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澤厚和龍九經：父女兩代堪志士

● 李滿星

龍澤厚 （1860-1946），戊戌變法維新志士，辛亥元老，抗日耆老；龍九經 （1890-1933），龍澤厚之女，民國前期卓越的女權活動家和首位女法學家。父女兩代人致力于社會改良與變革，在中國近代歷史的天空劃下璀璨的光華。

機緣巧合，因修訂再版 《張季鸞與民國社會》一書，筆者需要了解張季鸞的同鄉摯友焦易堂夫婦的事跡，遂輾轉找到焦易堂的兒子焦維和外孫女邱曉真。2015年初夏，筆者再次采訪了焦維和。

焦維和，1928年生，龍澤厚的外孫、龍九經的兒子，現居住在南京，老人雖已邁進耄耋之年，但講述起外公和母親兩代志士，仍然思維清晰。

龍澤厚：辭縣令，投身啟蒙追隨中山

據焦維和老人回憶，他的外公龍澤厚，廣西臨桂人，咸豐十年（公元1860年）出生，字積之，光緒優貢。清光緒十四年(公元1888年)到四川任知縣，不久代理廣東翁源縣知縣。其時，龍澤厚親眼目睹清王朝對內鎮壓、對外投降，內心十分憤慨，毅然在1892年辭官回鄉。他回桂途經廣州時，專門停留時日，登門拜訪主張開放門禁、傳播西學的康有為。與康有為會面后，龍澤厚決定留在開化之地廣州，拜這位改良主義領袖人物為師，并入康有為創辦的萬木草堂深造讀書。這時，梁啟超等志士也在這所學校擔任學長 （即教師）。據梁啟超記載，萬木草堂開設了7門課程，有讀書、養心、治身、執事、接人、時事、夷務。康有為在這所學堂采取比較的方法教學，縱橫捭闔，旁征博引，將古今中外改革變法圖強的思想進行分析對比，引導學生兼收并蓄，自己再進行深入思考，得出變法圖強的主張和變法路徑。在這里，龍澤厚大有收獲，后來也擔任萬木草堂的學長，投身于戊戌變法前的改良思想宣傳活動和維新變法人才培養中。

1893年，龍澤厚受康有為邀請到上海，共同策劃變法事宜，并與章太炎、梁啟超、程大璋等志士結識，參加張竹君倡辦的女子天足會，宣傳婦女解放。

中日甲午海戰爆發，龍澤厚深為清廷閉關鎖國而憂心忡忡，也為自己家鄉桂林保守落后而著急。他邀請到康有為在1895、1897年兩次到桂林開展維新啟蒙活動，積極宣傳維新圖強。這兩次安排可以說極其精心。為爭取當地書院山長支持，龍澤厚作了許多說明宣傳動員，以至激動得淚流滿面。特別是協助康有為第二次桂林之行，成立了主張維新變法志士組織桂林圣學會，同時還撰寫了一批關于變法維新的文章，刊登在康有為及門徒主辦的 《廣仁報》上，而 《廣仁報》正是近代廣西最早的報刊。

甲午海戰后，清廷放棄臺灣，龍澤厚和其他志士一樣憂國，亟謀革新。他決然離開桂林，攜妻子廖氏及兒女，舟楫勞頓，趕到得海風之先、變法志士云集的上海。在那里，他同章太炎、秋瑾、馬君武等革命志士過從甚密，主張廢除女性裹足，提倡男女平等，并創辦女學。戊戌變法失敗，他因參與康有為維新變法而被捕入獄兩年。

光緒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龍澤厚積極參與到當時還是愛國學生的章士釗擔任《蘇報》主筆的“學界風潮”和“輿論商榷”兩個專欄工作中，采寫報道學生運動，大造改良革命輿論。一個多月內﹐協助章士釗先后發表了 《哀哉無國之民》 《客民篇》 《駁革命駁議》 《殺人主義》等十余篇具有強烈民主革命色彩的評論，刊登 《讀革命軍》《革命軍序》等文﹐推薦鄒容寫的 《革命軍》。同年6月29日，《蘇報》又以顯著位置刊出章太炎的著名政論 《康有為與覺羅君之關系》，對革命發出熱情的禮贊。這些言論﹐引起清政府的震恐。后來，龍澤厚與章太炎﹑鄒容等6人被清政府勾結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逮捕。1903年7月7日，《蘇報》也被查封，史稱“蘇報案”。后經同仁盡力周旋，龍澤厚被釋放。他獲釋后立即加入中興會，為最早廣西籍會員，后流亡海外到舊金山追隨孫中山宣傳革命，主持 《文興報》。之后，龍澤厚受孫中山委派回國，任上海天游學院教務長，開啟民智。龍夫人廖氏，隨丈夫辦女學，和廖仲愷烈士之妹廖冰筠女士同為同盟會少有的女會員。

辛亥革命后，孫中山辭去臨時大總統，龍澤厚也離開上海，追隨孫中山到廣東，投身二次革命，先后任廣東潮汕大學堂監督 (校長)、廣東省教育廳課長、廣東工商業局局長等職，協助孫中山辦教育開啟民智，籌集資金。回家鄉桂林小住期間，龍澤厚倡辦慈善事業，捐款復修桂林孔廟和創辦貧民學校。抗戰爆發后，龍澤厚回桂林定居,任廣西省教育廳課長、廣西省政府高級顧問，不顧年邁，組織“抗日老子軍”,慰問前方抗日將士,變賣祖居房產捐款給紅十字會醫治傷員,并與李濟深等組織“抗日長老團”，號召社會募捐，并親自繪畫義賣支援前線。1944年秋桂林淪陷前夕，龍澤厚回原籍村頭村。1946年，龍澤厚逝世，享年86歲。

憶及此，焦維和感慨道，他外公思想激進，抱負不凡，不惜辭去清廷縣令職務，一心投入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開展思想啟蒙運動，這種雖九死而未悔的精神，對他母親龍九經的一生產生了很大影響。

龍九經：外秀內剛，投身女權運動

提起母親龍九經，焦維和這位87歲的老人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中，臉上充滿了自豪。龍九經，1890年出生于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名與祥，字九經，后以字聞名于世。

受戊戌志士和辛亥志士影響，龍九經思想激進，常和父親等探討社會改良問題。16歲時，入廣東女子師范學校，和在該校擔任學監的母親同時加入同盟會。當時革命思潮澎湃，愛國志士常以文字為武器發起論戰。龍九經還沒有畢業時，其才華得到該校校長賞識，被委任為該校秘書，大凡與各方論戰的文字，皆出自其筆下。龍九經從廣東女師畢業后，曾當過5年小學教師，假期逸情名山勝水，至風景幽絕處，經常作文記之。辛亥革命后，龍九經立即辭教職，去北京考進法政學堂培訓班，為該班僅有的5名女學員之一。

龍九經不僅品貌出眾，聰明過人，且口才相當好，參政意識強，在京積極從事女權運動，名噪一時。

且說中國近代的婦女運動，最早是在洋務運動和戊戌變法時期，由男性啟蒙思想家發起的“禁纏足”“興女學”開始的；爾后發展到女性自覺地結團社等方式，爭取自身在政治、社會、教育上的地位和權利，則開始于龍九經等知識女性。她們籌辦報章雜志，著書立說，聚會演講，使女權運動在民國初年深入人心，各地女子團體紛紛成立。

有一次，袁世凱把持的國會召開例會。兩位思想守舊議員攻擊從事社會活動的婦女不守婦德，諷刺挖苦之言，讓與會眾人大笑。龍九經聞訊，怒不可遏，和唐友鳳等女權活動家沖進會場，不顧衛兵攔阻，同聲指責那兩位議員，嚇得兩位議員奪路而逃。章太炎先生稱贊她“外秀內剛，抱負不凡，不讓須眉”。1920年，龍九經出任中國女權研究會副會長，曾訪問過日本等國。

為專心地投入女權運動，龍九經早期曾信奉“獨身主義”，直到28歲還未結婚。

1919年，經同盟會元老于右任等勸說，龍九經放棄“獨身主義”，嫁給國民黨元老焦易堂。

龍澤厚故居遺址

焦易堂，1880年生，陜西武功人，名希孟，號易堂，后以號聞名。焦易堂畢業于中國公學大學部法科，性格質樸厚道，做事很實在。焦易堂與龍九經一樣，都是敢作敢為的志士，曾以大鬧袁世凱國會而聞名。那是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后，焦易堂被選為第一屆國會參議院議員。1913年在北京召開國會會議時，焦易堂拍案而起，激烈斥責袁世凱的作為。懾于焦易堂的聲望，袁世凱派人以5萬重金誘惑、拉攏焦易堂脫離國民黨，被嚴詞拒絕。焦易堂與聯合參加會議的同盟會議員否決了袁世凱主使簽訂的善后大借款合同，并決然回到民主革命的策源地上海，繼續從事反袁斗爭。焦易堂大龍九經10歲，因有共同的理想，且性格相似，婚后琴瑟和鳴。

孫中山在廣州領導護法運動、成立大元帥府之時，焦易堂以國會議員身份從北京南來護法，兼任大元帥府參議。新婚后的龍九經，自然不愿意在家中作金絲雀，遂陪伴丈夫追隨孫中山不辭勞苦奔波南北。焦易堂曾撰文說，他“半生革命，幸能勉盡棉薄于黨國者，得龍女士之助為多”。

1924年元月國民黨一大后，焦易堂受孫中山命，任華北軍事特派員，讓夫人龍九經在上海擔任通訊處主任，為南方和北方傳遞消息。在各地軍閥混戰不已民不聊生的年代，傳遞消息，這在當時是風險非常大的一項工作。但龍九經充分利用自己熟悉十里洋場各階層的便利，悉心搜集情報，傳遞消息，孫中山給焦易堂的電令和指示，均交龍九經轉達。馮玉祥、胡景翼等發動北京政變的計劃和策略，也是經過龍九經上報廣州大元帥府的。孫中山曾深有感慨地贊揚焦易堂說：“易堂焦君，秦中杰士也，為國事奔走有年，于民國創造頗有功焉。其為人也，端直溫厚，不類近世子。”

北京政變后，胡景翼南下開封，任河南督軍，主政中原。龍九經協助焦易堂，果斷印 《三民主義》40多萬冊，散發河南等北方各地，為促成第一次國共合作、形成“八方風雨會中州”革命高潮立下功勞，受到孫中山高度稱贊。孫中山在致焦易堂的信中說：“吾黨主張，以大多數人民未能了解，故于推行時，每多阻礙，此在北方，更覺較甚。得執事在彼宣傳，必見偉大之效。尚祈宏此遠謨，以竟將來水到渠成之全功。”

1926年，國民革命軍北伐，焦易堂任國民革命軍第二軍宣慰使，擔任秘書的龍九經，遇事果斷，協助丈夫焦易堂運籌帷幄，說服樊鐘秀部和馮玉祥的國民軍盡快出師參加北伐，與國民革命軍會師。

南京政府成立后，焦易堂出任民國政府立法院首屆立委、法制委員會委員長。龍九經閑不住，在丈夫主持法律起草工作時，她利用自己所學，給予了很大幫助，被譽為民國南京首位女法學家。

1931年，焦易堂奉命赴陜賑災，龍九經不顧路途遙遠艱難，堅決請求同行，懇切地對焦易堂說：“與君結婚十余年了，無日不在奔走中。祖先廬墓從未拜掃，時時感到心中歉疚！家族親友亦未得省視，將來兒女長成，恐怕對故鄉還茫然無所知呀！”就在這一次，焦易堂攜龍九經及第三子焦聯星千里迢迢歸陜西。

焦維和說，當時，他才3歲，沒有隨父母回去。雖時逢初春，但依然春寒料峭，加之關河阻隔，他父母攜子行至西安時已感疲憊不堪。但他母親聽說了省城西安西部各縣受災慘狀，來不及稍作休息，就又隨同他父親焦易堂，親自赴武功、扶風一帶賑災，竭盡全力做好瑣碎紛繁的賑災事務。由于一路奔波賑災十分辛苦勞累，加上所到之處瘡痍滿目心情悲傷，他母親竟然染上了嚴重的痼疾。后來雖然到南京全力治療，但沒有完全痊愈。

焦維和感嘆，他母親龍九經雖然和孫中山夫人宋慶齡、蔣介石夫人宋美齡等交好，但從不愿意做官，也不借機經商。

焦維和回憶，1928年，南北統一，軍閥混戰的局面結束，南京民國政府成立。國民黨中故舊友好人士大多曾勸身為老同盟會員的龍九經到國民政府任職，但她婉言謝絕，決心以女子教育為己任。她曾經說：“女子欲參政而無法政智識，恐于國家社會終無裨益。”

在焦易堂支持下，龍九經積極奔波呼吁,于1929年5月在南京創立了私立首都女子政法講習所，宋美齡十分支持，欣然擔任董事，龍九經為所長。龍九經不掛虛名，身體力行，和丈夫焦易堂夜以繼日親自編寫審定教材，確定辦學宗旨。當時京滬報刊稱贊說：“女子從事法律甚少，實現總理孫中山男女平等之大義，所以糾合同仁創辦女子法政學校，舉國無之。”開設的課程，以法律學科為主，以政治經濟為次，共有23個科目。聘的教授，都是當時歷任各大學的著名法學專家，還有留美、留日的法學博士。該講習所開始一年半一期，后改為兩年。

當時，龍九經還兼任首都女子政法講習所附屬南京女子中學校長，可謂對女子教育不遺余力，她為人正派，待學生寬厚，教學有方，主持學校事務，無論大小井然有條，一度是上海、南京等地報刊的新聞人物。

首都女子法政講習所招生三期，先后錄取了200多人，學生年齡都在20歲左右，以江蘇，湖南、浙江三省為最多。辦學伊始，民國政府人事部門認為，首都女子講習所是私立的，不在正式教育系統之列，學生不符合公務員任職資格。龍九經為學生前途考慮，一方面鼓動講習所畢業同學會與政府交涉，同時出面隨丈夫焦易堂四處奔波，安排學生就業。民國政府教育部后下文規定，原具有初中畢業學歷的女學生就讀講習所，可取得公務員資格。第一期法律班除40多名學生繼續深造外，其余畢業生由龍九經、焦易堂以書面形式向各政法機關推薦錄用。1932年，講習所將學習期限從一年半改為兩年，符合國民政府 《法院組織法》中關于書記官資格為學習法律兩年以上的規定。

龍九經對講習所招收的學員，不論貧寒職員、富貴人家主婦亦或是官太太，都一視同仁。她了解到兩位來自江浦的女學員家中發生經濟困難，趕緊自己掏錢資助，并發動募捐，鼓勵兩個女學員完成學業。一天，龍九經得知常府街上政要陳果夫公館家的管家無理克扣女傭人的工資，還毆打兩女傭人，她上課時便要求女學員們去陳公館聲討那管家，還邀來一位知名律師助陣，弄得那管家狼狽不堪，閉門不出。事后，陳果夫致電焦易堂、龍九經夫婦，坦承當時他隨蔣介石去南昌，并不知情，回寧后即辭退了那管家。

令人惋惜的是，1933年初，因積勞成疾，龍九經在上海辭世，年僅42歲。當時，焦維和才5歲，剛剛記事。他記得，母親病重期間依然關心國事，對日本侵華企圖十分揪心，堅決反對屈膝求和。他母親去世后，父親焦易堂盡力支撐著首都女子政法講習所，以紀念亡妻。抗日戰爭爆發后，學生四處躲戰亂，生源急劇減少，加之該校是私立，當時一切為了抗戰，辦學資金很難籌措，不得不停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