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夏


我國擁有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人們常用“地大物博”來形容這片廣袤的土地與豐富的物產,那么在這片土地上到底生長著多少種植物,我們又怎樣來區分它們呢?這道浩大的題目并不是無解,有一個人他能準確地說出上萬種植物的名稱,拿來一株小草或是一朵小花,他張口便能說出這些植物的科和屬,就猶如一位父親在說著自家的孩子。
這位“父親”的足跡遍布祖國東西南北,他用了10年的時間,制作了一套3萬余張的中國植物卡片,裝滿了整整80個標準的卡片盒,重達300公斤。
由他定名和參與定名的植物分類群就有1766個,涵蓋94科334屬,其中新屬22個。以他為代表的三代中國植物分類學家改變了中國植物主要由外國人命名的歷史。
他被稱為中國植物“活字典”。他是,吳征鎰。
自序
“古語云‘行百里者半九十,極言行程的最后艱辛境界。我今忽忽九十有六矣。這才體會到九十以后恐怕也是人生歷程的艱辛階段吧?‘前事不忘,后事之師,這是我在九十六歲時作半生總結時的目的,應該如此吧!我沒有想到,我能活達九十六,看來這是因為我出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由少而壯,又逢二戰,中間先是軍閥混戰,十一歲還在家塾又遇到第一次大革命,十五歲(1931)‘九·一八事變又起,1937年我二十一歲時,即遇八年抗戰,而后三年內戰,好不容易在1949年時,毛主席在天安門宣布‘中國人民站起來了,我卻戴著‘烏龜殼(石膏背心)在清華校醫院中躺著,時年三十三歲,還是獨身。這以后,又有抗美援朝,加上列強長期的封鎖;‘樹欲靜而風不止,國內的政治運動紛至沓來,令人應接不暇。我幼年多病,雖在成年以后,因逃難、調查考察和四處奔走,身體反倒好了……八十二歲結束國內外考察工作,以六年時間折節讀書,到2006年完成四種自主創新著作??傊梢哉f:我是患難余生,幸逢盛世……”
這是吳征鎰《九十自述》的一部分,字里行間只看出了謙卑與輕松,看不出任何艱辛,也許只有過來人才能真正地做到,“經事還諳事,閱人如閱川。細思皆幸矣,下此便然?!?/p>
如今大師早已不在,但他對我國乃至世界植物學以及其他有關研究領域作出的貢獻,值得我們將他銘記于心。
“灰色”的童年,“綠色”的底襯
1916年6月13日,吳征鎰出生在一個破落的封建大官僚地主家庭。母親是他的啟蒙老師,他自小便知曉母親家“五之堂”的由來,即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辯之、篤行之,并將其奉為自己的人生格言。10歲左右,吳征鎰經常游走在父親的小書房中,在那里他翻閱過故宮博物院用珂羅版照相印制的《神州國光集》,看過吳小如用“工筆畫”石印的《點石齋畫報》,在他讀過1919年商務版的《植物名實圖考》和牧野富太郎的《日本植物圖鑒》后,他便迷上了植物,萌生了要窮其根本的念頭。
兄弟們不愛和吳征鎰玩耍,覺得他整個人呆呆的沒有意思。吳征鎰卻不以為然,當同齡孩子忙于嬉笑打鬧時,他就在家中荒廢的后園——蕪園中看花、看草、看葉、看竹、看竹筍破土,采榆錢兒、剝新鮮的豌豆吃,好奇舂夏為何繁花滿枝,而冬來卻又葉落枝頭。
蕪園是吳道臺府第的私家花園,占地15畝,南北長約200米,東西寬約50米。其中,吳氏祠堂占地4畝,花園11畝。園門朝西,與吳道臺宅第、信成女子中學隔街相對。蕪園的布局大致分為三段:“南段種有李樹、石榴和桃樹,中間一段種有竹,夾有松、柏、桑、榆等喬木,北段的東北角建有魁星閣,與西邊的‘測海樓遙遙相對。閣下有一不規則的長方形池塘,池內植有青蓮。池塘西邊之狹長地帶種有廣玉蘭、紫玉蘭、白玉蘭、繡球、紫薇、丁香、牡荊、凌宵等木本花卉,還種有皂角、柿樹、枇杷、小葉楊等鄉野常見樹木,盡顯不事雕琢、清新純樸的田園風光?!?/p>
這個天然的植物園成為了吳征鎰最好的老師,吳征鎰也常常風趣地說:“我選植物學作為專業,我家的后花園‘蕪園應是我的第一位啟蒙老師。”蕪園在童年吳征鎰的心目中,神奇得就像一個謎。
隨著吳征鎰對植物了解越深,他就越覺得植物的世界難以窮盡,于是,才上初中一年級的他便立志,長大后要專攻植物學,將來有一天能將萬水千山走遍,將沒看過的植物全看完。
摔跤冠軍
1975年5月,吳征鎰首次進藏考察,他們沿著青藏線考察喜馬拉雅山北坡的植被和青藏高原面的植物區系,歷時3個月。3個月后,考察結束,吳征鎰自覺尚有余力,便與助手武素功等人前往黃山療養??墒窃谒闹挚磥恚@可不是一段純粹的休閑時光。武素功回憶說:“這哪是療養!吳先生讓我把西藏的一大箱子材料和標本帶去,一到療養院,他沒有會議、沒有行政事務,一天到晚干得更歡了,連中午也不肯休息,我跟著他比在家里還苦呢!”就這么“療養”一個月,吳征鎰編寫了《西藏植物名錄》《西藏地名錄》兩部重要資料,為《西藏植物志》做好了基礎工作。
吳征鎰的女兒吳玉回憶曾說,他的父親工作起來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他常常坐在植物標本室里鑒定標本,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連吃飯都覺得是麻煩事。她不得不和媽媽訂下計策,騙吳征鎰去洗碗,才能讓他稍微休息一下。
植物學家聽上去工作“很輕松”,可以一邊游山玩水,一邊工作研究。但根據植物學家周俊院士回憶說,野外考察的時候,吳征鎰不看天、不看山、不看景,一路上就低著頭觀察植物。有一次在云南文山考察,吳征鎰在密林里跌了一跤?!暗沽怂皇窍胫R上爬起來,而是左顧右盼地觀察植物。他忽然見到了一株白色寄生植物,迫不及待地拿在手里一看,就認出了是‘錫杖蘭,這可是這種植物在中國分布的新紀錄!”
吳征鎰是平足,野外考察時經常摔跤,大家給他送了個“摔跤冠軍”的雅號。即便如此,吳征鎰的足跡還是遍布祖國的大江南北:花甲之年兩次進藏,爬上了喜馬拉雅山北坡;80歲高齡時還親自到臺灣考察。吳征鎰經常自嘲說:“摔跤也好,有時摔跤還能發現新種呢!”
滇之情
“中科院昆明植物所一幢老舊的住宅樓里,吳征鎰在一樓的一套不到90平方米的房子里居住了18年。窗外是四時不謝的綠樹和花枝。有抬眼就可見的植物作伴,吳征鎰就是在這里完成了《中國植物志》和《云南植物志》的終稿工作,并在這兒折節讀書,完成了自主創新的4部學術專著?!?
云南的植物多樣,對于一位植物學家來講,云南就是他科研不竭的源泉。
吳征鎰與云南結緣于1938年,幾經輾轉,最終他還是選擇回到云南落戶。
“1949年6月,吳征鎰任北京市軍管會高教處副處長;12月份,吳征鎰任中國科學院(機關)黨支部首任書記;1950年,他任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員兼副所長;1955年,又當選為中國第一批學部委員(中科院院士)……”榮譽加身的吳征鎰在旁人眼里,可以憑借著自己的資歷走上仕途的道路??墒牵藭r的吳征鎰卻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事實上他的內心從未遠離植物,“他懷念在研究室看標本和在野外搞調查的日子,他時?;叵肫?938年橫貫云南之行,懷念那里的亞高山針葉林、高山草甸、熱帶山頂常綠闊葉林、熱帶季雨林和各式各樣的次生植被。他心中懷揣面對云南秀麗風光時許下的。一定立足云南,放眼中國和世界植物的宏圖大愿?!?/p>
1958年夏天,42歲的吳征鎰攜夫人段金玉毅然帶著7歲的兒子和5歲的女兒飛抵云南,與植物學家蔡希陶一道擔負起建設中科院昆明植物所的任務。
回到云南的吳征鎰,如回歸自然的鳥兒,開始縱情融入到天地之間。在云南,他從西雙版納到麗江,從德宏到大理,從干燥炎熱的河谷到潮濕寒冷的高山,到后來他的足跡開始踏遍全國所有省市區,隨后又從國內到除非洲以外的四大洲。哪里有植物,哪里就會留下吳征鎰的身影。
博聞強識
“1966年,開始了‘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我是研究所的‘當權派,‘文革中必然是‘走資派,又是‘反動學術權威,被批斗、進‘牛棚理所當然。我失去了做科研的權力,只有接受批斗和參加體力勞動的義務。年已半百的我,在‘日日批斗和‘天天勞動中,受盡磨難和苦難,家里被抄,不得回家,在‘牛棚中‘閉門思過,還要無止境地寫‘交待‘檢查材料。所幸在堅強毅力的支撐下,總算頂過來了,劫后余生?!?/p>
1965年6月26日,毛澤東在同他的保健醫生談話時,針對農村醫療衛生的落后面貌,指示衛生部“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這一指示被稱為“六二六”指示。為響應毛澤東的“六二六”指示,全國開始了大規模的三線建設,衛生醫務人員到農村去鍛煉,接觸我國農村社會的實際,幫助建設農村醫療衛生機構。
那個時代農村缺醫少藥,醫務人員的到來無疑提高了農村的醫療水平。但是這些仍然無法改變少藥的現狀。1970年全國掀起了大搞草藥運動之風。此時,吳征鎰的“歷史問題”基本被弄清楚了,但還沒有獲得自由,他被分配到開水房燒開水。但即便如此,沒有比他更了解植物的人了,“研究所組織人員赴各地州縣調查中草藥,調查中遇到一些疑難種,經常來問在開水房勞動的我。一來二去,成了常事,他們需要我的幫助,我借此又撿起鑒定植物的本行?!?/p>
吳征鎰在沒有參考資料可查的情況下,憑借著自己對中國本草書籍內容的記憶,利用勞動之余對當時云南省中草藥展覽會展出的中草藥進行學名的訂正。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得到了一名赤腳醫生的“中草藥小冊子”,他很高興并請朋友們幫他收集這類型的小冊子,以便對各地的民間中草藥植物展開訂正。就這樣,吳征鎰一邊在鍋爐房燒開水,一邊摘抄小冊子上的內容。隨后,他把植物的名稱和中草藥的名稱統一起來,在古代醫術和植物學有關書籍中加以考證。兩年間,吳征鎰整理了關于各地中草藥植物的筆記,這些筆記后來成為編輯《新華本草綱要》的基礎和可靠的依據。
1983年,吳征鎰再一次憑借著他的博聞強識引得人們的夸贊。年近70歲的吳征鎰來到英國大英博物館,英國人請他鑒定清朝時期駐華英國公使在中國采集的至今無法鑒定的標本,吳征鎰經過觀察后用流利的英文說出了每一種植物的名稱,包括拉丁文的名稱,它們的科屬種和地理分布,曾經記錄過的文獻和資源開發的意義。英國人嘆服不已,對于這份贊賞,吳征鎰只是回答不足掛齒。
“幼時,我對植物有天生的稚趣,‘夢中竹林舂來發筍,節節上長讓我驚奇。經過中學、大學,稚趣漸變成志趣,志趣在演變成終生志向。在顛沛流離的生涯中,我逐步樹立起積極進取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培養了吃苦耐勞的體魄和堅忍不拔的性格,也鍛煉了堅實的生物學、地學和化學等方面的基本功。我奉行凡是實踐為先,科學實踐中產生的創造性思維,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也不是一個人獨立形成的,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持續攀登的結果。‘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清華校訓,我一生以此立身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