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戈天的詩

蔣戈天

大霧

需要這樣一個巨大的子宮。安頓一次休眠

月籠紗窗，圍爐煮酒

需要一些濕潤，一些涼，一些暗

安撫身體里細瓷一般的光焰

霧鎖江湖，將埋沒所有英雄的名和姓

當胸藏孤獨，可策馬而去

可息下劍鋒；可取一杯月乳，養胃安心

可借一道傷口，收存熄滅的閃電

放下此刻的疲憊，困頓，和衰老的容顏

贏得這個大霧侵蝕的夜晚

哦，我愛這大霧，這蜜汁——

就像愛著這個，常常虛掩著門的人間

面對一個下午的空虛來襲

風中了無消息。連壞消息也隱身密林

這個下午，空曠，失語

初冬的大地在掩埋著一些什么

道旁樹板著臉孔，陷入零度的沉思

迷霧的窗口模糊了世界

大雁結對遠去了，孤獨的天空

搖晃著殘碎的翅痕。此刻

難以用一身的空虛充當活著的證據

難以確定將在哪一刻被世界遺忘

哦，可否容忍那些失淚的眼神

透涼的心——

你這擁擠的，即將上凍的人間？

云中客

如果是石上生，喜歡自己命硬

有披瀝霜雪的皮肉，抗擊山風的骨骼

直面雷劈火燒的肝膽魂魄

悲喜存人心底，以沉默作為利器

隱身時光深井，任白云聚散群鳥一飛而過

如果是草間生，樂意自己命輕

是纖若綢絲的婉約，吹不折澆不斷的柔韌

從泥土中噴張氣力的鏗鏘心音

從細微之處欣賞自己，愛自己

飲盡憂傷的酒杯，在血脈中種一輪紅日

如果可以，更愿是一名云中客

流浪無羈，立足為家

湛藍天宇作屋頂，三山五岳作柵欄

五湖四海都是門前池

太陽是巡游的老爹，月亮是牧羊的姊妹

和云朵一塊睡醒

睜開星星一樣調皮的眼睛

一生居高處，淡看滾滾紅塵

云起施愛，云落舍恨

立身做高臺，牽引眾生彎著的腰直起來

心藏羽翅，蘸著早晨的露水而飛

生命即便是一個暗小的逗點

也以高揚的姿態，胸懷一片江山

給自己一截云梯

讓螻蟻一般的日子高大起來

讓內心聳起高樓，一一交錯的結構堪比鋼鐵

深山瀑

源頭不知從何說起。立體的畫

奔涌的詩

微涼的內心搖曳不熄的火焰

我非熟親近鄰，只是

一名過客——

捧出仰視、心顫交付激流的花朵

推拉自己，將任性、好奇和不安分

推下懸崖

自斷后路，握拳走上前去

舍下鳥鳴的三分清幽，蝶舞的五分唯美

給自己帶上花冠。又自己

洗去胭紅翠綠

從不把深山的出身作為卑微的借口

你要激揚，要喧響，要自己證明自己

遠去之后，或有回眸——

將一浪一浪的滄桑和愁腸還給母親

低處的陽光

露珠丟了。這烈日，噴著帶刺的舌讓揚花的稻穗喊出了

疼像斷乳的母親，含淚失去了哺育踩著那些傷口，微風

泣出一片布滿血絲的呻吟田埂上，熱汗模糊了眼睛——

父親的牛鞭甩響蹣跚的黃昏母親披著蓑衣晃動細雨里傾

斜的孤影提著水壺，找不到一處泉眼像抱緊大樹的蟬，

扎下深深的吸管親近土地的人把心埋藏泥土，最后，把

身體交還給大地，和一方山水黑夜，隱去憂傷的河流等

太陽升起，又把金菊一般的笑意呈給生活的一片碧藍

命運如蚯蚓，訇匐低暗處，認取光照曲張著日子的悲喜

田野里，忘記勞累的鄉親蝸牛一樣，背負風雨滄桑而心

藏大雁飛向心中敬畏的那片廣闊當時光老去之時，他們

輕閉窗口，抹去遠處天空飛過的痕跡

燃出熱血的榴火

布谷的小嘴啄破天空的鑼

榴花打燈籠，踩碎步，說來就來了

矮墻下，幼桃抖抖水袖

唱出青澀的戲詞，試圖忘記片片花落

砂礫埋葬了青春，長出又一輪青春

鳥鳴消歇了，天空風平浪靜

遠處的暗云洶涌，泄露了秘密的行蹤

想說的話停在唇上，靜止風口

影子落下來，覆蓋明亮的齒印

有一些隱衷不能消解，且無法道破

就像朵朵杏花，甘心在早春迷失

有一股火，正在替夏天燃出熱血一一

碾過悲傷，祈愿善良

在塵土掩飾的舊望里，撒上碧綠的青苔

一只鳥飛過……

天空放牧著羊群。向遠的云朵

暗藏著蔚藍色的洶涌

一只鳥用它的飛翔擦亮凌風的羽翅

擦亮激流的閃電

無邊的寂靜，緩慢打開窗口

頌辭被懷念帶走。空闊也需要解救

在更為渺遠的高處

認識微茫的自我，是寂寞的——

把一顆飛馳的心歸還自己

對著空谷，允許漂泊落下云峰

和一粒微塵對話命運

時間在夕輝里傾斜，那些逝去如細流

漏下瘦弱的回思和擔心

為了擦干眼淚，為了救贖

選擇原諒和離開。目送昨日的遠去

借一條大河洗凈羽翼，洗凈迷蒙的眼睛

讓內心的幽藍

保持燃點——對接風中閃爍的火焰

秋風勁

想寫下綿綿這個詞。細碎的小羊毫

綿里藏刀。一臉滄桑是它磨礪的蠅頭小楷

哦，天空破了，秋的淚絲扯下來

成細細的傷，鑲在彎彎的眉

粘滯的足跡，慢下來，再慢下來

幾近弱女子的一番哽噎

風卷來。它心硬，黑手猙獰

加劇了人世的顛簸。勇氣癟下去了

一轉眼，會弄丟鏡中的自己

此時，想呈上強勁這個字，給荏弱的心

已喪失了歸還的可能

那么，好吧——，就把風雨中的搖晃

當作走下去的通行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