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
1923年,沈從文(1902-
1988,湖南鳳凰縣人,著名作家,代表作《邊城》《中國古代服飾研究》)21歲,脫離軍閥陳渠珍部隊,帶著“尋找理想,想讀點書”的念頭,冒冒失失來到北平。幾番周折后,為了便于到北大旁聽,住在西城的慶華公寓。這是一間貯煤間改成的“僅可容膝”的陰濕屋子,沈從文給它起名為“窄而霉齋”。沈從文一生榮辱起伏,跌宕遷徙,這個齋號,卻幾乎用了一生。
1949年前沈從文已著作等身,貴為教授,收入不菲,他為什么不置一所寬敞亮堂的住所呢?他的表侄黃永玉有一段生動的說明:“在舊社會他寫過許多小說,照一位評論家的話說:‘疊起來有兩個等身齊。那么,他該有足夠的錢去買一套四合院的住屋了,沒有;他只是把一些錢買古董文物,一下子玉器,一下子宋元舊錦,明式家具……精精光。買成習慣,送也成習慣,全搬到一些博物館和圖書館去。有時連收條也不打一個。”
抗戰(zhàn)勝利,西南聯(lián)大解散。1946年8月27日,沈從文飛往北平,仍任北京大學(xué)教授,年底搬入沙灘中老胡同32號北大宿舍。這是一座深宅大院,原是前清珍妃入宮后的娘家,此時住著北大二十幾位教授。紅漆大門,進去不遠又有一道二門,繞過好幾棟平房,在西北角有一個小小院落,便是沈從文的住所。屆時教授地位高,北大也尊重他們,想來這個院落是個安適的所在。
但一個新時代的到來,沈從文受到思想上的沖擊,顯然已不適合在北大教書了。他被安排在歷史博物館做講解員,到四川參加土改。沈從文既已不是北大人,妻子張兆和也待不下去,只得遷出,在交道口大頭條胡同11號租了一處私房。當沈從文從四川土改回來,疲憊地拖著行李,找到這里,還站在院門前,先詢問沈從文在不在這里住,確認后,才找到自己的新居。沈從文在給大兒子龍朱的信中說:“搬了好,我們沒有權(quán)利住下去的。不過地方太僻,和一切隔絕,即和圖書館還隔得那么遠,要讀書也無可為力。”他是真正的讀書人,不能讀書,是最大的痛苦。
1953年3月,沈從文搬入東堂子胡同51號歷史博物館宿舍,三間平房,面積雖不大,但尚過得去。但到“文革”,被勒令讓出兩間,一家只好擠在十二三平方米的一間里。
1969年9月,張兆和下放湖北咸寧干校,同年11月沈從文也下放咸寧干校的另一處,僅剩的一間小屋被一個姓王的主任借去給兒子睡覺。
1972年2月4日,70歲的沈從文因病獲準回京治療,未久,因出版《中國古代服飾資料》正式調(diào)回北京,東堂子胡同小屋已不住人,但王家不肯搬走東西。大兒子龍朱去交涉后判斷,王家可能“非要這間房子不可”。沈從文笑笑說:“好,被逐出以前,還是工作吧。”
同年6月30日,沈從文在給張兆和的信中說:“氣候已上升卅八,房子特別悶熱,到下午即成蒸籠。無從工作。”還說,“院中今早張大媽和李大媽大吵一小時有余”,“近于短兵相接……把我的工作日程全打亂了。”在給小兒子虎雛的信中還談到,前后二院17家每戶都搭建了廚房,只有我還在露天做飯。
同年7月,張兆和即將退休回京,沈從文急壞了,寫信給小兒子虎雛說:“我除了工作無可為,而且工作也不能定時定量,如辦公,得看體力。在工作時,自然是房中亂糟糟統(tǒng)無所謂,總經(jīng)常會忘了洗臉、吃飯、理發(fā)……忘了爐子和煮的什么。忘了離開桌子。有人來商談工作,又照例說個不休。那么一間房子中,已經(jīng)使她無個轉(zhuǎn)身處。”她“回到東堂子一同住下,將不免會迎面摩擦,矛盾突出”。在沈從文的請求下,張兆和單位增配了小羊宜賓胡同5號,一大一小面積為19平米的房子。張兆和在小間堆雜物,作廚房,另12平米作臥室。
沈從文仍住在東堂子胡同。斗室里到處是書、圖片、零零碎碎的紙條,床上一半堆著隨手應(yīng)用的圖書,桌子只有稍微用肘子推一推,才有地方寫字。夜晚,書躺在躺椅上,沈從文就躺在躺椅上的書上。白天如果天氣好,并有需要,沈從文就在院子里擱塊門板,攤開各種圖樣資料。
不管冬天或夏天,下午5時,沈從文提著一個南方帶蓋的竹籃子,到二里外的小羊宜賓胡同去吃晚飯,并把第二天早上和中午的飯帶回去。夏天天氣熱,他的屋子又特別悶熱,帶回去的飯很容易變餿。表侄黃永玉表示擔心,沈從文說,我有辦法——“我先吃兩片消炎片”,叫人忍俊不禁。
后來沈從文將東堂子胡同的一間讓給了大兒子龍朱,搬到小羊宜賓胡同與夫人和侄女同住。雖然免去了每天兩處來回跑動的麻煩,但沒有了獨自的空間,而且那間東西有窗的斗室,夏天時,上午東曬,下午西曬,根本無法工作,每天還得去街道公廁方便,苦不堪言。
1979年1月10日,《中國古代服飾資料》歷經(jīng)艱難曲折,終于整理完成,更名《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交北京輕工業(yè)出版社出版。消息傳出,國外出版商趕來接洽,愿以最高稿酬出版。沈從文為了國家的尊嚴斷然拒絕,又幾經(jīng)周折,后經(jīng)社科院黨委書記梅益決定,交香港商務(wù)印書館出版。
該社總編輯李祖澤立即飛赴北京,到小羊宜賓胡同與沈從文商定出版細節(jié)。小屋子里只有1張?zhí)僖危骺驼l也不愿獨坐,只好到院子里暢談。那天北京正值大雪,兩人談興正濃,早已忘了紛飛的雪花濕了衣襟。
在等待校樣期間,同年5月4日,沈從文給小兒子夫婦信中說:“如今正愁校樣送來時,上千種圖紙無個攤開一一校對處。也許還只能在院子中趕工,臨時用門板作工作臺。反而覺得付印無消息壓力較少為合理了。”
1980年2月,在致巴金信中,他描述了住處的狼狽狀況:
因住處只有一張桌子,目前為我趕校那兩份選集,上午她三點即起床,六點出門上街取牛奶,把桌子讓我工作。下午我睡,桌子再讓她使用到下午六點。這樣下去,哪能支持多久!
巴金認為,“這事實應(yīng)當大書特書,讓人們知道中國一位大作家、一位高級知識分子就是在這種條件下工作”。巴金之前曾向周揚提出沈從文的住房問題,希望幫助解決,周揚答應(yīng)可以幫忙。
同年5月2日,沈從文搬至前門東大街3號社科院宿舍大樓507室,房子不足40平方米,且面對北京交通要道,日夜有上萬車輛經(jīng)過。在這種噪聲環(huán)境中,沈從文常感精神疲憊,難以正常工作。此后三年間,曾有多篇文稿在這里動筆,大部分沒有完成。但從此沈從文不再使用“窄而霉齋”這個齋名。
1986年春,在胡耀邦的親自干預(yù)下,沈從文遷入崇文門大街22號601室四室一廳新居。84歲的沈從文終于有了寬敞、安靜的大房間。可是他已經(jīng)沒有能力“把資料攤開”來,進行研究和寫作了。
兩年后——1988年5月10日沈從文逝世,享年8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