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江
果然,預感應驗。
小郭呀,聽說工作壓力挺大,吃不住勁了,哈哈,沒壓力,哪來的動力?沒壓力,談何業績?當然嘍,你的業績的確不佳。累了,就休息休息。公司決定,放你回家歇歇,養精蓄銳,反思一下。作為一個中年男人……
停!
我站了起來。這個老家伙,摸到機會,話癆一個,再聽下去,我他媽的就是純粹的傻×。謝謝高副總經理教誨,不必費口舌了,我走就是了。
高總頓在椅子上,眨眼。顯然不滿未給他一個講演機會,揮揮手,說,你小子,去吧去吧,財務那邊都說好了。
雖有預感,事到臨頭還是有點意外。
我站在走廊盡頭的落地玻璃窗前,視而不見灰蒙蒙的天和遙遠的山脈,眼界里空空蕩蕩。下意識低頭,卻像發現新大陸,樓群起起伏伏,馬路縱橫交錯,以五顏六色的姿態,動在腳下。尤其是馬路和馬路兩旁的樓房,呈現出的形狀,怎么看都像是相互連通的槽渠,指甲大小的車,爬在槽子里,行人如成群結隊的螞蟻,密密麻麻涌動在槽壁下。玻璃隔音,腳下的畫面,像是在盒子里上映的默片,又像是玩具沙盤,太不真實,科幻感,異域感,末日感,渺小可憐。
啊,三十八層。我站在三十八層。忽略嘍。平日坐電梯,總會遇見同事或同樓層的熟人,閑聊幾句,隨大流就到了,無須刻意數樓層。此刻,忽然覺得三十八層挺高,高得挺嚇人,連聲音都飛不上來了。我怯怯地,退了一步。腳下的異域場景,如同陌生的黑洞,最耀眼和醒目的,是馬路上的白色斑馬線。那些可憐的螞蟻,匯成一條雜色的水流,一股股,一波波,把斑馬線一次又一次覆蓋……無聲無息。
我的思維天馬行空了。三十八歲,算不算人到中年?
啪。屁股挨了一巴掌。我一激靈,回頭。
干嗎呢!肖盈盈站在身后。老豪,玩深沉?還是吃錯藥了想跳樓?
跳樓?我自語。
我剛才去衛生間就見你待在這,咋啦,想跳樓喊我一聲,我陪你。
我抿嘴,苦笑,手搭上她的肩,一同走向我們的寫字間。我伸手拉開門,用力把她擁進去,提高嗓門宣布,各位,撒要那拉了。
肖盈盈扭頭仰望我,真的?
今晚是我請各位,還是各位請我?我繼續我的高嗓門。
回應我的,是滿屋子苦澀的笑臉。
深夜,晃晃蕩蕩走出KTV,我被狐朋們塞進肖盈盈的車。似乎一路無話。到了家門口,肖盈盈說,想好了,明天給個回話。又加一句,你看你喝的!
我點頭,下車,說拜拜。心里卻是拒絕明天回話的。
肖盈盈回了一聲喇叭。車鉆進黑夜,很快沒了影。
掏出鑰匙,忽然不想開門。關于明天和未來,狐朋們出于友情,在KTV嚎的時候,已經為我加油,肖盈盈甚至當場掛電話,為我聯系另一家公司。假如我愿意,明天即可報到。只是,工資比現在少幾百。區區幾百,不是問題。問題在家,在媳婦大佳佳身上。
媽的,讓她一屁嘣準了。大佳佳十天前就說過,早晚,你會被炒了。
純屬屁話。早是啥時,晚又是啥時?本想和她較真,想想算了,別和娘們兒一般見識。可大佳佳繼續嘮叨,肆無忌憚,總結我的毛病,工作拖拉啦,拉硬啦,總愛像領導那樣說上句啦,等等等等。最后不忘加一句,你知不知道人家多煩你!
放屁!我終于火了。受不了她的借題發揮,借我的所謂懶惰,掙錢少,關心女兒小佳佳不夠,經常在外和狐朋狗友喝酒喝到后半夜,玩游戲上癮等等,添油加醋。
一句放屁,換來十多天冷戰。
這一回,讓她臭著了。
我屬于習慣“跳槽”的人,十年跳了六回。三十八,算不算人到中年?
我頭抵門面,借酒勁繼續天馬行空。假如活到七十六歲,就是半生,活不到呢?蠟頭不高了。小佳佳馬上升初中,我還能像打野食那樣尋找工作嗎?
心灰一片。所以,進門前,決定先不和大佳佳提被辭退的事,反正冷戰十多天了,等找到新工作再說。
打開門,看到一張比昨天還冷冰的臉。我揉揉眼,尚未站穩,所有燈,包括電視,瞬間熄滅。
燈和電視熄滅,原本是無聲的,腦子里竟然產生巨大聲響,無限巨大,激蕩,久久不消。剛要爆發,忽然閃過一念,大佳佳好像知道了我被炒了的消息。
特務,她一定在我身邊安插了特務。特務的業務范圍,就是發現隱私。
忍吧。我自覺躺在沙發上。不言不語。
奇怪,竟然忍出了性欲。強烈,火燒火燎。十幾天的積累呀。
忍。
忍了一夜。忍出一絲愧欠。早晨起床,我想表現一把,送小佳佳上學。小佳佳一直期盼我能送她上一次學。剛張口,大佳佳突然冒出一句,姓郭的,你把工資給我放下,你,趕緊在我眼前消失!
昨晚的忍,是個錯誤。假如在冷戰中,比如昨晚,我主動宣泄欲望,可能會緩解她的情緒。這一招,曾屢試不爽。可惜,來不及了。大佳佳和小佳佳已整裝待發。
錯過良機,就錯過吧。你既然絕情,我也絕。我吹了一個口哨,從兜里掏出剛剛結算的工資,往桌子上一摔,決絕說,我立刻消失。說罷,轉身就走。
你給我回來!我話還沒說完!大佳佳瘋了一般,大聲怒吼。
不慣你臭毛病。摔門那一刻,我想。
不怕的,這是常態中的一次特例。
所謂常態,我們經常鬧嘰嘰吵架。為孩子,為雙方老人,為家務,為還房貸,為喝酒晚歸,為玩游戲……所謂特例,是大佳佳說的“消失”。
消失?讓我消失?史無前例。
出了家門,習慣性右拐。那是上班的方向。緊走幾步,忽然止步。我已經沒班可上了。猶豫片刻,轉向另一個方向,腳步似乎比以往悠閑了許多。
去哪?很茫然。茫然曾經復制過多次,一次比一次茫然。
網吧。好像是唯一選擇。我曾是網吧的常客,婚后,網吧變成陌生的老朋友。
那就網吧了。
《英雄聯盟》,讓我很快拋棄了茫然……
晌午,肚子咕咕叫。旁邊的玩家,正在吃外賣。才想起,還欠肚子一頓早餐。一上午的廝殺,身心疲憊。屏幕仿佛也疲憊了。退出。
空氣混濁。我揮了一下手,想打個響指,招呼網管。竟然打啞了。連打,毫無聲響。好在,網管看見了我舉起的手。
叫一份排骨米飯。算了,給我泡一桶面吧。
網管露出微笑。叫一份飯,他無利可圖;泡一桶面,他起碼能掙三四塊。
疲憊的屏幕,緩緩灣出一汪水,純藍,格外靜。一只蝌蚪,浮出水面,劃出淺淺的波紋,無聲無息,自由自在。頓時,家鄉的水泡子迎面撲來,混,臭。似乎嗅到了臭味。所以,到目前為止,我還是個可憐的旱鴨子。
大學期間,包括參加工作,同學和同事經常喊我去游泳館,我都以旱鴨子和暈水為由,拒絕。其實不然,我不暈水,也很想學游泳,那是一種生存技能。之所以拒絕,是經濟負擔太重。游泳館的票價,令我瞠目結舌。我屬于“月光族”,和那些“月光族”不同的是,我沒把錢都花在自己身上,而是分配給了房貸、同學同事朋友間的“份子”、喝酒聚會。領導孩子結婚或領導住院或領導死了親人,表示表示是必須的。三天兩頭,持續不斷,頻頻和大佳佳打招呼,她會心痛,會鬧心。悄沒聲處理了,無風無浪。這是職場男人們的守則。還有,鄉下父母。雖然每月給父母匯區區二三百,如遇生病或修繕房子,那就得幾千。為此,我不得不給自己修建“小金庫”。羨慕那些無需小金庫的男人,他們是純爺們兒。我不是。去年,鄉下的哥,因病不幸去世,治病期間,我偷偷拿出了八千塊。我上大學,哥是為我付出照顧父母和學費的親人。大佳佳當時主動說,快給哥送兩千。以她持家的資金狀況,能吐口兩千,我已經很是感動。但兩千,無法平衡我與哥的親情。小金庫幫我平衡了。
哥走了,走了一年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消失?大佳佳竟然也讓我消失?我突然抬起手,猛擊鍵盤。一款休閑小游戲跳了出來。
先鋒“懸劍之士”帶領他的兵,面對城堡守軍的頑強抵抗,久攻不破。我讓“懸劍之士”佯裝被城上飛矛擊中,化作一股青煙,瞬間消失。他的身后,大力士二力士三力士們,前仆后繼,勇往直前,與守城兵血戰,終因寡不敵眾,紛紛倒下。這時,我讓“懸劍之士”又化作一縷青煙降臨戰場,將已經耗盡力氣的守城兵,一一揮劍斬首,把象征勝利的懸劍,插上城堡頂端。
這款運用計謀和策略的小游戲,和《英雄聯盟》比,屬小兒科,玩起來得心應手。可現實生活中,我卻是個不講究計謀和策略的人。要是講究策略,也不會經常跳槽,也不會混到大佳佳讓我消失的地步。這場小小的激戰,是在我的意志支配下,“懸劍之士”大獲全勝。此刻,沒有勝利感和自豪感。無趣,空蕩,索然無味。
狗屁的計謀和策略。
繼續,我的《英雄聯盟》……
黑色夾雜閃爍的霓虹,徘徊在網吧外。
我伸了個懶腰。
哆來咪發少拉西。手機悅耳的音符。
短信。
我一驚。心怦然跳。電腦前的手機,竟然靜靜躺了一天!整整一天,竟然沒一個人給我電話。是他們消失了,還是我消失了?昨天夜里,我曾想,問候和安慰能像雪片一樣紛紜飄來。
容不得猶疑。我抓起手機。
抱歉。
就兩字。是公司副總齊妍的。天呀,從昨天到現在,我竟然把她給忽略了!
忽略,說明被忽略的人不重要,還是自身思維的缺陷?
抱歉?抱歉未能事先通知我將要被炒魷魚,還是抱歉未能保住我的職位?
我呲了一聲。拒絕回復。
齊妍,公司年輕人都叫她齊姐。她負責公司總務,離異獨身。傳說和老總關系不錯,但沒人能拿出證據,何況老總常年生活在國外。我能和她有一腿,是半年前,她病了,住院。辦公室主任安排我,順路把公司發的月餅捎給她。到了醫院,她不在,便掛了個電話。齊妍告訴我,她在家。無奈,我說,那我就送你家去吧。到了她家,她把并不打算進屋的我讓進屋。
齊妍那天身穿半袖絲衫,短裙,格外漂亮。公司男同胞曾背地調侃,說和這樣的女人睡上一次,應該是一種享受。對天發誓,我從無這種奢望。齊妍養尊處優,背后是大山和密林,肉眼是看不透的。我小人物一個,隔著千山萬水。
剛坐下,齊妍突然想起什么,說,小郭,麻煩你下樓到門衛幫我取個快件,都三天了,我忘了。
好。我爽快答應。答應的時候自責,怎么像個小癟三。
快件是兩個包裝。微波爐那么大。挺沉。回到齊妍家,額頭冒出了汗珠。我遞進門,正準備告辭,齊妍說,別走,進屋幫我打開。
好。應答得像狗腿子。
齊妍先遞給我毛巾,擦擦汗。之后遞給我剪子。之后說,是朋友從國外寄來的紅酒。再之后說,陪我嘗嘗。
腿軟了。我喜歡紅酒。
一瓶紅酒尚未喝完,齊妍起身,突然說,頭暈。我不缺乏情感常識,順勢扶住她。心事,或男人的欲望,瞬間泛濫。眼前,千山不再,萬水干枯,觸摸到的,是白白胖胖的肌膚。她不失時機閉上眼,說,虛。我把她攙回沙發,她的手似有意又似無意,抓住我的手,喃喃說,剩下的酒,留著咱倆以后再喝。我的手,著魔一般,摸住了她的乳房……
喝了第二次之后,再也沒有接到齊妍第三次邀請。我不主動,是因為心里的千山萬水依然存在。
走出網吧,邁進黑色夾雜著閃爍的霓虹里,突然陷入無聲的世界。我晃晃腦袋,拍拍耳朵,吵雜聲瞬間灌進,無比震撼。我慌忙用雙手捂住耳朵。
流光溢彩,天地炫幻。
我暈。
餓了。
毫不猶豫,邁進一家星級酒店的西餐廳。
一杯咖啡,一份牛排,八十二塊。服務員說。
OK。貴在心里,大大方方點頭。
大佳佳常斥責,說我花錢大手大腳。為此,我很氣憤。其實無論花哪一筆錢,我都在錢數上默默合計。只能默默。請朋友吃飯,到哪,哪的價位劃算,每每事先都考察和算計過。給自己偶爾添件衣服或者皮鞋,場面上隨意大方,功課都做在前,貨比何止三家。雖然價格不菲,出于工作需要,不得不講究體面。我承認,大佳佳作為家庭主婦,既要工作,又要照顧孩子,照顧家,很勤儉,一直在攢錢。我也很心疼。這頓八十二元的大餐,算是特殊情況下的特例。女愁浪,男愁唱。我不唱,吃一頓大餐犒勞自己,沒什么不應該的。
何況,她讓我消失。
哆來咪發少拉西。
又一驚。希望是大佳佳。問候不可能,警告或罵上幾句完全可能。當大佳佳承受不了冷戰折磨的時候,往往會采取這種方式泄憤。時間久了,我明白,這也是求和的方式。可惜,遺憾,是電信提示,話費不足,允許透支三十元,望及時交話費。
啪!我把手機扣在餐桌上。立刻,引來幾束詫異的目光。
她真的讓我消失?僅僅為了我被辭退?被辭退也不是頭一回了。難道,難道她安插的“特務”發現了我和齊妍的秘密?我又開始天馬行空了。難道是老總聽說了我和齊妍的秘密,才“調虎離山”?假如是,那問題就麻煩了,大佳佳絕不會善罷甘休,麻煩僅僅是開始,以后……
先生,您的牛排。服務員打斷我的天馬行空。
牛排被慢慢切成無數個小塊,小到手指甲大。刀和叉,像是在玩弄魔方,將一個個肉塊進行無規則排列,咖啡見底了,肉塊卻不見少。
咋了?忘了吃肉。嘣地彈起一根警覺的神經。腦子出問題了?
服務員!我喊。
服務員應聲來到面前。先生,您還需要點什么?
咖啡。
我開始矯正意識。餐盤里的肉塊,一塊一塊,伴著一口一口的咖啡,以一個較為平均的速度,慢慢入囊。大腦正常。
我提起一張餐巾紙,抹嘴。目光卻被玻璃隔斷的另一頭——光滑地面上立起的廣告牌扯住。
本旅行社隆重推出海南6日游,特價,2200元。
目光左移,酒店大堂一角,是一家旅行社。
旅行,消失,瞬間串聯。
買六天消失?六天,家里會發生些什么?沒有我的家,沒有我的朋友們,會變成什么樣。六天,不長。或,恰到好處。
那就消失吧。
我抓起手機,關機。
旅行社的小妹長相可人。
明天?不可能。小妹一口回絕。機票、地接,早就安排好了。
我原地未動。可惜了漂亮的長相。我嘆了一口氣。
非明天?小妹低頭玩電腦,問。后天,后天那個團可能能擠進去。
我搖搖頭。
小妹并不看我,繼續玩電腦。
我背過身。想,后天,加上今天,再加上六天,一共是八天。消失八天,時間是不是太長,家里會不會泛濫。泛濫,會不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麻煩大了,對自己是否有利?不利的結果……
小妹突然說,明天,想走的話,可以。只是……小妹原來一直在QQ上為我“聊天”。
巨大的轟鳴聲。巨大。之后,飛機仰起頭,機艙隨即傾斜。很快,窗外被濃霧包裹。耳膜反應強烈,我閉上眼,努力承受。等再睜開眼,霧或云,已在腳下,廣闊的蔚藍色,耀眼。
天堂。我竟然想到了天堂。靜,純,一塵不染。
郭先生。
我側身。是旅游團的臨時領隊老黃。老黃并非旅行社的人,他也是旅游者,旅行社在出發前委任他為這個團的臨時領隊。他的任務是,到海口后,將這個團交給“地接”。
老黃手扶座椅靠背,麻煩您,我手里的名單沒你的手機號。
我想說,已經關機,不打算用手機,又怕人家誤以我怕漫游費高,于是,把號碼告訴他。老黃解釋說,有什么事方便聯系。又問,你是單蹦兒一個人,旅行社和你說了吧,關于住宿問題。
我點頭。這個老黃還挺認真。
旅行社那個小妹明確告訴我,一般一個團的人數都是雙,便于住宿安排,節省費用。她和社里負責人和“地接”社溝通了,我要隨這個團走,可以,只是,我是單蹦一個人,可能需要插間,假如插不進去,自己獨住標間,另一半的住宿費用需要自己掏腰包。小妹說,也就百八十塊。我笑笑說,無所謂。隨后,掏出卡,遞給小妹,小妹在PS機上將2200元刷掉,說,住標間的另一半費用,到時交現金就行了。
飛機處于顛簸狀態。廣播說:各位乘客,飛機遭遇氣流,請大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帶。話音剛落,我感覺腦袋漲大,整個飛機像是快速往下墜落,機艙里發出哦的一聲,一片。隨即靜得可怕。
消失?消失二字不失時機冒了出來,我進而想到失聯。
失聯,好像是因為馬航370而頻頻入耳。
馬航370究竟哪去了?就這樣消失了?無影無蹤?
飛機繼續顛簸和下墜。
我真的也要消失了?宿命。竟然沒怕,沒有恐懼感。那就消失吧,他媽的,消失就消失吧。
我閉上眼。
呵,我并沒消失。飛機安全抵達海口。
已是夜。上了大巴,才得知,這個團還有不少來自五湖四海的散客。大巴要連夜趕往三亞。“地接”導游是位哥們兒,小伙子干瘦,自我介紹姓黎。說,我姓黎,不是木子李,是黎明的黎,有人把黎明的黎,誤寫成犁地的犁,犁地的犁,利底下面是牛,我的黎下面是人和水,犁人和水,比犁地累,不然我也不會這么瘦。各位老板來海南,干什么?玩。玩什么?開心。想開心就得累呀,和我在一起,就得累呀,累了,才證明你開心了。大海,沙灘,美眉……
這哥們兒,聲音不大,繞得挺起勁,句句暗藏葷話。聽者甚至忽略了姓黎的黎上面并不是利。
后半夜兩點,大巴到達三亞。住宿登記前,老黃特意把我介紹給黎導,說,就他。
黎導說,給你插個間吧,就睡三四個小時,別花那個大頭錢,有錢留著找小姐。嘿嘿,他自己笑了。
我沒笑。我困了。
我被插進三人間。和兩個老頭子住。無話可聊。
第二天,我要求住標間。自付另一個床位的錢,一晚一百二十元。黎導說,優惠價,我和酒店很熟的。
因為單蹦一人,我和團里其他人比起來,略顯孤單,玩性不大。黎導擠眉弄眼說,拉拉呱么。意思我明白,讓我和其他人近乎近乎,尤其和女同志。我似乎沒那個興趣。奇怪的是,竟然也沒人和我套近乎,無論男女。從三亞去興隆途中,我反省,我是不是挺那個,裝×的樣,所以都遠離我。
你知不知道人家多煩你!
沮喪。
興隆是溫泉之鄉,這里將有兩天游程,以觀賞植物園和洗溫泉為主。到了興隆并沒有直接住酒店,而是先游植物園。一路上,黎導不斷用當地方言打電話,憑語氣和臉色,預感哪里出了岔頭。臨近傍晚,才來到住宿酒店。剛下車,黎導就和大堂經理交涉,一會兒據理力爭,一會兒勾肩搭背像親兄弟,總之,他們是熟悉的,關系非同一般。
黎導離開那位大堂經理后,跑到我面前,把我拉到無人處,小聲說,兄弟,有個事商量一下。今天興隆游客爆滿,出了一點情況,房間不夠了。
我說,把我安排別的酒店也行。黎導說,全滿。
黎導進一步小聲解釋說,昨晚團里有位女士接到家里電話,有急事,今天早晨自費獨自飛回去了。這樣,女士多出個單兒,問我,和她安排在一起行不行。
我說,開玩笑。
黎導說,小點聲,你以為睡一個房間呀!想得美。我剛才和他們交涉,他們同意把一個備用套房給我們。大套房,總統套房,里面有兩個單間,一人一間,誰也不影響誰。美吧,兩千多的套房。人家那個女的還不知道愿意不愿意,我去商量商量。
總統套房吸引了我。我默許了。
黎導走到一位女同志面前,把她拉到大廳一角,嘀咕起來,時不時眼神兒瞟我。那位女士,感覺年齡比我大,四十出頭的樣子。挺知識的。他們說了大約三四分鐘,黎導親自去了吧臺,取回兩把鑰匙牌,給了我一個,說,你先上去吧。他并沒有把另一張牌送給那位知識女。那位知識女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安安靜靜。
我直接上了七樓。艷遇。艷遇。艷遇這個詞跳來跳去。
打開房門,愣住了。說是總統套房有些夸大其詞,但絕對是我有生以來所住最好的房間。進門是一個三十幾平方米的客廳,沙發,茶幾,電視,空調,樣樣俱全,尤其是那個大冷藏柜,各種飲品眼花繚亂。一左一右各有一個側門,門是敞開的,右面那間,放了一張雙人床,左面那間放的是一個單人床。本著女士優先,我進了左邊這間。并以最快的速度放好自己的行李,又進衛生間撒了一泡尿。衛生間不大,最醒目的是兩個小盒子,里面裝的是避孕套。司空見慣的東西,這一刻觸動了我的神經。我速速回到客廳,打開電視,等候知識女的出現。
遺憾,到了集合去洗溫泉的時間,也不見知識女的影子。下樓登上大巴,卻發現知識女已經坐在車上,她給了我一個特別關注的眼神。可以斷定,她是一個人單獨出來旅游的。同是天涯淪落人呀!
大巴把我們直接拉到溫泉區,黎導告訴我們,溫泉區內有自助餐,大家可以隨意吃,隨意玩,晚上九點大巴車上集合。
天呀,溫泉區內,大大小小十幾個池子,散落在林蔭中。這是一個既私密又令人心潮起伏的景點。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赤身在朦朦朧朧的夜色里,看不出羞澀。我終于享受到了小魚吃腿的癢。黎導來到我身邊,說,我剛才和那位女士說妥了,你呀,你小子有艷福呀。我當導游八九年了,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碰見。你可不能鬧出事呀,低調一點,上不上手,自己把握,一句話,別鬧出事。
我擺擺手,說,與我無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話是這樣說,我的目光卻一直在尋找知識女。既然老天有眼,賜予艷遇,心里并不排斥。對天發誓,這個時候,絕沒往歪處想。盡管大佳佳干靠了我半個多月,盡管我有過婚外情的經歷,一點都不浪漫。要說浪漫,今晚才叫浪漫。至于浪到哪一步,老天說的算。
紳士。我想到了紳士。為此,大巴回到酒店,我有意在知識女的視野中消失在酒店外的大街上,給她一點空間,畢竟,她還沒有進入那個大套房感受那里的溫馨。我甚至想,她房間里的衛生間,也會像我的衛生間一樣,擺放了避孕套?我的身體驟然熱了。此刻,她在房間會干什么?她會想些什么?記得在三亞,在一家五星級酒店門前,我和所有團里人,親眼目睹一位看似華裔女子,身著三點式,陪一位西裝革履的黑人小伙散步。當時團里的男男女女,都嗤之以鼻。尤其是女士。可我實在想不起,當時知識女的態度。那時,我尚未關注她。
已是夜里十一點,我想,我該回去了。
輕輕打開房門,客廳無人。茶幾上,擺放了一瓶紅酒,兩個高腳杯,一個是空的,另一個顯然用過。我抬頭看看她的房間門,緊閉。我失算了。我可能辜負了知識女的期待。
紳士,繼續紳士。我回了自己的房間,輕輕關上門。還有明天。明天,一定是個不同凡響的明天。
醒來,天已亮。我首先想到對門的知識女。行走和洗漱的動靜盡可能降至最低。等輕手輕腳推開我的房間門,發現對門緊閉,無一絲動靜。我繼續輕手輕腳,獨自下樓吃早餐。
邁進餐廳,第一眼就看見了知識女。我的頭皮瞬間發麻,為自己起床后的小心翼翼。
黎導湊近我,笑嘻嘻,看來沒得手。我一臉嚴肅,她睡了后我才回去的。
黎導夸張地哇了聲,哥們兒正能量呀!不缺女色。我繼續嚴肅,不想給你惹事。
黎導又哇了聲,沒膽吧。遂把嘴一癟,不信的樣子。
這事有點說不清了。
整整一天,我似乎都在躲避知識女的目光。
躲避歸躲避,心里卻有了一個彌補和挽救的計劃。夜幕降臨,大巴回到酒店,我看見,知識女在我的眼界里消失在大街上。她是還我一個空間?
我在便利店買了一瓶紅酒,斯洛伐克原裝茉薇娜。浪漫么,沒有紅酒哪成?另外,我還買了幾樣水果。
我以最快的速度洗了個澡,之后,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等。心事突然發酵,誘因來自電視劇里的情節:一位大學教授和他的女弟子,以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的名義,去了一個旅游景點,夜里,兩個人偷偷住在了一起。
……遺憾的是,到了夜里十二點,知識女并沒回來,而我完全無法控制困蟲,在沙發上瞇了過去。等我醒來,已是后半夜三點。我一驚,她去哪了?她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不測?我該怎么辦?是不是通知黎導?
我什么都不能做。沒資格,沒理由。絕望,束手無策。茶幾上的紅酒和兩個空空的高腳杯,靜而孤獨。
知識女出現在第二天趕往海口的大巴上。我傻了。她看了我一眼,表情冷漠,我佯裝若無其事。到了機場,她和黎導打招呼,獨自一人登上另一架去西北的航班。就在她即將消失在登機人群里的時候,回頭,又看了我一眼。
這一眼似乎有深情,有歉意,也似乎有嘲諷。
厚厚的云,如同灰色毛毯鋪就,無邊無際。
天堂,純,靜,一塵不染。
馬航370究竟去哪了?
馬路上,車來車往。看不見槽渠,螞蟻變成密密麻麻的人,我憑借自以為強有力的思維優勢,想橫穿馬路。可是,車太多,幾乎沒有可乘之機。無奈,就隨人流,走上了白色的斑馬線。
郭豪!忽然有人喊。
我停住,東張西望,聲音有點像大佳佳,也有點像知識女,還有點像齊妍,像肖盈盈。反正是女人的聲音。
我的眼睛突然發漲,四處張望,竟找不到是誰喊我。我忘記了自己還站在斑馬線上,決定立刻結束他媽的所謂的消失,掏出手機,開機。
你有病呀!一個司機把頭伸出車窗,大聲罵道。
責任編輯 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