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大人物初出場,往往要有些三顧茅廬之類的佳話。一則軼事說,左宗棠本想笑傲山林,老死南山下的,卻被湖南巡撫駱秉章連哄帶騙弄出山來,“左文襄公方為舉人,公(駱秉章)欲羅致之,而不肯出。乃假捐輸事,拘陶文毅公之子入署,文襄遽出與辯。”陶文毅即兩江總督陶澍,陶公子也就是左宗棠的乘龍快婿。駱秉章騙以欠交稅款,將陶公子關(guān)起來,惹得左宗棠褲帶子都沒系好,遽然出庭,到駱秉章府上大逞辯才,駱秉章目的達到,“于是笑談甚得,文襄遂出佐戎”,一代偉人自此橫空出世。
這故事的真假難說,而駱秉章對左宗棠的器重不用懷疑,駱左之間,名義是上下級,駱是左的領(lǐng)導(dǎo),左是駱的幕僚,實際上駱是手,管的是簽字蓋章的秘書活計,左才是出謀又拍板的領(lǐng)導(dǎo)派頭,不是駱秉章指揮左宗棠,多半時候是左宗棠如臂使指,指揮駱秉章,湖南巡撫府上,只有左宗棠的搞場(湘方言:意為只有他的世界)。
“世傳駱公一日聞轅門舉炮,顧問何事?”駱秉章在巡撫府院打盹,猛然聽得一聲炮響,他問左右:“左宗棠又往朝廷遞送啥省書國書了?”左右答曰:“左師爺發(fā)軍報折也。”駱秉章也就笑笑,噢,這樣啊,能不能拿那折子給我看看,“盍取折稿來一閱?”——以他名義遞送的文件,他沒看過。
左宗棠反客為主,反主為上,場面是搞得很大的,有個故事,幾乎人人皆知:永州總兵樊燮,是個“野戰(zhàn)軍司令”,他去巡撫府辦事,駱秉章對他說,這事莫找我,找我沒用,要去找秘書左宗棠(找省長沒用找秘書才有用,這個例怕是孤例了),樊司令去了,見了左宗棠,只是握握手啥的,未曾跪下去(大清沒有武將拜跪秘書的規(guī)矩),被左宗棠大罵王八蛋,這故事鬧得很大,無須贅述;而另外一個例子,可見左宗棠威風(fēng):駱省長有個相好,他與這相好特相好,這相好有個表弟,看到表姐夫有權(quán),也想弄個縣市長干干,駱秉章知道左宗棠那關(guān)難過,特地按照時規(guī),做了飯局,請左宗棠赴會,叫起個草,任個命,將文件發(fā)一下。左宗棠倒是給了領(lǐng)導(dǎo)面子,飯局是參加了,但聽說是這事,二話不說,說了一話:這秘書,我不當(dāng)了,公器用在蠅營狗茍事上,誰愛做誰做去,我不做。一點面子都不給,夾起公文包就走人。弄得駱秉章趕緊拉著左宗棠,拍了胸脯保證,不再枉曲國法亂行私,才使左宗棠重新坐下,留在幕府里。
左宗棠與駱秉章之關(guān)系,當(dāng)然不可大面積復(fù)制,對所有下屬都如此,那了不得,打著領(lǐng)導(dǎo)旗號而混世,不亂了世界?但看準(zhǔn)了人,還是可以復(fù)制人才生產(chǎn)路徑的。世人說起這些故事,視角投射過去,見著的都是左宗棠的強悍,沒誰去議起駱秉章的示弱。駱秉章是領(lǐng)導(dǎo),權(quán)力在手,可以升人,也可壓人;可讓人活,可讓人死;可讓人晴天一鶴排云上,可讓人去十八層地獄挖煤礦……若換了別的領(lǐng)導(dǎo),對秘書這般囂張,這般不聽話,這般壞自己好事,不撤職不關(guān)牢不開除也罷,少說也要批他兩個耳巴子,踢他一腳,叫他上正骨醫(yī)院呆幾個月去。但駱秉章認了他,忍了他,容了他,用了他,放手讓他干事去。在這里,左宗棠的正直固然可頌,強悍固然可贊,但駱秉章的寬容更加可貴,民主更加可圈可點。駱秉章真不容易的,不但官場規(guī)矩多是主子要強,臣下必弱,絕不容許下凌上,而且輿論論起來,駱秉章也不會好過:那么大一個領(lǐng)導(dǎo),叫一個秘書篡了位奪了權(quán),有甚屌用?莫若自掛東南枝算了。
然則,正因為駱秉章領(lǐng)導(dǎo)力“弱”,造就了千古強人左宗棠,若駱氏什么權(quán)力都要抓到手,一根權(quán)力發(fā)絲都不放松,那么左宗棠在幕府里,能有甚作為?
史上出人,大體上是三種模式,一種是主強臣弱,他一人包打包唱,其他人誰也莫想從權(quán)力里分一杯羹,他自己或許成為大人物,然則卻讓天下英雄成為奴才,使得人才無以為繼,最后是國有疑難無人可問,獨馬長嘯,萬馬齊喑;一種是主強臣強,比如曾國藩,自己能力超眾,卻并不獨攬大權(quán),能讓屬下出一頭地,一馬既當(dāng)先又萬馬可奔騰;一種是主弱臣強,自己沒太多能力,但不武大郎開店,有雅量有心量,羅致人才,大膽使用人才,如劉邦如駱秉章,也能使人才輩出,遍地英雄下夕煙。
一人獨裁,或許會讓斯人成為強人;一人民主,不但得會讓自己成為偉人,更會成批量生產(chǎn)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