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定勝 杜紅蓉
《再別康橋》是中學語文教材中廣受師生喜歡的篇目,許多教師只把眼光放在內容層面的“告別”主題和形式層面的“三美”理論上。許多研究從“惜別啟發他靈性和智慧的康橋”、“惜別過去在康橋的美好時光”、“惜別那段和林徽因刻骨銘心的愛情”、“惜別他追求自由和美的理想”、“惜別他的西洋夢”等方面實現了對文本的多元解讀,但是解讀的視角也還是停留在“離別”的視角上,教學就容易陷入到千篇一律的套路中。雖然《再別康橋》的詩名包含“別”的內容指向,離愁別緒也是詩的內容之一,但是沒有抓住文本獨特的魅力。“夢的特質”是此詩與其他離別詩最大的不同之處,是其經久不衰的魅力所在,其惆悵而又凄美的尋夢歷程凝聚在有限的時間(某個晚上)和有限的空間(康橋)里,給讀者留下了想象與回味的空間。因此對夢境特點的把握和尋夢歷程的體味應該成為此篇課文的教學靈魂。雖然也有部分老師看到了詩中“尋夢”的內容,但是僅限于分析“撐一支長篙”的那節詩,卻沒認識到夢境特質是從頭到尾彌散在整首詩中的。
教師文本閱讀視角的單一化,導致了教學內容僵化和教學組織程式化,使諸多教學案例出現了“重復”的現象:在課堂的開始階段介紹聞一多的“三美”理論,然后直接或者間接地引導學生分別從語音、意象畫面、詩歌結構來分別印證音樂美、建筑美和繪畫美。從表面上看這種教學安排有一定的合理性,因為利用文學理論來關照語文教學是新課改呈現的特點之一,但問題是用印證文學理論的方式來處理教學,未免有“按圖索驥”之感,同時也局限了學生在課堂上的想象空間和情感體驗。符合“三美”理論的詩歌很多,那《再別康橋》這首詩的獨特性在哪里?文本解讀分析決定了語文教學內容的選擇,決定了語文教師對教學重心的把握。充滿夢幻特質的意象與意境、人生的尋夢才是《再別康橋》最為獨特的地方,所以對“尋夢”的品味和體驗應該是這首詩的教學靈魂。下面我就從“夢的特質”的角度來解讀此詩的文本個性。
一、康橋:源自人生經歷的夢的緣起
徐志摩為什么再次回到康橋呢?是為了追尋美麗的昨日之夢、理想之夢,治療心靈的創傷。當時徐志摩的人生遇到了諸多的不如意:首先是事業上的不如意。由于思想觀念差異和年輕氣盛等因素,他在文學爭論中得罪了郭沫若等人,受到了創造社的攻擊,以他為主導的新月社的發展也步履艱難。其次是與陸小曼的感情出現危機。他和張幼儀離婚是頂著很大的道德和社會輿論壓力的,所以對與陸小曼的婚姻抱有很大的期望值,但是兩人的隔膜在加深,“最讓徐志摩傷感的,或許是這樣的事:他寫的詩,小曼基本上不看,更別說給個好字了。”①在徐志摩看來,陸小曼并不能成為他文學創作上的支持者和傾吐心聲的對象,另一方面從陸小曼的感受來看,“志摩是浪漫主義詩人,他所憧憬的愛,是虛無縹緲的愛,最好處于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地,一旦與心愛的女友結了婚,幻想泯滅了,熱情沒有了,生活便成了白開水,淡而無味。志摩對我不但沒有過去那么好,而且干預我的生活,叫我不要打牌,不要抽鴉片,管頭管腳,我過不了這拘束的生活。”②她覺得徐志摩對她的愛變得淡了,也不愿意受到管束,其異常奢侈的生活也讓徐志摩不堪重負,兩個人的心漸行漸遠,共同話語變得越來越少。再加上陸小曼和翁瑞午關系有不檢點的地方,《福爾摩斯小報》刊出一篇《伍大姐按摩得膩友》造成緋聞,給徐志摩帶來了傷害。“家事,是那樣的不可對外人言道;國事,又是這樣的只能郁積于心中。情緒實在是太壞了,便萌生了到國外走走的念頭。”③胡適在1928年6月5日的日記里也提到“志摩殊可憐,我很贊成他這回與文伯去外國,吸點新鮮空氣,得點新材料,也許換個新方向”。理想和美好愿景在國內四處碰壁,國家的多難、事業和生活的不如意讓徐志摩產生了出國尋夢的念頭。
人在遇到挫折和身心疲憊之時是容易懷舊的。六年前康橋給予徐志摩一生中最為精彩和愜意的人生經歷,圓了他色彩斑斕的夢,于是康橋成了他懷舊的對象。六年后他來到康橋想重溫舊夢,讓受傷的心靈得到安慰,讓疲倦的心靈得到憩息。但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物是人非,他就像是一位過客來尋找一簾幽夢。圓夢與尋夢,康橋成了徐志摩一生的夢。
二、金柳:傳統意象文化內涵的改變體現出夢幻特色
人在生活中的認知受到自身知識積累和民族文化心理的影響,觀察和認識事物多是理性的,而夢是以非理性為主要特征的。詩人對柳意象的體驗是非理性的,更符合夢境的特征。柳意象在傳統文人的文化意識里面是和“折柳相送”的離愁別緒有關的,包含著哀傷的心理體驗。但是康河邊的柳在飽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作者眼中卻是夕陽中的新娘,夕陽的紅光給柳樹抹上一層金色,給柔美的畫面涂上了暖色調。出嫁時的新娘不但突出美麗鮮艷的特色,也象征著女性出嫁時洋溢于心中的托付終身的歸屬感。新娘的艷影投射在康河里,認為康河是值得托付終身的,“波光里的艷影”隱喻夢中實現美好愿望的途徑。作者一改柳樹蘊含的讓人哀怨的情感體驗,賦予它幸福感和甜蜜感,超越了中國傳統文化心理的視域。可以說“金柳”既是即將成為別人的新娘的林徽因的化身,也是作者追尋美好事物在夢境中的反映,是幸福愛情在他心里的投影。盡管全詩的感情基調是帶有憂傷的,但是“金柳”在這里卻充滿了溫馨,“柳”意象文化內涵的轉變體現著夢境的非理性層面,充滿了夢幻感。
三、青荇:夢的文化特質
水草是江南水鄉的意象,具有典型的江南知識分子的文化特質,承載著徐志摩的夢幻。青荇在水里招搖,似乎等待特定的人來采摘,其實是作者充滿著愛的心在搖曳、在動情,增添了夢的動感。青荇熱情地招搖歡迎“我”,其實是反襯我對康橋的眷戀,只有它還理解和挽留“我”,只有它還器重“我”、愛戴“我”,讓孤獨的心得到安慰。
“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說明我不是夢的游歷者,而是想要化為夢境中的一部分。“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青荇是淑女采摘的對象,我想化為青荇這樣的一棵水草,是希望和前來采摘的淑女相見嗎?對愛情夢幻般的憧憬,讓疲憊的心得到慰藉,水草和水的接觸隱喻愛情得以實現的狀態。有的研究者曾細致地考證了詩中所寫的水草是菰草而不是青荇,難道是徐志摩的描寫錯了嗎?是否是菰草,那是科學觀察問題,而意象的選擇是一個文學觀察的結果。意象是客觀景物在作者主觀心靈世界的投射,所以意象和客觀物象存在著一定的變形,這種變形與作者的主觀感覺和文化內蘊相關,所以不能用科學觀察來否定文學觀察的價值。
“甘心做一條水草”和前文中“波光里的艷影”是有照應關系的,在情感表達上有延續性,有這樣的隱喻:自己雖然得不到即將成為別人新娘的林徽因,但是她的艷影倒映在河波里,我成為一條水草也就能夠跟她的倒影“千古相隨”啦!
四、星輝:尋夢的短暫實現
“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很容易讓讀者聯想到《詩經·蒹葭》對伊人的追尋,追尋理想之夢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美的體驗,甚至有人把這稱為“過程美學”。《蒹葭》中彌漫的飄忽不定的朦朧美也增添了“向青草更青處漫溯”的夢幻感。夢為什么在青草更青處?又增添了夢境的神秘感。最終尋覓到了什么?滿載一船星輝。夜空、星星、船、尋夢人、水草、河水都籠罩在星光中,描繪了水天相接的畫面,只有夢才能消除空間的阻隔,因此詩中彌漫著濃濃的夢幻氛圍。星輝就是這夢的靈魂,“滿載”寫出尋夢的收獲是沉甸甸的。“在星輝斑斕里放歌”蘊有收獲的喜悅,同時也是長時間壓抑的情緒的釋放。愛情的失敗、婚姻的不如意、事業的艱難,多么想回到精神故鄉的康橋撫慰受傷困倦的心靈呀。
星輝是徐志摩追求自由、美和愛的象征,是他理想的人生狀態。這夢里,只有他一個人在尋找、一個人在探索,這樣的“單獨”讓他的精神和理想有了一種孤獨感。這一船星輝照亮了載他的船,卻照亮不了他的整個人生,所以星輝只是夢的暫得,而不是永恒。
五、別離的笙簫:夢的幻滅
“在星輝斑斕里放歌”是尋夢的高潮,是尋夢暫得的喜悅,但是后面緊接著說“但是我不能放歌”,為什么不能大聲慶賀自己夢的實現?是擔心“放歌”會打破當前的夢境,會讓夢得而復失了。笙簫作為一種樂器,演奏音樂是其存在的價值,它的旋律哀婉凄清,切合惜別之情景。本應該奏響離別之音的笙簫卻是以“無聲”的狀態出現的,這異常情況反映出笙簫的功能性價值被消解,這遵循的不是認知的邏輯,而是情感的邏輯,暗示著夢的破滅。應該熱鬧的夏蟲卻沉默,應該奏響的笙簫卻是“悄悄”,只有在夢中才會有“演奏卻無聲”的感覺。
最后,“不帶走一片云彩”表露了灑脫的心胸,也是把自己從夢境中“無痕”地輕拉出來,讓夢依然寂靜,讓夢得到保存,讓夢因沒人破壞而實現存在的永恒。正因為“我”有“不帶走”、“不占有”的心態,夢才會在“我”心中永久地存在,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得到留守。整首詩以夢為核心組成了這樣的結構:夢的追尋——夢的暫得——夢的幻滅——夢的留守。
夢境是輕輕的、悄悄的,所以“我”是輕輕地來,悄悄地走;夢境是美好的,夢幻中的金柳成了新娘,反映渴望甜美愛情的內心世界;夢境是朦朧的,康橋所有的一切都輕柔地籠在一片星輝之中。在進行《再別康橋》的教學時,我們不僅可以關注蘊于詩中的離愁別緒和“三美”理論,更要關注融在整首詩中的夢幻特質,將學生一起帶入優美而又略帶哀傷苦澀的尋夢旅程。
參考文獻
①②③韓石山:《徐志摩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01頁、203頁、205頁。
[作者通聯:云南玉溪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