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心如紙（組詩）

趙亞鋒

果園之戀

她太年輕，也太招搖

三個月還是六個月——受孕之前

她略施粉脂，頭戴蝴蝶發(fā)卡

及地的綠裙綴滿露珠的寶石，迷醉于

蜜蜂哼唱的歌謠。春風(fēng)

與她細(xì)嫩柔軟的手

交互纏繞，并情不自禁地

打著花朵的結(jié)。陽光和雨水

商量過什么？她被一場無望的愛情

耗盡青春。滿足了利潤和味蕾之后

摘了又摘的果實不屬于她

沁脾的香氣不屬于她。甚至

那些在她體內(nèi)在她血液中

醞釀了大半年的糖分和汁液也不屬于她

一座果園奉獻(xiàn)了那么多又失去了那么多

她很累。深陷在貧瘠的土地里

她赤裸的身體，扭曲地掙扎

秋風(fēng)穿過她空蕩蕩的骨骼

脫落的葉子為滿身的傷口

喑啞地喊疼。她向天空

舉了無數(shù)次手，卻得不到任何

發(fā)言的機(jī)會。一把鋒利的剪刀

也會粗魯?shù)匦薷乃蛏系难赞o

翻書時發(fā)現(xiàn)一張舊照片

墻角似乎有一張蜘蛛網(wǎng)。屋檐很黑

碎花門簾灰暗，它實際的顏色

在想象里鮮艷。記憶是靠不住的

應(yīng)該是下午，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剛洗完頭

渾身散發(fā)出劣質(zhì)洗發(fā)水的香味

面朝笨重的鏡頭，緊張、茫然

——直到現(xiàn)在，他的眼睛還盯著

某個并不精彩的段落，津津有味地

讀一本發(fā)黃的言情小說

拘謹(jǐn)?shù)哪槪啻憾磺逦梢?/p>

像未剝?nèi)サ纳虡?biāo)，顯然，青春還在

保質(zhì)期內(nèi)。不安分的手

抓撓著固執(zhí)的腦袋，既是無措

又是佯裝。嚴(yán)重褪色的舊照片

像激情過后的，夜晚與白天

愈加黑得醒目，白得分明

抽去恍惚的十年，內(nèi)心駁雜的我

難以面對一個倔強(qiáng)而孤單的孩子

嘆息是多余的，傷感是徒然的

我只想，為他拭去滿面的灰塵，讓他

笑得再清晰一些，燦爛一些

然后輕輕合上書，免得一個內(nèi)心如紙的人

受到世俗的再次打擾

天氣涼了

兩只手，腫脹與皸裂

默契地較勁，嫻熟地撕裂

不停地剝?nèi)ヒ粚佑忠粚影?/p>

紫色的纓，像毛發(fā)，垂吊在

玉米棒鮮嫩的額頭。排排玉米籽

帶著新生的光澤，露出比指尖

還小的腦袋——風(fēng)，有點涼

堆放在墻角，或吊掛在屋檐

它們從容地蜷縮，平靜地干枯

日短天寒，稀薄的陽光中

它們泛著淡黃的氣息，并越來越暗

——像不像一個老人，在暮年的黃昏

慢慢把光芒收回體內(nèi)？

而晾曬在院子里的玉米還沒有進(jìn)袋

這些從秋風(fēng)口里拔下的顆顆金牙

經(jīng)過搓、打、磨和汗水的冷卻，還能不能

啃得動又冷又硬的生活？霜氣襲來的夜里

它們一粒挨著一粒，一粒挽著一粒

與一片薄薄的月光

席地而坐呵可天氣涼了……

周末

蜷縮或舒展，都在一張硬板床上

世界只有15平米大

睜開或者閉上，倦怠的雙眼

與燈光無休無止地強(qiáng)烈對白

翻幾頁書書，無味

寫幾行思慮已久的詩，更無味

通訊錄上的500個名字

各自過著我不便打擾的生活

網(wǎng)絡(luò)，有時伴我在房間旅行

有時，帶我進(jìn)入虛擬的血腥與殺戮

幾盆花草在泛黃。窗臺上的灰塵

一日多似一日。高過樓房的喧囂

淹沒了時間走過的聲音。黃昏時分

在電話中，我用冰冷的左手

接住母親蒼老的“孩子”

用麻木的右手拎著兒子稚嫩的“爸爸”

這份量，壓得骨頭要裂開——

是的，我肩上的擔(dān)子很重

可我從未想過放下

一枚硬幣在空中忽閃

他自信：即使空中的舞蹈有多么難看

他都能聽到響亮的掌聲

他誰都不看，目空一切

不停地翻轉(zhuǎn)

像打亂了秩序的白天和黑夜

我深諳：那朵生銹的牡丹

需要更多的汗水浸泡

才能漸漸露出銀亮的光澤

那個冰冷的“壹”字

只有一毫米的底氣，卻有著

穿越人心的本領(lǐng)

一枚硬幣忽閃而過。我忐忑猜測

它詭異的正反兩面。當(dāng)金屬落地的脆響

傳來時，我已暗向低迷的生活

押了個不大不小的賭注

輸了，就賠上后半生

贏了，就贖回前半生

一個女人的七天假期

第一天，她說要好好休息，別指望她

為我們懶散的父子做這做那

第二天寫了半頁教案，字跡潦草得

像她的壞脾氣。第三天，輔導(dǎo)女兒做作業(yè)

三道數(shù)學(xué)題，她罵了五聲“笨”。第四天她

上微信、聊QQ、看下載的韓劇，100MB的流量

所剩無幾，數(shù)次感嘆女主人公衣服“幾乎沒有重樣的”

一件織給兒子2歲穿的毛衣出現(xiàn)在她手上是在第五天

依然是拆了織、織了拆，如今兒子已3歲半了

第六天她斷斷續(xù)續(xù)睡了一天，期間醒來，分別

指揮我洗衣服、接了一個電話、呵斥了一只花貓

最后一天，想起出去游一趟的愿望再次落空

她開始不斷嘆息，并抱怨、發(fā)牢騷

就像經(jīng)常在凌晨，她莫名其妙地打來電話

不厭其煩地述說：教學(xué)的繁雜、同事的刁鉆、工資的可憐

孩子的頑皮、生活的艱辛和花銷的巨大

末了，還要重申一遍自己對愛情的領(lǐng)悟： “只有老得走

不動了

一個人送走另一個人，才算美滿婚姻”

掛掉電話，在十月的午夜

我的后背一陣?yán)湟魂嚐?/p>

更像爸爸

用廉價的糖果略施一下小計，我就輕易

抓住了那雙用力抽取的小臟手

他怯怯地，鼻涕一吸一抽，指縫里積滿污垢

他還記得上周我呵斥過他

賭氣不看我，卻用長長的小指甲摳我

做著小小的抵抗

他常對母親說話，三歲的話，我聽不懂

只有那句含含糊糊的“大爸爸”讓我感到

這一年里，我比遠(yuǎn)在蘇州打工的弟弟

更像他的爸爸

他在院子里玩耍，有時會突然跑過來

撲向我，抱住我，用他

冰涼的小臉，在我滄桑的老臉上

親昵地挨一挨，就像我和兒子平常做的那樣

我難以解釋這一動作的內(nèi)涵也說不出

更多的想法和感悟

畢竟他太小，我太麻木

我只有順勢，給他剪剪又臟又長的指甲

洗洗手和臉，以便他再次撲過來

抱住我挨臉時，我也能

在他紅撲撲的臉蛋上

找一個較為干凈的地方

親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