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凱明 張寶中
上期內容提要:
一個神秘電話導致警方本已勝券在握的緝毒行動功虧一簣。警方的本意是釣出幕后操縱的毒梟,可現在,除了確認在接頭的時候總是戴著一副蝴蝶面具之外,警方對這個神秘的毒梟一無所知。茫無頭緒之際,一起殺人焚尸案讓警方陷入空前被動的局面,尸體照片不知被誰發到網上,一時間輿論大嘩。刑警大隊副大隊長梁昕接手焚尸案的調查,卻深感舉步維艱。破案壓力還在其次,正副兩位局長之間的明爭暗斗已經使得夾在中間的梁昕身心俱疲;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尸檢結果顯示,焚尸案的受害者竟然是自己的前女友……
7月18日早晨,梁昕從睡夢中醒來,腦袋昏昏沉沉的,嗓子干得難受,渾身就像散了架一樣,骨頭僵硬,肌肉酸疼,還非常疲憊,像剛剛跑了一場馬拉松。他吃力地起床,穿上衣服,坐在床沿上發愣,努力回憶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昨天下午下班后,他趴在辦公桌上哭了好久,哭累了,又在沙發里躺了好久。辦公樓里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除了110指揮中心等幾個部門有人值班,同事們大都回家了。他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已經晚上七點多了。他很想喝酒,把自己弄醉。于是開車回到小區里,把車停在樓下,步行去了附近的一家酒館。他要了四個菜、一瓶五十六度的二鍋頭。平時,這種高度白酒他頂多能喝四兩,可是這次卻喝了一整瓶。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回到家的,又是怎么回到家的……
這時,他聽見廚房里有叮叮當當的聲響,就悄悄地走過去。推開廚房的門,他看見李奕正忙著做早餐。梁昕一下子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他以為李奕去哈爾濱了,沒在他家,他才回來住的。其實李奕已經從哈爾濱回來了,他醉醺醺的,把這茬兒給忘了。
梁昕站在廚房門口打量著李奕,發了一會兒呆,之后去衛生間洗漱。他慢騰騰地洗澡,慢騰騰地刷牙,慢騰騰地刮胡子。昨天肯定是李奕照顧自己睡覺的,自己昏昏沉沉的,這么大個子,估計李奕費了不少勁,也不知自己吐沒吐,有沒有說胡話。他不知道一會兒該怎么面對李奕。
這時,李奕大聲叫“吃飯啦”,梁昕答應一聲“知道啦”,磨磨蹭蹭地走出衛生間。李奕坐在餐桌旁,正用勺子往兩個碗里盛麥片粥。梁昕偷偷打量她一眼,她氣色很好,臉頰紅撲撲的,皮膚富有光澤。早餐很豐盛,除了麥片粥,還有牛奶、煎蛋、培根、面包、榨菜絲。梁昕平時很少在家吃飯,他的冰箱里經常是除了一袋面包、一袋火腿腸和幾瓶啤酒之外,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
李奕胳膊支在餐桌上,雙手托腮望著梁昕。梁昕覺得臉有些燒,急忙低下頭去,夾了個煎蛋填進嘴里,說:“你是魔術師啊,會變戲法,怎么弄了這么多好吃的?”
“你以為我在這兒白吃白住啊?我上次來的時候就買好了,冰箱都填滿了。以后,你提供住宿,我提供伙食。”
聽李奕的意思,她要在這兒長住下去了。梁昕低著頭“呼嚕呼嚕”地喝著麥片粥,心里被一種巨大的幸福感溢滿了。
這時,放在客廳茶幾上的手機響了,他走過去拿起來一看,是潘峰。
潘峰興奮地說:“梁哥,案發的第一現場找到了!”
“7·11”案的第一現場,也就是朱瑾被殺死的現場,就在她那棟位于瀛州灣畔的別墅里。據說,這里的每棟別墅都在千萬元以上。
朱瑾的別墅在一片柞樹林里,是一棟兩層小樓,頂部是尖的,從外面看,很小巧很精致很卡通,可進去之后會發現里面很寬敞。一樓是客廳、廚房、健身房,二樓是書房和幾間臥室。客廳里,乳白色的真皮沙發上放著很卡通的抱枕,深藍色的歐式地毯,鑲著金邊的水晶茶幾……梁昕知道這是朱瑾喜歡的風格。客廳墻上掛著兩幅油畫,一幅是《蒙娜麗莎》;一幅是風景畫,描摹的是秋天的白樺林。梁昕看著裝潢豪華的客廳,再想想自己的房子,雖然裝修得也很有情調,但和這別墅一比,簡直就是貧民窟。梁昕心想,這或許就是朱瑾想要的生活吧,朱瑾這樣的漂亮女人就應該住在這樣的別墅里。這種生活,是他窮盡一生的努力也無法給她的。
別墅一樓門口的大理石臺階上和客廳里有幾組凌亂的腳印,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上面有細碎的草葉和水跡,讓梁昕想起案發當晚的那場暴雨。技術科的一名同事正在認真地采集清晰的腳印,并進行標記;另一名同事則用靜電吸附器提取肉眼無法看見的足跡。
第一現場就在客廳里。那張鑲著金邊的水晶茶幾上,有一片清晰的血跡。一只精致的白瓷咖啡杯里還有小半杯咖啡;另一只咖啡杯掉在距離茶幾大約一米的地方,已經摔碎了,咖啡灑在茶幾和地毯上,留下淡淡的痕跡。一個果盤打翻了,水果散落在茶幾和地毯上。
李奕和她的助手小許從茶幾上提取了血樣。梁昕站在茶幾旁,皺著眉頭,盯著那攤已經變得有些發黑的血跡,腦子里迅速地復原著案發時的情景——
那天晚上,郝波沒回自己的別墅,而是開著李江豪那輛寶馬X5,拉著朱瑾回了她的別墅。當晚朱瑾在外面喝了很多酒,但沒太醉。為了解酒,回來后她給自己沏了一杯咖啡,同時也不忘給郝波沏了一杯。不知道因為什么,兩人發生了爭執。在爭執的過程中,郝波一氣之下將朱瑾捅傷,然后推倒在茶幾上。朱瑾撲倒的同時,一只咖啡杯摔碎了。咖啡杯距茶幾大約一米,從這個距離分析,朱瑾撲倒的力度非常大。從茶幾上那片血跡看,她受傷后血流得不算太多,頂多有三百毫升。這樣的失血量是不足以致命的,朱瑾當時應該并沒有死,而是休克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梁昕就不敢想象了。朱瑾休克之后,郝波又做了什么?會不會是以為朱瑾已經死了,為了洗脫罪責,情急之下將她拉到柳鎮的公路邊焚尸滅跡?如果是這樣,就有些不合常理了。朱瑾畢竟是他的女友,他再狠心,也不至于親手將女友的尸體燒掉。根據犯罪心理學常識推斷,郝波當時應該很慌亂,不知所措,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時間里做出焚尸滅跡的決定,并實施這一行為。當然梁昕知道,這只是他的想象,這些想象和事實有哪些差距,他一時還無法判斷。
趁技術科的同事正在現場取證,梁昕一個人沿著旋梯上了二樓,他想看看朱瑾的臥室。二樓有兩間臥室和一間書房,梁昕想都沒想,就去推那間東向的臥室的門——他知道朱瑾喜歡東向的房間。
在推開房門的一瞬間,梁昕愣住了。房間里的一切陳設,包括床、床頭柜、衣柜、梳妝臺、窗簾、墻上的掛鐘、吊燈,等等,都和他家里那個東向的房間一模一樣,就連擺放的位置也大同小異,好像朱瑾把那個房間搬到了這里。要說有什么不同的話,這個房間的面積比他家里那個稍大。這些陳設,在普通的住宅樓里會顯得挺有情調,但在這座豪華別墅里就顯得太寒酸了,就像一桌海鮮大餐上的一盤酸辣土豆絲。
忽然,梁昕的眼淚奪眶而出。他擦了擦眼睛,走到梳妝臺前坐下來。他發現,梳妝臺上的那些化妝品,竟然都是他以前給朱瑾買過的牌子,都屬于中低檔。住在這樣的豪華別墅里,卻用這種檔次的化妝品,令人覺得不可思議。他輕輕拉開梳妝臺左邊的小抽屜,里面赫然擺放著他給朱瑾買的首飾,包括求婚時的項鏈和戒指。他打開盒子,把項鏈和戒指捧在手心里,又撫在自己臉上。項鏈和戒指的盒子看起來嶄新嶄新的,朱瑾應該沒怎么戴過。不知是無法忘記,還是塵封了記憶?
梁昕再次淚如雨下。他瞥了一眼梳妝臺鏡子里的自己,發現自己哭的時候那張臉很難看。
他清楚地記得,當初裝修房子的時候,為了省錢,除了鋪地板磚、刮瓷這些活兒是找裝修工人干的,其余都是朱瑾自己動手。那些家具也都是她坐著公交車,一趟趟風塵仆仆地跑家具商場,貨比三家淘到的。可是后來,她當上了江豪夜總會的總經理,別墅都住上了,不至于買不起高檔一些的家具吧?難道她心里一直沒有忘記過去嗎?如果是這樣,又怎么解釋她離開時的絕情?
這時,在朱瑾書房里忙活的潘峰大聲叫梁昕。
朱瑾的書房大約三十平方米,鋪著猩紅的地毯,電腦臺、書架、沙發、茶幾、窗簾看上去都很高檔,但里面非常凌亂,書架上的書和雜志散落了一地,一臺蘋果臺式電腦的主機也歪倒在地上。很顯然,兇手曾在這里尋找什么東西。梁昕的第一反應,是朱瑾掌握了兇手的什么秘密。
如果郝波是兇手,他作為朱瑾的現任男友,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被朱瑾掌握了呢?梁昕仔細查看,發現書架上有一個夾層,里面是空的。如果兇手在尋找什么東西,想必已經找到了。
潘峰的分析和梁昕一致。他經過仔細勘查,發現別墅的室內和室外各有一個監控攝像頭。其中,室內的攝像頭在客廳里,安裝在那幅《蒙娜麗莎》油畫的后面。蒙娜麗莎左側乳房處有一個直徑大約一厘米的小孔,那里就是攝像頭,非常隱蔽。這個攝像頭正對著沙發、茶幾,能拍攝到客廳的大部分地方。室外的那個攝像頭在別墅院子里的一根電燈桿上,斜對著別墅,能拍到院子里大部分地方。兩個攝像頭拍攝的畫面應該儲存在那臺蘋果電腦上,但是電腦有密碼。梁昕立即安排潘峰聯系電腦專家,對那臺電腦進行破譯,務必完整恢復視頻資料。
回到客廳,梁昕再次審視那幅《蒙娜麗莎》。油畫中的蒙娜麗莎在微笑,笑得很神秘。自從達·芬奇創作了這幅畫,關于蒙娜麗莎為什么微笑,學界就一直爭論不休,出現了各種各樣的說法,有的還相當雷人。比如,有人說蒙娜麗莎并沒有微笑,她的面部表情是想掩飾掉了的門牙;有人說她剛得過一場中風,臉歪著,看起來是在微笑;有人說她懷孕了,難以掩飾喜悅的心情,等等,不一而足。此時此刻,梁昕和蒙娜麗莎對視著,覺得她的微笑是因為她目睹了案發時的情景,知道其中的秘密……
取證工作暫告一個段落,梁昕回了局里,向封順廷匯報進展情況。封順廷表示滿意,同時希望盡快破譯電腦密碼,盡快緝拿兇手,爭取在最短的時間里結案。梁昕從封順廷的語氣里揣測,封順廷還不知道死者朱瑾是他的前女友。如果知道的話,肯定會安慰他一番。孔少東倒是知道,但他不會和封順廷說這事。
從封順廷辦公室出來,梁昕又去找孔少東匯報。經偵大隊大隊長張太華也在孔少東的辦公室里,看到梁昕,馬上起身和他招呼。孔少東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沙發,示意梁昕先坐一會兒。
張太華和孔少東談的事情,梁昕不了解,更聽不明白。無所事事,他不經意地打量起孔少東背后的“刀櫥”。孔少東的辦公室有點兒與眾不同,別人的辦公室里有書櫥和衣櫥,他的辦公室里除了這兩樣,還有一個“刀櫥”。顧名思義,是放刀的櫥子。孔少東喜歡收藏各種各樣的刀,局里的兄弟都知道他這個愛好,到外地辦案的時候,都會留心當地有沒有好刀,如果有,就買回來當禮物送給他。這些刀便宜的幾十上百,貴的也不超過千把塊錢。誰買刀送給他,孔少東都會問清價格,如果超過一百塊錢,他都堅持付錢。一開始,孔少東把那些刀擺在書櫥里,后來刀越來越多,他就定做了一個專門放刀的櫥子,能放上百把刀,有瑞士軍刀、叢林王、蝴蝶刀、英吉沙等等。從此,孔少東的這個“刀櫥”就成了瀛東分局的一景。
兩年前,梁昕去西藏拉薩抓捕一個逃犯,回來的時候給孔少東買了一把精致的卡卓藏刀。卡卓藏刀是全手工打造,以鋼質堅硬、刀刃鋒利著稱。梁昕買的那把藏刀長約三十厘米,寬約四厘米,做工非常考究。刀鞘和刀柄是銀色的,刀柄用牛角加工而成,上面還專門刻了一個“孔”字。刀鞘的圖案是龍的形象,一面一個,因為孔少東是屬龍的。當然,這把刀不便宜,梁昕花了七百八十元。孔少東非常喜歡這把藏刀,連外面精美的包裝盒都一直留著,把包裝盒打開,刀斜放在里邊,一直擺在“刀櫥”最顯眼的位置。
但是今天,梁昕注意到,原來放卡卓藏刀的那個位置空了。他努力回憶最后一次見到那把刀是什么時候,一會兒覺得是在半年前,一會兒覺得是在三個月前,一會兒又覺得是半個月前。
張太華和孔少東談完了事,帶上門出去了,梁昕這才回過神來。孔少東嘆了口氣:“沒想到啊,竟然是朱瑾……”
孔少東顯然有很多話想說,但說多了又會顯得矯情,所以很克制。梁昕明白孔少東是想安慰自己,于是說:“孔局,我和朱瑾的事早就過去了,我不會讓感情干擾破案,您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你心事重。如果你真能走出來,我也替你感到欣慰。畢竟是過去的事情了,你還年輕,一切還得向前看,是吧?”
孔少東這幾句掏心窩子的話,既有領導的語重心長,又有老大哥的推心置腹,讓梁昕有些感動。他咧嘴笑了笑,點了點頭,開始匯報案情。一邊匯報,一邊悄悄觀察孔少東的表情。
三天前,在海晏會所,孔少東送給他一張金卡,暗示他故意拖延破案,給封順廷好看。那時候梁昕還不知道死者是朱瑾,他也打算適當將案子拖一下,也算報答孔少東多年來的知遇之恩。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他不想拖延,只想早點兒破案,抓住真兇,以告慰朱瑾的在天之靈。可是這樣,又怎么對得起孔少東的那張金卡呢?雖然他一次也沒用過,也不打算用。
匯報完之后,梁昕有些忐忑地等孔少東發話。沒想到,孔少東很痛快,想都沒想就說:“這個案子,市局領導非常重視,已經列為局長重點督辦案件。羅副局長親自坐鎮就不說了,市局督察處的梁處長天天都給我打電話,催問進展情況。昨天我和順廷局長也進行了溝通,我們的看法一致,一定要在7月31日之前破案,消除影響。現在離破案的最后期限還有十三天,這十三天就辛苦你和兄弟們了。”
孔少東的這番話,讓梁昕感到很意外。這是孔少東第一次沒有直呼封順廷的名字,而是改稱“順廷局長”,聽上去很親切。孔少東為什么突然之間有了這么大的轉變?難道他不想排擠封順廷了?不過梁昕馬上就明白過來了。自己作為朱瑾的前男友,肯定想盡快破案,這是人之常情。在這個事情面前,如果孔少東再玩陰的,再要求他拖延破案,會讓人覺得做人太沒品、太下作;即使不為梁昕著想,僅僅為自己的形象著想,孔少東也要表現出高姿態來。所以,在知道情勢不可逆轉的情況下,他就來了個順水推舟。
不管孔少東是出于什么考慮,他的轉變都讓梁昕如釋重負,這樣也免得他在兩個局長之間難做。于是他馬上表示,他和兄弟們不怕辛苦,這十三天里,哪怕蛻下一層皮,也一定將兇手繩之以法。
梁昕如果是在封順廷面前這樣表態,封順廷肯定高興得合不攏嘴。但孔少東對這樣的表態卻有些淡然,他只是說,如果找到郝波,一定要在第一時間通知他。言外之意是,先通知他,再通知封順廷。梁昕口頭上答應了,但心里自有分寸——到時候他還是要第一時間向封順廷匯報,第二時間才通知他孔少東。這是組織原則,不能馬虎。
因為夜里沒睡好,午飯后梁昕斜躺在沙發里睡了一會兒。但他沒睡死,腦子里老是琢磨他送給孔少東的那把藏刀哪兒去了。正琢磨著,潘峰推門進來了:“梁哥,案件有重大突破,郝波就是兇手!”
今天上午,潘峰帶人去江豪夜總會調查郝波。據工作人員說,案發頭一天晚上八點左右,郝波和朱瑾在夜總會大堂里有過激烈爭吵,郝波當場就揚言要殺死朱瑾。這個情景,夜總會的很多員工都看見了,大堂里的監控視頻也拍下來了,畫面很清楚。
隨后,潘峰拿出一個U盤,插到梁昕的電腦上,播放那段視頻。視頻很短,只有畫面沒有聲音。7月10日晚上七點五十九分,朱瑾出現在畫面中,和前臺經理交代著什么。八點零二分,郝波出現在畫面里,他走路搖搖晃晃的,像是喝了酒。走到朱瑾跟前,他用手指著她的臉,齜牙咧嘴地說著什么,表情憤怒。朱瑾很平靜地看著郝波,說了一句什么。八點零四分,一個身材微胖的男子匆匆忙忙進入畫面,抓住郝波的胳膊將他拖走。這段視頻被潘峰命名為“監控A”。
當時在場的幾位員工說,郝波指著朱瑾的鼻子罵她是婊子、蕩婦,詛咒她不得好死。朱瑾情緒還算穩定,只淡淡說了一句“你喝多了吧”。關于郝波罵朱瑾的那些話,潘峰有些說不出口,但為了讓梁昕全面掌握案情,他不得不和盤托出。他分析,可能朱瑾和別的男人有染,郝波吃醋了。
不光郝波吃醋,這時梁昕心里都酸酸的了。他實在無法理解朱瑾怎么變成了這樣的女人。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問潘峰那個拉走郝波的身材微胖的男子是誰。潘峰說,這個人名叫胡向東,是郝波的一個兄弟,兩人關系很密切。
可是,僅憑這段“監控A”就能證明郝波是兇手嗎?梁昕認為,頂多能證明郝波有殺人的動機。潘峰咧著大嘴說:“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別著急呀,還有一段視頻。”
這段視頻是朱瑾別墅院子里的一個攝像頭拍攝的,就存在朱瑾那臺蘋果電腦上。今天上午,潘峰去北方理工大學計算機系請來了一位朋友,是個副教授,也是個電腦專家,把那臺電腦的密碼破譯后找到的。
視頻顯示的時間是7月11日凌晨一點零六分。借助昏暗的路燈,依稀看見正下著瓢潑大雨,院子里還停著一輛黑色越野車。一點零七分,畫面中出現了一個男子,他吃力地抱著一具尸體,從朱瑾的別墅里出來,將尸體放在越野車的后備廂里,然后快速駕車離開。潘峰定格了幾幀畫面,進行放大處理。雖然光線比較昏暗,但一眼就能認出那個男子是郝波,甚至,郝波略有些驚慌的神情,朱瑾蒼白的臉、低垂的胳膊,也都能看清楚。那輛黑色越野車是寶馬X5,車牌號是“瀛AC7777”。
這段視頻被潘峰命名為“監控B”。潘峰問:“這段視頻是不是可以證明兇手就是郝波?”
梁昕不置可否。他覺得,這段視頻所記錄的只是孤立的事實,并不能夠證明郝波實施了殺人的行為,只能推定他有重大嫌疑。僅憑一個“監控A”和一個“監控B”,就認定郝波是殺死朱瑾的兇手,還是有些草率。最直接的證據是什么呢?是朱瑾別墅客廳里的監控視頻,因為朱瑾就是在別墅客廳里被人殺死的。
遺憾的是,朱瑾客廳里的視頻卻沒有找到。潘峰說,那臺電腦的硬盤上只有一段視頻,就是“監控B”,其余的都被抹掉了。江豪夜總會監控室的電腦硬盤上,也只有“監控A”,其余的也都被抹掉了。至于抹掉夜總會視頻的人到底是誰,根本無法查到。工作人員說,7月11號上午上班后,他們發現監控被關閉了。電腦里只保存五天的監控視頻,過了五天就把原來的覆蓋了。從6號到11號這五天的監控視頻中,只剩下“監控A”那一段。
也就是說,“監控A”和“監控B”,是目前所能找到的與案情有關的僅有的兩段視頻,而這兩段視頻似乎意在告訴人們:郝波就是殺死朱瑾的兇手。
潘峰認為,抹掉錄像的人這么做,主觀意圖很明顯。可能這個人知道殺死朱瑾的兇手是郝波,而他和郝波有某種恩怨,所以故意將這兩段視頻留下來,給警方提供線索。至于其余那些,因為和案件無關,所以就抹掉了。
梁昕認為潘峰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但據此認定郝波是殺人兇手,證據還不夠過硬。這時,潘峰又從挎包里拿出三張照片。這三張照片是距離別墅區大約四公里的云南路卡口的視頻截圖,照片上的圖像正是郝波駕駛的那輛寶馬X5,其中兩張是離開的,一張是返回的。據照片上顯示的時間,第一次離開是在7月11日凌晨一點十五分,返回的時間是一點十九分;第二次離開的時間是一點三十七分。
根據“監控B”和這三張照片顯示的時間,梁昕把郝波在這個時間段的活動軌跡還原了一下:一點零七分,郝波開車拉著朱瑾的尸體離開別墅。八分鐘后的一點十五分,到了云南路卡口。過了卡口四分鐘后,也就是一點十九分,他又返回了。去了哪里?去了朱瑾的別墅。在朱瑾的別墅里停留大約兩分鐘后,他再次離開,一點三十七分再次路過這個卡口。
“監控B”、三張照片、朱瑾別墅里凌亂的腳印,這些證據相互印證,可以肯定郝波拉著朱瑾的尸體離開后又返回了一次。他回來干什么呢?梁昕想起朱瑾被翻得一片狼藉的書房,判斷郝波是回來拿東西的,而且是很重要的東西,他第一次離開的時候沒帶走,可能是匆忙之間忘記了。
那么,7月10號晚上,除了郝波,還有沒有其他人去過朱瑾的別墅?梁昕問潘峰,別墅區里那些路上和大門口的社會面監控調取了沒有。潘峰說那些社會面監控都壞了,是9號壞的,物業已經報修,現在還沒修好。
“7·11”案最重要的嫌疑人是郝波,但郝波至今下落不明。不過機場、碼頭、車站都沒有他離開瀛州的記錄,潘峰認為,他即使逃也逃不遠,很可能就藏身在瀛州。梁昕叮囑潘峰,對郝波的摸排要抓緊,現在李江豪也在到處找郝波,一定要趕在李江豪前面,否則,這案子就沉了。
潘峰離開后,梁昕馬上向封順廷和孔少東匯報。封順廷對專案組的效率給予了高度評價,指示盡快將郝波緝拿歸案。
孔少東對這兩段視頻非常感興趣,反復看了五六遍。梁昕注意到,孔少東左手摁打火機的時候有點兒抖,臉色有些發灰,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孔少東把兩段視頻拷到自己的電腦上,身體往后一仰,想靠在椅背上,不料,“咣當”一聲,連椅子帶人重重地摔在地上,腦袋也在“刀櫥”上磕了一下。梁昕急忙去扶他。孔少東站起來,揉著后腦勺,仰臉哈哈大笑。梁昕問他沒事吧,他說:“沒事沒事,我這腦子還壞不了。”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梁昕腦海里回放著剛才見孔少東的情景,覺得孔少東今天有些奇怪。看到郝波抱著朱瑾尸體的畫面,他明顯很緊張。作為破獲過很多命案的老刑警,什么樣的場面沒見過,他緊張成這樣有些不可思議。
梁昕又想起7月15日晚上在海晏會所見到的那個與“金狐”很像的背影。他隱隱約約覺得,孔少東和“金狐”、“冰狼”、郝波這些人,也許會有某種聯系。不過,郝波是李江豪的人,而孔少東和李江豪是幾十年的死對頭,他和郝波會有什么聯系呢?
轉眼十天過去了,距離破案的最后期限只剩兩天,郝波依然沒有下落。在這最后的兩天里能破案嗎?誰心里都沒有底。大家發現,封順廷走路的時候背有些駝了,頭發也不再染了,上半截是黑的,下半截是白的,有時候胡子都不刮,下巴上的胡茬兒是白的。在走廊里、樓梯上,不管誰和他打招呼,他都親切地咧嘴一笑,但笑容極短暫,之后那張臉立馬就陰沉下來。不定什么時候,不定因為什么事,他就會拍著桌子發脾氣。梁昕也很著急,因為上火,牙齦都腫了。只有孔少東十分淡定,每天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的,頭發梳得紋絲不亂,面色紅潤,精神百倍。
7月29號上午,梁昕終于看到了一線希望。張斌和潘峰向他報告:發帖人被鎖定了,叫胡向東,是郝波的一個小兄弟。
胡向東,這個名字梁昕很熟悉。他記得,案發當晚在江豪夜總會,郝波和朱瑾發生爭吵,郝波被一個人拽走了,那個人就是胡向東。
這些天,張斌帶領他的小組,根據發帖人上網的時間,調取了這一時間段瀛東區所有網吧和周邊地區部分網吧的監控。胡向東是在瀛東區安徽路那家網吧發的帖,并上傳了照片。他上網的時候戴著棒球帽,帽檐遮擋了面部,不太容易辨認,但用視頻倒追的辦法,最后還是鎖定了他。
梁昕分析,胡向東對“7·11”案應該是知情的,甚至有可能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作為郝波的小兄弟,他很有可能知道郝波的去向。如果能找到胡向東,不就同時找到郝波了嗎?
潘峰說,胡向東還有一個身份,是他的線人。說起來,這個線人還是李奕介紹給他的。大概三年前,李奕剛從哈爾濱調到瀛東分局不久,潘峰正拼命地追李奕,經常請她吃飯。有一次,瀛州的哈爾濱商會召集哈爾濱老鄉聚會。李奕覺得一個人去沒意思,就讓潘峰陪她去。潘峰受寵若驚,把自己打扮得很光鮮,像個新郎官似的。那次聚會人不是太多,只有二十幾個,大部分是做生意的,也有在大公司打工的。看上去李奕和那些人并不熟悉,說話也不多,都客客氣氣的。只有一個叫胡向東的年輕人和李奕很熱乎,一口一個“李姐”。李奕介紹,他是哈爾濱阿城區人,在江豪集團行政部工作。潘峰就這樣和胡向東認識了。此后,胡向東有事沒事經常給潘峰打電話,嘴很甜,一口一個“潘哥”,每次都說有事盡管吩咐。那份真誠,讓人覺得不讓他幫忙干點兒什么都對不起他。后來,潘峰就把他發展成了線人。
“現在能不能找到這個胡向東?”梁昕問。
潘峰說,他已半個多月沒和胡向東聯系了,今天打他手機,停機了。不過,胡向東有一個很隱蔽的住處,他是知道的。
胡向東在瀛州沒有什么親屬,也沒成家,平時就住在江豪集團的單身宿舍里。為了方便見面,潘峰在藍岸小區為他租了套一居室的房子。
藍岸小區位置比較偏僻,位于城鄉接合部,是一大片低矮民房中的幾棟高層建筑,屬于棚戶區改造搬遷的回遷房。潘峰給胡向東租的房子在一棟二十八層樓的七層,是最小的戶型,建筑面積只有六十平方米。
房間布置得比較簡單,不過收拾得倒是很整潔,地板上一根頭發絲都看不見。看不出胡向東臨走時的慌亂,倒覺得他是早飯后去上班了,晚上就會回來。
潘峰和兩個兄弟里里外外看了又看,沒發現任何異常。只是,有一本書讓潘峰覺得有些奇怪。那本書擺在書桌上。書桌上很干凈,除了一只茶杯、一只煙灰缸、一張鑲在木質相框里的六寸照片,只有那本書。那本書擺在書桌的正中間,封面是藍色基調,一個大胡子外國人的頭像占去了封面的一大部分,旁邊是三個金色的藝術體字:麥哲倫。
潘峰拿起《麥哲倫》看了看。書應該是新買的,透明的包裝膜還沒有撕掉。據潘峰所知,胡向東連高中都沒畢業,中國有多少省都不知道,怎么關心起五百年前的航海家來了?潘峰猜測,這本書肯定有什么玄機。
潘峰要證實一下自己的猜想。他想起小區門口有一個書報攤,于是帶著胡向東書桌上的那張照片,來到小區門口,找到了書報攤的攤主,把照片拿給他看。攤主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他戴上老花鏡,捧著照片看了兩眼,說有印象。據他回憶,半個多月前的一天中午,這個小伙子匆匆忙忙從書報攤前經過,隨后又折回來了,買了這本書。這本書他本來是給孫子留著的,可那小伙子非要買,扔給他一張百元鈔票(書的定價是三十五元),拿起書就走。潘峰又問那天的具體日期還記不記得。老人說是7月11號。為什么記得這么清楚呢?因為他的孫子是7月12號放暑假。
根據書報攤攤主提供的信息,可以確認的事實是:在“7·11”案發生后,胡向東回來過;這本《麥哲倫》對他來說很重要。既然這本書對他來說很重要,卻沒有帶走,說明他是故意留在這兒的。
那么,胡向東在匆匆逃跑之前留下這本書,是想留給什么人,又想告訴人什么呢?潘峰一時想不明白。他帶上那本《麥哲倫》,急忙和兩個兄弟返回局里。
梁昕聽了匯報,手里捧著《麥哲倫》翻來覆去地看。既然這本書是胡向東故意留給警方的,目的應該是讓警方找到他,而找到他,也就找到了郝波。
潘峰問:“如果兇手是郝波,作案后他為什么不逃跑呢?”
梁昕推斷,案發后郝波本來想逃跑,但不知為什么沒跑了。既然跑不了,又不想死在李江豪手里,那就只能求助于警方了。也許他掌握了李江豪的犯罪證據,只要提供給警方,就屬于立功表現,法院量刑的時候也會考慮。郝波心里應該很清楚,他落在李江豪手里必死無疑,而落在警方手里,卻有可能保住性命。
那么,郝波和胡向東藏在哪兒呢?怎樣才能找到他們?答案肯定就在《麥哲倫》這本書上。梁昕和潘峰口中都念叨著“麥哲倫”,腦子里同時出現了幾個“箭頭”。麥哲倫是干什么的?“箭頭”指向了航海家。想到航海家,“箭頭”又指向了大海、輪船、碼頭。忽然,梁昕和潘峰異口同聲:“碼頭!南港碼頭!”
那真是個藏身的好地方,漁船眾多,人員復雜。梁昕認為,他們應該在碼頭附近的海上,只有這樣才是最安全的。這也就能夠解釋為什么機場、車站、客運碼頭都沒有他們離開瀛州的記錄。
梁昕和潘峰都很佩服郝波。此人絕不是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小混混兒,他能受到楊十三和李江豪的器重,肯定有過人之處。比如,這個藏身之處的選擇,就體現了他的機智和膽識。現在正是臺風多發季節,幾乎所有的漁船都進港避風,他卻敢駕船出海。李江豪老奸巨滑,但恐怕也不會想到郝波和胡向東躲在海上。
梁昕立即吩咐:“明天一早去邊防大隊聯系一艘船,再叫上幾個兄弟,一起出海‘釣魚’。”
說到去邊防大隊,潘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平時辦案開的那輛老爺車又拋錨了,昨天送進了汽修廠。今天去藍岸小區,是借的經偵大隊的車。他發牢騷說:“封局長曾經強調保障一定到位,可是現在連一輛好一點兒的車都保障不了。明天去邊防大隊,還得再厚著臉皮借經偵大隊的車,真不愿開那個口。”
梁昕急忙說:“可以開我的車,就在我家樓下停著。”說著,他把備用鑰匙交給潘峰。按照規定,梁昕作為副大隊長,平時上下班可以開單位的公車。局里給他配的是一部1.6排量的白色捷達。
潘峰遲疑著接過鑰匙:“那你明天怎么來單位?”
梁昕說:“明天我先不來單位,在家等著,你先去邊防大隊聯系好船只,再去我家接我,我們一起出海。”
梁昕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已經到下班時間了。梁昕讓潘峰早點兒回家,忙了這么多天,今天回去陪陪老婆兒子。提起兒子,潘峰咧著嘴再也合不上了。這小子九個月大了,會爬了。他睡覺的時候,小家伙經常爬到他身邊,并試圖翻越他那個大肚子,卻總是爬不上去。小家伙一急,就會咧著嘴哭。這時他就把小家伙抱到身上。小家伙不再哭了,乖乖地趴在他肚皮上,小臉貼著他的胸口,小手在他身上亂抓亂撓。他覺得這種時刻太溫馨太幸福太讓人陶醉了,千金難買。
潘峰哼著小曲兒離開了。梁昕站在窗前,看到同事們三三兩兩地走出辦公樓,其中就有李奕。梁昕也想馬上回家。自從那晚之后,李奕就像女主人一樣住在他家,幫他做飯、洗衣服、收拾房間。除了沒有睡在一起,和夫妻沒什么兩樣。家里有個女人,梁昕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不愿回家了。
不過,現在他卻不能回家。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慌,預感到今天還有什么事發生。是什么事呢?又想不起來。他斜躺在沙發里,把腿蹺在茶幾上,微閉著眼睛梳理案情。今天是7月29號,還有兩天就是破案的最后期限。案子能不能破,就看明天在海上能不能找到郝波了。郝波從失蹤到現在已經十八天了,如果這十八天一直在海上漂著,不知他們帶的給養是否充足。還有,最近一段時間臺風多發,郝波坐的船肯定是小船,經不起多大的風浪,萬一……
眼看五點半了,估計李奕已到家,梁昕撥通了她的電話。果然,李奕正在換衣服。梁昕說,今天晚上他不回家了,有事。李奕只是“哦”了一聲,叮囑他在外面吃好。梁昕想起胡向東是李奕介紹給潘峰的,就問李奕和胡向東熟不熟。
“胡向東?”李奕那邊沉默片刻,“我們是哈爾濱老鄉,在老鄉聚會上認識的,只知道他是哈爾濱阿城區人,在李江豪的公司里打雜,后來又成了郝波的小兄弟。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你問這個干什么?”
梁昕不好細說,只能敷衍:“沒什么,案子的事。”
在單位食堂吃了晚飯,梁昕還沒想起今天晚上到底會有什么事。這十幾天來,他帶著兄弟們到處找郝波,沒白沒黑地連軸轉,平均每天睡眠不到五個小時,也沒覺得多么累。今天有了郝波的消息,卻忽然覺得很累很累,腰酸腿疼,渾身像散了架一樣。梁昕又斜躺在沙發上。他本來想再琢磨琢磨案子,可是哈欠連天的,不一會兒就呼呼地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忽然響了,他打了個激靈,一下子醒了。拿起手機一看,是個陌生號碼。他清了一下嗓子,接通電話:“我是梁昕,請問您是……”
電話那邊先是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幾秒鐘后,傳來一個男子低沉的聲音:“三點半,南港碼頭,一個人來。”
梁昕馬上問:“你是誰?”
手機里傳來嘟嘟的忙音,對方掛斷了電話。他急忙回撥過去,對方已經關機。
梁昕總覺得今天晚上會有事,現在應驗了。他抬頭看了一眼掛鐘,兩點四十七分。深更半夜的,會是誰呢?這個人又怎么知道自己的手機號碼?他來不及多想,從抽屜里拿出手槍別在腰上,拿出警用手電裝進褲兜,匆匆忙忙下了樓,開上那輛白色捷達向南港碼頭駛去。
從公安局到南港碼頭,開車最快也得半小時。好在是夜間,路上不堵車,三點半,他準時到了南港碼頭。碼頭上漆黑一片,只有遠處燈塔上的燈光閃閃爍爍。由于正處在為期三個月的伏季休漁期,大大小小的船只都停在港里,黑壓壓的一大片。海浪拍擊著海岸,發出有節奏的“嘩嘩”的聲響。
梁昕打開警用手電,胡亂地向四周照了照,表示自己已經到了。這時,他的手機響起來,還是剛才那個號碼。不等對方開口,他就說:“我到了,你該現身了吧?”
對方壓低了嗓音說:“沿著碼頭往前走,我在碼頭管理辦公室南側等你。”
梁昕辨別了一下方向,很快來到了對方指定的地點。那里的確站著一個人,距離他大約十米。他關上手電,慢慢向那個人走過去。借助遠處燈塔上微弱的燈光,他看清那個人中等身材,很壯實,戴著口罩,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棒球帽,只露著一雙眼睛,腳下放著一個黑色的手提箱。
那頂黑色棒球帽讓梁昕覺得有些眼熟,他快速在記憶的倉庫里檢索了一下,馬上就意識到對方是誰了。但他打算暫時裝糊涂,看這個棒球帽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走到離棒球帽大約五米遠的時候,棒球帽擺了擺手。梁昕停住腳步。
“開門見山吧,我們李總派我把梁大約出來,是想做筆生意。”棒球帽的聲音低沉沙啞,看得出是有意掩飾。梁昕聽出,他就是剛才打電話的人。
“李總?李江豪?是什么大生意,非得深更半夜的在這個破地方談?”
“我們李總的意思是,如果梁大找到了郝波落腳的地方,他愿意出一百萬,買郝波的下落。梁大只要晚去十分鐘,這一百萬就是你的了。”棒球帽指了指腳邊的手提箱。

梁昕辨別了一下方向,很快來到了對方指定的地點
梁昕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郝波沒死,至少沒落到李江豪手里。“李江豪怎么知道我在找郝波?”
“哈哈哈,我們李總是什么人?”棒球帽笑得很狂妄,言外之意是李江豪神通廣大,對警方的行動了如指掌。
梁昕鼻子里“哼”了一聲:“這生意我要是不愿意做呢?”
“梁大是個明白人,我們李總看上的生意,就沒有做不成的。和李總做朋友還是做敵人,哪個更劃算,相信梁大能分清楚。李總還讓我轉告你,這個案子再查下去,對你一點兒好處都沒有。何況,你也查不下去,就到此為止吧。放心,你們封局和孔局那里,李總都遞過話了,不會讓你為難的。”
李江豪給封順廷和孔少東遞話,這肯定是蒙人的;如果真遞了話,他們就會有所交代,至少是暗示。至于李江豪不希望再查下去,這恐怕是真的。李江豪越不敢讓人知道真相,越說明這真相很驚人。
梁昕故意把語氣松弛下來:“抓不到郝波,讓我怎么交差呀?”
棒球帽的語氣也松弛了,甚至有了一些討好的味道:“交差有什么難的呀,我們李總是體面人,哪能難為梁大?‘真兇自知法網難逃,畏罪自殺’,你聽聽,報紙頭版頭條的標題李總都起好了,還不錯吧?這樣的話,既可以算是破了案子,還有一百萬可以拿。我們李總要的只是郝波的尸體,你們要的只是破案,不沖突。”
梁昕沉下臉:“回去告訴你們李總,這個案子我查定了。讓你們李總好自為之,如果他犯罪了,我也照樣抓他!”
棒球帽放肆地哈哈大笑:“梁大果然是‘真人’,名不虛傳。不過可惜呀,你知道我們李總的勢力,只怕你頂不住壓力,案子還沒查完,烏紗帽就丟了。”
梁昕冷笑一聲:“那頂帽子我不稀罕。只要我當警察一天,就一定查下去,一定查到底!”
“只怕梁大沒有命查下去!不為自己,總得為家人著想吧?據我們所知,梁大還沒結婚呢,老人還沒抱上孫子呢。”這已經是赤裸裸的威脅了。棒球帽輕輕踢了一下手提箱,語氣又緩和下來,“梁大,你再考慮考慮。只要愿意和我們李總做生意,這個箱子你現在就可以提走。”
“不用考慮了!錢在我這兒不好使,別說一百萬,一百億都沒用……”
話沒說完,對面的男子突然摘下了口罩和帽子。盡管人站在陰影里,胡茬兒也很黑,但梁昕還是一眼認出了他是誰。“胡向東?果然是你!”
胡向東似笑非笑:“梁大就是梁大,我胡向東服了!”
這時,一旁的漁船上傳來洪亮的聲音:“沒錯,梁大就是梁大,‘真人’就是‘真人’。鐵骨錚錚好男兒,朱瑾好眼光,沒有看錯你!”
梁昕循聲望去,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從船艙里走了出來,正是郝波。郝波走近梁昕,伸出拳頭在他胸前捶了一下,又抓著他的手使勁握。郝波的胡茬兒也很黑很濃,看來,他和胡向東有日子沒上岸了。
梁昕一開始就懷疑給他打電話的人是郝波。剛才郝波和胡向東在他面前演戲,目的是試探他。果然,郝波說,他手里有李江豪想要的東西,這些東西足以讓李江豪在監獄里度過下半生,甚至丟掉性命。李江豪派人到處找他,要殺他滅口,他已經走投無路了。如果李江豪先找到了他,恐怕他連個全尸都剩不下;現在他要自首,檢舉李江豪。但他知道公安局里有李江豪的人,他擔心還沒來得及檢舉,就去見閻王了。他想知道梁昕到底有多大的決心來破這個案子,所以就演了這么一出戲。
梁昕問:“李江豪想要的東西在哪兒?”
郝波笑笑:“該拿出來的時候,我會拿出來的。”
凌晨四點,東方的天際漸亮。梁昕開著白色捷達行駛在海邊大道上。
考慮到郝波作為“7·11”案犯罪嫌疑人的重要性,梁昕決定在案情沒有弄清楚之前,暫時不將他歸案的消息傳出去。當然,這會讓封順廷背負極大的心理壓力,因為明天就是破案的最后期限了。梁昕在心里盤算著,爭取在一天的時間里把案情弄清楚,明天就給封順廷一個交代,絕不能讓他的前途斷送在自己手里。
梁昕原本打算把郝波和胡向東帶回刑警大隊的訊問室,訊問室的監控是和省公安廳聯網的,省廳督察總隊隨時都可以查看(主要是為了防止刑訊逼供),把郝波他們關在這里,相對安全些。不過,也有不利的一面——容易走漏消息。在瀛東分局,并不是每個人都讓梁昕信任;即便是在刑警大隊,能讓他完全放心的也不過潘峰、張斌等十幾個曾經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此時,他心里一個最大的疑問是:孔少東靠得住嗎?梁昕拿不準。封順廷倒是靠得住,可是他來瀛東分局才幾天?他在瀛東分局甚至連一個嫡系都沒有。
思來想去,梁昕決定先把郝波和胡向東帶回自己家里。半個小時后,梁昕開著那輛白色捷達進了小區。他沒把車停在地下車庫里,地下車庫的車位已經被李奕“霸占”了。李奕一個多月前剛買了一輛紅色的福克斯,比較愛惜,不舍得停在外面。梁昕在單元門口附近找了個泊位停下。正準備下車的時候,他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后視鏡,發現有一輛黑色轎車悄悄尾隨而來。那輛黑色轎車沒開大燈,悄無聲息。見梁昕停車,黑色轎車也在另一棟樓的樓下停下,相距大約三十米。因為光線暗、距離遠,那輛車的車型和車牌號都看不清楚。梁昕不知道那輛黑色轎車是從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開始跟蹤他的,但職業敏感告訴他,那輛車肯定是沖郝波來的。他心里責怪自己太大意了,竟然沒有發現被跟蹤。
梁昕叮囑郝波和胡向東,下車后不要東張西望,不要說話,只管跟著他走。二人心領神會。幾個人下了車,梁昕煞有介事地扭了扭腰,掄了掄胳膊,走進了單元門。胡向東手里提著那只箱子,和郝波緊跟在梁昕身后,目不斜視。梁昕住八樓,但他沒乘電梯。上到二樓時,他悄悄看了看窗外,那輛尾隨而來的黑色轎車已經熄火,但一直沒有人下來。
梁昕沒繼續上樓,而是給李奕打了個電話。李奕正在睡覺,但接到電話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梁昕告訴她有客人來,穿上衣服拿上車鑰匙,地下車庫見。李奕什么都沒問,只說了一句話:“知道了。十五分鐘。”這是李奕作為一名警察的職業素養。她從梁昕的語氣中已經聽出來,事情很緊急。
梁昕帶郝波和胡向東乘電梯來到地下車庫。抽完了一支煙,李奕就下來了。看見郝波和胡向東,她驚訝得張開了嘴,瞪大了眼睛。郝波和胡向東沖她點了點頭。
梁昕對李奕說:“現在沒時間解釋,我們被跟蹤了,馬上去你家!”
李奕遲疑著:“去我家?可是我的房子剛交工,還是毛坯房。”
梁昕說:“現在只有那里是安全的。”
就在那輛黑色轎車緊緊盯著梁昕單元門口的時候,梁昕來了個金蟬脫殼,開著李奕的車,拉著李奕和郝波、胡向東,從地下車庫出來,悄悄地離開了小區。
李奕的新房所在的小區離海邊不遠,在一處山坡上,因為剛交工,住戶不多,顯得很空曠很冷清,幾片空地上還長滿了蒿草。這時,已是早晨五點多了,遠方海天連接處一片彤紅,太陽快升起來了。
李奕的房子是半年前按揭買的,在一棟二十五層樓的第十一層,只安了一扇鐵門,室內都沒裝修,當然也沒有任何家具,連個小馬扎都沒有。好在安裝鐵門的時候,包裝鐵門的厚紙殼子還沒扔掉。四個人在厚紙殼子上坐下來。他們說話的時候,空空蕩蕩的房間里就有嗡嗡的回響。
梁昕一直都在琢磨,跟蹤的人會是誰派來的呢?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李江豪。但是,李江豪怎么會如此準確地知道自己的行蹤?難道他一直派人跟蹤自己,已經很多天了?梁昕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又仔細回憶了一下,這些天并沒有發現任何被人跟蹤的跡象。忽然,一個念頭在他腦子里閃出來:他的手機被監聽了!
梁昕覺得這種可能性非常大。如果真是這樣,那么郝波現在的處境就太危險了。而比這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監聽他手機的人,很有可能是瀛東分局技偵大隊的人,而技偵大隊歸孔少東直接指揮。
可梁昕馬上就否定了這種推斷。孔少東和李江豪是三十年的死對頭了,怎么可能幫助李江豪?他自己都感到很奇怪,為什么老是懷疑孔少東?孔少東不過是有點兒當局長的野心而已,跟“7·11”案應該沒有任何關系。只是,每次想起海晏會所里那個疑似“金狐”的身影,他就覺得孔少東很可疑——那個可疑的身影已經成了他心里一個解不開的結。
當然,手機被監聽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技偵的同事被李江豪收買了。不過,那是要冒很大風險的。監聽設備有系統記錄,誰登錄都會留下信息,如果不經允許擅自監聽,一旦敗露,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所以梁昕覺得這種可能性并不大。
如果梁昕的手機真被監聽了,李奕的手機剛剛和他通過電話,肯定也會被監聽。而胡向東凌晨和他通過電話,他的手機也一定在監聽范圍之內。現在,這三部手機同時出現在同一個地方,那就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訴別人:梁昕、李奕、胡向東在一起。
李奕的新房很快就會被找到。必須盡快離開這兒,找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藏身。
梁昕本不想把自己的推斷告訴已經是驚弓之鳥的郝波,但他神情的變化,還是讓郝波猜到了什么。他問:“梁大,我們現在的處境很危險,是吧?”
梁昕不動聲色:“我懷疑我的手機被監聽了,當然只是懷疑,不能百分之百肯定。但我們現在應該做最壞的打算,盡快離開這兒。”
郝波用充滿信任的目光盯著梁昕:“從我決定自首的那一刻開始,就把命交給你了。梁大,我信你,你能行!”
在離開這個地方之前,梁昕想驗證一下孔少東和“7·11”案究竟有沒有關聯。他從褲兜里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六點半了。按照孔少東的習慣,這個時候應該起床晨練了。他撥通了孔少東的手機號,用很平靜的語氣告訴他,郝波自首了。
“太好了!你們在哪兒?”電話那邊,孔少東嗓門很高,情緒很激動,“我這就安排人去接應你們!”
“不用了孔局,我一會兒就帶郝波回局里。”
“這事向順廷局長匯報了沒有?”
“還沒有,我是第一時間向您匯報的。”
“好好好,先不用向順廷局長匯報了,上班后我去匯報,讓他給你請功!”
掛了電話,梁昕心里有些失落。孔少東的語氣里少了平時的鎮定,多了一些慌亂和過分的喜悅。而且聽他的意思,他想趕在封順廷知道此事之前見到郝波。這讓梁昕確信,孔少東和“7·11”案肯定有牽連。孔少東是他的老領導、老大哥,他真不希望孔少東被牽進這個案子里。清清白白做人,干干凈凈做官,該有多好啊。
既然孔少東和“7·11”案有關聯,又和李江豪串通,那么按照李江豪的個性,一定會在他回公安局的路上設置障礙、制造意外,要郝波的性命。
接下來,梁昕想驗證一下自己的手機究竟有沒有被監聽。怎么驗證呢?先去光明大道上跑一趟——瀛東分局在光明大道上,那是回瀛東分局的必經之路。雖然這樣做有些冒險,但他覺得是值得的。
梁昕說了自己的想法,郝波皺著眉頭:“梁大,那樣太危險了。現在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李江豪不只是想要我的命,他還想要你的命。”
梁昕冷笑:“我的命是爹媽給的,別人拿不走!”
“離開這兒,手機不能再帶了。”梁昕讓每個人都把手機掏出來,放在客廳的厚紙殼子上。如果手機真的被定位了,就讓他們撲個空。
幾個人正往門口走,梁昕的手機忽然又響了起來。他心里一驚,急忙折回去,拿起來一看,是孔少東的電話。他還沒開口,手機里就傳來了孔少東十分焦急的聲音:“你們現在處境很危險,不管在哪兒,千萬別回局里!手機也不能帶在身上,馬上扔掉!到我常帶你喝茶的地方去,我派人去那兒接應你!”
孔少東經常帶梁昕喝茶的地方,是位于遼沈路最繁華地段的儒家茶社。雖然梁昕不懂茶道,多么名貴的茶都喝不出好來,但他很喜歡那個茶社的情調,椅子是藤制的,茶幾是紅木的,女服務員穿旗袍,男服務員穿唐裝,揚聲器里一天到晚播放著《漁舟唱晚》、《漢宮秋月》、《春江花月夜》等中國古典名曲。
孔少東為什么不直接說儒家茶社,而是說“我常帶你喝茶的地方”?還有,孔少東為什么讓梁昕扔掉手機?顯然,孔少東知道他的手機被監聽了。同時梁昕還肯定,監聽自己的手機,就是孔少東授意技偵大隊的人干的。至于孔少東為什么要向他做出危險警示,他想不明白,現在也沒時間多想。
必須馬上離開這兒。保險起見,儒家茶社也不能去。他想到了一個地方,那兒是絕對安全的。
早晨七點半,公安局還沒到上班時間,但已經有些人提前來上班了。孔少東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不時地看一眼手表。他擔心梁昕會遭李江豪的毒手。
接到梁昕的電話之后,還不到十分鐘,他突然發現原來冷清的馬路上,陸續出現了十幾輛重型自卸車,轟轟隆隆地徑直朝光明大道駛去。他有點兒詫異,因為在這個時間段,這種車輛是不允許進入市區主干道的。瞬間他就明白了:這是李江豪的伎倆,他要制造交通事故,要梁昕和郝波的命。如果梁昕開車拉著郝波返回公安局,這十幾輛重型自卸車會毫不猶豫地將他的車撞個稀爛。于是他急忙通知梁昕,讓他丟掉手機,去儒家茶社。
可是,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卻一直沒有得到梁昕已經到達儒家茶社的消息。很快,他聽到對講機里,110的接警員正在通報一起撞車事故:在光明大道,一輛重型自卸車與一輛轎車相撞。
孔少東心里“咯噔”一下,馬上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很快到達現場的110民警反饋:“現場有民警受傷,卡在轎車里出不來,請求消防大隊支援。叫120到現場,快!快!快!”
孔少東用顫抖的聲音給司機打電話,讓他馬上到樓下等著。他迅速走出辦公室,直奔電梯。
電梯遲遲沒有上來,一直停在三樓。孔少東轉身想走樓梯,秘書科的小周跑過來說:“孔局,封局要見你。”
孔少東急得握起拳頭,鼻子里長出了一口氣,才向封順廷的辦公室快步走去。他沒敲門,而是“哐”的一聲推門而入,瞪著封順廷問:“你找我?什么事?”
封順廷愣了一下,看出孔少東今天的情緒不太對,故作輕松地說:“哦,請你來也沒什么事,就是梁昕的電話接不通了,我覺得有點兒奇怪。”
孔少東極力用平靜的語氣說:“他可能出了車禍,我正要去現場看看。”
“什么?”封順廷一下子從椅子里站起來。明天就是“7·11”案破案的最后期限了,這個時候,主導破案的負責人要是出了車禍,破案的可能那就幾乎是零了,而他丟烏紗帽的可能就幾乎是百分之百了。他焦急地對孔少東說,“那你快去,有消息馬上通知我。我一會兒也過去。”
事故地點離公安局不到一公里。當孔少東趕到時,交警正在勘查事故現場。重型自卸車逆行肇事,一輛白色捷達轎車被撞得嚴重變形。現場交警看見孔少東過來,趕緊上前敬禮,孔少東沒理睬他們。他知道梁昕平時開的那輛車是白色捷達,現在,他急切地想看清車牌號,又有些不敢看。只瞥了一眼,他的眼淚就下來了。的的確確,就是梁昕的車。他又仔細看了看這輛面目全非、慘不忍睹的車,只看見地上有一大攤血跡,車里是空的。
他大聲喊:“車上的人呢?”
一位交警立即小跑過來:“駕駛員已經送到醫院了。”
駕駛員肯定是梁昕,那郝波呢?孔少東問交警:“只有一個人嗎?”
“只有一個人。”
“看清楚了沒有,是誰?”
交警低聲說:“沒看清,血肉模糊……”
一輛110警車也在現場,警燈不停地閃爍,民警小吳正給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人戴手銬,然后把他推進警車。孔少東向小吳招招手:“車上的人是誰?”
小吳看孔少東的眼睛紅紅的,不敢和他對視,低下頭結結巴巴地說:“看不太清楚,有點兒像……潘峰。”
“潘峰?”孔少東一愣,不知道自己是該慶幸還是該難過,“你確定沒有看錯?”
“不敢確定,但是……胖胖的,看身材像……”
沒等小吳說完,孔少東已經轉身上了車。
半個小時前,潘峰還哼著小曲兒,開車行駛在去邊防大隊的路上。
今天一大早,潘峰坐公交車來到梁昕小區的樓下。按照昨天的約定,今天他將開梁昕的那輛白色捷達去邊防大隊聯系船只,然后再回來接梁昕。他口里吹著小曲兒,站在單元門口,仰臉看了看梁昕家的窗戶,琢磨著是不是打個招呼再把車開走。看到陽臺上有幾件女人的小衣服,他眨巴了幾下眼睛,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咧嘴笑了。他從包里掏出梁昕昨天給他的那把備用鑰匙,打開車門上了車,駛出小區,開上光明大道。
潘峰當然不會想到這一夜都發生了什么。此時的梁昕,正開著李奕的車,在距離光明大道不遠的一個十字路口停下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他就看到三輛重型自卸車在光明大道上穿行而過。郝波也看到了,他警覺地說:“梁大,這車是李江豪找來的,是沖咱倆來的。光明大道是鬼門關,我們要小心。”
梁昕的手機被監聽,無奈人機分離。他急忙掉轉車頭向郊外駛去。途中,他看見一輛白色捷達,這才意識到他現在開的是李奕的車,他那輛白色捷達今天是潘峰開。他頭皮一麻,大叫一聲:“壞了!”急忙把車停到路邊。李奕緊張地問怎么了。他顧不上回答,下車跑到附近一位正打手機的環衛工人身旁,說了句“公安局的”,抓過手機就給潘峰打了過去。潘峰的手機無法接通。他不知道,此時潘峰的手機已被重型自卸車軋得粉碎……
醫院的停尸房里,孔少東站在潘峰的遺體前發了半天呆,接著又想到了梁昕。梁昕沒有按他的吩咐去儒家茶社,究竟去了哪里?會不會也遭遇了不測?他心里禁不住一陣陣發緊。
這時,封順廷進來了,政治處主任緊隨其后。他們向潘峰的遺體注視了片刻,然后,和孔少動一起來到太平間外面的走廊里,商量潘峰的后事,決定由政治處主任出面做家屬的工作。
事故發生在這樣一個敏感時期,“7·11”案的主要辦案民警遭遇車禍身亡。封順廷問孔少東:“這是普通的交通事故,還是故意的?”
孔少東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是一起意外事故,封順廷作為單位一把手不會有太大壓力;但如果是謀殺,那他面對上級領導、社會輿論以及潘峰家人的壓力就太大了。這說明他們的工作引起了某些人的仇恨,這是工作中的漏洞,他是要承擔領導責任的。封順廷的腰彎得很厲害,說話有氣無力的。孔少東感覺到,“7·11”案已經讓封順廷不堪重負,潘峰的身亡更讓他幾近崩潰。
孔少東不動聲色地說:“這起事故明顯是有預謀的。兇手要殺的是梁昕,潘峰卻當了擋箭牌。”
封順廷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意思?”
孔少東說:“這輛車平時都是梁昕開,今天不知為什么是潘峰開。顯然,兇手以為開車的是梁昕,所以故意制造車禍,目的是讓‘7·11’案的偵破到此為止。”
“誰干的?”
孔少東知道肯定是李江豪干的,卻搖了搖頭:“不知道。”
“現在梁昕在哪兒?”
孔少東嘆了口氣,頹然地說:“也不知道……”
此時,梁昕和郝波、胡向東、李奕正藏身在瀛州市第五看守所。這里有一個武警中隊守衛,安全措施絕對沒問題。看守所的所長叫王洛忠,四十多歲,以前在瀛東分局刑警大隊工作過,當過大案中隊的指導員,算是梁昕的老領導。兩人私交一直不錯,所以在即將陷入絕境的時候,梁昕第一時間想到了這里。
梁昕他們來到看守所的時候,還不到上班時間。他在值班室給王洛忠打了個電話,簡單說明了來意。王洛忠沒有多問,熱情地表示愿意提供一切便利。遺憾的是他今天參加市局監管支隊組織的一個活動,去樂州市新建成的看守所觀摩學習,晚上才能回來,就不能陪同了。之后,王洛忠又打電話安排食堂給他們準備了早飯。
郝波和胡向東甩開腮幫子,兩個人一共吃了八個饅頭、十個茶雞蛋,喝了四碗小米粥。廚師——一位六十多歲的白胖老頭兒——圍著圍裙、提著飯勺站在他們旁邊,滿臉驚訝和惶恐。他大概擔心那兩個胡子拉茬的年輕人被他做的飯撐死。
梁昕雖然一夜沒合眼,又累又餓,胃口卻不太好。他心里一直惦記潘峰的安全,悄悄對李奕說了自己的擔心。李奕聽了,頓時瞪大了眼睛。梁昕擺擺手,示意她別緊張。過了一會兒,她安慰梁昕——也是安慰自己:“師哥這個人大智若愚,別看他胖,身體卻很靈活,應該不會有意外的。”
梁昕心里稍稍寬慰,但仍然沒胃口,吃什么都不香。李奕說:“要是實在不放心,就去值班室打個電話問問。要是不方便自己打電話,就找別人幫著打一個。”
梁昕搖搖頭:“這個電話不能打,即便是找別人打也不行。看守所的其他人,暫時能不接觸就不接觸,能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一個人知道。”
吃完早飯,梁昕和李奕找了間訊問室,梁昕提問,李奕在電腦上做筆錄,郝波坐在鐵制的訊問椅上,一切都按照正規的訊問程序進行。
郝波的戶籍地是哈爾濱。梁昕從他的戶籍信息中了解到,十九歲那年,他有一次過失致人死亡的前科,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對這件不光彩的事,郝波本不愿說,但既然是接受訊問,也就只好說了。他說,那年他高中畢業,8月份接到了公安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等會兒,哪個大學?”梁昕打斷了他。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郝波咧嘴笑了笑,“梁大不要以為我是小混混兒,就認為我不求上進。要不是陰差陽錯,咱們就成同行了呢……上高中的時候,我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我倆同一年考上了大學。8月份,大家都陸續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我們班的同學就搞了一次聚會。聚會的時候,一個家庭有黑社會背景的同學借著酒勁,對我的女友動手動腳。我很生氣,就用餐刀把那個同學給捅了。后來那個同學死了,我也被判了六年。因為在獄中表現良好,減刑兩年提前釋放了。”
聽了郝波的這段經歷,梁昕心里很替他難受。這次牢獄之災,使郝波的人生走向了另一條路,真是造化弄人啊。說起初戀女友時,郝波語氣很平靜,眼神都變柔和了,那么一往情深。看來郝波還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這讓梁昕對他多了一些好感。梁昕沒問郝波那位初戀女友的下落。不用問,兩人肯定沒在一起,不然他也不會跑到瀛州來了。
朱瑾也是哈爾濱人,梁昕記得她是黑龍江省第一實驗中學畢業的,就問郝波是哪個學校。郝波說是哈爾濱毓秀中學。梁昕問:“來瀛州之前認識朱瑾嗎?”
郝波回答得很干脆:“不認識。”
出獄后,郝波回了哈爾濱。因為坐過牢,名聲不好,在哈爾濱待不下去。哈爾濱的瀛洲人很多,他們都說瀛洲這個城市很好,于是他就跑到瀛洲來混了。因為他是有案底的人,有些用人單位一看他有前科,就不要了。他又沒上過大學,只能干最臟最累的活兒,做過小時工,送過桶裝水,送過煤氣,送過奶,也端過盤子洗過碗。收入太少,根本攢不下錢。來瀛洲的第二年春天,他父親得了重病,動手術需要十幾萬,可是家里只有一萬多塊錢存款。實在沒辦法,就向一個比較鐵的獄友借了十萬元,暫時渡過了難關。后來,為了還獄友的錢,他從他打工的那家飯店老板那里借了十萬元高利貸。高利貸還不上,就東躲西藏。躲了幾個月,還是被老板找著了。老板叫了幾個人,打得他頭破血流。不過對方也沒占多大便宜,他把其中的兩個人打骨折了,在醫院躺了一個月。
后來他才知道,他打的人是楊十三的手下。楊十三聽說他很能打,就約他見面,問他愿不愿意跟他混。他知道楊十三是什么人,不想跟這樣的人混,可那個時候他實在走投無路了,沒辦法,只能答應。楊十三很器重他,管吃管住,每月還發兩千五百塊錢的工資。后來,李江豪那邊需要人,楊十三就把他派過去了,給李江豪看場子。
梁昕問郝波和朱瑾是怎么認識的。郝波說,他開始跟李江豪混的時候,朱瑾已經是江豪夜總會的總經理了。因為是哈爾濱老鄉,她很照顧他。她那么漂亮、優雅、高貴,哪個男人見了都會動心,他也不例外。不過,她地位高,他地位低,他只能從心里偷偷地喜歡她,不讓她看出來,不然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說到朱瑾,郝波目光游移,不敢和梁昕對視,聲音也低下來。梁昕心里有些不舒服。“你敢喜歡她,難道你不知道她是李江豪的情婦嗎?”
郝波“哼”了一聲:“李江豪那個老東西,她那么心高氣傲的人能看得上?梁大,你也太不了解她了!”
梁昕愣了愣。自從四年前朱瑾離開了他,坊間就一直盛傳她成了李江豪的情婦,并因此當上了江豪夜總會的總經理。幾年來,梁昕對此深信不疑。
郝波繼續說:“朱瑾當這個夜總會的總經理,不知道有多少不三不四的人對她有非分之想。為了保護她,我對外宣稱是她的男友,這樣就沒人敢碰她了,至少那些小混混兒不敢打她的主意。”
梁昕問:“既然你喜歡她,為什么還殺死她?”
“我沒殺她,是李江豪殺的!”
7月10號上午,李江豪把郝波叫到辦公室。李江豪臉色很難看,說朱瑾手里掌握了他販毒的證據,還要去公安機關舉報他。他讓郝波去做掉朱瑾,把證據拿回來。郝波立馬就答應了。他也不能不答應,要是不答應,李江豪肯定還會找別人去做這事。走出李江豪的辦公室,他就打定主意救朱瑾。
他想馬上告訴朱瑾,她的處境很危險。可是那天朱瑾在班上,他沒機會告訴她,打電話也不安全。他絞盡腦汁,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
下午下班后,他在附近找了個小酒館,叫上胡向東一起吃飯。他和胡向東每人喝了兩瓶啤酒。離開小酒館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假裝喝醉了,來到江豪夜總會找朱瑾。接下來,就是潘峰調取的那段“監控A”上的情節。
郝波看見朱瑾在前臺,就故意踉踉蹌蹌走到她跟前,指著她的臉,高聲罵她是婊子、蕩婦、不得好死。其中“不得好死”一連說了好幾遍。
郝波在朱瑾面前向來都有些低三下四,別說那么惡毒地罵她,就連一句稍微不禮貌不得體的話都沒說過。那天晚上他的舉止顯然是反常的,他希望他的反常能引起她的注意。她說了句“你喝多了吧”,就什么都沒再說,站在那兒發愣。他悄悄地向她眨了兩下眼睛,她也悄悄地向他眨了兩下眼睛。他知道,她這是明白他的意思了。這時候,胡向東從外面進來,推推搡搡地把他拉走了。
朱瑾通常是晚上十二點左右下班。那天晚上,郝波擔心朱瑾會有什么意外,就把那輛“瀛AC7777”寶馬X5開到夜總會附近,一直坐在車里等著,以便保護她。他想找機會和她當面聊聊,把事情講清楚。可是那天晚上,他卻沒機會接觸朱瑾,因為朱瑾下班后和一個男人一起離開了夜總會。
說到那天晚上和朱瑾在一起的那個男人,郝波一臉的鄙夷和厭惡。看得出,他極不愿說那個男人的名字。梁昕問那個男人到底是誰,郝波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王若林。”
梁昕噌地站了起來,椅子“咣當”一聲倒在地上。“你再說一遍,誰?是不是瀛東區委常委、常務副區長王若林?”
郝波把拳頭攥得“嘎嘣嘎嘣”響,惡狠狠地說:“不是那個王八蛋還能是誰?!”
李奕彎腰扶起椅子,拉了拉梁昕的衣角。梁昕坐下來,有些不解地問:“朱瑾怎么會和王若林混在一起?”
“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認識的,我只知道,他們是……好朋友。”
“好朋友”,這三個字有很明顯的曖昧意味。郝波說,其實朱瑾是王若林比較固定的性伴侶,就像他在瀛州的老婆一樣。
梁昕早就聽說,王若林的老婆長得比較丑,也是個“官二代”,在省城機關工作。王若林平時很少回省城,他老婆也很少來瀛州看他,他一個人就住在區政府為他安排的某高檔小區的公寓里。梁昕沒想到,朱瑾居然和王若林勾搭上了。根據他對朱瑾的了解,她是不會喜歡王若林這種人的。難道她是貪圖他的權勢,曲意逢迎?梁昕很難接受這個現實。
郝波觀察著梁昕的表情,等梁昕稍稍平靜下來才接著說,朱瑾和王若林在一起,他認為她就應該是安全的。她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該怎么保護自己。于是他就開車回了住處,但是沒睡。大概凌晨一點左右,朱瑾突然給他打電話,說她別墅外面好像有可疑的車輛。郝波頭皮發麻,預感到要出事,就趕緊開車過去了。當時雨下得很大,他來到朱瑾別墅附近的時候,看見有個人影從別墅里跑出來,跳上一輛車迅速離開了。因為天黑,他沒看清楚那個人長什么樣,只是隱隱約約看見對方穿的是淺色的上衣;那輛車的車型和車牌號也沒看清楚。別墅大門敞開著,他進了客廳,看見朱瑾趴在茶幾上,流了很多血,已經斷氣了。
當時他想,剛剛那個離開的人肯定就是兇手,肯定是李江豪派來的。李江豪不光派他殺朱瑾,還派了別人。他給李江豪打電話,說朱瑾已經死了。李江豪沒多說,只是讓他連夜把尸體扔到海里去,上午上班之后帶回朱瑾的一只手給他看。他看到朱瑾的別墅里有被翻找過的痕跡,判斷兇手一定在找朱瑾收集的那些李江豪販毒的證據。
聽到這里,梁昕的眉頭越皺越緊。如果朱瑾下班的時候是和王若林一起離開的,那么他們離開后,王若林去了哪里,是和朱瑾一起回她的別墅了嗎?如果他和朱瑾在一起,兇手怎么敢動手?
對于梁昕的這些疑問,郝波只有搖頭。李江豪讓他把朱瑾的尸體扔到海里。當時他腦子比較亂,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機械地按李江豪的指示去辦。車里有一把很鋒利的砍刀,在路上,他狠了狠心,砍斷了朱瑾的左手。這個時候,他突然清醒了,他不能讓朱瑾就這么白白地死了,他得扳倒李江豪,給她報仇。隨后,他又返回了朱瑾的別墅,去找她搜集的李江豪的販毒證據,最終在書架的夾層里找到了。
梁昕問那些證據是什么。郝波說,就是一個薄薄的U盤,裝在一個牛皮紙信封里。他也很想看看U盤里到底是什么東西,但還沒來得及。梁昕問那個U盤在哪里,郝波猶豫了一下,說在那艘漁船上,因為那些證據太重要了,他不敢帶在身上,如果辦案需要,隨時都可以去取回來。
梁昕問:“既然找到了李江豪犯罪的證據,為什么不到公安機關舉報?”
郝波說,他對公安機關還不敢信任。公安機關有李江豪的勢力滲透,萬一出現什么紕漏,不光扳不倒李江豪,反而會陷入被動。那樣的話,朱瑾就白死了。扳倒李江豪沒那么容易,沒有足夠的把握就不急于一時。所以他想先逃跑,以后有合適的機會再收拾李江豪。
找到那個U盤后,郝波開車出了城區,打算遠走高飛。可是在離開之前,必須先處理朱瑾的尸體。既然他已決定背叛李江豪,就沒必要按他的要求把朱瑾的尸體拋進海里了。到柳鎮的時候,他把朱瑾的尸體搬到路邊,澆上汽油焚燒。焚燒尸體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掩蓋朱瑾的身份,尸體燒得面目全非,難以辨認,警方就不好破案了,就為他逃跑贏得了時間。同時,他也相信警方一定能破案,一定能查到殺死朱瑾的兇手。為了能讓警方發現朱瑾的尸體,他故意沒讓她的尸體滑到溝底。朱瑾的斷手也沒帶走,順手扔在現場了。焚燒尸體的時候,他用手機拍下了照片。
之后,他開著那輛車回到住處收拾東西。11號上午九點多,李江豪給他打電話,他沒敢接,隨后馬上就關機了。他不接電話,李江豪肯定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肯定會意識到那些證據在他手上。他簡單收拾了行李,打上一輛出租車,去找胡向東,準備一起逃跑。
為了引起轟動和警方的注意,經過安徽路的時候,他找到一個網吧,讓胡向東把焚燒尸體的照片發到瀛州市新聞網的論壇里。
本來,他們打算先逃到樂州,從那兒再往外逃,至于最后逃到哪里,暫時還沒想好。可是,出租車還沒開出瀛東城區,卻發現大街小巷到處都是設卡堵截的警察。他想壞了,這么快就被警方盯上了,逃不出去了。怎么辦?恰巧胡向東一個遠房表叔有條漁船,他們就躲到船上去了。上船之前他想,既然逃不出去,寧可落在警方手里,也不能落在李江豪手里。于是,他讓胡向東故意給警方留下線索,胡向東就買了那本《麥哲倫》放在自己的出租屋里。
梁昕恍然。11號上午設卡堵截是為了抓“金狐”的,沒想到陰差陽錯,竟然把郝波這個驚弓之鳥給堵在了瀛州。如果郝波逃離了瀛州,“7·11”案就更難破了。
對郝波的訊問告一段落。郝波的這些供述,梁昕并不完全相信。郝波并沒有把全部真相和盤托出,比如他對朱瑾的感情,明顯已經超過了普通朋友,不是單純暗戀這么簡單。
郝波自首的消息,除了梁昕和李奕,瀛東分局只有孔少東知道。但是很顯然,他沒有向羅翊楓和封順廷匯報。梁昕的突然消失,也讓他措手不及。他派人在儒家茶社等了一天,沒見到梁昕的影子。他不敢肯定,梁昕現在是已經脫險,還是遭了李江豪的毒手徹底消失了。
7月30號,整整一天都沒有梁昕和李奕的消息,這讓瀛東分局有點兒亂了;而潘峰的死,更讓他們的失蹤多了些不祥的意味。所有穿鮮艷衣服的同事,都把衣服換掉了,沒有合適的衣服就換上了警服。在辦公室里打電話、接電話,沒有一個高聲的,更沒有一個說笑的。中午在食堂吃飯,也不像往常那樣熱鬧,食堂里出奇地安靜。同事們都小聲議論,梁昕和李奕到底是死是活,如果活著,他們在哪兒?如果死了,尸體又在哪兒?有些和李奕要好的女民警,還禁不住悄悄擦眼淚。
最著急的當然是封順廷了,梁昕的死活和他關系最大。明天就是“7·11”案破案的最后期限了,偏偏這個時候,主導破案的主要負責人失蹤了。已經犧牲了一個潘峰,如果再搭上梁昕和李奕,他這個局長該如何向組織、向他們的家人和社會輿論交代?案子還沒破就犧牲了三名警察,這樣的事情在瀛州歷史上還從來沒有過。頂著軍令狀被迫辭職已經夠丟人的了,職業生涯中還要背負這樣一個污點,進了棺材都閉不上眼。
7月31號,是破案時限的最后一天。如山的壓力讓這個上任只有二十天的新任局長快崩潰了。上午九點,他辦公桌上的電話急促地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個公安內部的固定電話號碼,好像是看守所的。他有些不耐煩地接起電話。剛聽對方說了一句,他就猛地從椅子里站了起來。
“局長,我是梁昕。”
終于聽到梁昕的聲音了,封順廷長長地松了口氣:“你去哪兒了?手機怎么一直沒人接?”
“局長,郝波已經自首了,現在就和我在一起,我們在第五看守所。李奕也和我在一起,我們都很安全。”
封順廷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感覺像在做夢,說話都有點兒語無倫次:“好啊好啊,太好了太好了……”
梁昕在電話里做了簡單的匯報。不過,他沒說已經向孔少東匯報了,因為他從封順廷的語氣里聽出來,孔少東并沒有把郝波自首的消息告訴他。
聽完梁昕的匯報,封順廷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沒有想到,看似平靜的瀛東區,竟然暗流涌動,他有些低估當地的黑惡勢力了。他本想告訴梁昕潘峰犧牲了,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他決定等一等再說。他讓梁昕先待在看守所,不要亂動,好好休息,等局里人來接他。
下午兩點多,封順廷趕到了第五看守所。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孔少東、政治處主任、辦公室主任、宣傳科長等一大幫人。梁昕以為只是簡單的慰問,沒想到場面這么隆重,除了鮮花、掌聲,還有一大群記者。封順廷使勁握著他的手,眼睛有些發紅:“兄弟,啥也不說了,辛苦了!”
孔少東也走過來,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但不像封順廷那樣熱烈。他捉住梁昕的目光,眨巴著眼睛,輕聲說了句“一會兒找個安靜的地方”,暗示他有話要說。但梁昕裝作沒聽明白,敷衍了過去。
正式向媒體發布消息之前,封順廷在所長辦公室和梁昕單獨談了一會兒。他告訴梁昕,郝波自首的事,今天上午他向市局做了匯報,市局領導要求對破案情況進行宣傳報道,最大程度消除負面影響。
梁昕知道,今天的隆重會見,慰問是小,宣傳是大。這種“慰問”,讓梁昕覺得很別扭。他心里想的是徹底破案,找到朱瑾被殺的真相;封順廷心里想的是自己的烏紗帽,說得冠冕堂皇一些,是“大局”。但梁昕只能服從。
會議室里,媒體記者已圍著橢圓形會議桌各就各位,攝像機、照相機都支好了架子。梁昕的座位那兒,擺了一大堆帶著各式各樣標志的花花綠綠的話筒。各路記者有二十多人,宣傳科長分別做了介紹,有當地報社、電臺、電視臺和網站的,也有中央級和省級媒體駐瀛州記者站的。梁昕根據封順廷要求的口徑,很配合地接受采訪。
他能想象到,今天晚上和明天,全市的報紙、電視、電臺、網絡,鋪天蓋地將全是“7·11”案告破、兇手歸案的報道。報道中肯定還會對瀛東分局快速破案予以贊揚,稱其維護了社會的安定和諧,為國際網球大師賽安保做出了貢獻,云云。
采訪結束,梁昕剛走出會議室,一眼看見孔少東站在外面,和他對視了一眼,不由得有點兒心怯。孔少東低聲說:“我們說兩句。”
梁昕感覺孔少東的聲音有些沙啞,他輕輕點點頭,跟著孔少東閃到樓梯口。
孔少東不看梁昕,望著天花板,用很平靜的語氣問:“為什么沒去儒家茶社?你信不過我?”
梁昕確實信不過孔少東,因此才來到看守所,但他不能直說,嘴里囁嚅著:“不是的孔局,我只是覺得這里有一個武警中隊,更安全一些。”
孔少東嘆了口氣,不再就這個話題說什么,只輕輕說了五個字:“潘峰犧牲了。”
這五個字如晴天霹靂,梁昕頓時呆立原地。昨天早晨沒打通潘峰的電話,他一直都在擔心潘峰的安全。今天的事情實在太多,走馬燈似的,他來不及找人細問,而且因為心里隱隱的擔憂,他甚至有點兒不敢問,就怕聽到不好的消息。現在,不祥的預感終于應驗,出生入死多年的好兄弟,說沒就沒了。梁昕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捂著臉,放聲大哭。
他的哭聲引來了好多人,包括封順廷和李奕。封順廷拍了拍梁昕的肩膀,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李奕蹲在梁昕身邊,拿面巾紙給他擦眼淚,問他怎么了。梁昕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哭。
李奕站起來,問孔少東:“是不是潘峰出事了?”
孔少東點了點頭。李奕愣了愣神,眼睛一下子紅了,淚水奔涌而出。
梁昕突然站起來,“噔噔噔”跑下樓梯。李奕趕緊跟了出去。孔少東跟在后面大聲喊:“你要去哪兒?”
梁昕沒理會孔少東,一口氣跑到李奕那輛車跟前,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室。他正發動車的時候,李奕躥上了副駕駛座,按住方向盤:“你要去哪兒?你別沖動!”
這時,孔少東也跑過來了,他站在車前,伸開雙臂:“你現在出去很危險,李江豪在到處找你呢!”
梁昕對孔少東恨到了極點,他覺得孔少東是李江豪的幫兇,如果他沒監聽自己的手機,潘峰就不會死。同時他也恨自己,當時只顧拉著郝波、胡向東和李奕東躲西藏,把潘峰開他的車這茬兒給忘了。如果當時鎮定一些,考慮得周全一些,給潘峰打電話提個醒,潘峰也不會出事。他放下車窗,血紅的眼睛瞪著孔少東:“你怎么知道他在找我?你讓我扔掉電話是什么意思?”
這是梁昕第一次對他父兄一樣的老領導發脾氣。孔少東怔住了,半晌沒吱聲。梁昕踩下油門,汽車猛地從孔少東身邊躥了出去,朝著市區的方向疾馳。
潘峰的家在瀛東城區一個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居民小區里。梁昕和李奕敲門進去的時候,客廳里坐滿了人,大都是兩家的親友、同事。屋里十分安靜,潘峰的妻子小羅穿一身黑,忙著給客人倒茶、遞煙。客廳正中的墻上,掛著潘峰的大幅黑白照片。照片上,潘峰穿一身深色的西服套裝,打著領帶,頭發打了摩絲,看起來很精神;嘴使勁閉著,像是怕笑出來。梁昕和李奕在潘峰的遺像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都淚流滿面。
潘峰是父母唯一的孩子,老年喪子的巨大痛苦讓兩位老人難以承受。他的母親因傷心過度,幾度昏迷,現在躺在床上,長吁短嘆;潘峰的父親斜坐在沙發里,微閉著眼睛,臉色蒼白。潘峰的兒子淘淘穿著兜肚坐在床的一角,眼前是一大堆玩具,抓抓這個,拿拿那個,不時咧著嘴開心地笑,口水流到了脖子里。
小羅向公婆介紹了梁昕和李奕。潘峰的父親扶著沙發的扶手,吃力地站起來。梁昕趕緊上前握住老人的手。大熱天,老人的手涼得像一塊冰。潘峰的父親有氣無力地說:“孩子,當警察不容易啊,一定要注意安全……”梁昕強忍著淚水,扶老人坐下。
小羅說,區領導和局領導都來過了,送來了撫恤金,還說正考慮給潘峰申請烈士。可是,要個烈士有啥用,淘淘這么小就沒有爸爸了。梁昕心想,是啊,淘淘從小就得不到父愛,長大后關于爸爸的記憶是空白,這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彌補的。他想安慰安慰小羅,可又不知說什么好,只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一上班,梁昕徑直去了封順廷的辦公室。封順廷看著梁昕紅腫的眼睛,以為他一定是為潘峰的事情來的,不等他開口就說,關于為潘峰申請烈士的問題,等這起交通事故定性之后,分局黨委將專門研究。
分明是蓄意謀殺,現在就可以定性,封順廷卻說是交通事故。梁昕知道,這是封順廷在堵他的嘴。封順廷為了保全自己,不惜犧牲潘峰家人的利益,很自私很虛偽很“厚黑”。他感到一陣惡心,真想拍著桌子發火。但發火解決不了問題,他還是忍住了,不動聲色地說:“我的請求不是這個。我想請局長秘密查一下,到底是誰監聽了我的手機。”
在胡向東的指引下,梁昕帶人在那艘漁船的船艙里找到了U盤。那個U盤外形像一張身份證或銀行卡,是墨綠色的,裝在一個牛皮紙信封里。為防止受潮,又在牛皮紙信封外面纏了透明膠,包了好幾層油布。看得出,郝波對這個U盤非常重視。
梁昕回到局里,撕開U盤外面的包裝,發現U盤完好無損,電腦也能識別。打開U盤,只有一個Word文檔,內容是三十多次毒品交易的臺賬,其中交易日期、開戶銀行、賬號等信息都很翔實。他無法想象,朱瑾為了弄到這些證據,費了多少心血。這些證據太重要了,他不敢放在自己手里,將U盤交給了封順廷。后來得知,封順廷馬上交給了市局領導,市局領導又馬上交給了更高層的領導。
多少年來,瀛州市高層乃至省高層早就有意將楊十三黑社會性質組織打掉,只是苦于沒有掌握扎實的證據,不敢打草驚蛇。現在,證據終于有了。李江豪是楊十三的拜把兄弟、瀛州黑社會的二號人物,從李江豪下手,是打掉楊十三的一個很好的切入點。為此,市局根據省、市高層領導指示,專門成立了專案組,秘密介入調查。
8月8日,也就是瀛州國際網球大師賽開幕的那天上午,李江豪穿著粉紅色的休閑T恤,戴著太陽鏡,氣定神閑地坐在瀛州市體育中心的看臺上,觀看開幕式。開幕式開始不到半小時,梁昕帶領幾名便衣民警來到看臺上,向他宣讀了逮捕令,之后給他戴上手銬,帶離現場,送瀛州市第五看守所羈押。
李江豪的案子將由市局專案組另案審理。至于朱瑾的案子由市局審還是分局審的問題,發生了一個小插曲。封順廷主張將案子一并交給市局,由李江豪專案組并案審理,理由是朱瑾和李江豪在兩個案件中互為當事人,關聯度大。孔少東卻提出了反對意見,認為不宜并案,主要理由是,朱瑾的案子前期是由瀛東分局偵辦的,瀛東分局熟悉情況,并已取得了階段性成果,繼續審理輕車熟路,不浪費警力。市局專案組本來也不想攬這差事,生怕別人說他們爭功,又聽到了這種反對意見,立即明確表示兩個案子并案審理并不合適。最終,朱瑾的案子仍由瀛東分局刑警大隊審理。
為了弄清朱瑾被害的真相,梁昕再次提審了郝波。郝波這次的供述——包括時間、地點、細節——和上一次沒有絲毫差別。對此,梁昕認為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郝波說的完全是事實。既然是事實,無論說多少遍都一樣。第二種可能是,郝波精心設計了一個極其周密的“源文件”,這個“源文件”涵蓋了所能想到的與案情有關的所有問題,包括各種細枝末節。每次供述都來源于同一個“源文件”,當然不會有絲毫的差別。
那么,到底是哪一種可能呢?梁昕傾向于認為是第二種可能。也就是說,郝波撒謊了,他想掩蓋朱瑾被殺的真相。這么判斷的依據又是什么呢?梁昕也說不清楚,只是憑直覺。
這時,梁昕再次想到了李江豪。他認為,要弄清朱瑾被殺的真相,提審李江豪很有必要。他仔細琢磨朱瑾別墅里的監控,越琢磨,越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
經技術部門鑒定,朱瑾別墅里的兩個監控只運行到7月11日凌晨一點二十分左右,之后就被破壞了。那天夜里,郝波第一次離開朱瑾別墅的時間是一點零七分,第二次返回的時間是一點二十六分,當中有十九分鐘的空當。也就是說,監控是在郝波第一次離開至第二次返回之間這段時間里被破壞的。據此分析,兇手也應該是在這十九分鐘里再次進入朱瑾別墅的,目的有兩個,一是繼續尋找李江豪的販毒證據,二是抹掉監控。
可是,在這短短的十九分鐘時間里尋找證據、抹掉監控,可能嗎?朱瑾那臺連接監控設備的電腦進行了技術加密,沒有密碼是打不開的。即使這個人是電腦高手,能破譯電腦密碼,十九分鐘的時間也不一定夠。所以,抹掉監控視頻的這個人應該和朱瑾關系很密切,知道她的電腦密碼。
這個人會是誰呢?只有王若林有這種可能。民警在勘驗現場的時候,經過特殊的技術處理,發現了三個人的腳印,除了朱瑾和郝波,還有一個人。按照郝波的供述,那個腳印應該是王若林的。也就是說,殺死朱瑾、尋找證據、抹掉監控、陷害郝波的應該是王若林。而且,根據王若林和朱瑾的親密程度,他知道朱瑾電腦密碼的可能性也非常大。
但是,接下來的一個問題,卻又足以排除王若林的嫌疑:他殺人的動機是什么?如果他是兇手,那就意味著他在自毀前程。他是一個非常有前途的年輕干部,四十冒頭就已官居副廳,因年齡和學歷方面的優勢,還有不小的上升空間。置自己的大好前程于不顧,親手殺死情婦,那他的作案成本也太高了。目前,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有什么必須殺死朱瑾的理由。
可是,朱瑾的別墅里只有三個人的腳印,兇手不是王若林,又會是誰呢?難道還會有第四個人?如果真有這第四個人,那這個人就太可怕了。單單是清除自己在別墅里留下的痕跡,沒有足夠的反偵查能力是做不到的。
如果這神秘的第四個人真的存在,他不但殺死了朱瑾,還對郝波的行蹤了如指掌,既能抹掉江豪夜總會的監控錄像(只留下郝波出現的那一段),還能預知郝波一定會出現在朱瑾的別墅里。在朱瑾的別墅里,他可以清除掉自己作案后留下的痕跡,但他不能遁形,一定會被安裝在油畫《蒙娜麗莎》后面的監控探頭拍到,所以他要再回來一趟,抹掉朱瑾客廳的監控視頻,只保留別墅院子里那個監控中郝波抱著朱瑾尸體離開的那一小段。他這么做就是為了隱藏自己,嫁禍郝波。
那么,這第四個人會是什么人呢?梁昕分析,應該是李江豪手下的人。他首先授意郝波殺死朱瑾,如果郝波聽話,果真殺死了朱瑾,那么李江豪會再殺掉郝波滅口。偏偏郝波遲遲沒有動手,李江豪擔心夜長夢多,就另外派人——也就是第四個人——去殺朱瑾。第四個人殺死朱瑾后離開,不久郝波就來了。見朱瑾已死,他知道李江豪不會輕易放過他,于是決定背叛李江豪。但是,李江豪或許早就料到郝波會這么干,所以安排人抹掉錄像,讓所有的證據都指向郝波……
真相會不會是這樣呢?只有李江豪自己知道。對于朱瑾別墅里的第三個人腳印,梁昕需要王若林的腳印進行比對。當然,這有點兒困難,王若林畢竟還是分管公安的區委常委、常務副區長,在沒有掌握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不便大張旗鼓地去采集他的腳印。只能先等一等,等提審了李江豪之后再說。
這天上午十點多,在瀛州市第五看守所的訊問室里,梁昕見到了李江豪。幾天來,李江豪一直被市局專案組輪流訊問,早已沒有了往日的榮光。他的白色短袖襯衫外面套了件黃馬甲,上面印著“五看”兩個字(第五看守所的簡稱),頭發蓬亂,目光渾濁,眼神迷離,看起來和其他那些涉嫌偷盜、搶劫的犯罪嫌疑人沒什么兩樣。
一見到李江豪,梁昕就想起了潘峰的慘死,不由得怒目而視。李江豪對他,倒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
梁昕開門見山,首先問李江豪和朱瑾是怎么認識的。李江豪說,是通過請朱瑾為他的公司做代言認識的。梁昕當時就覺得李江豪動機不良,果然,李江豪沒安好心。李江豪說,那時朱瑾作為電視臺的主持人,形象甜美,很多人都仰慕她,他也是其中之一。他很想接觸一下她,之后拿錢收服她,讓她心甘情愿地獻身于他,于是就想了一個由頭:請朱瑾做公司的形象代言人。
梁昕的兩只眼睛馬上就紅了,簡直能噴出火來。如果不是在這樣的場合,他能把李江豪揍個鼻青臉腫。
關于代言的事情,李江豪的供述和梁昕掌握的情況基本一致。只有一個細節讓梁昕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那就是朱瑾急于拿到十萬元的現金,這也是她改變主意,同意做代言的條件之一。那天晚上,李江豪約她在櫻花島一家莊園吃飯,當場給了她十萬元現金。梁昕覺得朱瑾并不是一個看重金錢的人,對此,他實在無法理解。
梁昕拋出了第二個疑問:為什么殺死朱瑾?李江豪說,朱瑾在他的夜總會當了四年的總經理,今年6月底7月初,有人向市公安局舉報他販毒。據他得到的消息,舉報他販毒的證據都是第一手資料。他知道肯定是內部人干的,外人不會掌握這些。后來經楊十三查實,是朱瑾干的。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朱瑾一直都在利用他對她的信任,秘密搜集他的犯罪證據。
梁昕早就聽說,楊十三和公安機關某些害群之馬有利益輸送,看來還真不是空穴來風。他問:“朱瑾怎么會掌握那么機密的證據?”
李江豪搖頭:“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照理說她只是公司的中層,不可能接觸到高層的秘密。我也很奇怪。只能說,這個女人不簡單,太有心計了。”
“所以你就殺了她?”
“這樣的人是禍害,不能留著。”
“你明知郝波是朱瑾的現任男友,為什么派郝波去殺她?”這是梁昕很感興趣的一個問題。
李江豪說出了一個秘密,原來,郝波有把柄在他手里——郝波勾引了他的女人,給他戴了綠帽子。
以前訊問郝波的時候,這一情節他沒有交代。梁昕立即警覺了起來。李江豪說,他有個私人秘書,叫蔣琬,名義上是秘書,實際上是他的情婦,長得很漂亮,身材、形象、氣質都和朱瑾很像。前不久,他聽手下的人說,蔣琬和郝波勾搭上了,還在夜總會的包房里幽會。他的女人多的是,并不在乎蔣琬這一個,而且已經不太喜歡她了;但不管怎么說,畢竟是他的女人,綠帽子還是戴到他頭上了。他馬上質問郝波有沒有這回事,原以為郝波會抵賴,沒想到他痛快地承認了。
冷靜下來之后,李江豪決定放郝波一馬,為的是給自己手里留一顆棋子,關鍵時刻,可以讓郝波給他賣命。至于蔣琬后來的情況,李江豪說,出了這事之后,蔣琬大概覺得沒臉見人,再沒和他聯系過。他打過她的手機,關機了,他猜她可能回山西老家了,也沒再找過她。
李江豪一開始并沒打算殺郝波,而是讓他戴罪立功去殺朱瑾。7月11號凌晨,郝波給李江豪打電話,說朱瑾已經死了,他讓郝波把朱瑾的一只手帶回去給他看。可是直到上午九點多,郝波都沒有出現,打手機也不接,再打就關機了。他意識到郝波這是要背叛他。很快,他手下的人在瀛州市新聞網的論壇里,發現了“瀛東區柳鎮一公路邊驚現焚尸”的帖子。他這才明白郝波擺了他一刀,于是起了殺心。
梁昕很想知道朱瑾別墅里的第四個人到底是誰,除了郝波,還派了誰去殺朱瑾。可李江豪說,沒再派別人,當時他覺得郝波還是信得過的,用不著再派別人。
梁昕覺得很意外,因為據郝波說,他趕到朱瑾的別墅之前,朱瑾已經被人殺死了。梁昕又拋出了一個困擾了他很多天的問題:“夜總會和朱瑾別墅里的監控視頻,是你安排人抹掉的嗎?”
李江豪一愣:“監控視頻?為什么要抹掉?這事我真不清楚。”
通過李江豪瞬間的反應,梁昕判斷他說的應該是實話。
這時,梁昕又想起了“金狐”、“山哥”、“冰狼”。雖然這幾個人和朱瑾的案子無關,但因為參與了“獵狐行動”,他還是想利用這個機會順便問幾句,如果真能問出有價值的信息,也算幫了廖敏一個忙。于是他讓李江豪說說販毒的情況,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販毒的,當時為什么要販毒,從哪兒進貨,等等。
李江豪說,他最早販毒是在六年前。他也知道這是害人又害己的事,但當時銀行貸款出了問題,資金鏈斷了,以至于一處在建樓盤被迫停工。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就選擇了鋌而走險。貨都是從“山哥”那兒進的,后來“山哥”逐漸隱退,“冰狼”接手,他又開始和“冰狼”做交易。
梁昕問:“知道‘山哥’和‘冰狼’是什么人嗎?”
“不清楚,也沒問過。每行都有每行的規矩,人家賣,咱們買,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別的統統不問,問多了對誰都沒好處。再說,交易的時候都是我手下的人去,我從沒親自交易過,這兩個人我更是一次都沒見過。”
梁昕追問:“手下人是什么人?”
“好幾個人呢,都是普通工作人員,老實孩子,根本不知道那是毒品,也不多問。”
“‘山哥’和‘冰狼’是什么關系?”
“我只知道‘山哥’是這一行里的老大,‘冰狼’應該是老二,別的什么都不知道。販毒是死罪,做這種買賣,不會輕易讓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梁昕問了最后一個問題:“你知道‘金狐’嗎?”
“知道,但也只是知道有這么個人,還知道這個人是‘山哥’和‘冰狼’的供貨方,別的統統不知道,更沒和他打過交道。”
提審李江豪是為了弄清朱瑾死亡的真相,可是提審完了,梁昕更迷惑了。按照李江豪的說法,根本就沒有神秘的第四個人存在。李江豪說他只派了郝波去殺朱瑾,而郝波卻說朱瑾是別人殺的。顯然,這兩個人肯定有一個說了謊。李江豪罪大惡極,很可能會被判處死刑,活在世上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似乎沒有說謊的必要;郝波卻不同,如果他不承認殺了朱瑾,量刑上就是天壤之別。雖然他加入了楊十三的黑社會性質組織,但不是主要成員,還有重大立功表現,法院量刑時會酌情考慮,甚至不會判實刑,連牢門都不用進。
難道是郝波說了謊?
這天上午,梁昕收到一個郵政快遞包裹。包裹里是個十厘米見方的小紙盒,上面寄件人的姓名、電話、地址都寫得歪歪扭扭,難以識別;收件人的姓名、電話、地址卻寫得很工整。紙盒外面的郵戳是“甘肅敦煌莫高窟”。
梁昕和那個國內著名的旅游勝地沒有任何交集——只是幾年前,那里是他和朱瑾計劃度蜜月的地方,但因為朱瑾突然悔婚,就沒去成——也不認識那兒的任何人,怎么會收到從那兒寄來的包裹?他打開包裹,里面是一個白色的信封,信封里是一個紅色的U盤。他把U盤插入電腦,里面有三個視頻文件,分別標著1、2、3。他打開視頻,頓時驚訝得張大了嘴。
第一段視頻的時間是7月11日凌晨零點二十一分,在江豪夜總會一樓前臺,朱瑾挽著一位中年男子的手臂,說笑著往外走。這段視頻沒有聲音,畫質不是太清晰,鏡頭角度是俯拍,一看就是門口的監控攝像頭拍的,但仍能看清兩人的表情和衣著。朱瑾穿長裙,盤著頭發,看起來高貴典雅。中年男子穿著潔白的短袖襯衫、筆挺的黑色西褲。這段視頻只有十秒鐘,但足以讓梁昕感到震撼,因為視頻中的中年男子不是別人,正是瀛東區委常委、常務副區長王若林。這段視頻證明,那天夜里朱瑾的確是和王若林一起離開夜總會的。
第二段視頻看上去是在賓館房間里。王若林一絲不掛,變著姿勢輪番和兩個年輕漂亮的女子酣暢淋漓地“鏖戰”。這段視頻的時長三十五分鐘,畫質很清晰,一看就是攝像機拍的。還有聲音,主要是兩個女人淫蕩的叫聲和笑聲。鏡頭的角度是平拍,攝像機應該就放在正對著大床的茶幾或桌子上。王若林和兩個女人的神情從容自若,還不時看一眼鏡頭,據此可以判斷這是自拍的。
第三段視頻的時間是7月11日凌晨零點五十一分,在朱瑾別墅的客廳里,朱瑾和王若林在沙發旁邊推推搡搡,好像因為什么事發生了爭執。王若林用力將朱瑾推開。朱瑾一個踉蹌撲倒在茶幾上,茶幾上放著一個果盤,果盤里的水果刀正好刺進了她的小腹。王若林彎腰看了看朱瑾,之后踉踉蹌蹌地向外跑。這段視頻的時長是一分二十二秒,沒有聲音,畫質也不是太清晰,一看就是監控攝像頭拍的。
梁昕腦子里一片空白,意識和思維同時停頓,好久才緩過勁來。他終于意識到,是王若林失手殺死了朱瑾。朱瑾客廳里有一個非常隱蔽的監控攝像頭,安裝在油畫《蒙娜麗莎》的后面,這段視頻應該就是那個攝像頭拍的。據郝波供述,那天夜里他接到朱瑾的電話后,急忙開車趕過去,看見一個穿淺色上衣的男子從朱瑾別墅里跑出來。現在他可以肯定,那個身影就是王若林。
梁昕沉思片刻,把三段視頻復制到電腦硬盤上,帶著U盤去向封順廷匯報。出乎梁昕意料的是,封順廷沒有梁昕想象中那么吃驚,看上去還有些心不在焉。等梁昕匯報完畢,他面無表情地告訴梁昕一個更加驚人的消息:王若林死了。
梁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時候的事情?自殺還是他殺?”
“就在你推門進來的十分鐘之前,我接到區政府辦公室的電話,說他跳樓身亡。你來得正好,跟我去現場看看。”
那三段視頻已經讓梁昕夠驚訝的了,王若林的突然死亡,更讓他難以置信。從時間上來說,事情發生得太巧了,就像刻意安排的一樣。
梁昕和封順廷趕到王若林居住的瑞城花園時,那座二十八層樓的樓下已拉起了警戒線,把花壇圍了起來。孔少東正在指揮李奕、小許等幾位技術科的同事進行現場勘驗。因為是上午上班時間,小區里很安靜,除了兩個穿制服的保安(其中一個是報警人),居然沒有人圍觀。
看見封順廷,孔少東馬上迎上來。封順廷不看孔少東,仰臉看那座高樓,邊走邊問:“什么情況?”
“從現場勘驗來看,基本排除了他殺的可能。”
瀛東區委的副書記、組織部長、政法委書記等幾位領導也在現場,站在一個單元門口的空地上談論著什么。封順廷加快了腳步,上前和他們打招呼。
花壇里有一棵桑樹、幾株玫瑰,再就是一些雜草。王若林的尸體就在那一片草叢里。李奕、小許等技術科的幾個人都圍在尸體周圍,忙著拍照、提取物證。李奕抬頭看見梁昕,眼睛立即彎成了柳葉狀,調皮地眨了眨。
梁昕本想回一個微笑,但自從潘峰犧牲后,他臉部肌肉僵硬,笑的功能好像退化了,只是咧了咧嘴,沒笑出來。他走進那片草叢里,看到了王若林的尸體,那張臉血肉模糊,扭曲到了極致。
當天下午,王若林的死亡結論就定下了基調:王若林同志因嚴重的抑郁癥自殺。瀛東區委主要領導指示,對王若林自殺的事情不要渲染不要宣傳,此事到此為止。
事后,梁昕派張斌帶著那個裝U盤的小紙盒,專程前往甘肅敦煌,去查找那個神秘的寄件人。根據包裹上的郵戳,張斌找到了莫高窟郵政營業所。這家營業所在莫高窟附近,門面很小,也沒安裝監控攝像頭。平時來這里寄郵件的外地游客很多,工作人員對這個郵件的寄件人沒有任何印象。從電腦里找出存根,寄件人的姓名是“吳次仁”,地址是陽關賓館1306房間,還留了一個手機號碼。張斌撥打那個號碼,是空號。去陽關賓館查詢,根本就沒有1306房間,也沒有一個叫“吳次仁”的入住過。這個“吳次仁”,大概是“無此人”的諧音。
而此時,市局專案組對李江豪、郝波等楊十三團伙成員的訊問正在緊張地進行,由于調查工作做得扎實,在極短的時間里就取得了實質性進展,掌握了楊十三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大量犯罪證據。不幾天,楊十三及手下三十多名主要團伙成員被逮捕,這一黑社會性質組織也隨之土崩瓦解。之后,楊十三(楊勇)的案子轉由省公安廳直接管轄。
因為楊十三和瀛州政界、警界有說不清的關系,一時間人人自危。
從程序上來說,“7·11”案似乎已經告破。該案的犯罪嫌疑人王若林自殺身亡,公安機關的偵查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專案組也已解散,大家抽身出來,都回到“7·11”案案發前的工作狀態。再也沒有人談論朱瑾被殺的事,人們似乎慢慢將這一案件淡忘了。
只有梁昕,每天緊繃著一根弦,每時每刻陷在這個案子里。
要弄清朱瑾被殺的真相,王若林是繞不過去的。她和王若林是怎么認識的,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梁昕覺得這些謎團只有一個人能解開,那就是李江豪,因為誰都知道李江豪和王若林關系非同一般。他覺得有必要再提審一次李江豪,而且越快越好。最近幾天,李江豪和楊十三等人將全部被轉移到樂州市看守所關押,到時候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要提審李江豪,需要分管監所工作的孔少東簽單子。梁昕去找孔少東說明意圖,卻遭到了強烈反對。
“朱瑾的案子我們不要再調查了!”不等梁昕說完,孔少東就很不耐煩地打斷他,“我已經跟法院和檢察院通過氣了,王若林過失殺人,法院和檢察院已經定案,不要再節外生枝了!”
“可是,我總覺得這個案子有些蹊蹺,很多地方解釋不通。”
“當然解釋不通,當事人都死了,怎么解釋得通?我知道你對朱瑾還有感情,但是不能感情用事。現在王若林死了,根據上面的意思,這個案子就到此為止了。這是政治問題,你的覺悟哪里去了?”
挨了孔少東一頓罵,梁昕悻悻地回到辦公室。他發現最近孔少東的脾氣越來越不好。自從7月30號那天他沒按孔少東的要求去儒家茶社,孔少東對他就沒有以前的信任和耐心了。尤其是那天他得知潘峰犧牲,禁不住沖孔少東發脾氣之后,他明顯感覺到兩人之間有了很深的隔閡。
無奈之下,梁昕托第五看守所所長王洛忠想想辦法。由于涉及紀律問題,老領導也不敢法外開恩,正式提審李江豪是不可能的。但辦法總是有的,中國人最不缺的就是變通,只要你夠面子。梁昕作為王洛忠的老同事、老部下,在王洛忠那兒還是很有面子的。最終,王洛忠想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不違反紀律,又能讓梁昕見到李江豪。
這天下午,梁昕去看守所送一名嫌疑人。這個嫌疑人是個盜竊電動車的小偷,本來應該張斌往看守所里送,梁昕卻主動代勞。到看守所后,王洛忠安排管教民警將李江豪從監室里提出來,在辦公室里“談心”。梁昕辦完收監手續,路過那位管教民警的辦公室,就“順便”進去聊聊。就這樣,梁昕“巧遇”了李江豪。
李江豪穿著印有“五看”字樣的黃色馬夾,蹲在地上。劉管教坐在辦公桌后,態度親切地和李江豪談心。梁昕進來,跟劉管教打了個招呼,劉管教馬上起身“去方便一下”。
梁昕看了蹲在地上的李江豪一眼:“哦,是李總啊,好久不見了。”
李江豪抬起頭,一看是梁昕,馬上站起來,畢恭畢敬地打招呼:“梁大好!梁大好!”
梁昕給李江豪搬了把椅子,讓他坐下,又掏出香煙,給他點了一支。李江豪雙手捏著香煙,貪婪地吸了一大口,憋了很長時間,兩股白煙才從鼻孔呼出來。然后,又使勁吸了一大口。就這兩口,一支煙就已經燒掉了一半。這香煙七塊錢一包,幾乎是市面上最低檔的。梁昕默默地看著李江豪抽煙,心想,李江豪恐怕三十年沒抽過這樣的低檔煙了。
李江豪的頭發被剪得很短,因沒有了“地方”的支持,“中央”的頭頂裸露著一塊白頭皮,顯得比以前老了很多,面部肌肉松弛下垂,眼神黯淡無光空洞無物,完全沒有了當年“恒嘉之戰”時的銳氣和不可一世。梁昕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曾經叱咤瀛東的江湖大佬李江豪?
轉眼間,李江豪的一根煙已經抽完了,但他沒舍得扔掉煙蒂,最后又用力吸了一口。梁昕馬上又給他點了一支。這次,李江豪不像剛才那樣貪婪了,開始慢慢享受那種愜意。
梁昕故意輕描淡寫地說:“有幾個問題,想和你隨便聊聊。”
“梁大您問吧,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一個快死的人,再說假話不光對不起別人,也對不起自己。”
梁昕說他想了解一下朱瑾和王若林之間的事情。李江豪長長地嘆了口氣:“梁大,這事我對不起你。”
四年前的那個晚上,李江豪為代言的事請朱瑾在櫻花島一家莊園吃飯,當晚作陪的就是時任瀛東區規劃局局長的王若林。席間,王若林暗示李江豪和他一起出去一趟。兩人來到走廊里,王若林說,他非常喜歡朱瑾,看第一眼就迷上她了。他給了李江豪一包迷藥,讓他想辦法把朱瑾送他房間去。李江豪早就知道王若林好色,但沒想到他手段如此下流,更沒想到他竟然隨身帶著迷藥。但李江豪有求于王若林,不敢得罪他,只好照辦。
朱瑾醒來后尋死覓活,哭著喊著要報警。他們恐嚇她,如果她不識相,他們會找個機會讓梁昕“因公殉職”。她害怕了,只得對他們言聽計從。從那時開始,她成了王若林的“好朋友”。李江豪也不再打她主意了;為了討好王若林,還安排她在自己的夜總會擔任總經理。
聽到這里,梁昕有一種要哭的沖動。朱瑾對他的絕情是裝出來的,她的真實目的是保護他,而他卻誤會了她那么多年。
梁昕極力克制著自己:“當晚一起吃飯的還有誰?”
李江豪面無表情地吐出了三個字:“孔少東。”
“什么?”梁昕有點兒不明白,“你們是三十年的老冤家,怎么會在一起吃飯?”
李江豪不無嘲諷地說:“梁大還是年輕啊。你以為我們是三十年的冤家,就老死不相往來了?要知道,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李江豪出獄后,孔少東就主動和他修好。他本來瞧不起孔少東,但孔少東手里有權力和公共資源,和他對著干,吃虧的只能是自己。冤家宜解不宜結,為了利益,對孔少東拋來的橄欖枝,他很樂意接受。
李江豪得意地笑著說:“我們有共同的利益。孔少南,知名企業家;孔少東,優秀人民警察;我,臭名昭著的黑社會頭子。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三個人,你知道我們背后有多少見不得人的交易?”
接著,李江豪說出了一個十分驚人的秘密:孔少南之所以能一夜暴富,是因為孔少東使用卑鄙的手段,要挾王若林修改了瀛東區的城市規劃。
“恒嘉之戰”之前,李江豪和孔少南都看好了同一塊地皮,兩人爭得不可開交。那時候孔少南還是個小包工頭兒,手里沒幾個錢,哪里能爭得過李江豪?不久就發生了“恒嘉之戰”。“恒嘉之戰”本來是楊十三和馬和尚挑起的,可是最后,李江豪這個居中調停的“和事佬”卻坐了牢,這不是很奇怪嗎?
其實這事一點兒都不奇怪,因為孔少東在打自己的小算盤。孔少東把李江豪送進監獄之后,孔少南沒有了競爭對手,以極低的價格拿到了那塊風水寶地。
在梁昕心目中,孔少東豪氣、硬朗,沒想到在黑惡勢力面前卻是個軟骨頭,真給警察丟人。他憤恨地說:“如果是我辦這個案子,你們三個都得坐牢,誰都跑不了!”
李江豪不以為然:“梁大,我很欣賞你嫉惡如仇的個性,可是,像梁大你這樣的警察又有幾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現在恐怕連十萬塊存款都沒有吧?梁大的業務能力比孔少東強很多,可是他的圓滑世故要超過你十倍,甚至更多。他就知道怎么撈錢。你們同樣是警察,只不過他比你職務高了一點兒,可是你知道他有多少錢嗎?”
梁昕不吱聲。李江豪伸出五個指頭晃了晃。梁昕仍不吱聲,心里盤算著這五個手指頭代表多少錢。如果是五十萬,那很正常;可是,如果是五十萬,李江豪就不會這么神秘兮兮的了。難道是五百萬?
李江豪不賣關子了:“說出來恐怕你都不信,最少五個億!”
梁昕嚇了一跳。他無法想象孔少東通過什么手段撈了這么多錢,無法理解孔少東為什么如此貪婪。他不愿再談這個話題,于是問孔少南拿到那塊風水寶地之后,是怎么暴富的。
李江豪說,當年,在瀛東新開發區的規劃出臺之前,誰也不知道未來新開發區的核心區域在哪里。孔少南在城西買了一塊地,大家都覺得城西太偏,那塊地會砸在他手上。當時瀛東區規劃局的局長是王若林,李江豪給王若林送了兩百萬,王若林就把新開發區的規劃圖讓他看了。在規劃圖上,開發區遠景規劃七十平方公里,在瀛東區的城南。于是李江豪馬上在城南囤地。可是后來,新開發區的規劃卻改了,建在了城西。而孔少南在城西買的那塊地正在核心區域,于是一下子賺得盆滿缽溢。后來,王若林把李江豪送的兩百萬退還給他了,至于新開發區的規劃為什么改了,他閉口不談。直到兩年后,王若林當上了副區長,有一次喝醉了,才說是孔少東要挾他修改了規劃。
那年春天,江豪夜總會發生了一起砸車盜竊案。王若林從夜總會吃完飯出來,發現車窗被砸了,放在車內的一臺筆記本電腦被偷了。不過,孔少東很快就把這個案子破了,筆記本電腦物歸原主。
李江豪說:“你知道王若林丟了這臺電腦,有多緊張多害怕嗎?”
梁昕問:“難道電腦里有瀛東新開發區的規劃圖?”
李江豪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電腦里確實有瀛東新開發區的規劃圖。孔少東馬上就復制下來了。不過,讓王若林害怕的并不是這個,而是存在硬盤上的激情視頻。王若林這個人看起來道貌岸然,其實既好色又變態。他每次和女人上床都用攝像機錄下來,把視頻存在電腦上。孔少東把那些激情視頻也都復制下來了。那些激情視頻一旦流傳出去,王若林肯定會身敗名裂,所以只好答應孔少東。”
梁昕聽得腦袋都大了。修改城市規劃是一件大事,王若林一個區區規劃局局長,一個小小的處級干部,怎么會有那么大的能量?
李江豪意味深長地說:“這你就不懂了。王若林的官確實不算大,可是他的人脈廣得很。當然,孔少南為了讓他那塊地進入瀛東新開發區的核心區域,也花了血本。他出了一個億,通過王若林,冠冕堂皇地請國內知名專家反復論證,省城和北京跑了無數趟。這事涉及的方方面面的人很多,都從里面撈了好處——我只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梁大是聰明人,自己琢磨去吧。”
梁昕想起了從敦煌寄來的紅色U盤上的那段激情視頻,現在可以肯定是王若林自拍的。王若林既然有這種嗜好,他和朱瑾在一起時,應該也錄像了。這個道貌岸然的畜生,真是死有余辜。
梁昕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李江豪在櫻花島請朱瑾吃飯,王若林和孔少東都作陪,王若林迷奸朱瑾,孔少東難道就袖手旁觀?”
李江豪冷笑:“梁大,你還真以為姓孔的拿你當兄弟?他當時甚至還想分一杯羹!”
梁昕的腦子“轟”的一聲。他終于明白,當孔少東看到郝波抱著朱瑾的尸體離開別墅的監控視頻時,為什么那么緊張,甚至從椅子里摔倒在地上。因為看了那段視頻后,他才知道“7·11”案的死者是朱瑾;同時他也知道,梁昕作為朱瑾的前男友,肯定會盡最大努力查清真相,查清櫻花島飯局上發生的事情,那樣他就顏面掃地了。孔少東多次叮囑梁昕,一旦有了郝波的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他。他為什么那么急于見到郝波?因為郝波是朱瑾很親近的人,很有可能知道那個飯局上發生的事情,孔少東想堵住郝波的嘴。而梁昕這次提審李江豪,孔少東之所以強烈反對,也是怕李江豪說出這段往事。
李江豪承認,是孔少東監聽了梁昕的手機。
7月30號凌晨,梁昕從南港碼頭開車拉著郝波和胡向東還沒到家,李江豪的人就跟上了,一直跟到了他居住的小區。孔少東得知梁昕天亮后帶著郝波回公安局,就讓李江豪安排人在途中將郝波劫走。李江豪說用不著那么麻煩,想把梁昕和郝波一起做掉。孔少東堅決不同意,說梁昕的一根毫毛都不能動。兩人爭執不下,后來李江豪還是一意孤行,安排了十幾輛重型自卸車,準備在梁昕回公安局必經的光明大道上制造一起車禍。
梁昕想起那天早晨孔少東給他打電話,讓他扔掉手機,去儒家茶社碰頭,千萬不要回公安局。當時他并不知道其中的前因后果,現在一下子全明白了。看來孔少東心里還有他這個兄弟,在事關生死的問題上,還是想保護他的。至于梁昕和郝波在同一輛車上,放過梁昕也同時放過了郝波,郝波有可能會說出櫻花島飯局上發生的事情,孔少東也顧不了那么多了。
想到這里,梁昕有感動,也有難過。感動的是,孔少東是真心想保護他,深厚的兄弟情誼還在。難過的是,朱瑾被迷奸的時候,孔少東卻暴露了人性中極其骯臟的一面。這個讓他感動的人恰恰也是傷害他的人。
王若林自殺,李江豪也聽說了。“進來以后,有些事我想了很多,其實我們——我、王若林,當然還有楊十三等很多人,都輸給了一個死人。”
這個死人顯然指的是朱瑾。梁昕疑惑地問:“這話怎么講?”
“我想朱瑾從被迷奸的那一刻開始,就產生了要報復我們的念頭。自從到了我的夜總會,就開始有意收集我們的犯罪證據。現在,她終于復仇成功了。王若林去見閻王了,我進來了,就差孔少東了,孔少東肯定也蹦跶不了幾天了。”
梁昕不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朱瑾已經死了,就算她不放過孔少東,難道還能活過來揭發他?
李江豪自顧自說,這些年來,朱瑾一直都在裝,她把真實的自己隱藏起來,隱藏得很深,換上另一種面孔生活。她精明干練,工作能力很強,是夜總會不可多得的十分稱職的總經理。她對任何人都彬彬有禮,大方得體,只要在工作崗位上,臉上就一直掛著笑容。李江豪暗中觀察過她,她不笑的時候表情很冷,看起來心事很重,他覺得那才是真實的她。現在回頭想想,她工作那么賣力,就是為了贏得他的信任,慢慢醞釀自己的復仇計劃。她身為夜總會的總經理,卻放下身段拉攏看場子的郝波,一開始李江豪只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并沒有多想,現在才明白是讓郝波參與她的復仇計劃,真是個很有心機的女人。而且,有一段時間,她還曾經和孔少南走得很近。有人看見她進了海晏會所,孔少南親自站在大門口迎接。
“朱瑾和孔少南?他們八桿子都打不著,怎么會有交集?”梁昕驚訝地問。
李江豪說:“我也不知道他們有什么事。但可以肯定,他們之間有見不得人的勾當。孔少南是什么人?和他在一起還能干出什么好事來?”
梁昕知道,朱瑾那樣心高氣傲的女人,結交孔少南肯定是違心的,與他虛與委蛇,是想達到什么目的。這幾年朱瑾變化太大了,他甚至懷疑她人格分裂了,整天戴著面具生活,已經找不回原來的自己了。
外面的天光越來越暗。梁昕從褲兜里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已經下午五點半了,下班都半個小時了。劉管教一開始裝著去衛生間,不知道在哪里晃蕩了一個下午,這時進了辦公室。劉管教要回家了,李江豪也要被送入監區,梁昕只好起身告辭。他本來還想問問“孔少東也蹦跶不了幾天了”是什么意思,但來不及了。
李江豪站起來,雙手緊緊握住梁昕的手:“還能再見面嗎?”
梁昕笑了笑,什么也沒說。他心里明白,這應該是最后一次見李江豪了。
梁昕雖然心里緊繃著一根弦,要查清朱瑾被殺的真相,但苦于沒有任何新的線索,也只好暫時停下來。表面看起來,他比前些日子輕松多了,按時上下班,生活規律了,臉色紅潤了,看起來精神多了。
這些天,梁昕的睡眠質量很好,頭一挨枕頭,不到五分鐘,就開始打呼嚕,而且再也沒有夢見過朱瑾。奇怪的是,李奕的睡眠卻不太好。她經常失眠,早晨起床后哈欠連天,臉色有些發黃。還經常走神,做飯的時候,看電視的時候,不一定什么時候就呆愣愣的。梁昕問她怎么了,她總是笑笑說,她想起潘峰來了,心里有些難受。
其實,梁昕沒有一天不在想潘峰。在辦公室里暫時閑著沒事的時候,想起潘峰,他的眼淚總是情不自禁地流下來。有時候,他甚至覺得潘峰沒有死,而是出差去外地了,抓捕逃犯去了,不一定哪天就會出現在他面前,咧著大嘴說:“梁哥,我回來了。”可是每當夜深人靜,他又真真切切地意識到,潘峰確實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他難受的心情無法形容,但極力不在李奕面前表現出來。
潘峰的烈士稱號一直沒有批下來,他聽到過一些議論,有人說不符合條件,有人說局里根本就沒有申報。對此,梁昕無能為力。他只有把希望寄托在“7·11”案上,把案子破了,至少可以對潘峰的在天之靈有個交代。
不知不覺過了半個月,一天上午,梁昕又收到了一個快遞包裹。這個包裹還是寄自甘肅敦煌,寄件人落款仍是“吳次仁”。打開一看,里面竟是一把藏刀,上面還有已經變黑的血跡。牛角刀柄上,赫然刻著一個“孔”字。梁昕一眼認出是他送給孔少東的那把。
他馬上安排技術科提取刀上的血跡,做DNA鑒定。他本來打算找李奕,可是李奕的一位大學同學來瀛州玩,她請了兩天假陪同學,他只好安排她的助手小許去做。
比對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小許在這把藏刀上提取到兩種血樣,一種殘留在刀柄上,量比較少;另一種量比較大,主要分布在刀刃上。兩種血樣都做了DNA檢測。其中刀柄上的那個樣本,瀛東分局的DNA庫里沒有,無法比對;刀刃上的那個樣本,和朱瑾的DNA相匹配。
也就是說,刀刃上的血是朱瑾的,這把藏刀才是殺害朱瑾的兇器。據朱瑾別墅客廳里的監控視頻,朱瑾是被茶幾上的水果刀刺中腹部的。可是水果刀的刀刃比藏刀短而窄,與尸體上的刀口明顯不符;而這把藏刀的寬度和尸體上的刀口吻合。梁昕也曾經懷疑過,但因為之前沒有更多的線索,這個細節他沒有多想。
那么,會是什么人使用孔少東的這把藏刀去殺朱瑾呢?梁昕想象不出。但他可以肯定,有一個很關鍵的人物,直到現在也沒露出真容。這個人一直在控制著局勢,他可以適時地寄來U盤和藏刀,可見對案情了如指掌,對案件偵破的每一步進展都非常清楚。而且,這個人把藏刀寄給梁昕,其目的應該在孔少東身上。
目前擺在梁昕面前的一個問題是:要不要向封順廷匯報?如果匯報,孔少東就死定了。即使他不是兇手,但藏刀是他的,他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封順廷和孔少東勢同水火,利用這把藏刀,就能置孔少東于死地。
可是,梁昕對孔少東畢竟是有感情的,如果向封順廷匯報,有落井下石的嫌疑。思來想去,理智最終戰勝了感情。拋開個人恩怨,這道選擇題其實一點兒都不難。孔少東是公安隊伍里的敗類,于情于理于紀于法,他都應該受到懲罰。
梁昕向封順廷匯報后的第二天上午,孔少東就被“雙規”了。當時,瀛東分局的中層以上干部正在會議室里開黨委擴大會議,各大隊的大隊長、副大隊長、教導員,派出所的所長、指導員和局機關各業務處室負責人,共三十多人參加。正開著會,區紀委的一位副書記和幾名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來到會場,將孔少東帶走。孔少東的表情非常從容,甚至還如釋重負般長長舒了一口氣。經過梁昕的座位時,他有意放緩腳步,手在梁昕肩膀上按了一下,好像有什么重要的話要說。梁昕扭頭和他對視了一眼,發現他的目光很柔和。梁昕跟隨孔少東十年,沒想到最后會以這種方式訣別。
孔少東被“雙規”的當天,瀛州市公安局調動全副武裝的特警,包圍了孔少南的海晏會所。行動命令是市局直接下達的,瀛東分局只負責道路管制和外圍警戒。梁昕接到的任務是在海晏會所周圍警戒,防止不明身份的人靠近或逃離會所。在參與行動的人員當中,梁昕意外地看見了廖敏。他忽然意識到,這次行動也許并不僅僅是針對孔少南的,可能還與“獵狐行動”有關。7月15日晚上他在海晏會所看到的那個背影,或許真的就是“金狐”。
行動暴風驟雨般迅疾。梁昕遠遠地看到,有不少人被帶進了警車,只是沒看清楚其中有沒有“金狐”。這時,一輛救護車呼嘯而來。梁昕心想,壞了,可能是有民警受傷了。過了一會兒,只見四名特警抬著擔架從會所里沖出來,飛快地上了救護車。擔架上的人,梁昕沒有看清,但從著裝看,應該不是民警。
第二天,梁昕終于從市局參戰的鐵桿兄弟處獲悉,擔架上的那個人是孔少南。原來,在特警破門而入的時候,他吞下了劇毒,搶救無效死亡。
緊接著,梁昕又在市局的機要電報上,看到了“金狐”落網的消息。只是這個消息不會再有媒體報道了,因為“金狐”早在7月11日上午就已經被警方“擊斃”了。隨著“金狐”的落網,“山哥”應該很快就會浮出水面。梁昕很想知道,這個神秘的“山哥”究竟是何方神圣,還有那個神秘得不能再神秘的“冰狼”。他相信,以廖敏的訊問技巧,用不了多久,“金狐”就會全部交代的。
三天后的上午,梁昕接到了廖敏的通知,下午兩點請他到市局禁毒支隊三樓會議室參加特別會議。
梁昕不到一點半就來到市局的那個會議室,找個偏僻的角落坐下。可是,會議室里一直沒有人進來,空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他有些納悶,廖敏這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兩點整,廖敏推門進來了:“挺準時啊,梁大。”
梁昕趕緊起身,和廖敏握手:“恭喜你,廖支,終于抓到了‘金狐’!”
廖敏是真高興,容光煥發的。他說:“哎,你的焚尸案破得漂亮啊,市局領導評價很高。這次打掉楊十三、李江豪的行動,得到了公安部和省廳主要領導的肯定,匡局長臉上有光。但說到底,要是沒有你這個先鋒,事情絕對不會這么順利!”
廖敏還向他透露,瀛東分局下一步的崗位調整,梁昕是副局長最有力的人選,希望他在市局領導面前拿出積極要求進步的姿態來,不要錯過這個機會。
廖敏能這么點撥自己,梁昕心里很感動。不過,梁昕對這事倒也沒太在意。一是從一個副大隊長,直接提拔到副局長,這在瀛州還沒有先例。二是他對當官并不熱心。于是他笑著說:“廖支你就別笑話我了,我連大隊長都不是。”
廖敏皺起眉頭,嘆了口氣,再次提醒他,這事關系到個人進步,是一輩子的大事,關鍵時刻千萬不要犯暈。梁昕岔開話題:“今天開會,不會就咱倆吧?”
“就咱倆。”廖敏嚴肅地說,“市局領導指示,本次會議不記錄,不錄音,不外傳。楊十三的案子牽扯到我們公安系統內部的很多人。還有孔少東,在瀛東經營多年,跟很多人有利益勾結,大搞權力尋租、利益輸送。現在,連我們自己都不清楚,我們身邊究竟誰可以完全信任。所以,今天的會議內容,僅限于咱倆之間。”
“明白了。”梁昕點點頭。
“‘金狐’招供了。你想不想知道,‘山哥’究竟是誰?”不等梁昕回答,廖敏繼續說,“你不會想到,我也很意外,居然是孔少南!”
“他?”梁昕確實有點兒吃驚。但想起“金狐”是從海晏會所里抓到的,這個結論也在意料之中。接著,他說起“獵狐行動”之后,曾經在海晏會所看到疑似“金狐”的事情。但他只是懷疑,怕誤導了廖敏,就一直沒有告訴他。當時,孔少東的包房里有兩副茶具,現在看來,和孔少東一起喝茶的,也應該是“金狐”。
“你猜得沒錯,‘金狐’和孔少東的確認識。”廖敏說,“孔少南做毒品生意近十年,一直高枕無憂,就是因為孔少東充當了保護傘。你還記得‘獵狐行動’的時候,‘金狐’突然通知小光頭撤退的事嗎?”
“當然記得。”梁昕回憶說,“當時我還納悶,這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是孔少東泄的密。”
“‘獵狐行動’是市局禁毒支隊一手策劃的,行動當天,一個禁毒民警都沒有,都是刑警,外人不知道是什么行動;而且參與行動的全是我們信得過的人,手機已經上交,即便想傳話出去,也沒有機會啊。孔少東又是怎么得到的消息?”
“這事,我就得批評你了。”廖敏皺著眉頭說。
“我?廖支懷疑是我泄的密?”
“你主觀上沒有,但是客觀上,確實和你有關。你還記得7月11號那天,你從焚尸現場回來后,我跟你提起過孔少東給我打電話的事情嗎?”
梁昕記起來了,那天早晨,在柳鎮的公路邊,孔少東問他最近怎么神神秘秘的,他說起過市局的專項行動,還提起是廖敏帶隊。
“孔少東這個人非常聰明,你說是我帶隊,他第一時間就會想到緝毒。”廖敏說,“隨后,‘金狐’離開三葉草旅館進入瀛州市區,肯定是去跟孔少南接頭了。孔少南發現情況不妙,一定會找孔少東核實情況。孔少東知道了是我帶隊行動,必然就將兩者聯系在一起,所以他通知‘金狐’馬上轉移。”
接著,廖敏介紹了找到“金狐”的過程。“金狐”逃脫之后,先是全城緝捕,后來迫于壓力,改成禁毒支隊秘密調查。他們外松內緊,不給“金狐”離開瀛州的機會。同時采納了梁昕的建議,對可疑手機信號進行定位,發現一個嫌疑號碼居然在瀛東區的海晏會所出現。海晏會所向來毒品泛濫,由此他們確定這個號碼就是“金狐”的。他們沒有打草驚蛇,一直耐心經營,等待合適的機會釣出“山哥”這條大魚。孔少東落網后,孔少南沒有保護傘了,市局決定馬上行動。“金狐”被抓之后,沒兩個回合就招了,交代出“山哥”就是孔少南。但是,孔少南在兩年前就退居幕后了,取而代之的是“冰狼”。
這個“冰狼”更加神秘,也更加狡猾,甚至“金狐”都不知道他的確切身份。他們僅有的兩次見面,“冰狼”都戴著一個蝴蝶面具,“金狐”從沒見過“冰狼”的真面目。但是“金狐”提供了一個重要情況,“冰狼”極有可能是女性。
“是女的?”梁昕非常驚訝。
“據‘金狐’說,‘冰狼’雖然戴著面具,穿著男式服裝,但仍能看出一些女性的特征,比如胸部較高,皮膚白嫩。以前他從沒往這方面想過。落網后,他回憶和‘冰狼’的那兩次接觸,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可能被誤導了,想當然地以為‘冰狼’是男人。”廖敏說,“這條線索對我們非常重要,我們的偵查方向也要做出相應的調整。”
“那個蝴蝶面具是什么樣的?”
“上半部分是淺綠色,下半部分是緋紅色,非常艷麗。‘金狐’供述,‘冰狼’的真實身份只有孔少南知道。但是孔少南已經服毒自殺了,所以這個戴著蝴蝶面具的女人到底是誰,也就沒人知道了。”接下來,廖敏透露了這次“特別會議”的核心內容,“你的任務就是圍繞孔少南生前的社會關系,秘密排查‘冰狼’的真實身份。市局領導懷疑,‘冰狼’很有可能就是我們身邊的某個人,你的行動要嚴格保密,否則一旦消息泄露,狐貍的尾巴就會收起來。”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7·11”案已過去五個多月,冬天來了。隨著天氣轉冷,楊十三和李江豪的案子也逐漸降溫,瀛州市又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公安局新一輪的人事調整也開始了。瀛東分局已空了好幾年的刑警大隊長職務,這次市局又直接空降,由市局刑偵支隊刑偵處的一位副處長擔任。梁昕依然是副大隊長。
封順廷就此專門找梁昕談了話。封順廷說,他和市局主要領導據理力爭,但是很遺憾,鑒于瀛東分局的隊伍建設出了問題,市局主要領導堅持在重要崗位上要空降。封順廷言之鑿鑿,讓人不得不信。梁昕表現得很淡然,他說謝謝局長栽培。
瀛東分局由孔少東騰出來的副局長職位一直空著。據說封順廷提了好幾個人選,但市局都沒通過;但市局一時也沒有合適的人選派過來。梁昕想起廖敏的提醒,居然沒有一點兒失落感。
這些日子,梁昕確實沒把心思用在“進步”上。有三件大事對他來說更重要。
第一件事是和李奕談婚論嫁。李奕自從搬到他家,就再沒離開過。梁昕已習慣了這種生活,他無法想象,如果李奕離開,他會多么抓狂。盡管暫時沒睡在一張床上,但他覺得他們已經是兩口子了,誰也離不開誰了。父母經常打電話催促,他答應父母,忙過這段時間就結婚。
第二件事,就是查“冰狼”。但這件事目前還沒有頭緒。他從線人那里了解到,目前瀛州市面上都是散冰,量很少,價格非常昂貴。據此分析,這段時間“冰狼”肯定蟄伏了,不敢出來交易了。如果她永遠“蟄伏”下去,那就永遠無法找到她。這讓他十分著急。廖敏勸他再耐心一些,說市局主要領導的意思是不急于一時,要慢慢經營,“冰狼”總有露頭的那一天。
梁昕沒法不著急。因為他心里還裝著第三件大事,那就是徹底查清朱瑾被殺的真相。
12月19日是朱瑾的生日。兩人戀愛的時候,每到朱瑾的生日這天,梁昕都要給她送花。現在,朱瑾長眠在瀛州西郊的西山公墓,他很想去看看,又擔心李奕吃醋。不過,他的擔心是多余的。當他婉轉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后,李奕不僅很大度地同意了,還要陪他去,說是讓他向過去做一個永久的告別。這讓梁昕非常感動。
這天是星期六,天氣陰冷,下著小雨,整個城市一片空蒙。李奕開車把梁昕送到西山公墓大門口,沒和他一起進去,而是在車里等他;她知道,梁昕一定有很多話要和朱瑾說。
西山公墓在市區西部一處山坡上,梁昕一進去,頓覺一股冷氣從褲管里往上鉆。環顧四周,除了墓地管理員手里拿著黑色的皮管子給樹木澆水,幾乎看不到一個人。他在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碑林間穿梭,終于找到了朱瑾的墓,墓前赫然放著一束鮮花,顯然是剛剛放在這兒的。
梁昕將手中的鮮花放在墓前,這才發現兩束鮮花十分相似,都是百合、勿忘我和白色的玫瑰。朱瑾生前最愛的就是白玫瑰。梁昕沒想到,還有別人也知道朱瑾的愛好。他苦笑了一下,想象著和朱瑾分手后的這幾年里,會有多少男人給她送花。雖然佳人已逝,但依然還有人記著她,如果她地下有知,應該感到欣慰。
梁昕打著雨傘,在朱瑾的墓前站了半個多小時,想起過去的美好時光,不禁潸然淚下。他有很多很多話想對朱瑾傾訴,他想告訴她,當他在她的別墅里看到臥室的裝修、擺設和他們曾經的婚房一模一樣時,他就原諒她了。他想告訴她,當他知道她是為了保護他才絕情地分手的時候,他心如刀絞。他想告訴她,如果可以重新來過,他不會在乎即將面臨什么樣的危險,只要兩人能在一起……
已近中午,梁昕拭去眼角的淚水,深深地鞠了三個躬,說:“朱瑾,這幾年你太累了,就在這兒好好歇著吧,有時間我再來看你。”
這時雨停了,太陽在幾片薄云后面若隱若現。梁昕收起雨傘,慢慢地向公墓大門口走去。走到停車場時,他的手機響了一聲,是短信提示音。他掏出手機,是一個陌生號碼。點開短信一看,他嚇了一跳,這是他有生以來看到的最驚悚的一句話:“謝謝你來看我!”
他渾身的汗毛都奓起來了,頭皮一陣陣發麻,脊梁溝子一陣陣發涼。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停車場上稀稀落落地停著幾輛車,不見一個人。停車場旁邊是一片松樹林,陰森森的。這短信是朱瑾發來的嗎?如果是,那可真是活見鬼了。他想確認這個手機號碼是什么人的,于是回撥過去,對方關機。
他看了一眼通話記錄,這個手機號碼的歸屬地是甘肅酒泉。酒泉,讓他想起了敦煌,敦煌是酒泉市代管的縣級市。想到敦煌,他又想起了從敦煌寄來的那個紅色U盤和孔少東那把帶血的藏刀。
為什么又是敦煌?梁昕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沒有時間多想,因為這時他已走到了公墓大門口。李奕看他臉色煞白、失魂落魄的樣子,下了車,上來就是一個溫暖的擁抱。梁昕把手機裝進褲兜里,沒把短信的事告訴李奕,怕嚇著她。這段時間李奕的睡眠剛剛有些好轉,他不能再刺激她了。
那條短信到底是怎么回事?此后梁昕有空就琢磨。他閑著沒事的時候,經常撥打那個號碼,可要么是關機,要么是無法接通。他也發過幾次短信,問對方是誰,可一直沒有收到回復。有時候他腦子里會冒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朱瑾還活著,那條短信是她的惡作劇。
郝波來公安局找梁昕。因為在楊十三和李江豪的案子中積極檢舉揭發二人的犯罪事實,為警方辦案提供了很多有價值的線索,屬于“有重大立功表現”的情形,法院判決時從輕處罰,以尋釁滋事罪判處郝波有期徒刑三年,緩期兩年執行。對于這個判決結果,梁昕認為是恰當的,也和他預料的基本一致。只是他沒想到判得這么快,從立案偵查到終審判決才五個月。這個判決意味著,郝波連監獄的大門都不用進。
他這次來公安局,是受朱瑾父母的委托,取回朱瑾別墅里的一些私人物品。這些東西當時作為物證都被刑警大隊暫時扣押了。
見到梁昕,郝波深深地鞠了一躬,有些動情地說:“我這輩子會記住梁大的。梁大是個好人,是個優秀的男人。如果不是造化弄人,真想和梁大做好兄弟好朋友。”頓了頓又說,“謝謝您為朱瑾所做的一切!”
梁昕心里熱辣辣的,但他極力不動聲色,打量著郝波,和他開玩笑說:“看來里面的伙食不錯,待了五個月,人都白胖了。”
郝波咧嘴笑了笑:“在里面吃得不算好,但作息有規律,所以養下了一點兒膘。梁大現在有女人伺候著,氣色也不錯。”
說笑了幾句,梁昕打電話安排張斌給郝波辦理暫扣物品交接手續。
在對暫扣物品明細清單逐一核對時,郝波很快提出了質疑:“有一本相冊,里面有朱瑾從出生到大學畢業的照片,你們當時是不是沒有登記?”
張斌認真地說:“不會錯的,所有的物品都在這里。”
郝波皺起了眉頭:“那本相冊是朱瑾的父親特意囑咐的,怎么會沒有呢?張隊長你確定從朱瑾別墅里沒帶回一本相冊嗎?”
張斌忽然想起來了,是有那么一本相冊,但是被梁昕拿走了,當時就沒有登記在冊。他知道這本相冊對梁昕來說很重要,就決定保守這個秘密。于是不動聲色地說:“當時真的沒有相冊。”
郝波走后,張斌馬上給梁昕打了個電話,匯報了相冊的事情。梁昕這才想起,從朱瑾別墅拿回那本相冊后,他想留個紀念,就一直放在辦公桌的抽屜里。
梁昕把那本相冊拿出來,一張一張地仔細翻看。相冊收集了朱瑾從滿月到大學各個時期的照片,有一百多張。最早的一張照片是滿月照,朱瑾的小臉皺巴巴的,頭發很稀很黃。后來的照片就越來越漂亮、越來越可愛了。童年和少年時的朱瑾,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眼珠很黑,天真無邪。大學時期的朱瑾青春逼人,魅力四射,但很明顯已經有心事了。
相冊的最后,是幾張朱瑾高中和大學的畢業照。梁昕看著那張高中畢業照,很快就在幾十人當中找到了朱瑾。雖然和所有同學一樣穿校服,朱瑾依然出類拔萃,個頭也比大部分女同學高,烏黑的秀發披在兩肩,微微笑著,看起來很陽光。梁昕出神地盯著照片上的朱瑾,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他慢慢將這張照片翻過去。就在要翻過去的一瞬間,他無意間瞥見站在朱瑾后排的一個男生,好像有點兒面熟。他立即又把照片翻回來,瞪大眼睛仔細看。天哪,這個男生居然是郝波。沒錯,就是郝波!照片上的郝波頭發比較長,嘴唇上毛茸茸的,稍顯青澀,但五官和現在沒有什么變化。
梁昕一下子從椅子里彈了起來。郝波和朱瑾居然是高中同班同學,這太讓他意外了。以前他總覺得兩人的關系不那么簡單,果然如此。可是,據郝波的供述,中學時他們不在一個學校,他來瀛州之前根本就不認識朱瑾。郝波為什么撒謊,又想掩蓋什么呢?梁昕分析,郝波很可能是想掩蓋高中時期發生的事情,而且是很重要的事情。郝波曾因過失殺人被判入獄,起因是有人對他的女友動手動腳。難道,那時他的女友就是朱瑾?
梁昕意識到,這是“7·11”案的一個新線索。他以急性腸炎發作為由請了三天假,第二天上午就飛到了哈爾濱。走的時候,單位里他誰也沒告訴,即便對李奕,他也只是說有個案子他要跟一下。李奕囑咐他一定要注意安全,至于去哪兒,哪天回來,她沒有多問。
梁昕有個師兄在哈爾濱某分局當刑警大隊長。通過這位師兄的聯絡,到哈爾濱的當天下午,梁昕就在黑龍江省第一實驗中學見到了朱瑾高三時的班主任宋老師。宋老師證實,郝波和朱瑾確實是高中同班同學。在宋老師眼中,郝波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長相雖然不是十分帥氣,但學習好,懂禮貌,為人仗義,樂于助人,因此很多女同學都喜歡他。
那么,這和“7·11”案有沒有什么內在的關聯?梁昕要弄清楚當年郝波過失殺人案的來龍去脈。還是通過那位師兄,到哈爾濱的第二天,他見到了當初辦理此案的吳警官,也找到了當時在場的幾位朱瑾的高中同學。通過他們的講述,還原了郝波過失殺人案的情況。
朱瑾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學習也不錯,幾乎所有的男生都喜歡她。郝波當然也不例外。正處在青春期的兩個人,自然而然地彼此傾慕。因面臨高考的壓力,家長、老師對學生早戀都是持反對和打壓態度的,兩人也僅僅是一起交流交流學習體會,放學后一起走走而已,連手都沒碰過。從嚴格意義上說,根本就不算談戀愛,只是在心里把對方當成了自己的男友和女友。
兩人的親密遭到了很多人的嫉妒,其中之一是蘇胖子。蘇胖子的叔叔是當地有名的黑老大,因此他在學校里飛揚跋扈,無人敢惹。他的身邊不缺女友,都是社會上不三不四的女孩子。但他卻對朱瑾情有獨鐘,一直死纏爛打、窮追不舍。朱瑾當然不會看上他,對他的獻媚總是冷眼相對。
高中畢業后,朱瑾考上了位于瀛州的北方理工大學,郝波則考上了中國人民公安大學。蘇胖子毫無懸念地落了榜。但是不久,他的叔叔居然給他弄了一張黑龍江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于是蘇胖子出錢,在一家西餐廳請同學聚餐。朱瑾本來不想去,但經不住眾多同學的慫恿,最后還是去了。席間,男同學都是喝燒刀子,女同學都是喝啤酒。朱瑾勉強喝了兩杯,不勝酒力,有些暈暈乎乎。
去洗手間的時候,朱瑾無意中瞥見蘇胖子貪婪的眼神,下意識地把桌上的餐刀握在手里。朱瑾從洗手間搖搖晃晃出來的時候,等候在門口的蘇胖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進了旁邊的一間包房里,反鎖上門,從她手里奪過餐刀扔在地上。然后,他把朱瑾推倒在沙發上,撕扯她的衣服。朱瑾拼命呼救,使勁推蘇胖子,卻怎么也使不上勁。
就在朱瑾感到極度絕望的時候,包房的門“咣當”一聲被撞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沖了進來。朱瑾側臉一看,是郝波。郝波一把抓住蘇胖子的胳膊,像摔麻袋一樣把他摔在地上。蘇胖子一骨碌爬起來,撲向郝波。兩人糾纏在一起的時候,朱瑾已穿好了衣服,瞥見掉在床邊的那把餐刀,急忙撿了起來,對著蘇胖子的大腿狠狠捅了兩刀……
蘇胖子因動脈被刺破失血過多而死。郝波一口咬定是自己捅的蘇胖子,檢察機關以郝波涉嫌故意殺人罪對其提起公訴,而郝波的律師則以正當防衛進行辯護。本案中,故意殺人和正當防衛的定性,取決于蘇胖子的行為是否構成強奸。根據我國刑法,對于故意殺人、故意傷害、搶劫、強奸、爆炸等嚴重危害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可以進行無限制防衛。蘇胖子的辯護律師認為,蘇胖子并沒有脫掉朱瑾的內褲,只是對其實施了摟抱、親吻等行為,不是以性交為目的,充其量算是猥褻。
法庭最終認為,蘇胖子正在實施的行為不屬于強奸,同時也駁回了檢察機關對郝波故意殺人罪的指控,最后以“防衛過當過失殺人”做出判決:判處郝波有期徒刑六年,附帶民事賠償十萬元。郝波不服,提起上訴,終審維持原判。
就這樣,郝波本來可以成為一名警察,卻成了階下囚,還要承擔巨額的經濟賠償。但他并不后悔,為保護自己心愛的人而毀掉自己的前程,他覺得是值得的。
梁昕沒想到,郝波和朱瑾之間居然還有如此讓人唏噓不已的故事。而這些,朱瑾從來沒有對他提起過。朱瑾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總覺得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女生和那個心機重重、冷若冰霜的夜總會總經理不是一個人。他不明白,郝波因為朱瑾毀掉了自己的前程,朱瑾為什么沒有等他?六年的時間并不算太長。一個一往情深地愛著自己、甘愿為自己付出的男人,難道不值得等待嗎?
回瀛洲之前,他決定去看看那家改變郝波命運的餐廳,在那兒吃頓飯。這不僅僅是因為好奇,更主要的是他作為一名刑警的職業習慣——那兒是“案發現場”,他應該去看一看。
那家餐廳叫白樺林餐廳,位于松花江邊的中央大街上。到哈爾濱的第二天晚上,梁昕謝絕了師兄的款待,一個人打車去了流光溢彩、富麗堂皇的中央大街,找到了那家餐廳。這是一家典型的俄式西餐廳,里面的服務員都是高鼻梁、藍眼睛的俄羅斯姑娘,揚聲器里播放著《喀秋莎》、《山楂樹》等俄羅斯經典歌曲,墻上掛著一些俄羅斯風光油畫。
梁昕在大廳角落里找個了座位坐下。一位漂亮的俄羅斯女服務員馬上走過來,遞上中文菜譜,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請他點餐。梁昕很少吃西餐,看著印制精美的菜譜上那一道道美食,有些無所適從。他合上菜譜,想請服務員為他推薦一下,在抬起頭來的一剎那,他愣住了——剛才那位俄羅斯美女不見了,一個三十歲冒頭的中國男子站在他身旁,穿著筆挺的西裝,打著黑色的蝶形領結,頭發梳得紋絲不亂。不是別人,正是郝波。
“怎么是你?”梁昕驚訝地問。
“歡迎梁大光臨白樺林餐廳,我現在是這兒的老板。”郝波笑著,在梁昕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朝服務臺打了個手勢。剛才那個俄羅斯美女快步走過來,郝波嘰里咕嚕地說了一串俄語,美女服務員點點頭離開了。
“你還會俄語?”梁昕有些驚訝,然后又苦笑著搖了搖頭,“我發現你們都是謎,讓人猜不透。”
郝波自然知道梁昕說的“你們”指的是誰,他咧嘴一笑:“就讓這個謎永遠神秘下去不好嗎,何必非要猜透?猜透了就不好玩了呀。”
郝波話里有話。梁昕聽出來了,他來秘密調查朱瑾的事,郝波顯然已經猜到了。于是他說:“我只是好奇而已。我這次也不是來查案的,只是想解開心里的謎團,給自己一個交代。不然的話,我會吃不下、睡不著。”
郝波嘆了口氣:“她果然說得沒錯,你是個喜歡較真的人。”說著,郝波站起來,向梁昕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請吧,去我的包房。把你所有的疑問都說出來,我給你答案。”
郝波的包房在二樓,他們進去時,餐桌上已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盤子。梁昕認識的有土豆燒牛肉、熏腸、薄煎餅、魚子醬、羅宋湯,其余就不認識了。這些足夠五六個人吃的。郝波招呼他坐下來,問他喝什么酒,要不要來一瓶正宗的伏特加。梁昕不敢喝那種烈性酒,他盯著酒柜看了看說,喝點兒俄羅斯啤酒吧。
兩人邊吃邊喝,各人吃各人的,各人喝各人的,也不彼此敬酒,看上去像多年的老朋友似的。席間,郝波隨口介紹每一道菜肴叫什么名字,是怎么做的,不停地勸梁昕吃吃這個、嘗嘗那個。梁昕享受著美食,心里卻在開小差:如果沒有“7·11”案該多好啊,他和郝波說不定真能成為朋友呢。
梁昕吃飯快,不一會兒就酒足飯飽,漸漸沉默下來。郝波也不再說什么,悶聲不響地吃喝。他們不對視,一會兒望望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一會兒看看墻上的俄羅斯風景畫。
沉默讓兩人都感到窒息,仿佛這間寬敞的包房缺氧似的,空氣變得堅硬起來了。等郝波吃得差不多了,梁昕終于打破了沉默。他首先問郝波當初為什么隱瞞和朱瑾的同學關系。
郝波慢條斯理地說:“既然朱瑾沒告訴你,肯定是她不想讓你知道唄。既然她不想讓你知道,我就應該替她保守秘密。她不想讓你知道蘇胖子的事情,因為她愛你,怕你失望。”
按照常理,郝波因為朱瑾毀掉了自己的前程,朱瑾應該知恩圖報,應該等郝波出獄,然后嫁給他。可是朱瑾大學畢業后卻留在了瀛州,成了梁昕的女友。梁昕覺得,朱瑾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那么,在這個巨大的轉變背后,朱瑾和郝波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
郝波望著梁昕腦袋上方的一幅俄羅斯風景畫,陷入回憶中。他說,他坐過牢,這是他人生的污點,一輩子都抹不掉。而且他也沒上過大學。因此他覺得自己配不上朱瑾。如果朱瑾嫁給他,她一輩子就毀了,她的親戚朋友也會瞧不起她。他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自從被判刑,就打定主意和朱瑾一刀兩斷。他入獄以后,朱瑾每個星期都給他寫信,一周一封,從不間斷。但那些信他一封都沒看過,當然也一封都沒回過。他這么做就是為了讓她死心。后來,他讓一位獄友給她回了一封信,告訴她說,郝波轉到另外一個監獄了,不要再往這兒寫信了。但是朱瑾不信,大學第一年暑假,她來監獄看他了。
那天朱瑾穿一件鵝黃色的連衣裙,頭發扎成馬尾巴,戴一頂白色的太陽帽,那么青春靚麗。他覺得有好多話想和她說,但理智告訴他,必須對她冷漠一些。朱瑾在厚厚的玻璃外面拿著電話,想和他說話,他卻不拿電話。和朱瑾對視了幾秒鐘,他一個字都沒說,轉身離開了。在轉身的同時,他的眼淚也下來了。
后來,朱瑾又去監獄探視過幾次,但每次郝波都狠心不見她。三個多月后,朱瑾給郝波寫了最后一封信。這封信郝波看了。朱瑾在信上說,她找到了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今后不再給他寫信了,希望他好好表現,爭取早些出獄,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我想,那個人應該就是梁大了。”郝波說,“我對著那封信哭了一天。我最愛的人投入了別人的懷抱,卻是我心甘情愿放手的。我愛她,舍不得離開她。但正因為愛她,就得為她著想,就得離開她。”
聽了郝波的這番表白,梁昕對他的好感油然而生。這是個重情義的人,能做到這一點是很不容易的。梁昕自問,如果換了自己,能做到像郝波那樣嗎?他只知道,他可以為朱瑾付出他所能付出的一切,包括生命;但他能不能因為愛她就放手,他心里沒有底。因為愛情作為一種高度個性化的情感,具有一種很強的排他性。
郝波那么愛朱瑾,卻主動地心甘情愿地放手,梁昕覺得他讓人敬佩。不過,后來的事情卻讓這種敬佩有些打折扣了。因為郝波還是跑到瀛州去了,他并沒有徹底放手。
梁昕記得,7月30號他在第五看守所第一次訊問郝波的時候,關于為什么去瀛州,郝波的說法是因為坐過牢名聲不好,在哈爾濱待不下去。按照這一說法,他當初去瀛州和朱瑾沒有任何關系。而這次他卻承認,當初去瀛州主要是因為朱瑾在那兒。
除了父親,朱瑾是他最親近的人。能和她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同冷同熱,偷偷地看她一眼,也是幸福的。平時他很少看電視,但天氣預報肯定是要看的,除了哈爾濱,他只看瀛州的天氣預報。他心里怎么都放不下她,于是鬼使神差地去了瀛州。
到了瀛州以后,一開始他并沒打算找朱瑾。他是這個城市里最底層的人,干最臟最累的活兒;而朱瑾是電視臺主持人,是家喻戶曉的名人。他們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有自知之明,不再奢望朱瑾從情感上再給予他什么。他經常躲在電視臺門口偷偷看朱瑾,也悄悄地跟蹤過她,甚至還多次看見她和梁昕在一起。看到她很幸福,他也感到很欣慰。他打算永遠不讓朱瑾發現他的存在。
可是后來,因為實在走投無路了,他才不得不從暗處現身。來瀛洲的第二年春天,他父親得了重病,動手術需要十幾萬,可家里只有一萬多的存款。他四處找親戚借錢,也只借到五萬元,還差十萬。他在瀛洲舉目無親,只好去找朱瑾了。
梁昕記得,7月30號他訊問郝波的時候,郝波說那十萬元錢是一個比較鐵的獄友借給他的。現在看來,獄友子虛烏有,借錢給他的是朱瑾。
郝波回憶說,那天下午,大概三四點鐘,他從出租屋坐公交車來到瀛州電視臺門口。保安問他找誰,他說找朱瑾。保安上下打量著他,盤問他和朱瑾是什么關系,他說是老鄉。保安打了個內線電話,不一會兒,朱瑾就從大樓里出來了。她穿得很漂亮,化了濃妝——后來知道她剛錄完像,還沒來得及卸妝。朱瑾看清是他,加快了腳步,繼而小跑起來。來到他跟前時,她的臉漲得通紅,連聲說“真的是你呀”。隨后,她沉默下來,低著頭默默地流眼淚。電視臺門口進進出出的人都好奇地打量他們。他覺得很難為情,想盡快離開,就囁嚅著說想借十萬塊錢。她皺了皺眉頭,說明天就給他,并記下了他的手機號。第二天中午,朱瑾約他在江豪夜總會附近的一家飯店吃飯,給了他十萬元現金,還說這些錢不用還了。
聽到這里,梁昕驚訝得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問:“那天是幾月幾號,你還記得嗎?”
“4月25號。”
梁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多少年來,他一直不明白朱瑾為什么執意為李江豪做那個代言,原來如此。
梁昕這次來哈爾濱,最想弄明白的一個問題就是,朱瑾究竟是怎么死的。郝波給他的答案讓他如五雷轟頂:朱瑾是自殺的。她自殺是為了復仇,讓李江豪、王若林、孔少東這些害過她的人都受到應有的懲罰;她的自殺,是復仇計劃的一部分。
朱瑾在江豪夜總會當了總經理之后不久,郝波就成了楊十三的馬仔。兩個多月后,楊十三把他派到李江豪那兒看場子,從此他和朱瑾成了同事。當然,他們在公司里的地位有天壤之別,一個是中層管理人員,一個是小馬仔。
說到朱瑾被迷奸的事,已經平靜下來的郝波禁不住淚流滿面:“李江豪、王若林、孔少東,這三個該死的王八蛋,居然那么卑鄙。真的,我情愿他們一刀一刀地割我身上的肉,也不希望朱瑾遭受那樣的侮辱。”
當時他和朱瑾就商量,這個仇一定要報。但是,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們在瀛州勢單力薄,要扳倒李江豪這些人談何容易。他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時機,同時收集李江豪的犯罪證據。平時,他們工作都很賣力,經常加班加點,為的就是贏得李江豪的信任。
轉眼幾年過去了,今年6月底7月初,朱瑾突然告訴郝波,她已經掌握了李江豪販毒的證據,但是當她把部分證據匿名寄到市公安局以后,不但沒有告倒李江豪,反而受到了李江豪的死亡威脅。李江豪滿公司里找這個內鬼,還放風說,希望這個內鬼趕快站出來,只要主動承認,既往不咎;如果硬扛著不承認,一經查實,到時候將死無葬身之地。
從李江豪說話的語氣、態度、眼神的變化,朱瑾已經察覺到他開始懷疑她了。先下手為強,這時候她也該出手了,不然將陷于被動。于是她和郝波密謀了一個復仇計劃。后來發生的一切,包括朱瑾的死,都是他們事先設計好的。
梁昕簡直難以置信。畢竟,和復仇相比,活著是更重要的。
郝波說:“是啊,當時我堅決不同意。可是她有自己的道理。她說,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把李江豪等人扳倒,是死得其所。她已經辜負了兩個男人,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生不如死。她還說,為了觸動你,她也得死。她的意思是,如果她死了,你一定很難過,一定會沖破所有阻力來破這個案子,也只有你能破這個案子,為她報仇。”
梁昕問:“這么說,從一開始,我也在你們的復仇計劃之中?”
郝波點了點頭。
按照他們的計劃,李江豪要在瀛州國際網球大師賽開幕之前把朱瑾殺死。這個時間點非常重要。因為這個時候瀛州是全世界矚目的焦點,發生大案勢必在全國引起震動,警方迫于輿論壓力,必定全力以赴破案,很容易就能查到李江豪頭上。
那么接下來第一步,就是誘使李江豪殺死朱瑾。
李江豪已經開始懷疑朱瑾了,也可能已經查到內鬼就是朱瑾了,郝波和朱瑾都等著他下手。可是,李江豪大概顧及到朱瑾和王若林、孔少南甚至孔少東等人的關系,有點兒投鼠忌器,遲遲不見動靜。朱瑾和郝波很著急,就想了個激怒李江豪的辦法。
李江豪有個“貼身秘書”叫蔣琬,長得很漂亮,但輕浮放蕩。她跟了李江豪三年,李江豪漸漸不喜歡她了。郝波就開始勾引她,二人經常偷偷地幽會。7月上旬的一天,按照計劃,他約蔣琬到江豪夜總會開了房,事后故意讓胡向東放出風去。結果,這事很快就在公司里傳得沸沸揚揚。李江豪聽說后,暴跳如雷,抓住郝波和蔣琬的事情不放,逼郝波殺死朱瑾。這正中朱瑾下懷,于是他們將計就計,演了一場戲。這場戲里,所有害過朱瑾的人——李江豪、王若林、孔少東——都必須受到懲罰。
接下來第二步,是李江豪落網。
說到這里,郝波有些得意地問:“梁大一定很想知道,江豪夜總會和朱瑾別墅里的監控視頻是誰抹掉的吧?不瞞梁大,都是我抹掉的。我有朱瑾電腦的密碼。朱瑾別墅區的那些監控也是我破壞的。我把其他的錄像都抹掉,只留下我出現的那幾段,目的就是把警方的視線往我身上引。然后,我適時地拋出李江豪的那些犯罪證據,讓警方把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結果正像我們預想的那樣——那個老混蛋進去了。”
接下來第三步,是逼死王若林。
王若林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如果不是他,朱瑾的人生也不會滑向深淵。幾年來,她與王若林虛與委蛇、逢場作戲,成了他的“親密愛人”。她經常在瑞城花園王若林的寓所里陪他過夜,還偷偷弄到了一把寓所的鑰匙。有一次王若林去省里開會,她悄悄去了他的寓所,從他電腦里復制了五十多段他自拍的不雅視頻。
7月10號那天晚上,朱瑾下班后,邀請王若林去她的別墅。坐在客廳沙發里聊天的時候,她故作漫不經心地說,她在他電腦里發現了一些“好玩”的東西,就拷到移動硬盤里了。王若林十分惱火,問那個移動硬盤在哪里。朱瑾說忘在公司了。王若林讓朱瑾馬上和他一起去公司,把那個移動硬盤拿回來。朱瑾說明天帶回來也不晚。王若林抓著朱瑾的手把她拉起來,要和她馬上立刻一起去公司。朱瑾掙扎著,不愿意離開。爭執中,王若林推了朱瑾一把,朱瑾一個踉蹌撲倒在茶幾上,茶幾上放著一個果盤,果盤里恰好有一把水果刀,水果刀刺進了朱瑾的小腹。王若林大驚失色,他大概以為朱瑾死了,慌慌張張地離開了別墅。
王若林不會想到,那把水果刀是朱瑾預先放在那兒的;更不會想到,這個過程被客廳里《蒙娜麗莎》油畫后面的監控攝像頭拍了下來。
說到這里,郝波哈哈大笑:“還有王若林沒想到的呢。在梁大收到那個從敦煌寄來的U盤的同時,他也收到了一個同樣的U盤。U盤里的那三段視頻,一能證明他就是殺死朱瑾的兇手;二能證明他與多名女性有不正當男女關系。看了這三段視頻的結果是,區委常委、常務副區長王若林同志從辦公室回到寓所,因‘嚴重抑郁’跳樓自殺。”
梁昕打量著郝波,脊梁溝子一陣陣發冷。這個人的手段太高明了。
接下來第四步,是陷害孔少東。
郝波說,朱瑾被水果刀刺中腹部后并沒有死。她在茶幾旁躺了一會兒,強忍著劇烈的疼痛,拔出水果刀,在原來的刀口處把藏刀使勁刺了進去。那把藏刀是孔少東的,她提前放在茶幾下面的抽屜里了。就是這把藏刀,最后要了朱瑾的命。
聽到這里,梁昕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無法想象朱瑾拔出水果刀再用藏刀刺進自己的身體,那是怎樣的一種痛苦啊。這一刻,他感覺那把藏刀就像刺進他的身體一樣,是那么撕心裂肺地疼。
郝波平靜地說:“我想梁大收到從敦煌寄來的那把藏刀以后,一看上面有血跡,肯定會做DNA鑒定。孔少東的藏刀是殺死朱瑾的兇器,那么他還能跑得了嗎?結果也和我們預想的一樣——他也進去了。”
隨著孔少東的落網,復仇計劃塵埃落定,完美收官。梁昕在心里感嘆,如此完美的計劃,沒有極高的智商,想破了腦袋也是想不出來的。梁昕想起,李江豪曾經說過朱瑾心機重。如果這個計劃是朱瑾制定的,那她就太厲害了。當然,郝波也不是等閑之輩。
不過,梁昕還有兩個問題不明白。第一,那個紅色U盤和帶血的藏刀,為什么是從敦煌而不是從別的地方寄來的?
郝波說:“這是朱瑾生前要求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是她說你會明白的。我讓胡向東去了趟敦煌,把東西送給一個在那兒做生意的兄弟,讓那個兄弟寄過來。”
梁昕推測,為了不讓警方查到寄件人,朱瑾需要找一個陌生的地方把U盤和藏刀寄出,而敦煌曾經是他們約好度蜜月的地方,朱瑾想給他一種暗示,所以就選擇了這個城市。
第二個問題是,孔少東的那把藏刀怎么到了朱瑾手里?
郝波說,是朱瑾從孔少東辦公室偷出來的。有一段時間,朱瑾和孔少東走得很近,朱瑾去過孔少東的辦公室,孔少東向她介紹過這把藏刀。朱瑾覺得用這把藏刀陷害孔少東再合適不過了,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把刀是孔少東的,他沒法抵賴。于是再次去孔少東辦公室的時候就偷出來了。這把刀和包裝盒有點兒大,一般的女士挎包裝不進去。為此,朱瑾去孔少東辦公室之前,先去一家大商場買衣服,大包小包提了好幾個。趁孔少東去衛生間的工夫,她把藏刀和包裝盒塞進了一件羽絨服的包裝袋里。
梁昕和郝波一直聊到晚上十點多。雖然是寒冷的冬天,夜幕下的中央大街依然人頭攢動。梁昕心里那些困擾已久的疑問,這次總算都解開了。不過,他依然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到底是哪些地方不對勁,他一時又想不明白。
梁昕和李奕商定,元旦舉行結婚典禮。
兩人為準備婚禮忙得不可開交。訂酒店,試菜,下請帖,對接婚慶公司,聯系婚車,彩排……這個繁瑣的程序梁昕又走了一遍。他覺得結婚真是太累了,比辦任何案子都累;當然,是累并快樂著。李奕一直興致高漲,不厭其煩地試妝、卸妝、選婚紗。她說,婚禮那天她要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成為世界上最美麗的新娘。
離元旦還有三四天,總算忙活得差不多了。這天晚飯后,梁昕懶懶地斜躺在沙發上,漫不經心地看著電視。李奕在衛生間里洗澡。
忽然,李奕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梁昕拿過來看了一眼,是個陌生的號碼,他以為是李奕的朋友,就沒接。電話響了幾秒鐘,掛斷了。又過了一會兒,一條短信發過來了,梁昕隨手拿起手機看了一眼,還是那個號碼,可是短信內容卻讓他驚訝得一下子坐了起來:“妹,很遺憾不能參加你們的婚禮。今天往你卡里打了十萬塊錢,算姐的一點兒小意思。請你好好愛他,姐在哈遙祝你們幸福!”
這短信沒頭沒腦的,弄得梁昕一頭霧水。他又認真地看了兩遍,越看越糊涂。姐?李奕是獨生女,沒有姐姐呀。“哈”應該是哈爾濱的簡稱了,李奕在哈爾濱工作過,難道是結識了有錢的好姐妹?可是這位姐姐隨份子給了十萬,也太大方了吧?梁昕盯著這個號碼發了一陣子呆,忽然覺得號碼有點兒眼熟。再一看號碼的歸屬地,居然是“甘肅酒泉”。他忽然想起朱瑾生日那天,他在西山公墓收到的那條短信。那條短信比較奇怪,他一直沒有刪掉。于是立即拿過自己的手機一核對,居然是同一個號碼……
梁昕腦袋“嗡”的一聲。難道朱瑾還活著?他要確認一下對方到底是誰,于是屏住呼吸,用李奕的手機給那個號碼回撥了過去。電話通了,但對方遲遲不說話。梁昕也忍住不先說話。半分鐘,彼此就這么沉默著,梁昕仿佛能聽見對方急促的呼吸。最后,對方掛斷了電話。
梁昕不想讓李奕知道他看到了那條短信,于是刪除了短信,清除了通話痕跡。他要弄清那個自稱“姐”的人到底是誰,和李奕又是什么關系。他拉開衛生間的門,對邊洗澡邊唱歌的李奕說,他剛接到指揮中心的電話,有個案子,他得去局里一趟。
來到辦公室,他打開公安內網,查看李奕的家庭情況。遺憾的是,李奕的父母八年前出車禍去世了,戶口已經注銷,查不到有關她家庭情況的任何信息。
李奕的老家在黑龍江齊齊哈爾。梁昕想起他的一位大學同學在那兒干交警,兩人交情還不錯,立即給那位同學去了電話,請他查一下那起交通事故中受害人的姓名。
第二天上午,那位同學就給梁昕回了電話。他查閱了那起事故的卷宗,男性死者叫李東興,女性死者叫何永珍。何永珍的姐姐何永琴當時作為死者家屬辦理了善后事宜。
何永琴?這是朱瑾母親的名字!這么說,朱瑾是李奕的親表姐。放下電話,梁昕腦袋發蒙,靠在辦公室的椅子靠背上,半晌沒緩過神來。他想起昨天晚上的那條短信,看來,那個自稱“姐”的人就是朱瑾了。可是,這又怎么可能呢?
梁昕翻出“7·11”案的相關材料,又仔細看了一遍,終于發現了一個疑點——死者的死亡時間。法醫通過鑒定死者胃部的殘留物,認定死者從死亡到尸體被發現,有五十五個小時左右。經過推算,死者的死亡時間是7月8日下午或晚上。而監控視頻顯示的朱瑾被殺的時間,是7月11日凌晨一點左右。
這兩個時間,只能有一個是正確的。郝波的供述和幾段監控錄像顯示的朱瑾被殺的時間是一致的,應該不會錯。DNA鑒定結論也表明,死者就是朱瑾。這么說,是法醫鑒定的死亡時間錯了?如果法醫鑒定的死亡時間沒有錯,死者就不是朱瑾,而是另外一個人。
梁昕禁不住打了個冷戰,他腦子里閃出一個念頭:朱瑾是李奕的表姐,會不會是李奕在DNA鑒定上做了手腳?他立即打電話把法醫小許叫過來。
他問小許:“‘7·11’案的DNA檢材取了幾個?”
小許說:“一共取了三個,一個是從斷手上提取的血跡,另外兩個分別提取了肋軟骨和牙髓。”
“拿去鑒定的是哪一個?”
“是從斷手上提取的血跡。”
當刑警的都知道,DNA鑒定采用斷肢的檢材是非常業余的,因為你根本就不能肯定斷肢和尸體是同一個人的。即使斷口很吻合,也不能排除偶然性因素。作為一名有豐富實踐經驗的資深法醫,李奕肯定不會犯這么低級的錯誤,唯一的解釋就是:她是故意的。
小許解釋說:“當時李姐本來打算用尸體的肋軟骨做DNA鑒定的,后來匆匆忙忙拿錯了,就用了斷手上的血跡。做斷肢拼接的時候,斷口完全吻合,感覺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再說,當時時間也比較緊,DNA鑒定就沒來得及做第二次。”
梁昕問:“斷口吻合的結論是誰做的?”
“是李姐做的。當時我和李姐有分工,我只負責鑒定死者的死亡原因和死亡時間,李姐做DNA鑒定和斷肢拼接。”
梁昕吩咐小許,用尸體的肋軟骨再做一次DNA鑒定,這事暫時保密,鑒定結果直接告訴他。
DNA鑒定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尸體肋軟骨的DNA和朱瑾的DNA不符。這一結果意味著,尸體上的肋軟骨和斷手上的DNA不是同一個人的;或者說,死者是另外一個人,那只斷手是朱瑾的。
顯然,這個結果是小許沒有想到的。同時他也知道,這是法醫的重大失誤,是瀆職,如果追究起來,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他兩只眼睛瞪得很大,驚恐的樣子讓梁昕看了有些心疼。梁昕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說這和他沒關系,不要害怕。
對這個結果,梁昕已經不感到吃驚了,因為他猜到,朱瑾還活著。這一切都是朱瑾、郝波精心設計的,李奕也參與其中。此時的梁昕,心里又高興又難過又犯愁。高興的是朱瑾還活著;難過的是自己一個老刑警竟然被耍了;犯愁的是“7·11”案的真相不知怎樣才能查清。同時,他還覺得有點兒滑稽:李奕主觀上的“瀆職”,讓辦案人員在一個錯誤的方向上進行偵查,浪費了警力;但是陰差陽錯,客觀上竟然為打黑除惡立下了汗馬功勞。現在這事已經無法追究了,但如果追究起來,是該嘉獎呢,還是該處罰?
“梁大,還有一個發現。”小許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梁昕立即警覺了起來:“哦,什么發現?”
“尸體肋軟骨的DNA,和在藏刀刀柄上提取的血跡DNA相匹配。”
小許的話,就像晴天霹靂,又一下子把梁昕震蒙了。那把藏刀上有兩種血跡,一種在刀刃上,是朱瑾的;一種在刀柄上,原來不知道是誰的,現在已經確認是死者的。梁昕幾乎可以肯定,這把藏刀就是殺死死者的兇器,而刀刃上朱瑾的血跡,應該是后來抹上去的。朱瑾并沒有像郝波說的那樣,用藏刀殺死自己。
小許走后,梁昕又把案情重新梳理了一遍,發現了很多疑點。既然朱瑾沒有死,那么郝波以前說過的很多話就都是謊言,是在演戲。死者到底是誰,和郝波、朱瑾又是什么關系呢?在“7·11”案中,李奕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李奕從哈爾濱來到瀛州不久,怎么會有胡向東這么一個線人,還把他介紹給了潘峰?在案件偵破的初期階段,尋找作案車輛的時候,李奕為什么提醒梁昕,歐尚木業集團門前的監控可能會拍到嫌疑車輛?還有,“7·11”案后,李奕主動投懷送抱,有意接近自己,到底出于什么目的?
這一個個疑問讓梁昕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中。他決定,再去一趟哈爾濱,找到朱瑾,把真相徹底弄清楚。
元旦這天,天氣很好,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從上午十點開始,梁昕的親戚、同事、同學陸陸續續趕到酒店,等待出席他和李奕的婚禮。梁昕的同事能來的都來了,包括平時很少打交道的那些人。個中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最近市局傳出風聲,梁昕在前不久的打黑除惡行動中表現特別突出,是瀛東分局副局長職位的不二人選,也許過不了幾天,正式任命就會下來。來參加他的婚禮,自然是和他聯絡感情的好機會。
根據梁昕老家的習俗,婚禮的頭天晚上,兩人是不能住在一起的,所以梁昕和父母住在他自己家里,李奕則借住在一個年長的女同事家里。
因為興奮,李奕幾乎一夜都沒睡著。凌晨四點,她剛有了點兒睡意,婚慶公司的婚車就來了,接她去化妝。八點左右化完妝,又把她送回來,等著九點鐘梁昕帶著車隊上門迎親。按照程序,迎親之后,車隊會在市區主干道環游一圈,隨后到酒店舉行婚禮。
九點到了,梁昕沒來。九點一刻,梁昕還沒來。李奕給他打電話,他的手機關機了。九點半,婚車終于來了,女同事的家門口鞭炮齊鳴。聽到鞭炮聲,李奕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可是,從婚車里下來的不是梁昕,而是他的父親。這位身板硬朗、不茍言笑、西裝革履的老教師,帶來了一個讓人吃驚的消息:梁昕一大早出去了,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辦,婚禮取消,改成答謝宴。
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新郎卻不見了,這算什么事?一輩子只結這么一次婚,還有什么比這事更重要的?大家都很著急,爭著打梁昕的手機,可他的手機始終處于關機狀態。好在司儀經驗比較豐富,他說,那就按新郎說的辦,答謝宴只讓新郎父母出面就行了,對外就說一對新人旅行結婚去了。李奕無奈,為今之計,也只能如此了。
誰也不會想到,此刻,梁昕正在飛往哈爾濱的班機上,因此他關閉了手機。
飛機落地后,梁昕給李奕發了短信:“我很安全,兩天后回家。別給我打電話,在家等我。”
出了哈爾濱太平機場,梁昕乘坐機場大巴來到市區,又打車來到朱瑾父母居住的位于紅旗大街的小區。他猜測,朱瑾應該和郝波在一起。通過郝波找朱瑾似乎更順理成章,可是他想避開郝波,單獨和朱瑾見面。到了朱瑾父母居住的小區門口時,已經十二點多了。正是吃午飯的時候,他不想去打擾兩位老人。趁這個時間,他在路邊一家小飯館簡單吃了點兒飯,在附近找了一家快捷酒店住下。
在酒店房間里,梁昕試著撥了一下那個歸屬地為甘肅酒泉的手機號碼。他以為肯定打不通,或者打通了也沒人接,但出乎意料的是,手機剛響了兩聲,居然通了。他一下子從椅子里跳起來,手機也仿佛變成了炸彈,拿著不是,扔了也不是。他等著對方說話,但對方遲遲不開口。
他極力鎮靜下來:“我知道你還活著。現在我就在你爸媽家附近,正準備去找你。”
電話那頭沉默著。
梁昕繼續說:“我昨天剛剛確認你還活著,我想見到你,一天都不想等。”
電話那頭傳來了朱瑾的聲音:“你還是來了。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會找到這兒,只是沒想到是今天。”
這是兩人分手四年多以后,朱瑾對梁昕說的第一句話。朱瑾的嗓音沒有什么變化,但似乎略顯疲憊,讓梁昕覺得有點兒陌生。
梁昕激動得渾身哆嗦:“你在哪兒?我馬上去找你!”
朱瑾輕聲笑了笑:“還是我去找你吧,告訴我你住哪兒。”

“你的左手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一切都是為什么?!”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朱瑾來了。梁昕打開房門的時候,朱瑾沖他淺淺一笑。他想笑,卻沒笑出來,表情很僵硬。朱瑾身穿黑色半身貂皮大衣,黑色及膝長靴包裹住她頎長的小腿,手拎黑色LV包,深栗色的長發高高地盤起,臉上化了濃妝。和四年前相比,她消瘦了一些。雖然化了濃妝,但仍能看出臉上的皮膚粗糙了一些,眼神也不再那么清澈、純凈,多了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沉靜。
梁昕曾無數次地想象朱瑾失去了左手是什么樣子,于是急忙抓住她的左胳膊。這時,意外出現了:梁昕看見了一只白皙、細嫩、光滑、修長的手,一條條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的的確確,真真切切,朱瑾的左手完好無損。
可是,朱瑾的左手不是被砍掉了嗎?梁昕渾身的血直往腦門上涌,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你的左手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一切都是為什么?!”
朱瑾的手被梁昕攥得很疼,她使勁掙脫了他,伸出雙臂,給了他一個擁抱。她輕輕拍打著他的后背,俯在他耳邊柔聲說:“你先別生氣呀,今天我來找你,就是要把一切秘密都告訴你。”
梁昕推開朱瑾:“案發現場的那只左手是誰的,死者到底是誰?”
朱瑾說,死者是李江豪的貼身秘書蔣琬。
梁昕沒見過蔣琬,但知道這么個人,也聽很多人談論過她。訊問李江豪的時候,李江豪曾說過,蔣琬的身高、體型、膚色和朱瑾很像,如果從背后看,很難區分。因為朱瑾是王若林的“好朋友”,李江豪有所忌憚,不敢打她的主意;得不到朱瑾,就把蔣琬當成了她的替身。沒想到,蔣琬最終也成了朱瑾的替死鬼。
如果蔣琬也在朱瑾的復仇計劃之中,那朱瑾就太狠毒了。梁昕覺得,坐在他身旁的不再是他曾經的戀人和未婚妻,而是一個令人恐怖的劊子手。想起那具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尸體,他板著臉怒視著朱瑾:“她是無辜的,你為什么殺她?是不是在你的計劃中,需要誰死,誰就得去死?”
對梁昕的憤怒,朱瑾似乎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她申辯說:“蔣琬的死,一開始并不在我的計劃之中,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是被誤殺的。”
蔣琬是山西人,三十歲左右,大學畢業后在瀛州一家外企工作。三年前,她和男朋友分了手,正巧江豪集團招聘,她被錄用了。她很漂亮很風騷,身材也很好,李江豪很喜歡她,就讓她做了自己的貼身秘書。名義上是秘書,實際上是情婦,這在江豪集團是公開的秘密。李江豪不止一個情婦,蔣琬經常獨守空房,慢慢就厭倦了這種生活。今年春天,蔣琬提出要回山西老家,要求李江豪一次性給她兩百萬元。李江豪很生氣,不僅沒給她錢,還對她冷淡了許多。
不甘寂寞、放蕩輕佻的蔣琬早就對郝波暗生情愫,受到李江豪的冷落之后,更愛糾纏郝波了。對蔣琬的心思,郝波心知肚明,而且,為了達到激怒李江豪的目的,他和蔣琬虛與委蛇。7月8號晚上,蔣琬去郝波的住處。她精心打扮了一番,有意勾引郝波。不過此刻,對郝波來說,戲已經演完了,蔣琬不再有利用價值。因此,他向她攤牌說,他心里只有朱瑾,再也裝不下別的女人了。蔣琬早就知道李江豪把她當成了朱瑾的替身,平時她最恨的女人就是朱瑾,現在又聽郝波這么說,她氣急敗壞,大罵朱瑾是“賤貨”、“婊子”。郝波掄起巴掌狠狠地扇了她兩個耳光。蔣琬抓起一個空酒瓶子就向郝波腦袋上砸,郝波一把奪過酒瓶子,另一只手掐住了蔣琬的脖子,把她推到墻角。蔣琬使勁掙扎,還用高跟鞋的鞋跟踩郝波的腳。郝波掐著她的脖子不松手,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她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不動了。郝波蹲下試她的鼻息,已經沒氣了。他急忙把蔣琬抱到沙發上,做人工呼吸,可最終也沒把她救過來。
郝波急忙去找朱瑾商量怎么辦。這時,朱瑾舉報李江豪販毒的事情已被李江豪懷疑,于是兩人連夜密謀,在蔣琬身上做文章,制定了一個極其周密的復仇計劃。按照這個復仇計劃,朱瑾必須死,就要制造死者是朱瑾的假象。為此,郝波用那把藏刀在蔣琬尸體上捅了幾刀,并剁下了她的左手,之后把藏刀沖洗干凈,在刀刃和斷手上抹上了朱瑾的血。實施計劃需要一輛車,正巧那段時間李江豪的老婆犯胃病了,每天都去醫院打吊瓶,李江豪安排郝波開那輛“瀛AC7777”寶馬車接送。一切安排妥當,復仇計劃開始實施,就有了后面發生的事情。
梁昕問:“如果蔣琬沒死,復仇計劃會是什么樣的呢?”
朱瑾說:“不知道,我真的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只能說,蔣琬的死加快了我復仇的進程,也讓我的計劃更加完美。”
在梁昕看來,這個復仇計劃并不十分完美,也有瑕疵和疏忽,就是那本相冊。朱瑾承認,7月10號夜里,確切地說,是7月11號凌晨,郝波第二次返回她的別墅,除了破壞監控設備,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找這本相冊,但匆匆忙忙中沒有找到。梁昕這才明白,朱瑾別墅里那個翻找東西的現場,并不是郝波找李江豪的犯罪證據。李江豪的犯罪證據,應該早就帶在身上了。
朱瑾知道,如果相冊落在梁昕手里,他一定會發現她和郝波的關系,事情還會再生枝節。所以,在案子結束之后,她讓郝波假借她父母的名義,去公安局取回她的東西。其他東西都是次要的,主要是那本相冊。可是,郝波卻空手而歸,當時她就預感到事情不會就這么完了。果然,后來梁昕又來哈爾濱,去學校調查她和郝波的情況。
當然,讓事情穿幫的并不是那本相冊,而是朱瑾發給梁昕和李奕的短信。梁昕感到很不可思議,朱瑾應該能夠預知那兩條短信有可能導致事情穿幫,既然如此,為什么還這樣做呢?朱瑾說,她生日那天,去西山公墓祭奠自己,以此向過去的自己告別。她原以為沒有人給她送花了,沒想到梁昕去了。當時她在停車場旁邊的松樹林里,躲在一棵松樹后面,梁昕在明處,她在暗處。看見梁昕那么傷心,她心里很難受,很想說點兒什么,就忍不住發了那條短信。關于她發給李奕的那條短信,她說,她和李奕暗中一直保持聯系。李奕曾叮囑她,如果發短信,一定要在上班時間,下班以后她和梁昕在一起,千萬不能發,免得被梁昕發現。可是那天晚上,就像鬼使神差一樣,還是忍不住發了。后來沒收到李奕的回復,她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她知道,梁昕肯定會來哈爾濱找她,也一定能找到她。既然如此,她就決定不再躲著他了,想和他見最后一面。
說到那本相冊,朱瑾問梁昕這次帶來了沒有。梁昕打開背包,從里面掏出那本相冊遞給朱瑾。朱瑾接過相冊,站起來走到桌子旁,打開那只LV包,把相冊塞進去。接著,她從包里抽出一個皺皺巴巴的牛皮紙信封,說要請梁昕看一樣東西。梁昕慢慢把信封里的東西抽出來,他的眼睛頓時瞪大了:那是一副色彩艷麗的塑料面具,上半部分是淺綠色,下半部分是緋紅色,面具的形狀像一只展翅欲飛的蝴蝶。
蝴蝶面具?!梁昕腦子里一下子蹦出了兩個字:“冰狼”!
他一把抓住朱瑾的胳膊,擼起她羊絨衫的袖子看她的手臂。她手臂上滿滿的都是針眼,內行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注射毒品留下的痕跡。
“你是‘冰狼’?你真的是‘冰狼’?”
他絕望地看著朱瑾,希望她說“不是”,可朱瑾卻不動聲色地說:“是的,我就是‘冰狼’。”
忽然,梁昕把那副面具狠狠地摔在墻角,歇斯底里地大吼:“你為什么這樣做?你知道你會害死多少人,又會讓多少人傾家蕩產、妻離子散?你怎么能做這么傷天害理的事情?!”
朱瑾坐回椅子里,眼睛定定地盯著墻角的那副蝴蝶面具,大顆大顆晶瑩的淚珠不斷滾落下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復仇。從櫻花島那個飯局開始,我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復仇。他們毀了我的幸福,毀了我的未來,我就要讓這幫人渣血債血還。你說我傷天害理,可是如果沒有我,你們能準確掌握‘金狐’的動向嗎?如果沒有我,你們能找到‘山哥’嗎?如果沒有我,你們能切斷瀛州的毒品來源嗎?我知道你鄙視我,可是如果我不融進這個圈子,怎么復仇?我給王若林當情婦,還主動獻身給孔少南,你以為我愿意作賤自己的身體嗎?你以為我就沒有羞恥沒有尊嚴嗎?”
朱瑾的話,每個字都像利箭,射在梁昕的心口,讓他疼痛難忍。她的眼淚,更是讓梁昕的心剎那間碎成了渣渣。這是朱瑾第一次在梁昕面前流淚。梁昕發現,此時他對朱瑾的那種心疼的感覺,仍像五年前的秋天她為了幫他破案充當誘餌,被歹徒用刀片劃傷的那個夜晚一樣強烈。他真想把朱瑾抱在懷里,安慰她幾句,或者抱著她和她一起哭。于是他站起來,走到朱瑾身旁。可是,他伸出手來,卻又把手抄在了褲兜里。他望著窗外,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
朱瑾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事到如今,我的心愿已經達成。對我來說,‘冰狼’的身份不重要了——其實生和死對我來說也早就不重要了,反正我活著也是行尸走肉,是沒有靈魂的軀體。你想問什么盡管問,我一句假話都不會說。”
梁昕問朱瑾是怎么成為“冰狼”的,“金狐”的出現是不是也在她的計劃之中。
朱瑾說,她到江豪夜總會不久,就發現里面毒品泛濫。后來她認識了胡向東,聽胡向東說,李江豪在販毒,所有毒品來自一個叫“山哥”的人。她就記住了這個名字,并處處留心,試圖找到李江豪和“山哥”販毒的證據。后來,她通過王若林結識了孔少南,經常去海晏會所消遣。有一天晚上,她和王若林、孔少南、孔少東正在橋牌室打撲克,有個人進來,似乎不經意地叫了孔少南一聲“山哥”,她這才知道孔少南就是大毒梟。她決定打進孔少南的販毒組織,一是掌握李江豪的販毒證據,二是牽出孔少東來,一箭雙雕。為了博取孔少南的信任,她主動獻身于他,還開始吸毒。
朱瑾終于贏得了孔少南的信任,成了販毒組織里的二號人物,并取了個代號“冰狼”。孔少南的很多交易——包括賣給李江豪毒品——都讓她去做,所以,她輕而易舉地就掌握了李江豪販毒的證據。
制定了復仇計劃之后,朱瑾聯系“金狐”,約他7月10號那天親自來瀛州送貨。之所以讓他親自來,交易量大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把他抓住,就能牽出孔少南和孔少東。她通過網絡,在極短的時間里和“金狐”敲定了交易方式、交易地點、行車路線等細節,之后讓胡向東給市局禁毒支隊傳遞情報。
當時,因為這個情報太確切太詳細了,梁昕還感到很奇怪。但因為線人的情況是保密的,他不便多問,但心里一直有個疑點。現在豁然開朗了,他忍不住自言自語:“哦,那個線人原來是胡向東啊。”
朱瑾不無嘲諷地說:“你們還真以為,你們的線人都為你們賣命嗎?胡向東是為了幫我,才給你們傳遞情報的。如果不是在我的計劃里,你們別想抓住‘金狐’,更別想找到‘山哥’。還有你沒想到的呢,你知道李奕在這個計劃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嗎?”
梁昕只知道李奕在DNA上動了手腳,除此之外,他想象不出她還做了什么。
朱瑾說,在這個計劃中,李奕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角色。一是要在DNA上動手腳,得出死者是朱瑾的結論;二是提供那輛“瀛AC7777”寶馬車曾經路過歐尚木業集團大門口的信息。
梁昕沒想到,李奕居然這么大膽,敢冒瀆職的風險。他覺得他小瞧她了,別看她平時大大咧咧的,其實是個很有心機的人。
自從父母去世后,李奕就從齊齊哈爾轉學到了哈爾濱,住在朱瑾家里,兩人比親姐妹都親。李奕知道她被迷奸的事之后,非常氣憤,很想幫她扳倒那幾個人,哪怕脫下警服也在所不惜。李奕之所以從哈爾濱調到瀛州,就是為了幫助她,和她有個照應;她之所以不干輕松的戶政而堅持當法醫,就是為了便于接觸案子。李奕發展胡向東做線人,后來又介紹給了潘峰,這些也都是有意的。案發后,李奕主動向梁昕投懷送抱,也是為了便于了解案件的偵破進展。當然,她對他的那份情感是真的,她是真心喜歡他,這一點不容置疑。只不過,如果沒有這個案子,她一個女孩子家可能不會那么上趕著去追梁昕。
直到這時,梁昕才明白他被李奕“利用”了。而李奕的背后是朱瑾的操縱。朱瑾利用了他對她的一片癡情,擾亂了他的偵查思路,引導他一步步走進她設計的圈套。他越是急于查清“7·11”案的真相,就越是失去了應有的理性和冷靜,以至于對案情的判斷多多少少有些跑偏,有些疑點被放過了,訊問李江豪和郝波也不夠細致,以至于稀里糊涂地陷入了“羅生門”里。他不得不承認,對朱瑾的癡情使他被牽著鼻子走,最終自己也成了復仇計劃中的一枚棋子。
關于“7·11”案,現在所有的疑點都解開了。案子的由來很簡單,就是朱瑾被迷奸。可能在很多人的觀念里,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事——當然,作為朱瑾未婚夫的梁昕除外,但他不會因此嫌棄朱瑾,不會因此改變對她的愛,只會更心疼她。可是,朱瑾把事情做得太大了,不僅搭上了兩個人的幸福,還采取了一種自殘式的方式復仇,甚至鋌而走險成了一個大毒梟。
梁昕不住地搖頭:“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當初你從家里搬走的時候,我不知道背后的緣由。我本來可以和你分擔,可你卻一個人忍辱負重……”
朱瑾平靜地說:“我就是告訴你了,你又能怎么樣?能扳倒他們嗎?我是不想連累你,怕毀了你的前程。我知道,我離開你的時候,你覺得我太絕情了,心里肯定很難受。但我也只能那么做……好在一切都過去了。”
梁昕何嘗不知,他一個小小的副大隊長,人微言輕,如果和王若林、孔少東、李江豪他們叫板,無異于以卵擊石。而朱瑾的“絕情”,恰恰是一種深到了骨頭里的愛!雖然現在她說得有些輕描淡寫,但背后的辛酸、無奈、痛楚,絕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朱瑾是個受害者,可她作為“冰狼”,又是一個罪惡累累的大毒梟,她應該為自己的行為承擔法律責任。還有郝波,雖然是過失殺人,也應接受法律的審判。而現在,大毒梟“冰狼”就坐在梁昕身旁,殺死蔣琬的兇手就在哈爾濱的白樺林餐廳,梁昕該怎么辦呢?
梁昕在心里琢磨著,他決不能放過他們。這是他的職業操守,他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他勸朱瑾叫上郝波,跟他回瀛州,一起去自首。
朱瑾“哼”了一聲,搖了搖頭:“自首?你不覺得太搞笑了嗎?誰都知道朱瑾已經死了,難道還能從墳墓里爬出來?再說,這種面具誰都能買到,誰都能戴,憑它就能證明我是‘冰狼’嗎?如果你有證據能證明我是‘冰狼’,我這就跟你走。還有郝波,你有他殺人的證據嗎?你別忘了,案子已經結了呀。放心,我和郝波暫時不會離開哈爾濱,你什么時候有證據了,隨時可以來抓我們。”
其實,梁昕也明白,關于“7·11”案,大家知道的事實是:死者是朱瑾,王若林是兇手。隨著王若林跳樓自殺,這個案子早已結案了,現在不可能推倒重來、重新偵查。事情都過去好幾個月了,這個時候如果郝波去自首,說出真相,大家都情愿相信他瘋了,封順廷會讓人把他趕出去。至于朱瑾,即使她走進廖敏的辦公室,承認自己就是“冰狼”,估計廖敏也拿她沒辦法。
那么,就這么眼睜睜地放過她嗎?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大毒梟“冰狼”從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嗎?梁昕不甘心。
兩人沉默了很久。這時,外面的天光越來越暗了。朱瑾像是下了什么決心似的,沉吟著說:“這些日子我一直盼著你來,也算和過去做一個徹底的了斷,從此咱們相忘于江湖。咱們情深緣淺,你我的緣分今天就到頭了。愛一場,剩下的是回憶,我會把這份回憶一直擱在肚子里,死的時候帶走。今后你多保重,和李奕好好過日子。李奕是個好孩子,值得你愛。我會永遠為你們祝福。”
朱瑾的這些話,每個字都讓梁昕感到錐心般疼痛。如果兩個人還活著,卻再也不能相見,也永遠不再聯系,那真的是“永別”了。現在就是他和朱瑾“永別”的時刻,是生離,也是死別。“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他多么希望回到過去,權當什么都沒發生過,一切都重新開始。可是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今天他已成為李奕的新郎;他和朱瑾,注定只能成為彼此生命里的一個過客。朱瑾給他帶來過快樂,但也注定會讓他心痛一生。這種痛,就像體內挖不出的彈片,直到有一天燒成了灰,才能拋到一邊。他甚至想,如果當初沒有認識朱瑾,就沒有后來的愛和恨,那該有多好啊。
朱瑾從椅子里站起來,提上那只黑色LV包,穿上貂皮大衣,輕聲說:“我走啦。”說著,她向房門口走去。
梁昕坐著沒動,他仰起臉,閉上眼睛,屏住呼吸。房門“咔嗒”一聲,隨后走廊里響起高跟長靴“咔咔”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梁昕睜開眼睛,慢慢站起來,把吊燈、廊燈、落地燈等房間里所有的燈都打開。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一樣東西上,剎那間眼睛被刺得生疼。那是被他摔在墻角的那副蝴蝶面具。他盯著那副蝴蝶面具發呆,愣怔了一會兒,他穿上外套,沖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