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說的主題,機器人、外星人、克隆人都是放之四海皆準的元素,變形金剛在北京戰斗和在美國科羅拉多河上的胡佛水壩戰斗并沒有什么實質上的區別,只是換個場景而已。近年來的中國科幻小說也大有這個趨勢,無論是內容還是敘事邏輯,都和國外的主流小說沒什么區別。
中國科幻的特色是什么?這個問題重要嗎,誰也不知道。但在文字中體現出一個民族獨特的風骨和文化,卻是所有寫作者都在努力實踐的追求,科幻作家們也不例外。
葉永烈在1983年創作的科幻小說《腐蝕》就講述了一個非常主旋律卻也很能代表中國特色的故事:來自外太空的腐蝕菌落在中國的沙漠深處,威脅到全地球的安危,一群科研工作者在沙漠中研究對抗這種腐蝕菌的方法卻相繼犧牲。在安全地帶,一個追逐名利的研究者王聰本想剽竊他們的研究成果,卻發現沙漠深處的研究員為了他人的安全孤身堅守在沙漠前線。王聰那被名利腐蝕的心終于悔悟了,他自愿留在沙漠里,堅持研究,放棄虛名。這個故事簡直是標準的傳統美德教科書,可是葉永烈簡潔的筆觸卻傳神地表達出了那一代人的情操和價值觀,也是一種極有時代感的中國特色。
1986年,由《科學文藝》(現在的《科幻世界》雜志)和《智慧樹》(現已停刊)兩本刊物聯合舉辦的中國科幻銀河獎設立了,這是中國科幻界的最高獎項,每年的頒獎大會是幻迷們的節日。銀河獎每年的獲獎名單就像中國科幻的一個又一個里程碑,見證著一個又一個幻迷們耳熟能詳的作家的迭代,記錄著中國科幻的一次又一次突破。星河、王晉康、何夕、柳文揚、趙海虹、韓松、夏笳、劉慈欣……他們用自己各自天馬行空的想象和獨到的文風,不懈探索著中國科幻文學的疆域。
說到這里,不得不提到《科幻世界》雜志。《科幻世界》是中國科幻文學的根據地,也是全球發行量最大的科幻雜志。圍繞這本雜志,中國的科幻文學蓬勃地發展了起來。科幻文學的中國特色也在這一過程中逐步成型。2012年簽約郭敬明的新生代科幻作家陳楸帆最初也是在《科幻世界》的“校園之星”欄目發表文章,一步步成為一個成熟的科幻作家,最終才被大眾所知,簽約了郭敬明的最世文化,在最世旗下的《文藝風賞》開設專欄《未來病史》。
在老一代作家的筆下,中國特色總是帶有集體主義色彩的英雄主義,前面提到的《腐蝕》正是典型,但也不乏角度非常獨到,探索科學精神的作品。何夕2003年的作品《傷心者》就是這樣一部感人至深的科幻小說,其中貫穿的兩條主線是母愛和超越時代的科學思想。由于主角對數學的熱愛,對超越時代的科學理論的執著,使他與社會各方面產生了強烈的沖突,導師的不認同,女友的漸行漸遠,社會各種惡俗價值觀的沖擊,讓人預感到主角的悲劇結局,但偉大的母愛成為挽救一切的關鍵,是母愛使科學得以傳承。當結尾提出“傷心者”的概念時,提到了歷史上無數超前于時代卻不被時代認同,但做出了偉大貢獻的人:“古希臘幾何學家阿波洛尼烏斯總結了圓錐曲線理論,一千八百年后由德國天文學家開普勒將其應用于行星軌道理論。數學家伽羅華公元1831年創立群論,一百余年后獲得物理應用。公元1860年創立的矩陣理論在六十年后應用于量子力學。數學家J·H·萊姆伯脫,高斯,黎曼,羅馬切夫斯基等人提出并發展了非歐幾何。高斯一生都在探索非歐幾何的實際應用,但他抱憾而終。非歐幾何誕生一百七十年后,這種在當時毫無用處的理論以及由之發展而來的張量分析理論成為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核心基礎。”而文章最后的一句“媽媽”,卻回歸了最平凡也最真摯的母子常情,也讓人看到了世界上最美最無私的愛,力量的源泉以及永恒的希望。對中國傳統母親形象的深入刻畫及對科研工作者充滿人文色彩的悲憫,把中國科幻的情懷帶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說到中國特色當然不能不提我們幾千年的輝煌歷史啦,架空歷史本來也是科幻文學中一個獨特的分支。從特定的歷史時期出發,改變其科技條件或植入特殊元素,使歷史故事變成幻想作品,就是架空歷史類作品的特色。拉拉作品《春日澤·云夢山·仲昆》,改編自中國最早的具有科幻元素的文本《列子湯問篇》中的《偃師傳奇》,講述一個工匠造出了一個會跳舞的人偶。故事里的人偶,“他的皮膚由最好的絲布,密密層層的織成,中間鑲進長長的銅線,又堅固又耐磨。他的肉身是由輕薄的羽毛填充而成”。這個人偶用兔子做肌肉,用黃鸝鳥兒做心,會跳世界上最輕盈優美的舞蹈,可惜最終卷入人與人之間的斗爭,免不了被毀去的命運。科幻的堅硬內核,被中國幾千年傳統文化的歷史長河沖刷、洗禮,交融出一種難以名狀的虛實結合的美。或許正如道家所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這兩種不同體系的文化相互碰撞的時候,總能產生異常炫目的火花。
到這里,我想問一個看似不相干的問題,你對科幻的興趣是怎么產生的?
著名科幻作家劉慈欣曾經描述過自己成為一個幻迷并最終成為一個科幻作家的經歷:
童年的一個夜晚在我的記憶中深刻而清晰:我站在一個池塘邊,那池塘位于河南省羅山縣的一個村莊前,那是我祖輩生活的村莊。旁邊還站著許多人,有大人也有小孩,我和他們一起仰望著晴朗的夜空,漆黑的天幕上有一個小星星緩緩飛過。那是中國剛剛發射的第一顆人造衛星“東方紅一號”,那是1970年4月25日,那年我7歲。
……旁邊的大人們說,人造衛星和飛機可不一樣,它是在地球之外飛。那時大氣還沒有被工業粉塵所污染,星空清徹明亮,銀河清晰可見,在我的感覺中,那滿天的群星距離我們并不比那顆移動的小星星遠多少,所以我覺得它是在星星間飛行,甚至擔心它穿越那密密麻麻的星群時會撞上一顆……
直到幾年后,我才知道了那顆人造衛星與其它星星的距離。那時我看了一本叫《十萬個為什么》的書,那是當時中國流行的一套科普叢書,我看的是天文卷。從書中我第一次知道了光年的概念。在這之前已經知道光一秒鐘能夠繞地球跑7圈半,而以這駭人的速度飛馳一年將跨越什么樣的距離?我想象著光線以每秒30萬公里的速度穿越那寒冷寂靜的太空,用想象努力把握著那令人戰栗的廣漠和深遠,被一種巨大的恐懼和敬畏所壓倒……從那時起,我發現自己擁有一種特殊的能力:那些遠超出人類感官范圍的極大和極小的尺度和存在,在別人看來就是大數字而已,而在我的大腦中卻是形象化的,我能夠觸摸和感受到它們,就像觸摸樹木和巖石一樣。直到今天,當150億光年的宇宙半徑和比夸克都小許多數量級的弦已經使人們麻木時,1光年和1納米的概念仍能在我的心中產生栩栩如生的宏大圖像,激起一種難以言表的宗教般的震撼和敬畏,與沒有這種感受的大多數人相比,我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正是這種感受,使我先是成為一個科幻迷,進而成為科幻作家……
我一直認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最美妙的故事,不是游吟詩人唱出來的,也不是劇作家和作家寫出來的,這樣的故事是科學講出來的,科學所講的故事,其宏偉壯麗、曲折幽深、驚悚詭異、恐怖神秘,甚至多愁善感,都遠超出文學的故事,只是這些偉大的故事禁錮在冷酷的方程式中,一般人難以讀懂。各民族和宗教的創世神話,與壯麗的宇宙大爆炸相比都黯然失色;生命從可復制的分子直到智慧文明的三十多億年漫長的進化史,其曲折與浪漫,也是任何神話和史詩所無法比擬的;還有相對論詩一樣的時空圖景,量子力學詭異的微觀世界,這些科學講述的神奇故事都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我只是想通過科幻小說,用想象力創造出自己的世界,在那些世界中展現科學所揭示的大自然的詩意,講述人與宇宙之間浪漫的傳奇。
仰望天空,敬畏宇宙,感受到來自星空深處那種天文級別的宏大和每一種物質表象之下極細小粒子之間的糾纏,這恐怕是科幻文學能表達的最極致的美,也是每個幻迷被科學幻想文學深深吸引的終極原因。為了展現這種深沉又略帶畏懼的美感,劉慈欣創作了無數科幻文章,早年的《超新星紀元》《鄉村教師》,到后來的《贍養人類》《全頻帶阻塞干擾》《地球大炮》,他那種中國軍人式的硬氣的浪漫打動了無數讀者的心,劉慈欣也被幻迷們親切地稱為“大劉”。
2006年,劉慈欣的史詩級科幻巨著《三體》(又名“地球往事”三部曲)的第一部在《科幻世界》雜志上連載,這部典型的硬核科幻作品講述文化大革命時期,軍方探尋外星文明的絕密計劃“紅岸工程”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四光年外的三體文明接收到了地球發來的信息。在運用超技術鎖死地球人的基礎科學之后,三體人龐大的宇宙艦隊開始向地球進發,人類的末日悄然來臨……小說對于中國軍人的硬派作風和特殊歷史時期的深入描寫,使整個故事帶有一種沉重的時代感,一種對科學的敬畏,一種人類的渺小與宇宙的宏大之間的劇烈對比,把中國科幻推向了新的高峰。這部小說也在連載一開始就激起了廣大幻迷們的熱烈討論,人們熱切地期待著第二部的問世。
2008年,“三體”系列第二部《黑暗森林》出版,這本書第一次在真正意義上使本土科幻文學走出小眾的圈子,走進了大眾的視線。《黑暗森林》是一部如同電影一般的小說,緊湊而波瀾的情節,可怕又真實的設定,讓讀者的心隨著命懸一線的人類命運一起搏動。在被擁有超高技術的三體文明下了死亡通知書并無時無刻不處在“三體人”的監控之下,人類唯一的優勢就是思維上的不透明——人如果不做出表示,便無法直接感知他人的想法,但三體人的思維和表達則是同步和透明的。于是,人類選出了四位“面壁者”,他們不和任何人溝通自己的想法,而通過行動的策略蒙蔽三體人,用戰術把三體人誘導向錯誤的方向,尋求人類自我拯救的方法。三體人自身雖然無法識破人類的詭譎計謀,卻從地球人的背叛者中挑選出“破壁人”,與“面壁者”展開智慧博弈,破解“面壁者”設下的迷局。而在驚心動魄的博弈之中,人類也終于明白了宇宙的“黑暗森林”法則。
以下引述大劉自己對“黑暗森林”法則的論述,沒有人能比他說得更精確了。
星際間遙遠的距離隱去了文明世界內部的復雜結構,在我們這樣的觀察者的眼中,外星文明只是一個個的光點,每個文明世界內部的種種復雜結構,只凝聚為每個光點有限的參數和變量。這也使得宇宙文明社會呈現出明晰的數學結構。
用這種方式來考察宇宙文明社會,必然需要設定一個公理體系,以此為基礎進行推論,我設定的公理如下:
公理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公理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公理一應該足夠堅實,但公理二的后半部分還沒有被宇宙學所證實,不過如果這兩個公理只是用在科幻小說中,作為小說的一個世界設定,在邏輯上還是說的過去的。
與此同時還產生了三個基于事實的推測:
一、宇宙文明間的相互交流和理解十分困難,基本無法判斷對方是善意或惡意。這是由于:A:星際間的遙遠距離,按照目前已知的物理學規律,交流需要漫長的時滯;B:雙方巨大的生物學差異,地球上生物分類為界、門、綱、目、科、屬、種,階層越是往上,彼此之間的差異就越大。人類與不同“屬”的生物已經不可能相互理解。在宇宙中,如果考慮到非碳基生物的存在,外星種族與人類的差異可能超越了“界”一級。
二、技術爆炸:人類從石器時代走到農業時代用了十萬年,而從蒸汽時代到信息時代只用了二百年。任何一個文明世界隨時都可能發生技術爆炸,所以,即使僅僅是原始的嬰兒文明或萌芽文明也充滿危險。
三、探測可逆:這個推測源自光學中的“光路可逆原理”,在宇宙中,如果一個文明能夠探測到另一個文明的存在,那么后者也遲早能探測到前者的存在。
基于以上的公理和推測,可以進行一番簡單的邏輯推導,進而得出一個宇宙文明社會可能的形態,這個推導的詳細過程在我的小說《地球往事》的第二部《黑暗森林》中出現,我如愿以償地得到了一個最糟的宇宙。正如這部小說的書名所暗示,這樣一個宇宙呈現出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黑暗狀態,其中的文明世界之間只存在一種可能的關系:一旦發現對方,立刻摧毀之。這種關系與文明本身的道德狀況無關,只要上述兩個公理成立,這就是它們必然的行為準則。這個結論被中國讀者稱為“黑暗森林猜想”。
這個結論也是對費米悖論的一個解釋,一個最黑暗的解釋:如果宇宙中有任何文明暴露自己的存在,它將很快被消滅,所以宇宙一片寂靜。
當然,這只是科幻小說所展現的一種可能性,目前,面對宇宙的詭異的大寂靜(Big Silent),我們對此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
科幻小說是一種關于可能性的文學,它把各種可能性排列出來供讀者欣賞,而其中最有魅力的往往是那些最不可能的可能性。而在這個神奇的宇宙中,任何看似不可能的可能性都有可能成為現實,如一位天體物理學家所說:“恒星這東西,如果不是確實存在,本來可以很容易證明它不可能存在。”
所以,在宇宙的各種可能性中,加入一個最糟的可能,至少是一種負責任的做法。
不需要再對這個理論進行闡釋,讀到這里,你肯定已經能感覺到這個理論嚴謹的科學邏輯下冷硬的悲劇色彩。大劉也曾說過,在中國早期科幻中處處體現的科學樂觀主義近來越來越淡了,這可能和時代有關,也和科幻小說的嚴肅性在逐步加強有關。但是這種對宇宙對未來不那么樂觀的預測,因為出自嚴謹的科學推理,所以富有那殘酷而現實的美感,也是在對人們敲響警鐘——珍惜現在的世界吧,或許不知道哪天就會發現自己已經根本保護不了它了,同時,也不再能夠受到世界的庇護。
《三體》的最后一部《死神永生》設定已經超越了近未來的背景,不再拘泥于現實社會,而直接把舞臺移到了廣袤的宇宙深處。真正的星際戰爭沒人見過,也不可能見到,因為戰爭的方式和武器已經遠遠超出人類的想象,目睹戰場之日,即是滅亡之時。黑暗森林的殘酷是以同歸于盡為代價的,兩個超級文明之間的斗爭也絕不會考慮其他小文明的存亡。小說中宏大而瑰麗的描寫沖擊著想象的極限,就像黑暗森林里會開出的那種花朵。那種獨特的閱讀體驗,你真的一定要自己去感受。
《三體》系列構建了非常獨特的價值體系,多處體現了為了集體和更大的利益而犧牲小我的情結,結合了中國人推崇的集體主義精神和科學人道主義,這也正是《三體》在世界范圍內的獨到之處,中國科幻小說也從《三體》上發現了科幻文學發展的新的方向和可能。更重要的是,有更多平時不接觸科幻的讀者從《三體》中體會到了科幻文學的魅力,也許你也是其中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