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的詩

人鄰

武士

瞬息穿擊的冷鐵，

澀硬，滑膩，沒有痛感，

唯在鋒刃拔出的一瞬

有著快意的噴涌。

那一瞬先前也不過一盞溫酒那樣，

黏熱是后來的，模糊而疲憊已極，

身下的草泥那么親近可愛，

云朵低低翻轉(zhuǎn)，濕潤地撫在了臉上。

近于昏睡的無力中，想起了什么，

有一種奇異的，即將耗盡、抽空的

微微痛苦的滿足。

一個人

一個人，哪里是憑空無蹤而來。

每一個人的來歷，都那么遠，

百年，千年，萬年，還要遠。

是無法想象的

蠻荒之野。

某個動作，走路，還是

喝茶時手腕的偶然一動，

發(fā)現(xiàn)

竟然和父親那么相似

一一相似到厭惡了自己。

繁衍的復制，寓意什么

一一這暗藏奧秘的開關(guān)？

這似乎未曾明了的

是一切尚在漫漫長途，還是

無奈地昭示，萬事萬物早已經(jīng)全部結(jié)束。

雄木瓜

切開的時候，

我驚呆了，濕暖的子宮也似的木瓜里，

蠢蠢欲動的

狀若蛙卵的黑色的籽充盈得滿滿的，

有如某種器官的肆虐噴濺。

近乎恐懼中，

我用金屬的勺子（手術(shù)刀一般）

將黑色的籽清理得干干凈凈，

一粒不留。

甚至在它們附著的黏黏的溫熱的那一層，

留下更生冷的鐵腥氣息。

可是我已經(jīng)無法食用，

我厭惡地把它擱在一邊。

我覺到了惡心，

有如膠水一般的黏黏的惡心。

唉，生竟然是惡心的，

而深秋的干枯

大雪中的死亡卻是無以言喻的潔凈。

貓

貓，沒一絲聲響，

行走，

從高處跳下，

都是。

它的跳下，一小團松軟充滿了空氣的

棉花那樣，

吸盡所有聲音里的塵埃。

貓，是神秘的。

人們無法猜度

墻頭曲折的那一端一一

即便是寫了《我是貓》的夏目漱石

也不能知曉貓的下一步。

看似綿軟的筋骨，

松軟的鏈條一樣，會忽地繃緊，

窺伺每一只鼠的挪移、試探，

甚至鼠須的些微濕潤一一

貓獨自享受這些秘密的寂寞。

一一忽然，熟悉的一點氣味，

隱約在那兒。

讓它驚喜而甜蜜，

騷而且甜蜜、腥咸的，

它曾經(jīng)留戀纏綿過的一個煙囪的溫暖拐角，

那一夜殘留的濡濕的味兒

讓它的鏈條再次繃緊，瞳孔突然殘忍地放大。

筆架山農(nóng)家院，大雪中的清晨

空氣冷冽、清新，謙卑地透著豐收。

院墻下整垛的白菜，

一層層包裹著綠葉的白菜，

每一棵都那么氣定神閑。

這沉甸甸的白菜，

根須上粘滿了美好泥土

如此氣定神閑，

實在配得上這個初冬，

配得上這一場厚厚大雪里靜謐空曠的清晨。

老了的時候

老了的時候，

會想些什么？

愛過的人，逝去的人，離散的人

我多年惦念一個

叫馮志雨的同學，先是去了青海德令哈，

后來不知去了哪里。

老了，我可以從容地想想這個世界，

像真正的大人物一樣

談談國家大事，

談談人民。

那么大年紀了，我有資格對這個世界

指指點點，甚至跺腳一一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前途

現(xiàn)在，以及未來。

我有資格談談世界，

談談城市和田野、莊稼，風雨季節(jié)。

有資格談談生死，

我已經(jīng)從生看了過來，看見了

漸漸抵近眉心的所謂的死亡，

也不過那么尋常。

我已經(jīng)活過了。

死亡，讓我們來談談，

好好談談，就著半碟花生，兩盞燒酒，

好好談談，好么？

一直到誰都沒有了談話的力氣。

巡行的貓

偶爾，出沒。

亦有些時候，

三兩只，某一空地停下，

佇立，之后，某一只或是一兩只，

四顧之后，邁步猶如巡行。

也確是巡行。

貓們的眼神、步態(tài)，收起野性，

收起牙疼一樣煎熬的叫春，

確乎是蕓蕓眾生之上的傲然巡行。

偶爾抬頭，貓們也會在車棚上，居高臨下，

如同古遠的小國君王，

寧靜，也孤獨，孤獨也寧靜。

似乎有些什么話語，

不屑于跟同類，亦不屑于跟人類交談。

不高不低的天，貓們隨意看一眼，覺得

天也不過就是天，沒什么可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