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明式家具的文人之美

劉廣權

（中國傳媒大學 北京 100024）

“明式家具”一詞的概念界定，王世襄先生在其《明示家具研究》中是這樣描述的：“明式家具一詞，有廣、狹二義。其廣義不僅包括凡是制于明代的家具，也不論是一般雜木制的、民間日用的，還是貴重木材、精雕細刻的，皆可歸入；就是近現代制品，只要具有明式風格，均可稱為明式家具。其狹義則指明至清前期材美工良、造型優美的家具。”[1]本文所述明式家具，主要指其狹義的概念，即明中晚期至清早期這段時間內，主要采用硬木材料制作的，設計精巧、做工精良、風格簡約的優質家具。明式家具堪稱明代文人士大夫文化的物化代表，文人士大夫和傳統手工藝匠人在文化程度、審美情趣、制作目的等方面都有很大的差異，使得明式家具呈現出一種獨有的文人之美。

一、文人設計明式家具的思想本源

大量文人參與家具設計，是明朝中后期一種全新的社會現象。傳統中國人分為士農工商四大階層，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文人士大夫的社會地位使其一般不愿意從事手工藝匠人的工作，這種社會現象何以在明末被打破？這里筆者主要從明代文人設計家具的思想本源方面進行論述。

（一）經世致用的社會思潮影響

經世致用是中國文人傳統的價值取向，起源于明清之際思想家顧炎武、王夫之等人的學說，東林學派也在強調“經世致用”的實學，提倡改革，鼓勵創新。“經世”強調志存高遠，胸懷天下；“致用”則注重實效，聯系實際。在這樣一種務實思潮的影響下，明代家具不喧嘩、不浮躁、腳踏實地、造型簡潔、線條流暢、結構合理，多用榫卯甚至不用釘膠，既符合力學原理，又重視實用和美觀。比如介于桌面底部與立腿之間的霸王棖結構，既簡化了家具外觀的造型，又承受了其結構上的力學強度，而其高弓背的拱頂形式襯托出家具體態挺秀穩定之感，更是成為工藝美學史上的典范之作。

（二）王陽明心學的影響

心學是儒學的一門學派。王陽明以“心”作萬物的主宰，心即是理，并把“良知”作為心靈本體，其認識論是“知行合一”。“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文人士大夫在生活中作詩詞書畫，好古物文玩，習園林戲曲并不是單純地追求感官上的享受，而是成為了其追求“知行合一”的路徑。文人通過研究制作家具，以達到精神上的閑適與自由。這個過程并不僅僅是造物的過程，也是造物者追求本心的過程。

在“知行合一”、追求本“心”思潮的影響下，重視情感和審美趣味的表現、在藝術上重自我的審美思想成為了明代中后期以后的主要審美思想，在藝術中追求心靈的閑適和自由，也成為文人士大夫階層的一種生活態度。明代萬歷黃花梨畫案就是典型的明式家具：風格樸素、造型簡練。畫案腿足上方有陰刻篆文題識三行：“材美而堅，工樸而妍，假爾為憑，逸我百年。萬歷乙未元日充庵叟識”。“假爾為憑，逸我百年”，這是文人的心性詩意，是本心的一種從容與灑脫。明代畫家周天球有一紫檀椅，其倚板鐫刻有“無事此靜坐，一日如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這些都給明式家具增添了幾分儒雅神韻。

（三）道法自然哲學觀念的寄托

明代文人設計制作的明式家具不僅僅是生活中的器具擺件，更是其“道法自然”哲學觀念的寄托。老子在《道德經》中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然也，明式家具追求天然樸素、尊重材質的天然之美，其自然美符合明代文人的審美理想，而簡潔寧靜、古樸清秀的審美特征又與明代文人推崇的自然之趣想符合。

明式家具材質大都選用色澤沉穩優雅、紋理優美生動的優質硬木：明代尚黃，黃花梨木紋理優美，在大塊面板材上長而回轉、如行云流水一般；清代尚黑，紫檀木在硬木中份量最重，色澤從紫紅至紫黑，花紋雖不明顯，但色澤古雅而靜穆，肌理致密而凝重，有美玉瓊瑤之感。明式家具一般不做油漆，不用釘、膠，榫卯合成、渾然一體，溫潤含蓄，不刺激不張揚不浮躁，營造出古樸自然的情趣。明紫檀四開光坐墩開光作圓角方形，開光與上下兩圈鼓釘間各起一道弦紋。鼓釘略微隱起，毫無刀鑿痕跡。四足里面削園，兩端格肩，用插肩榫卯將上下構件拍合，制作精美至極，宛如一木生成。其完整圓熟、渾成天成的風貌，表現出人與自然相容之趣。

二、明式家具文人之美的體現

（一）線條的藝術美

明式家具的造型簡練干凈，以“線”塑形是其最大特點。明式家具著重于家具外部輪廓中的線條變化，因物而異，各呈其態，簡練的線條時常勾勒出深遠的意境，給人以強烈的線條美。同時，精煉的線條之中留下了大片的空間，以少勝多，如同中國畫中的留白一般，虛實結合的意境美中也充滿了無限的禪機和意趣。

在明黃花梨透雕圈椅的設計中可以看到，圈椅造型上圓下方，椅圈三接，圓中略呈扁狀，椅圈向前方兩側蜿蜒，與扶手融為一體，形成一個婉轉流暢的優美曲線。這一曲線設計成為其造型上的主調，并與其它部件相呼應，椅腿的直線與椅圈的曲線形成對比，使得各自的線型特征更為突出。

明式家具除了整體造型上的線條美以外，細節處線腳的線條美產生的精神內涵，也能在不經意的地方生成美感，形成含蓄而強大的藝術感染力。明式家具結構簡約，雕刻較少，但線腳樣式卻數不勝數，使得每件家具都具有獨一無二的美感。線腳是精細化的造型語言，一眼看上去，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但是它能夠在家具造型中強調曲直、動靜，令人愉悅，耐人尋味。在結構上大致相同的黃花梨有束腰方凳中，不同的線腳造就了各自不同的美感:有的方凳線角沉穩大方，有古樸寬厚之感；而有的線腳精細，陽線陰線結合，則顯得挺拔雋麗。

（二）古樸空靈的意趣美

明式家具的簡練古雅之美是因明代文人士大夫古樸空靈的審美情趣而產生。嚴克勤先生所言“觀之氣韻流暢，飄逸中內含風骨，撫之仙骨玉肌”[2]正是表達了文人給予明式家具的古樸空靈之美。

空靈一詞，宗白華先生認為空靈是指意境包含的“靈的空間”，空靈之美，即這個靈的空間表現在意境里，便形成了空靈之美。明式家具中簡素空靈之美蘊含著明代文人內在的精神修養以及其獨特的文人氣質。簡練樸素是明式家具的主要神態：一者，明式家具從結構到裝飾均干凈利落爽朗，簡約而不單調；再者，明式家具多用硬木榫接，少用大塊的木材，硬木榫接之后留下了大片的空間，形成留白的藝術效果。

古樸即古拙渾樸，是指崇尚遠古先人的質樸之風，追求大自然本身的樸素無華之美。崇尚質樸之風是明代文人的美學追求，文人尚拙，崇尚的是質樸、平淡、端正、篤實的品格，這種尚拙的觀念塑造了明式家具的古樸之美。明式家具造型簡練，不為裝飾而裝飾，充分顯示出其木材本身的自然美。

明鐵力木翹頭案造型古拙渾樸、意趣高古。其用材壯碩，做工粗獷，除牙板上必要的裝飾外，其它地方均不做雕工裝飾，以顯示出鐵力木所特有的品性。鐵力木長材大料、紋理順達、色澤幽暗等特點在文人質樸之風的審美追求下展現得淋漓盡致。

（三）文質彬彬之美

文人士大夫設計明式家具崇尚天然材料的自然之美，其造型語言也傾向古樸簡潔，但這并不意味著其不重視細節處工藝性的裝飾。對于本質與修飾之間的關系，孔子曾言“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然也，表里合一，相互映襯，才是最理想的境界。文人士大夫在明式家具中文質相兼的美學情趣，是明式家具最被欣賞贊嘆的地方。

“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明式家具的雕刻裝飾技法靈活、體裁眾多，但施用在家具上卻不會過分奪目，更不會破壞家具的整體造型風格。在局部裝飾和整體造型風格的把控上，明式家具往往堅持點睛的原則。在明黃花梨交椅上可以看到，椅背背板中心雕的麒麟寶瓶祥云圖案，其中次雕、椅圈拐彎雕刻的回首龍中個別花紋近乎圓雕，后背云紋雕刻更是給人一種骨雕感。雕刻精湛卻并沒有破壞整體空靈的韻味。交椅造型優美，線條流暢，雕工精致，典雅古樸，宛如天成，實為文質彬彬的典范。

文質彬彬，造型與裝飾相結合，使整體的藝術境界獲得提升。明式家具中工穩妥帖的藝術感受，追求的不是炫技，而是適合，是恰到好處，符合中國文人的文化性格，是美與生活的結合體。

三、明式家具文人美對現代家居的啟示與思考

明式家具因其高度的藝術美感和審美文化的獨特韻味被視為家具審美典范。明式家具是其文人士大夫文化的物化代表，其背后蘊含的是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與明式家具所蘊含的文化底蘊相比，我國現代家具設計就顯得略有不足，甚至有所缺失。明式家具研究學者楊耀先生曾言：“我們的家居設計還沒有很好地結合我國的傳統，家具設計中感覺根底不深。”[3]的確如此，改革開放以后，在商業文化的沖擊下，家具行業快餐化。一方面，各式家具設計以市場為導向，多了幾分功力主義，少了幾分藝術追求。一些家具設計者為了博取消費者眼球，一味地采用新材料新造型，或流于表面、略顯浮夸，或迎俗求寵。另一方面，人們購買家具多是為了滿足自身的物質欲望，物欲的奢靡之風也愈演愈烈。長此以往，家具不僅缺乏生命力，更造成中國傳統文化的丟失。作為設計者，在設計的過程中應該努力發掘傳統造物觀念中的精髓，并將之融入現代家具設計中，不斷提升自身修養，注重文化內涵，做到以人為本，物以養性。

四、結論

明式家具是明代文人士大夫文化的物化代表，研究明式家具中的文人之美，既可以深刻地感悟明代社會濃郁的文人氣息，體會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審美意趣和理想人格，也可以啟示當下家具的設計，做到以人為本、以物養性。

[1]王世襄集.明代家具研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

[2]嚴克勤.仙骨佛心·家具·紫砂與明清文人[M].北京：新華書店，2009.

[3]楊耀.明式家具研究[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