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齡和顧青霞

馬瑞芳

中圖分類號：I207.2 ? 文獻標識碼：A

聊齋愛情描寫姹紫嫣紅、千姿百態，作者卻是窮苦的、地位低下的秀才。他為什么能寫那么多愛情小說？想從蒲松齡生活中尋找千變萬化的愛情故事原型走不通。那么，聊齋互不重樣的愛情小說何處而來？天上掉下來？可以說，聊齋豐富多樣的愛情故事基本是從天上掉下來。但之所以掉到蒲松齡筆下，卻與蒲松齡的特殊感情經歷有關。

蒲松齡身上有個特別現象，人生和愛情在他心中有兩種不同的解釋：

他數十年守著的，是識不了多少字甚至不識字的糟糠之妻;數十年向往的，是出口成章、吟詩作賦的風雅女性。

他數十年對著的，是操持柴米油鹽的荊釵布裙;數十年向往的，是環佩叮當、妖嬈可愛的國色天香。

他數十年過著的，是粗茶淡飯的百姓生活;數十年向往的，是嬌妻美妾、富貴神仙的逸樂生涯。

現實生活不足時，想像就來建立空中樓閣。于是在聊齋故事里：

窮書生因為有才能把龍宮駙馬做上了;

窮書生因為有才能，一舉成名天下聞;

窮書生因為有才能，花妖狐魅化成美女送上門。

弗洛依德說“夢是愿望的達成”。聊齋中飛黃騰達的窮書生，花妖狐魅變成的美女，不過是窮秀才蒲松齡的白日夢。

蒲松齡這些白日夢，有沒有些許現實依據？有。

揚州佳麗顧青霞，蒲松齡的夢中情人對《聊齋志異》的影響不可低估。

暗中為語杜分司

蒲松齡南游期間，涉及顧青霞的詩歌至少有六首：《贈妓》、《為青霞選唐詩絕句百首》、《聽青霞吟詩》、《聽青霞吟詩又長句》、《貴公子》、《夢幻十八韻》。這六首，詩題中有“青霞”的自然是寫顧青霞，另外三首，以其他材料做旁證，也說明是寫顧青霞。

蒲松齡與顧青霞相識并互生情愫的過程寫在蒲松齡南游組詩《贈妓》里。《聊齋偶存草》有《贈妓》十首，在路大荒先生整理《蒲松齡集》時題為《樹百宴歌妓善琵琶戲贈》五首。題目不同，就可對詩歌做不同解讀。《贈妓》是贈歌妓本人，表達作者對歌姬的愛慕。《樹百宴歌妓善琵琶戲贈》是幕賓不拘形跡與東翁開玩笑。

我們變“詩”為“史”，看看蒲松齡與顧青霞相識的心路歷程。

《贈妓》寫蒲松齡初識顧青霞，互有好感，孫蕙妒忌;

《為青霞選唐詩絕句百首》、《聽青霞吟詩》、《聽青霞吟詩又長句》寫蒲松齡在孫蕙納顧青霞為妾后，仍與她交往并流露喜愛之情;

《貴公子》寫孫蕙的濫情與小妾顧青霞的苦惱;

《夢幻八十韻》寫蒲松齡借夢幻與顧青霞成神仙伴侶。

如果蒲松齡對孫蕙侍妾顧青霞產生好感或愛慕之情，那就難免讓蒲松齡承擔“精神第三者”之嫌。蒲松齡與顧青霞互生好感卻在顧青霞做孫蕙侍妾之前，就成了《細侯》的類似悲劇：雛妓對窮書生生情，卻被富商騙娶。

《贈妓》提供的信息是：顧青霞在宴會上對“杜分司”（蒲松齡）特別熱情，引起“堂上主人”（孫蕙）妒忌。

孫蕙生日時，請當地歌姬演唱，顧青霞來了。她不過十五歲左右，已在“紅樓”即聲色場所享很高聲價。這時，她是“自由人”，可“人盡夫”。封建時代讀書人蒲松齡，可以尋花問柳，可以納妾。蒲松齡年方而立，拋妻別子在外，對美貌才女產生好感完全正常。蒲松齡對顧青霞艷羨愛憐，顧青霞對蒲松齡眉來眼去，沒什么大驚小怪。只不過，蒲松齡是窮幕賓，本就是為養家糊口南游，他沒本事給青樓女子贖身做紅袖添香的小妾。蒲松齡與顧青霞只能停留在“色授魂與”上，偏偏對女人貪多嚼不爛的孫蕙對顧青霞感興趣。他發現蒲松齡與顧青霞之間的情愫，提醒幕賓：你離我喜歡的女人遠些！

銀燭燒殘飲未休，紅牙催拍唱《伊州》。

燈前色授魂相與，醉眼橫波嬌欲流。（之六）

華筵把酒醉吳姬，一曲揚州低翠眉。

堂上主人多妒忌，暗中為語杜分司。（之八）

擅長彈琵琶、能歌善舞、在“紅樓”即聲色之鄉頗有聲價的歌妓，挽著高高的鳳髻，兩鬢黑得像烏鴉的翅膀，穿著天上云錦樣服裝，頭戴夜明珠，插著華麗的金釵，鞋子上有美麗的繡花，紫裙飄飄，香氣陣陣，表情嬌憨，故作羞怯，像從天臺來的仙女……《贈妓》對歌姬的描繪，與蒲松齡十幾年后在《西施三疊》描寫的顧青霞如出一轍。而這個歌姬對“杜分司”（蒲松齡）有好感，“笑轉秋波遙送語”，“燈前色授魂相與”，眉目傳情，引起宴會主人不悅，暗暗警告“杜分司”。“杜分司”即晚唐詩人杜牧，因做過司勛員外郎，乃同樣懷才不遇蒲松齡的自喻。

蒲松齡從《贈妓》詩開始的對顧青霞的愛慕之情，雖得到顧青霞呼應并引起孫蕙不悅。最終顧青霞，或者起決定作用的“媽媽”即鴇母，卻選擇孫蕙。事情明擺著：如果都是進門做妾，窮幕賓怎能和知縣競爭？嫩柳嬌花、鸝鸝黃鶯般的顧青霞移進知縣后衙，與窮幕賓永遠關上戀情之門。因為年紀小，有文化，會書法，擅長吟誦，剛進入寶應知縣家的江南佳麗頗得寵，常到宴席上彈曲吟詩。于是蒲松齡在孫蕙的宴會上又看到顧青霞，聽她吟詩。

蒲松齡還有首沒標明寫顧青霞的長詩《夢幻十八韻》。《夢幻十八韻》九百字，是古代詩歌少見的長詩。《聊齋偶存草》題為《夢幻十八韻》，路大荒先生編《蒲松齡集》題為《為友人寫夢十八韻》。題目不同，含義完全不同。如果替友人寫，替哪個？難道友人不會寫，要蒲松齡代寫？而蒲松齡還能淋漓盡致表達友人心思？須知詩歌是最隱秘及私人化的藝術表達形式。如果說《夢幻十八韻》代孫蕙寫，更不合理。因為孫蕙是詩人，何勞蒲松齡代筆？《聊齋偶存草》的題目更合理，它寫蒲松齡夢遇神女，與神女相戀。神女舉手投足，與顧青霞神肖。原詩一百六十句，我們看其中幾句：

交淺歡難盡，情親狎不妨……

倦后憨尤媚，酣來嬌亦狂。

眉山低曲秀，眼語送流光。

弱態妒楊柳，慵鬟睡海棠……

帳懸雙翡翠，枕底兩鴛鴦……

為什么說蒲松齡的夢中神女就是顧青霞的化身？因為長詩關于神女的形容詞都是按照顧青霞特點量身定做。說顧青霞嬌癡，用楊柳和海棠形容顧青霞，是聊齋詩專屬性用詞。蒲松齡回家鄉后再寫顧青霞，仍然多次使用嬌癡、楊柳、海棠等詞匯。《夢幻十八韻》實際是曼聲嬌吟的顧青霞在蒲松齡夢中想象性變形，也就是說，南游時三十歲的蒲松齡借一首長詩與暗戀的女子成了神仙眷侶。

牡丹亭下吊香魂

康熙十四年，孫蕙進京擔任給事中時將顧青霞留在淄川。不到二十歲的揚州佳麗受喜新厭舊的孫蕙冷落，孤零零待在語言不通、習慣不同的偏僻山村，很不舒心。蒲松齡同情顧青霞，寫組詩九首《閨情呈孫給諫》。“閨情”是代孫蕙沒帶到身邊的佳人即顧青霞抒寫，希望孫蕙能關注愛撫顧青霞。這組詩層層深入描寫顧青霞對孫蕙的相思和苦悶，描繪顧青霞的清純、優雅、美麗、文弱：她思念孫蕙耽誤做女紅;她用金錢占卜孫蕙歸期;她思念孫蕙、受孫蕙其他姬妾嫉妒;她怨恨孫蕙薄情而憔悴，薄情郎卻一點兒消息也沒有……詩中充滿感情地描繪顧青霞嬌弱愛花愛美情態：

連翩笑語入芳叢，低亞花枝拂面紅。

曲折不知金鈿落，猶隨蝴蝶過籬東。（之七）

蕉分日影上晴紗，斜傍東窗理鬢鴉。

? ?妝罷玉臺頻對鏡，侍兒帶露折蘭花。（之九）

蒲松齡想像中的顧青霞，還像南游時那么美麗聰慧。

康熙二十一年，蒲松齡寫《孫給諫顧姬工詩，作此戲贈》八首，其中：

當日垂髫初見君，眉如新月髩如云。

數年圍帶知何似，閨閣才名日日聞。（之二）

佳人韻癖愛文章，日日詩成喚玉郎。

蓮瓣重臺輕可聽，行云也似按宮商。（之八）

字里行間流露出對顧青霞的喜愛、贊賞。顧青霞給孫蕙做妾時很小，說話像春燕啼鳴，酷愛宮詞，擅長書法繪畫，是閨閣才女，喜歡寫詩，不把郎君當貴官，而當詩友。顧青霞沒能跟隨孫蕙進京赴任，“別時顰黛”，拈斷湘裙、深夜吟思。顧青霞受孫蕙身邊其他女人的妒嫉和陷害，很痛苦。蒲松齡真心實意同情和愛憐顧青霞。

蒲松齡寫顧青霞的詞，愛意更明顯。長詞《西施三疊·戲簡孫給諫》最典型。為什么題目沒注明顧青霞卻可斷定是寫她？因為詞中說：孫蕙身邊美女在唐詩里最喜歡“西宮春怨”，而南游詩明確寫過顧青霞最喜歡春怨詩。《西施三疊》是蒲松齡用艷詞給顧青霞寫小傳，用春風吹拂似的秾艷筆墨把顧青霞的美麗、可愛、嬌癡寫得活龍活現：

秀娟娟，綠珠十二貌如仙。么鳳初羅，那年翅粉未曾干。短發覆香肩，海棠睡起柳新眠。分明月窟雛妓，一朝活謫在人間。細臂半握，小腰盈把，影同燕子翩躚。又芳心自愛，初學傅粉，才束雙彎。

那更笑處嫣然，嬌癡尤甚，貪耍曉妝殘。晴窗下，輕舒玉腕，仿寫云煙。聽吟聲嚦嚦，玉碎珠圓，慧意早辨媸妍，唐人百首，獨愛龍標“西宮春怨”一篇。

萬喚才能至，莊容佇立，斜睨畫簾。時教吟詩向客，音未響，羞暈上朱顏。憶得顫顫如花，亭亭似柳，嘿嘿情無限。恨狂客兜搭千千遍，垂粉頸，繡帶常拈。數歲來未領神仙班，又不識怎樣勝當年？趙家姊妹道：“斯妮子，我見猶憐！”

在蒲松齡筆下，顧青霞美麗的短發披在秀美的肩膀上，像海棠剛睡醒，嫩柳剛入眠，走起來像飛燕凌空，嫣然一笑，嬌癡之至。她默寫唐詩，云霞滿紙;吟誦宮詞，黃鸝啼鳴。蒲松齡雖與顧青霞數年未見，但是美麗的倩影始終留存在他的記憶中。

與《西施三疊·戲簡孫給諫》同時描繪顧青霞的還有六首詞：《菩薩蠻·又（戲簡孫給諫）》四首;《東風齊著力·又（戲簡孫給諫）》;《慶清朝慢·又（戲簡孫給諫）》。六首詞像顧青霞的隨身電影攝像師，拍出一個個特寫鏡頭：顧青霞想念孫蕙想得腰圍頓減，孫蕙回到淄川，嫡妻趙氏及幾個姬妾又像福爾摩斯一樣窺探顧青霞，瞪著妒嫉的紅眼睛，偷看孫蕙是否與顧青霞私會？顧青霞聰明地利用她識字會寫詩特點，將對孫蕙的情感寫到詩里邊。她在孫家連雙漂亮的鞋都不敢穿，怕孫蕙姬妾指手劃腳，只能留著晚上穿給孫蕙看。而孫蕙卻又進不了顧青霞的房間，顧青霞只能在無人處與孫蕙匆匆擁抱、即刻馬上分開……這類細節，不知蒲松齡如何琢磨出來？

《閨情呈孫給諫》等加起來二十四首詩詞，像現在的動漫鏡頭，畫出顧青霞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如聞其聲，如見其人，成為生動精彩的美人動態圖。不知孫蕙看后，做何感想？是因之勾起對顧青霞的憐惜，接受蒲松齡善意的勸解，善待顧青霞？還是暗生不悅并對蒲松齡產生妒意甚至反感？用淄川話說：“本給諫大人的內闈事用得著你這個窮酸秀才‘咸吃蘿卜淡操心？我的小老婆如花似柳、嬌憨可愛，與你何干？我的小老婆寂寞、苦悶、害相思，干汝甚事？用得著你寫完詩寫詞，一首又一首、一闋又一闋、連篇累牘、不厭其煩寫這么多艷詞麗句？你是窮極無聊、吃飽了撐的？還是別有用心、想三想四？”

從種種跡象看，蒲松齡這些詩詞，對他和孫蕙的關系沒起好作用。

按人之常情，蒲松齡對朋友的小妾，確實有點兒關注過度。孫蕙在世時，蒲松齡寫顧青霞的詩詞已超過三十首。如果不是對顧青霞真心憐愛，癡心暗戀，孫蕙把哪個姬妾丟在家中，這個姬妾精神苦悶，礙聊齋先生哪根筋疼！？孫蕙的姬妾嬌癡不嬌癡，與柳泉居士有啥相干？

康熙二十五年（1686）孫蕙去世。孫蕙死后姬妾大多散去，顧青霞卻留在孫家，她可能是髫齡被賣妓院，連家門都找不到。不到兩年，顧青霞香消玉殞，終年不過三十二、三歲。蒲松齡寫下《傷顧青霞》：

吟聲仿佛耳中存，無復笙歌望墓門。

燕子樓中遺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

孫蕙去世，蒲松齡沒寫悼詩。孫蕙侍妾顧青霞去世，蒲松齡卻寫悼詩，太不尋常。這詩把蒲松齡的真情實感展示得再明白不過：顧青霞生前，蒲松齡憐憫她，提醒孫蕙關照她;顧青霞死后，蒲松齡希望與她結再生緣。《牡丹亭》寫的是“三生石上舊精魂”。蒲松齡博覽群書，他寫詩用典總恰如其分，絕不會錯用典故。

蒲松齡對顧青霞的“柏拉圖之戀”持續了幾十年。

聊齋小說的“顧青霞現象”

今生不能相愛，寄希望于來生;做人不能相愛，寄希望于人鬼戀。多么奇特可憐又虛無飄渺的愿望？它偏偏能實現，在哪兒？《聊齋志異》。

《聊齋志異》出現與顧青霞有關的很多描寫，姑且稱為“顧青霞現象”。

先看著名聊齋女鬼連瑣與顧青霞的微妙聯系：

忽墻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風卻倒吹，流螢惹草復沾幃。”反復吟誦，其聲哀楚……一更向盡，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手扶小樹，低首哀吟……忽見麗者自外來，斂衽曰： “君子固風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楊喜，拉坐，瘦怯凝寒，若不勝衣……翻案上書，忽見《連昌宮詞》，慨然曰：“妾生時最愛讀此，今視之殆如夢寐。”與談詩文，慧黠可愛，剪燭西窗，如得良友……女每于燈下為楊寫書，字態端媚，又自選宮詞百首，錄誦之。使楊治棋枰，購琵琶，每夜教楊手談，不則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楊不忍卒聽，則為“曉苑鶯聲”之調，頓覺心情暢適……

連瑣與顧青霞簡直是“同卵雙胞胎”：

1.形體相似：

連瑣“瘦怯凝寒，若不勝衣”;

顧青霞：“冉冉香飄繡帶斜。”

2.聲音相似：

連瑣“其聲哀楚”，“低首哀吟”;

顧青霞：吟詩聲如黃鸝。“鶯吭囀出真雙絕”。

3.特長相似：

連瑣：“挑弄弦索（琵琶），作‘蕉窗零雨之曲”;

顧青霞：“垂肩軃袖擁琵琶”，“輕鉤玉指按紅牙”。

4.愛好相似：

連瑣：最愛連昌宮詞，“又自選宮詞百首，錄誦之”;

顧青霞：蒲松齡為她選宮詞百首，她最愛吟“斜抱云和深見月，朦朧樹色隱昭陽”。

連瑣是聊齋最著名的凄美女鬼。連瑣柔曼的吟詩聲引起楊生對吟詩者形體的聯想，凄苦的詩句觸動了男子漢心靈最柔軟的角落，這多么像是從《聽青霞吟詩》化入？楊于畏，與許多聊齋男主角一樣，窮困潦倒卻善良而有才氣，是小說中的“蒲松齡”。繼詩歌《夢幻十八韻》之后，蒲松齡又與夢中情人在聊齋故事中兌現了愛的夢想。

《聊齋志異》中的“顧青霞現象”是什么現象？簡言之：

女主角按照顧青霞原型做變形處理;

男主角按照蒲松齡原型做變形處理;

男女主角之間有各種形式忠貞不渝的愛情：

人鬼相戀，女鬼因愛復活，如《連瑣》;

人鬼相戀，寄希望于來世相聚，如《宦娘》;

男女之間有《牡丹亭》那樣的三世情，如《連城》;

青樓戀人選擇窮書生并忠貞不渝，如《細侯》、《鴉頭》。

憑什么“顧青霞”不能選擇窮書生、清貧相守、相愛至死？

憑什么“顧青霞”不該選擇窮秀才、心心相印、詩詞唱和？

現實中不能，小說里難道也不能？必須能，應該能，絕對能！

蒲松齡在《細侯》和《鴉頭》中，完成現實中自己不可能完成的戀情。細侯和鴉頭，兩位聊齋故事的青樓名妓，兩位變形“顧青霞”，都選擇無權無勢的窮書生，他們是“浙江蒲松齡”、“東昌蒲松齡”，變形“蒲松齡”。男女主角愛得忠貞，愛得轟轟烈烈。用美學術語說，蒲松齡將自己的本質力量對象化，讓小說人物為自己的愿望負弩前驅。

《連城》不僅是聊齋也是古代小說愛情名篇。富家女連城之父想通過征詩釣金龜婿，貧窮的喬生獻詩，得連城欣賞。連城和喬生通過詩歌取得感情契合，經受金錢、生死等多次嚴峻考驗，不是“色授”是“魂與”。連城在富商子逼婚時病死，喬生前往吊唁一痛而絕。二人感天動地的癡情感動陰世摯友，幫助二人復活。復活后二人又與官府和富商搏斗，唱出一曲父母之命為之退卻、金錢和官府為之讓步的“知己生死戀”。喬生連城的知己之戀既超越世俗婚姻，也超越“顛倒衣裳”即性愛，體現愛情的高尚化、精神化。在《連城》中，喬生獻給連城兩首詩，對二人驚天動地的戀情起了重要作用。第一首：

慵鬟高髻綠婆娑，早向蘭窗繡碧荷。

刺到鴛鴦魂欲斷，暗停針線蹙雙蛾。

這首詩是原封不動從蒲松齡的組詩《閨情呈孫給諫》搬過來的，原本是寫顧青霞的，篤于愛情的連城是顧青霞變形。連城為之獻身的，不是什么高官，什么富公子，是蒲松齡式窮書生！

《宦娘》是抒情詩、小夜曲般小說。琴藝高超的溫生先愛上宦娘，求婚被拒;再愛上葛良工，求婚又被拒。溫生和良工都沒邁出主動追求愛情的步伐，冥冥中卻有種力量三次幫助他們：葛良工撿到《惜余春》詞，因喜歡，抄一遍，被父親撿到，懷疑她懷春，想把她嫁出;偏偏請來相親的貴公子座位發現女人睡鞋，葛父厭惡，議婚未成;葛家有家傳秘種綠菊，由良工閨中培育，溫家菊花突然變綠。葛父到溫家“偵察”，恰好發現他認為女兒寫的《惜余春》詞。葛公懷疑良工與溫如春有私，不得不把良工嫁給溫如春。兩人婚后，宦娘出現，揭開所有秘密：

妾太守之女，死百年矣。少喜琴箏，箏已頗能諳之，獨此技未能嫡傳，重泉猶以為憾。（溫如春）惠顧時，得聆雅奏，傾心向往;又恨以異物不能奉裳衣，陰為君胹合佳偶，以報眷顧之情。劉公子之女舄，《惜余春》之俚詞，皆妾為之也。

宦娘寫《惜余春》詞，既抒發自己與溫如春相愛而不能相聚的苦悶，又“嫁禍”良工，促成良工與溫如春的姻緣。最終“宦娘凄然曰：‘君琴瑟之好，自相知音，薄命人烏有此福。如有緣，再世可相聚耳。”。宦娘對溫生的精神戀愛純潔得像雪地上永不凋謝的花朵，而宦娘寫的《惜余春》是小說情節的樞紐。這首詞是從早期聊齋詞《惜余春慢·春怨》搬來的：

因恨成癡，轉思作想，日日為情顛倒。海棠帶醉，楊柳傷春，同是一般懷抱。甚得新愁舊愁，刬盡還生，便如青草。自別離，只在奈何天里，度將昏曉……

這首詞與蒲松齡南游初歸思念顧青霞有關。顧青霞酷嗜彈琴，溫如春是蒲松齡式窮書生，宦娘與溫如春因琴生情，相約來生。

連瑣、林四娘都是文雅羞怯的女鬼詩人，綠衣女是會吟詩的綠蜂，白秋練是以詩為命的白暨豚，她們的形象和吟詩聲，幾乎是“顧青霞”翻版！這些美女的戀人，除《林四娘》中陳寶鑰有官職外，一概是窮書生，是蒲松齡的翻版。蒲松齡借幾個著名的聊齋愛情故事，把現實人物變形，借鬼狐妖神形式，與自己的夢中情人一而再、再而三成為神仙眷侶。

小說家為什么寫小說？蒲松齡說是抒發孤憤。這孤憤包含對黑暗官場和科場的憤恨，也包含心靈深處不能公開表達的愛戀和怨恨。

如果說，《連城》、《宦娘》、《連瑣》等是蒲松齡借小說愛現實中非常珍視卻不敢公開愛的人;那么，《狐諧》就是蒲松齡借小說罵現實生活中非常厭惡卻不敢或不便于公開罵的人，那個造成顧青霞人生悲劇的人。《聊齋志異》手稿中，《狐諧》改動最多、推敲最仔細、最費斟酌。蒲松齡為什么下這么大功夫？因為其中有機關。

《中國小說史略》引用《狐諧》一段長文，顯然因為文字漂亮。實際上，《狐諧》的關鍵是最后一段：

酒酣，孫戲謂萬曰：“一聯，請君屬之。”萬曰：“何如？”孫曰：“妓者出門訪情人，來時‘萬福，去時‘萬福。”合座屬思，不能對。狐笑曰：“我有之矣！”眾共聽之。曰：“龍王下詔求直諫，鱉也‘得言，龜也‘得言。”四座無不絕倒。

《狐諧》寫口若懸河的狐女與幾個書生斗嘴，似乎只是個詼諧談笑故事，但像許多聊齋故事一樣，人物命名暗藏機關。狐女的情人叫“萬福”，與狐女斗嘴的客人叫“孫得言”。姓孫，名“得言”，是影射孫蕙，姓孫的朝廷言官孫給諫。“鱉也‘得言龜也‘得言”，把孫得言的名字嵌在內，實際上把孫蕙罵了個狗血噴頭：姓孫的朝廷言官，算什么東西？烏龜王八蛋！狐女此前妙趣橫生的話語都是最后這句“鱉也‘得言龜也‘得言”的鋪墊。檢看《聊齋志異》手稿本，一位點評者已注意到：《狐諧》似注意孫姓，但不知何人為翁所惡？

年輕時蒲松齡與孫蕙是好友，最后孫蕙在《聊齋志異》中被如此影射。為什么？估計在孫蕙和顧青霞都死后，隨著歲月流逝，蒲松齡對孫蕙的認識越來越深，終于借《狐諧》把隱秘的怨恨抒發出來。蒲松齡如此“口孽”，是不是太不寬厚仁義？如果出于對顧青霞之情，算不算重色輕友？非也。蒲松齡通過顧青霞的不幸把類似孫蕙的花花公子看透了，《韋公子》就是為他們畫影圖形。韋公子進士出身，家中丫鬟仆婦凡稍有姿色，皆不放過，又載金數千，要玩遍天下名妓。結果，玩孌童玩到親生兒子，玩雛妓玩到親生女兒，“自食便液”。

像孫蕙這樣的朝廷命官，玩弄女性，焚琴煮鶴，根本不懂愛情，也不配享有真正的愛情。而真正的愛情可以僅是精神愛戀，是心的呼喚，雖然永不挑明，卻持久埋在心底，再通過想像、變形，將作者愛的欲望鬼狐妖神化，將癡迷的憐愛，將深沉的愛戀，將苦澀的暗戀，將相約來生的愿望，曲曲折折，巧妙隱蔽，卻又頑強不已，通過小說形式表現出來。

這，就是《聊齋志異》某些深沉凝重的愛情小說與作者內心的聯系。

這，就是夢中情人顧青霞對“世界短篇小說之王”創作的影響。

（責任編輯：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