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琳
筆者按:這篇札記,是用布羅代爾、施特勞斯和布盧姆的有關論述為主線,對文化這個觀念的來龍去脈所做的一個簡要的梳理與記錄。主要讀物有如下幾種。布羅代爾:《論歷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文明史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施特勞斯:《蘇格拉底問題與現代性》(華夏出版社2008);布盧姆:《美國精神的封閉》(鳳凰出版傳媒集團、譯林出版社2007);布魯姆(即布盧姆,本札記的行文中統一用布盧姆):《巨人與侏儒》(華夏出版社2003)。參照的書籍有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商務印書館1963)、本尼迪克特的《文化模式》(三聯書店1988)、斯諾的《兩種文化》(三聯書店1994)等等。
文化(culture)這個詞有一個基本的和原初的含義,那就是心智的培養。這一點,哲學家施特勞斯(Leo Straus)和歷史學家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都曾提到。布羅代爾并且指出這種含義最早見于古羅馬西塞羅談到的cultura mentis(拉丁文,《論歷史》中譯者譯作“精神修養”)。在現當代漢語的用法中,說某人“有文化”或“沒文化”,就有這層含義在。
所謂“心智的培養”,狹義地說,是特指培養某種精致的(雅的)藝術趣味和人文素質。因此,“有文化”就是有教養,意味著有較高的品味與鑒賞力。在這種意義上的文化,在西語中有時也被說成是“高級文化”(High culture)。有“高級文化”一說,自然就相應會有“低級文化”(Low culture)一說。這兩個概念最初在西方出現時,反映的是一種精英意識,有教養的階層要把自己與草根階層區分開來,形成等級。但自盧梭開始,浪漫主義者們卻對這種區分加以攻擊,并判定“高級文化”為腐敗衰頹的文化。相反,“低級文化”卻是健康而富有生機的,浪漫主義者們在這里主要指的是民間的音樂舞蹈等草根文化,也許類似于我們今天所說的“原生態”文化。(關于“高級文化”和“低級文化”,可參見wikipedia)
廣義地說,“心智的培養”即是心智的啟蒙,文化于是與文明(civilization)同義。“有文化”意味著已文明化,脫離了野蠻習氣與草昧狀態。布羅代爾指出,文化這個“古老的詞語”如今“又煥發了活力,或多或少地具有與文明相同的含義”。把這層含義從個人推及社會,文化就與教化的意思近似。《辭海》中引南齊王融語“設神理以景俗,敷文化以柔遠”為例證,解說了中國古代就有的這種用法。這還不是文化一詞在漢語中出現的最早例證,據查類似的用法至遲在漢代就有過。看來,用它來譯西文中的Culture可謂其來有自(在基本含義上相通),不是近代漢譯者生造。
廣義的文化包容甚廣,幾乎包容了經過培養(教化)的心智之全部活動及其產物,也就是幾乎包容了人類的全部心智活動及其產物。近現代人類學的文化概念于是被引入。有一個人和一本書不能不提,那就是人類學家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和他的著作《原始文化》(中譯本有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布羅代爾說:“自1874年E·B·泰勒發表《原始文化》一書以來,英美人類學家已越來越趨向于使用‘文化這個詞描述他們所研究的原始社會,而他們所抵觸的‘文明這個詞在英語中通常適用于現代社會。”泰勒在他的這部著作中給文化下了一個包容性很強的定義:“文化或者文明,取其寬泛的人種志意義來說,乃是一個包括了知識、信仰、藝術、法律、習俗以及作為社會成員的人所習得的任何其他能力和習慣在內的復雜整體。”(按:譯自wikipedia)這個定義為人類學的文化概念開了先河,卻也因為其義太廣而引起不少紛擾。例如,某些受過人類學訓練的動物行為學家因此主張,黑猩猩就有從社會習得的能力和習慣,所以黑猩猩也有文化。人類學家們不得不做出修正與限定,在社會學習能力之外又加上“符號化思想”的能力。
人類學家內部的爭議很多,但大體上還是形成了一個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概念。這個概念越出人類學家的圈子之外,逐漸進入了公眾的日常生活。盡管這個概念時常歧義叢生,而且對于公眾來說其實一直很模糊,但卻不妨礙它的使用頻率越來越高。把爭議放在一邊,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概念不外有如下兩層含義。第一層意思是: “(文化是)依賴于符號化思想能力和社會學習能力的人類知識、信仰和行為之一種整合模式。”第二層意思是: “(文化是)一個機構、一個組織或一個群體自成特色的一整套為其成員所共有的態度、價值、目標和慣例。”(按:以上兩層意思的表達都譯自wikipedia)第一層意思顯然就是泰勒定義經某種修正后的表達。第二層意思在人類學家中則是第一層意思的某種合乎邏輯的推進。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 )1934年在《文化模式》一書開篇就曾開宗明義地說:“人類學家把人看作社會的產物來研究,它關注的是那些將某一社群與其他具有不同傳統的社群區別開來的東西···。”也就是說,人類學家從一開始就關心的是種種“整合模式”之間的差異。
人類學家的這種關心,無疑在文化概念發生的重大轉變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施特勞斯和布羅代爾都反復說起過的這種重大轉變是,單數文化變成了復數文化(cultures)。西語中原先只有單數文化(漢語中原先當然也沒有“文化們”),而新出現的復數文化(漢語有時譯作“諸文化”)仿佛成了一個不同的概念。與此同步的是文明一詞也出現了復數文明(civilizations),而且大致與復數文化同義。布羅代爾稱這種轉變為“特殊對一般的勝利”,并說它“與19世紀的潮流非常吻合”。他指出:“使用復數形式意味著一種觀念的逐漸式微——這個觀念是一個典型的18世紀的觀念,它主張存在文明這樣一種東西,這種東西與進步的信念相關。僅為少數特權民族和特權集團(也就是人類精英)所擁有。”而“復數的文明和文化,意味著放棄了用一種理想,或者更正確地說,用這種理想界定的文明。”也就是說,文化概念和文明概念的這種變化,包含有對歐洲中心主義的某種批判態度,“這已經是傾向于同等地看待歐洲的和非洲的人類經驗。”布羅代爾說這種轉變發生在“接近1850年時”。不過他也指出文明的復數形式最早出現在1819年前后,“早在1850年以前就出現的旅游者、地理學家和人種志學者對‘文明的龐大帝國分為自治的省(呂西安·費弗爾語)貢獻不小。”隨后是堅持“使用‘文化這個詞描述他們所研究的原始社會”的人類學家們,他們的工作與歐洲中心主義或白種人的傲慢幾乎是天然就不相容的。如本尼迪克特所言:“只要我們自己與原始人、我們自己與野蠻人、以及我們自己與異教徒之間的差別仍舊支配著人們的頭腦,人類學按其定義來說就是不可能的了。”
人類學家的這一立場特別值得稍做辨析,即以本尼迪克特為例。一方面,她強調諸文化的差異性和不可比較性,否認諸文化有高低優劣甚至先進落后之分。這種觀點,在反對歐洲中心主義的同時卻也引出了哲學上備受爭議的“文化相對主義”的結論。她和她的老師Franz Boas就都宣稱自己贊成文化相對主義。把這個結論推向極端,就會導致否認一切普世價值。我常舉的例子是,晚清時期幾位西方婦女跑到上海來組織“天足會”,倡導中國婦女不纏足,按文化相對主義的邏輯就可能被視為不尊重中國文化的傲慢行為。當然,人類學家一般不會走得那么遠,我想是他們的工作性質和工作方法使然。如本尼迪克特所言:“我們必須做點兒不那么野心勃勃的工作,多方面地去理解少數幾種文化。”另一方面,人類學家們堅持人類的同一性,即認同人類這一概念。他們所認同的人類概念,并非“只是一個動物學的概念”(斯賓格勒語),而是一個人類學或文化人類學的概念。也就是說,他們所堅持的人類同一性,不是指動物遺傳特性的同一,而是指文化可能性的同一。意思是,人類生活的每一種可能性對每一個個人都是開放的,因而每一個個人都具有同等的文化上的可塑性。用本尼迪克特的話來說:“自有人類歷史以來,整個世界上不管哪個民族都能接受別的血統的民族文化。”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把一個原始部族里的嬰孩帶到當代美國去成長,他(或她)就會在思想方式和行為方式等所有方面成為一個地道的當代美國人,并且完全有可能成為美國總統。因此,諸文化之間的差異,不過是在人類生活的所有可能性中做出的不同選擇而已。這樣一種認識,在本尼迪克特看來,是人類學對“種族歧視的文化基礎”做出的一種“回答”。她指出,種族歧視所依據的的觀念,其實是一種很“原始”的觀念,可“回溯到古已有之的,‘我自己的封閉性群體與外來人之間具有種的差異這一觀點上”。她說:“原始人從未通觀世界,從未把‘人類視為一個群體,也從未感覺他和他的種之間有一種共同的緣由。”她又說:“而如果我們在這個問題上仍堅持原始傳統,那比起那些未開化的部落來說,我們反而顯得沒道理了。我們已經進步了……。”這里說到“進步”,雖然略含反諷的意味,但卻也提示了一種價值取向。畢竟,人類這個概念是從經過啟蒙洗禮的西方近代文明中產生的,其中蘊含著啟蒙運動所倡導的人類平等的觀念——種族與種族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個人與個人之間的平等,不能不認為是一種“進步”。進步一詞雖然歧義多多,但觀念層面的進步大體上可理解為沿著啟蒙運動開啟的方向往前走,而不是“堅持原始傳統”或者退回“原始傳統”。什么是“啟蒙運動開啟的方向”固然是眾說紛紜,但卻也大體上可以通俗地理解為走向開明。或者如哈耶克所言:“進步就是文明”。于是我們好像又回到單數的文明概念。如果人類的概念能成立,單數的人類文明這個概念當然就能成立。不管怎么說吧,我們確實可以認為,人類這個概念中蘊含著本尼迪克特和人類學家們所認同的一種普世價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