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賢
“文革”特色是1971年版 《新華字典》 至今仍然受到批評的地方。該版是不是一無是處?實事求是地說,值得肯定的地方不少。
在商務印書館出版 《新華字典》 的歷史上曾出現過兩個第4版,頭一個的版權頁上標明是第4版,后一個的版權頁上并未標明,卻被后來出版的新的修訂本“追認”成了第4版,等于把頭一個第4版排除出 《新華字典》 版本序列。
被封五年“內部控制發行”
1965年1月30日,文化部和文字改革委員會發布了 《關于統一漢字鉛字字形的聯合通知》,通知并附 《印刷通用漢字字形表》,為6196個印刷通用漢字規定了通用字體 (即宋體) 的標準字形 (筆畫數目、筆畫形狀、結構方式和筆順)。《新華字典》1965年修訂重排第4版 (以下簡稱“1965年第4版”) 就是在這一背景下出版的。
此前的 《新華字典》 (包括人教社出版的各版中) 字頭均是楷體,從這一版起采用了大號宋體字;從該版開始,字典中還多了個 《新舊字形對照表》。有讀者可能以為,字典中的字頭采用何種字體無關緊要。不妨看一則葉圣陶先生1954年2月1日的日記:
午前愈之來談,謂有若干文字改革方面事皆與出版有關……談及印刷書報用楷體字,愈之與余意見相同,皆以為不若宋體字。宋體字形式方正,排植可以整齊,筆劃有粗細,辨認比較方便。一般人多有成見,以為楷體字便于兒童及初識字之成人,實則說不出若干道理也。愈之謂我國刻書,相傳用宋體,各國文字,印刷皆有印刷體,其中必有道理,蓋合于人之心理也。(《葉圣陶出版文集》,中國書籍出版社1996年3月版,第309頁)
這就是說,早在新中國建立初期,胡愈之、葉圣陶就開始反對書報印刷中使用楷體字。就在寫作本文時,筆者看到 《光明日報》 發表的一篇綜述,內容是關于我國字庫行業的現狀,文中介紹了湖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副院長李少波的看法,“現在教科書用的楷體,形成于上世紀30年代,是以毛筆的審美和風格為標準的,而現在的孩子多用鉛筆或鋼筆;而且孩子對空間的認知能力較弱,很難有精力顧及細節,所以容易對字體產生錯誤的辨識。”筆者還從這篇綜述中了解到,不久前落幕的第七屆“方正獎”中文字體設計大賽,正是以“教科書體”為主題,而大賽一等獎作品“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特點”,因為“孩子無法像成人一樣對字體進行書法的審美,如果字體過難,可能會造成負面影響。”(李苑:《字庫行業:版權“富礦”為何無人采》,見2014年6月3日《光明日報》 第5版)
《新華字典》1965年第4版還增加了不少單字,使所收單字(包括異體字)達到8500個左右。如前所述,人教社最初出版的 《新華字典》 僅收6840個字頭,雖說商務前三版每次修訂時,都增收了一定數量的單字,但基本規模卻都是維持在8000多個 (見各版 《凡例》),因此可以說,這次增收的單字規模是比較大的。該版還有一個明顯變化,就是刪去了大部分插圖。
不過,在讀者后來看到的商務版 《新華字典》的版次序列中,并不包括1965年第4版——本應作為第5版的1971年版,在1979年版的版權頁上被“追認”成了第4版。原來,1965年第4版付印時已到了1966年的五六月間,而這恰恰是“文革”開始的日子,印制好的成品被封存起來了。直到1970年夏,才按成本價“內部控制發行”,這大概就是它后來被排除在 《新華字典》 版次序列中的主要原因。2014年1月8日的 《中華讀書報》上有方厚樞先生的 《1966—1976年商務印書館的片段回憶》 一文,其中對 《新華字典》1965年第4版在“文革”中的遭遇,有比較詳細的記載。
就筆者所見,1965年第4版只有北京和上海兩地的印本,而且都是平裝本,定價八角;其封面、書脊、扉頁上的書名,用的仍然是“魯體字”,這也是 《新華字典》 書名最后一次用“魯體字”。后來“按成本內部控制發行”時,原來封底上“0.80元”的定價被改為“0.65元”(至少上海是這樣)。同樣根據上述方先生的文章,該版在內部發行前,統計到的印量是約70萬冊——就普及性的學生字典來說,這個數字顯然不大,再加上它又都是平裝本,不易保存,因此,現在社會上已很難見到該版字典了。
1971年修訂重排本特點多
在1970年9月決定內部控制發行1965年第4版的同時,出版方便開始對其進行修訂了。一個基本事實是,修訂工作一開始,周恩來總理就對來自“左”的方面的指責和要求進行了堅決的抵制,使得后來公開出版的1971年修訂重排本 (也就是后來被“追認”為的第4版) 從總體上看只是對1965年第4版的一個“略加刪改”的本子——“略加刪改”是1971年版 《說明》 中的用語。當然,1971年修訂重排本畢竟是“文革”產物,打上了時代烙印。該版的“文革”特色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不講傳承的版本記載。“商務新1版”的版權頁上,先是聲明《新華字典》 始于人民教育出版社1953年10月的初版,這以后的1959年重排本、1962修訂重排本和1965年修訂重排本 (即第2至第4版),各版的版權頁上,首先都是“1957年6月商務新1版”的記載,印數也都是累計印數,但是在1971年版初印本的版權頁上,我們只能看到:“1971年6月修訂第1版,1971年6月北京第1次印刷” (扉頁上則是“1971年修訂重排本”)。雖然讀者可以從該版的 《說明》 中看到它與1965年第4版的繼承關系,但作為版權頁,這種版本記載方法是不符合出版規范的。
第二,專設 ?《毛主席語錄》 插頁。說到語錄,筆者還想指出一個細節,我們現在看到的更多該版 《新華字典》 ?都是用紅色油墨印刷語錄內容的,但該版的北京初印本 (1971年6月) 是用黑色油墨印刷的;筆者還見過1971年后半年新疆、湖南、廣西等地的印本 (租型印刷) 也是用黑色油墨印刷語錄的。“文革”后該版字典仍然發行多年(1979年修訂重排本是1980年出版的),就“附部首檢字表”本 (該版另有“附四角號碼檢字表”本,見下文)來說,刪去語錄插頁,始于1978年9月的北京第16次印本。
第三,注釋和例句中的“文革”。僅舉兩例為證。(1)1965年版的“工”字頭下,收有“工夫”和“功夫”兩個詞語,給予了同樣的解釋,其中一項釋義是:“長期的修養,訓練久了的結果”。“文革”中,“修養”一詞因劉少奇的 《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一書幾乎成了貶義詞,因此,在1971年版中,這一釋義就被修改為:“努力實踐或長期實踐的成果”。(2)1965年版給出的“忠”字的釋文是:“赤誠無私,誠心盡力:~于人民。~于祖國。~言逆耳。”1971年版中的釋文則是:“赤誠無私,誠心盡力。在階級社會中,忠具有鮮明的階級性:忠于毛主席。~于人民。~于祖國。”——釋文中,不僅增加了“在階級社會,”,在例句中,“毛主席”前的“忠于”一詞,也不敢按字典本來規定的體例“~于”處理了。
第四,“評法批儒”運動后的挖改。在 《新華字典》 歷史上,同一版次在不同時間印刷時往往都會在某些地方出現挖改,但規模較大的挖改本則是“評法批儒”的產物。這樣的本子大約出現在1974年后。比如“法”字,在1974年前的版本中,是沒有“法家”這一義項的,經過“評法批儒”,“法家”則成了僅次于“法律”的第二個義項,而且釋義占了12行 (約150字),成為 《新華字典》 中少有的超長篇幅的義項之一。“挖改”是鉛字排版時代的常見現象,一般是有增必有刪的,因此,在增加“法家”這一義項及其釋文的同時,就刪去了以前的兩個義項及其釋文。再如“儒”字,1974年前的版本中,雖有“儒家”這一義項,但釋文非常簡單:“我國古代一個代表剝削階級利益的思想流派,孔子所創立。”但經過“評法批儒”,其釋文則大大膨脹:“以孔丘、孟軻為頭子的當年沒落奴隸主階級利益的反動學派,始于春秋戰國時代。后來,儒家反動思想又成為我國封建社會的統治思想,成為鞏固和維護地主階級專政的思想工具。”經過挖改后的“儒家”的釋文相比于“法家”的釋文來說還是比較簡單的。當然了,這次挖改的內容,絕不只是這兩個字的釋文。
第五,附錄中的“文革”。這主要體現在 《常用標點符號用法簡表》 中。比如逗號的例句是:“有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才有我們工人階級的今天。”感嘆號的例句是:“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間隔號的例句是:“《五·七指示》”。筆者發現,引號的例句中,有一句是“高舉‘九大團結勝利的旗幟奮勇前進!”——這個例句不僅在1973年的“十大”后沒有修改,而且在1977年的“十一大”后也沒有修改,在筆者所見該版較晚的1978年9月的印本中,例句仍是“九大”。
“文革”特色是1971年版 《新華字典》至今仍然受到批評的地方。那么,該版是不是一無是處?實事求是地說,該版值得肯定的地方不少。
第一,周總理叫停拼湊的“魯體字”,書名采用宋體簡化字。如前所述,初版 《新華字典》 (人教社1953年10月)的封面、扉頁及書脊上的書名使用的都是字典主編魏建功的題簽 (隸書),后來在出版部首排列本時,有關方面決定書名改用集魯迅手跡而成的“魯體字”,“魯體字”一直使用到1965年第4版。到1971年版出版時,編者考慮到書名也應該用簡化字,于是就從魯迅手稿中找出“化”和“十”兩個字拼出了“華”字。周總理發現后認為這是“不尊重魯迅的表現”。從此以后,字典的書名就一直采用宋體簡化字了 (商務印書館為紀念創立110周年,2007年1月影印出版了1957年6月的新1版;為紀念創立115周年,2012年10月出版了第11版的紀念版;為祝賀發行五億冊,2014年5月又出版了線裝本紀念版,這三種紀念版屬特殊版本,均使用了“魯體字”)。
第二,第一次另出“附四角號碼檢字表”本。上個世紀40年代,在讀者中影響最大的漢語字典當屬商務初版于1938年7月的 《王云五小辭典》,這本字典采用的是王云五發明的四角號碼檢字法。新中國建立初期,這本字典經過較大修改后以“《四角號碼新詞典》”為名在1950年8月出版,到“文革”前,已經有了第7次修訂重排本(1962年5月),累計印數近千萬冊。“文革”開始后,該詞典無法再繼續印刷和發行。在這種情況下,1972年1月,《新華字典》 另出了“附四角號碼檢字表”的版本,極大地滿足和方便了當時更多讀者 (特別是中老年讀者) 的需要,后來出版的各版 《新華字典》 的大字本中,也都附上了“四角號碼檢字表”。這里順便說一句,“文革”后期,《四角號碼新詞典》 即著手新的一次修訂,第8次修訂重排本出版于1978年2月;該詞典現在的最新版是第10次修訂本,出版于2008年1月。
第三,對附錄內容進行了大幅調整和修改。主要有:壓縮了《我國歷代紀元表》 并改稱 《我國歷史朝代公元對照簡表》;將 《度量衡表》 改稱 《計量單位簡表》 (內容略有修改);將 《化學元素表》改為 《化學元素周期表》 (使特性相近的元素歸在同一族中,更為直觀地反映了每種化學元素的性質特點);恢復了標點符號用法方面的知識,新出 《常用標點符號用法簡表》 (人教社前三版中,均附有1951年9月中央人民政府出版總署公布的 《標點符號用法》,由于這方面的規定后來發生了一些變化,字典在轉入商務后即被刪去);第一次增加了 《節氣表》,一直保留至今。還有兩個附錄,在 《新華字典》 的歷史上大概是空前絕后的,這就是 ?《常用化肥和菌肥》 ?以及 《常用化學農藥》 兩表。在當時全國各地尤其是農村地區普遍發生“書荒”的情況下,這兩個表也許是非常實用的。
(選自《中華讀書報》2015年3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