嗎?”我問。
“對我來說,我只在意我最在乎的人。別人,只是別人而已。”
“盧昌隆也是別人嗎?”
宋茹猶豫了一下,然后說:“最開始的時候不是。”
她的答案幾乎是等于承認一切了,但同時也什么都沒有承認——她知道我在錄音,她也知道這沒有辦法作為呈堂證供。
宋茹就是宋茹。我不再是她的威脅了,我很確定她會繼續活下去。只要她還能為自己找到一個理由。
這些理由或許可以讓她脫離內疚,但正因為這樣,它們將會是她永遠的敵人。
——人性的敵人。
她更像是美狄亞,聰明絕頂,卻被自己的聰明和本事囚禁著。她為了一個男人背叛了自己的人性,她為了愛情而殘酷,于是她被自己深愛的人所畏懼,這畏懼毀掉了愛情,她便毀掉了那個男人。而她仍然活著。
“我從這件事里解脫了。”我離開時對她說,“你覺得你什么時候能解脫呢?”
她很清楚自己的命運,“當我找不到理由的時候吧。”
再一次見到宋茹的時候,她已經在監獄里。
她在盧俊青的酒會上試圖對后者下毒,被警察逮了個正著。
事實上警察一直在懷疑她,只是和我們一樣苦于沒有證據,我和徐德玩的那些小花樣根本沒有逃過他們的眼睛。
“很高興你能懸崖勒馬。”負責這個案子的刑警隊長肖展對我說:“我還真為你捏了一把汗。”
我只能慶幸,我的決定拯救的不止是我的良心。
宋茹明知道自己正在被監視,卻仍然冒險這樣做,簡直無異于自殺。于是我想,也許她是故意的。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盧俊青一直在想辦法刺激她,當然,用的還是不犯法的方法。
“我得繃緊了神經過每一天,你不知道那有多累,我很怕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結束。”我探視宋茹的時候,她如是說,“現在,至少,我可以好好睡覺了。”
她仍然不為她所做過的事后悔。
我不知道這個結局算不算是成功。
“總有一些罪犯,是你們沒有辦法抓住的,道德和法律也沒有辦法懲罰他們。”我問肖展,“這種缺陷一直都會存在,我們該怎么做?”
肖展很高興我提出這個問題。
“這就是為什么這個世界要有警察,但不止要有警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