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骨頭

東來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1937年冬，東北抗聯第四軍二路軍在日寇圍剿下破圍西出，黑龍江寧安縣馬老太太隨她當團長和營長的兩個兒子一同西上，另有小兒子留下來守護密營，并保護隨軍西上一個山林隊（土匪）首領的女人。為了保住抗日力量，不讓山林隊投敵，周保中對山林隊首領做出承諾，保護他的壓寨夫人。大軍西行后，受到日軍的圍追堵截，惡戰連連，馬老太太的二兒子壯烈犧牲，留在山里的小兒子也與大部隊失去聯系。日軍撒下傳單說周保中的二路軍全軍覆沒。小兒子在山里與匪首女人相依為命，得知這個壓寨夫人是匪首搶來的，一直想逃，兩個人在特殊環境下產生了感情，私下做了夫妻。沒想到大部隊沖出包圍又回到山里，山林隊首領得知后大怒，拉開架勢要二路軍執行紀律，否則就帶隊伍投敵。為了團結山林隊首領繼續抗日，馬老太太當團長的大兒子槍決了小弟。后來大兒子在一次突圍戰斗中犧牲，馬老太太也沖向敵陣壯烈殉國，那個山林隊首領為抗聯大義滅親的行為所震撼，最后直到戰死，也沒有投降。（摘自團中央、中國社科院《血沃中華》）

——題記

1

這是一根骨頭

一根博物館珍藏的骨頭

一根老嫗死后留下的骨頭

我疑心，在那個可以碾碎一切硬物的年代

居然還有老太太的骨頭可以留下

它的堅硬，讓那個年代的天空

留下一個大大的窟窿

我的眼前出現一片雪地，一片

能戳住骨頭的雪地，看到了遍地的血肉

和支撐血肉不倒的骨頭，我感覺

那骨頭直刺我的心臟，并讓我

無處躲藏

2

就是那個如血的年代，如血的冬天

骨頭一段段地斷裂

那時的雪，一定很冷

冷得能讓人抖掉自己的牙齒，抖掉

人身上最堅硬的部分，然而

歷史的牙齒都做了憤怒的子彈

滿口的鮮血噴向天空

交還給生養自己的土地

山林隊首領也算是一條漢子，抗日的人

都是響當當的漢子，他們都有自己的骨頭

為了女人大動干戈，也是人之常情

男人嘛，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

算什么男人，但是這畢竟是搶來的女人

讓人骨肉相殘，向人心開槍

不知道槍聲響處，是何種感覺

3

首領的女人，搶來的壓寨夫人

一定是位美人

看見男人們在你面前

一個個倒下，你腹中的胎兒

是否已有胎動。為了抗日

你讓胎兒首先做了遺孤

如果我是馬老太太的小兒子

與大部隊失聯，在冰冷的山洞中

在絕境里，面對一個絕色女子

我會做何選擇？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奇冷的冬天即便懷抱枯木，也會互相取暖

我一直想尋找機會，去探訪這個真實的

故事，想知道女人和孩子的下落

4

馬老太太只有三個兒子，再多的孩子

都是自己的血肉，她卻把他們

都帶上抗日戰場

為什么不當“順民”，那時的“順民”

還少嗎

同樣是1937年冬天，在南京

三十萬被屠殺的軍民，是否都是堅硬的骨頭

我無意褻瀆逝去的冤魂，只是想當年

被集體射殺時，如果有一些人站起來、沖上

去

結局又會怎樣？那時有一百萬偽軍

充當日軍馬前卒，他們的骨頭可有一絲硬度

民族災難連連，是不是缺少這樣

頂天立地的骨頭

5

無法想象，槍斃自己兄弟的感覺

我也有兄弟，那會是怎樣一種

刺破心靈的痛。一奶同胞

自己的兄弟，那是怎樣一種民族大義

槍聲響過之后，我想，槍口流出的

肯定是自己眼淚攪拌的鮮血

那把槍斃兄弟的槍，后來肯定殺死了

不少日寇，如今，不知道在哪塊地里

變成了鐵銹，它可以催生春天的花朵和松柏

在東北大地，白山黑水之間

種植了多少這樣堅硬如鐵的精神

6

馬老太太，老大槍斃老三的時候

你是否在場？那個堅硬如鐵的冬天

你的心是否一直在流血

看槍口射出的子彈你是否在問：

錯，全怪兒子嗎？

你把全部家當獻給了民族，歷史

應該給你下跪

你一定是個剛烈的女子，由你

我想到趙一曼，想到八女投江

老爺們兒一樣寧死不屈的東北女人

風中的血絲苦得讓人難以下咽

骨頭斷裂的聲音，發出最后的悲鳴

7

只是普普通通的老嫗啊，你讓我汗顏

讓當年奉行不抵抗的東北軍汗顏

讓所有奴顏婢膝的人無地自容

你讓一本正經的歷史無法書寫自己的尊嚴

重溫這個悲壯的故事，我的心在顫抖

這個飽蘸鮮血，至今仍在行走的骨頭

一直在暗處戳傷我的痛處，我的心

一直被這驚天泣地的偉烈攪動

不得安寧

8

我相信人的不朽，在博物館

我經常看見前人的遺物、蹤跡

總在尋找一種無論何時何地

都能讓我迎風站立的精神

這根我看不見的骨頭

讓我知道民族之魂的存在

9

堅硬的骨頭一直在歷史中

行走，只是一些人視而不見

因為他自身的骨頭已經腐朽不堪

堅硬的骨頭在雪地上行走

在我的心上行走

重返當年戰場，拾起這根骨頭

我捧在手上，拄著它在跋涉的路上前行

讓它不斷發出響聲

敲擊我容易麻痹的靈魂

責任編輯 宋曉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