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



破案不是終點。
——題記
黑夜理應是寂靜和沉睡的,偏偏一些見不得光的鬼魅喜歡晚上出來活動,禍害人間。捉鬼的人只好也在夜間出動了。
2013年8月末,白天還很熱,到了夜晚,山風硬得很,幾個人趴在半山腰的草地里,腰、脖子、胳膊被山風吹得發麻。寂靜的黑夜里,不時地響起巴掌拍在身上的聲音。
“別出動靜!”一個帶頭的中年人低聲喝道。
“都快成蚊子的菜了。”有人嘀咕。
“把蚊子喂飽也得忍住。”
“局長,你說咱這么受罪,那些土夫子一定會到這地方來?古墓葬多著呢!”
“啥事也沒一定。不過,我算計著,這地方他們該動了。你沒看最近白天有人到這兒旅游嗎……噓!”
眾人不再說話,望向上山的小路。小路上影影綽綽出現了幾個黑影,走近,是幾個扛著鐵鍬、鎬頭的家伙。很快,幾個家伙在山上掄起鎬頭、鐵鍬。趴在草叢里帶頭的中年人說了聲“行動”,幾條人影從草叢中躥出,直奔山上那些人沖去。
“不好,快跑!”黑暗中傳來一聲高喊。原來那些人也有放哨的。
“咣當”、“咣當”,鎬頭、鐵鍬扔在地上,幾個家伙向山坡那邊的苞米地沖去,苞米秸倒伏的聲音此起彼伏。追擊的人也跟著沖進苞米地,追著追著,卻迷失了方向,四周秸稈倒伏的聲音也停止了。出了苞米地,再往前走,就是很陡的山坡了。山下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
帶頭的中年人往山下瞧了瞧,“追不上了。下次,他們一定沒這么好的運氣。哼,非得抓住這幫土行孫不可。”
這個帶頭的中年人是遼寧省朝陽市公安局文保分局局長王紅巖。文保分局當時叫牛河梁公安分局,負責牛河梁紅山古文化遺址的文物保護工作。近年來,隨著紅山文化越來越引起學界的重視,一些上不得臺面的家伙也盯上了牛河梁。這次他們盜掘的就是紅山文化積石冢。
遼西北、內蒙古赤峰一帶是被考古專家稱為紅山文化的地帶,距今有五千多年歷史,是中國最早的具有國家雛形的古文明。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中,中華文明是在黃河流域孕育,繼而傳播到華夏各地。而紅山文化的發現,為中華文明的多元起源學說奠定了基礎。
上世紀八十年代,在遼西朝陽市牛河梁發現了方圓五十平方公里的遠古文化遺跡——積石冢群。積石冢是紅山先人們埋葬自己祖先的地方,有大量玉器陪葬,如作為原始宗教圖騰的玉豬龍,掛于胸前的雙聯、三聯玉壁,勾云形玉佩、扁圓形玉環、圓桶形玉箍,作為藝術品的玉鳥、玉獸等,工藝精美,造型別致,其中玉豬龍已經成為紅山文化的代表。
精美的紅山玉自打出土那天就吸引了眾多神往、貪婪、覬覦的目光。在這片紅山先人生活過的土地上,紅山女神的后人們又將它變成廝殺的戰場——警方和盜墓賊的斗爭一刻也沒有停止過……
2013年5月28日,李超任朝陽市副市長、公安局長。上任之初,他就到各縣區局檢查工作,查找漏洞。到了牛河梁公安分局,王紅巖局長匯報說,牛河梁遺址保護工作當前形勢很嚴峻。2010年,牛河梁遺址公園經過三年的施工建設終于對外開館,遺址公園吸引來的不僅僅是游客和學者,更有大批聞風而動的“地下考古者”。2012年,中央電視臺的尋寶節目走進朝陽、走進敖漢、走進喀左,專家們肯定了紅山玉器的收藏價值,紅山文物引起世人矚目的同時,也成為不法之徒覬覦的目標,已經有人在打牛河梁地下寶藏的主意了。
保護好古老文化是每一個中國人的責任。為了加強文物保護的力度,李超局長認為文物保護不應該僅限于牛河梁,他決定將牛河梁公安分局更名為文物保衛分局,負責的范圍也從牛河梁遺址擴大到全市的文物保護,并指示文保分局: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王紅巖局長是個愛動腦筋的人,在工作中他發現,遺址周邊地帶地下文物并不少,很多是重量級文物,但由于界定牛河梁遺址時非常匆忙,周邊有不少紅山文化遺址和古墓葬沒劃進保護區里,只好重新編號進行保護。于是,他們除了對遺址區域重點巡邏,遺址外周邊地帶也經常查看,對那幾個較大的沒被盜掘過的遺址,他們更是加倍小心。
現今提倡旅游經濟,景區都希望游客越多越好;牛河梁景區不同,哪個地方游人多了,民警們就開始提心吊膽,因為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經常混跡于游客中踩點。于是,民警們就琢磨著是不是有人惦記上那地方了?是不是該在那地方蹲坑了?
盜墓都講究時辰,盜掘者一般都是晚上十點以后才上山,天亮前下山。偵查員得提前進入設伏地點,往往天黑前就上山了。冬天,經常凍得四肢毫無知覺,夏天還得當蚊子的菜,忍饑挨餓更是家常便飯。盡管如此吃苦受累,也不一定能有收獲。像2013年8月末那次,盜墓賊就借著夜色和苞米地的掩護逃之夭夭。不過,經過這番驚嚇,他們畢竟收斂了一些,好長時間保護區內都沒有“游人”。文保分局的民警們也得出了不能在山上抓捕的經驗,保證了一年后大規模抓捕行動的成功。
消停了一段時間,到了2014年,盜墓活動又開始抬頭。6月22日,牛河梁遺址12號區域外發現探挖痕跡;第二天,12號遺址被盜掘。6月29日,牛河梁遺址6號區域附近發現探挖痕跡。7月3日,牛河梁遺址保護區張福店姜家墳古墓葬被盜……這些盜墓賊不僅盜走了大量珍貴文物,而且,在盜掘過程中嚴重破壞了古文化遺址積石冢群的歷史風貌。
隨著不斷出現的盜洞和探挖痕跡,王紅巖坐不住了,他把情況向朝陽市副市長、公安局長李超做了匯報。
面對焦急的下屬,李超也急。不過,他考慮得比王紅巖更深一層。王紅巖想的是立不立案,抓不抓人的問題;而李超想的,是立一般案件還是專案。立一般案件,就案論案,后果很有可能就是“野火燒不盡”;如果立專案,就要牽扯大量人力、物力、精力,萬一破不了案,可能得不償失。
盜墓案件有一個不同于一般盜竊案件的特點。一般的盜竊案,失主大多能列出被盜物品的清單;而盜墓案,由于不知道地下究竟埋了什么,也就沒人知道犯罪嫌疑人盜出了什么,導致取證難,追贓難,對犯罪嫌疑人的定罪量刑也有難度。不是沒有這樣的先例,外地某公安機關一次性抓獲不少盜掘古墓葬的犯罪嫌疑人,但由于時間跨度長,被盜掘的文物追繳有限,結果犯罪嫌疑人大多被從輕判決。
難道就任由這些老鼠盜走國之瑰寶,在先人的神圣之地胡作非為嗎?想到這里,李超平靜地對王紅巖說:“立案偵查。”王紅巖局長明顯松了口氣。但李超接下來的話卻出乎他的意料——成立專案組偵辦盜掘紅山文化遺址案件。要做就做得徹底,要打就打得干凈。讓這些地下老鼠們無處可逃,有效打擊、震懾那些心存僥幸的犯罪分子。
2014年7月7日,由朝陽市副市長、公安局長李超任總指揮的專案組正式成立,專案代號“7·07”。

民警勘查盜掘現場
專案組制定了縝密的偵查方案,重點圍繞已掌握的犯罪嫌疑人做工作,摸清團伙數量、犯罪成員組織結構及分工、犯罪規律、手段特點,同時開展收集相關證據的工作。
根據以往掌握的資料,專案組首先篩選出一些重點人進行秘密調查。他們發現,這些人在城市里都住高級酒店,進酒店的目的就是開房間豪賭。如果城里查賭查得嚴,他們就到荒郊野外去賭。很多時候,這幫人都輾轉于多省市交界的“三不管”地帶,露天開賭。而且他們的防范措施非常嚴密,在周邊各個路口都有攝像頭,設立好幾道崗哨,一有陌生人上山,就有堵截的。要是執法抓賭的,眾人就一哄而散。
這些賭徒中有那么幾個總是輸多贏少。他們既沒有固定工作,也沒有正當收入,賭輸了怎么辦?警方發現,他們之中有人用文物抵債。癤子終于露頭了。循著這些線索,7月下旬,專案組終于發現了一個活動于朝陽市和周邊省市的盜挖古墓犯罪團伙的蛛絲馬跡。這個團伙組織嚴密,有使用專業工具和專用通訊設備進行踩點、盜挖的,有游走于各地地下文物市場兜售的。
有著豐富實戰經驗的李超局長沒急于收網,不能為了抓這幾個小蝦米放跑了鯊魚,案子需要長期經營。
從仲夏到深秋,專案組篩選偵查對象,化裝偵查,跟蹤調查,果然,一條條大魚浮出水面,這個團伙還與別的團伙有勾結。順著一條線捋,就像拽起一條葡萄藤,串出了好幾個犯罪團伙,直到被盜墓賊們尊稱為“關外第一高手”的張玉忠落入警方視線。近五個月來,專案組已掌握了以張玉忠、馬杰等為首的九個盜墓團伙、七十余名涉案人員。這些犯罪團伙經常流竄于朝陽及周邊省市,不但擁有用于流竄的交通工具,還有諸如“三維立體成像探測儀”等高端探測工具和盜挖設備。
在秘密偵查的五個月期間,這個案子沒透出一絲風聲,除了專案組十多個民警外,沒人知道這個案子的任何情況。2014年11月下旬,整個案子線索清晰,證據充分,收網時機已經成熟了。
李超局長將情況向市領導及省公安廳做了匯報。11月26日,省公安廳廳長王大偉做出重要批示,要把盜掘古文化遺址和古墓葬的案子當作省級案件來抓。于是,朝陽市公安局“7·07”專案升級為省公安廳“11·26”專案。此案上報至公安部,引起公安部刑偵局高度重視,“11·26”專案隨即成為公安部2015年部督第一號大案。
從省廳回來,李超就開始了行動前的準備工作,成立了專案指揮部,由自己任組長,成員包括常務副局長羅志峰、刑偵支隊支隊長劉占東、牛河梁公安分局局長王紅巖等。
這是一次大規模的抓捕行動,指揮部考慮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確定一線抓捕民警。九個犯罪團伙,先期預備抓捕七十八名犯罪嫌疑人,由于各個團伙間相互勾結、交叉,萬一顧此失彼,出現紕漏,導致國寶被轉移或人為毀損以圖毀滅證據,后果不堪設想。為了不走漏風聲,抓捕行動必須同時進行。
針對九個犯罪團伙,分別成立九個抓捕行動隊。每個行動隊由一名經驗豐富、冷靜沉著、應變能力強的指揮人員負責,還得有兩名助手,協助收集匯總每個抓捕小組的情況。每個犯罪團伙涉及六到十二名不等的犯罪嫌疑人,共七十八名,這九個抓捕行動隊就得分成七十八個抓捕小組。這些犯罪嫌疑人涉及地域廣,為保證行動成功,每個小組至少要有五到六名身體素質好、反應靈活的民警,還得配備一名攝錄人員,抓捕和搜查的時候要全程攝像,既是保存證據的需要,也是為了全程記錄下執法過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這樣算下來,一線民警至少需要四百多名。最后,指揮部敲定參與一線行動的警力共四百八十五人。這四百八十五人,可以說是精英中的精英。李超局長對此頗為自豪。
此外,還有各縣區局待命準備隨時增援的警力近三百名,以及行動車輛、后勤保障、技術支持等,全部及時到位。
人員確定下來,一塊心病解決了,可更大的心病又來了。這七十多人怎么抓捕?拉著警笛、大張旗鼓,那肯定是不行的。七百多人同時行動,一個不慎,走漏一絲風聲,都有可能滿盤皆輸。犯罪嫌疑人漏了,早晚有抓住的那天,可國寶要是被轉移或損毀,這個責任誰也擔不起。而且,這么大規模的專案,對于所有辦案民警,甚至包括李超局長本人來說,都是頭一回。不僅僅是抓捕的問題,抓到人后怎么審,怎么搜查,好東西漏了咋辦?
有人提議,應對參加抓捕行動的人員進行臨時培訓,灌輸一些文物知識,以免抓捕和搜查過程中出紕漏。有人立刻表示反對,說咱們的民警都是很精明的,即使不明說,只是進行這方面的培訓,他們也能猜出個大概。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兵,但稍有不慎,就可能引起整個案件的坍塌,讓大家的心血付之東流。即使不經意間的反應,被“有心人”看出破綻,后果也會非常嚴重。
面對指揮部成員的意見分歧,身經百戰的李超局長也有點兒犯難。作為一個從警三十多年的老公安,他深知這兩種方案各有利弊。培訓,前期進展肯定會很迅速。可這么大規模的行動,只要漏出一點點風聲,跑了一個人,也許這個人就處于很重要的環節上,文物找不到了,證據鏈條斷了,起訴批捕會有很大的麻煩;秘密抓捕,參戰民警不知案情,就地突審無的放矢,也會錯過戰機。
怎么才能做到既不泄密,還能讓抓捕行動順利進行?指揮部終于達成一致意見。所有犯罪嫌疑人根據不同的團伙分別代號,如第一團伙的第一犯罪嫌疑人就是“101”,依此類推。每個嫌疑人一個檔案,里面包括嫌疑人的體貌特征、家庭住址、口音、簡單案情、抓捕后訊問的要點。為了搜查順利,指揮部還在每個嫌疑人的檔案里裝進了紅山文化典型器物的圖片,只要犯罪嫌疑人家里有這類物品,都可以先行扣押。檔案由每個抓捕組的組長拿著,情況只有組長知道。這樣,就限定了知情范圍。
李超說,養兵千日,這既是對我們朝陽市公安局領導的考驗,更是對我們全體民警的一次考驗。他相信民警的素質,相信這些帶隊小組長的素質。后來的事實證明,朝陽警方不辱使命,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這是一支紀律嚴明、很有戰斗力的隊伍。
12月1日,省公安廳召開公安調度會,調集撫順、錦州、阜新、盤錦、沈鐵等單位配合朝陽公安的行動。12月5日上午九時,李超局長主持召開各縣、區局和各警種支隊一把手參加的戰前動員部署會議,就保密和抓捕提出極其嚴格的要求。12月5日下午,省公安廳下達“11·26”專案收網行動命令。12月6日上午八時,李超局長再次開會,分解工作任務,九支抓捕行動隊、七十八個抓捕組落實到人頭,抓捕范圍涉及遼寧、內蒙古、山西、黑龍江、河北等七個省區。12月6日中午,省公安廳相關總隊主要領導抵達朝陽。指揮部進入戰時狀態,局長李超,副局長羅志峰、祝成森等坐鎮指揮;全市公安機關四百八十五名警力,外省市配合抓捕的五十五名警力陸續出發。6日晚九時三十分,行程最遠的一個抓捕組到達預定位置,全部警力集結完畢。
省公安廳把統一行動時間定在7日凌晨五時。漫漫長夜,幾百名參戰民警蹲守在冰天雪地里,不敢吸煙,不敢開空調,不敢弄出動靜,與黑夜焊在一起,鑄成黑夜里的精靈。
12月的遼西北,人在室外穿得多厚都待不住,何況是在夜里。山腳下山道旁的隱蔽處,一輛小轎車停在那里。沒有車燈,沒有動靜。即便有人經過,也不會發現這輛車。這輛車已經跟周圍的夜色融為一體了。
車里面有三個人,他們簡直就是和車焊在一塊兒了。沒開暖風,薄薄的鐵皮車很快就被冷空氣穿透了。他們的大衣已經凍成鐵片,硬硬地披掛在身上,說不出的難受。沒人說話,因為嘴都凍得張不開了。幾個人的眼睛一直盯著不遠處那座不太高的山。實際上,夜色里他們根本看不到山上的情況。他們在等,等山上的人下來。
此時的山坡上,風聲更加尖利,大有席卷一切、寸草不留的氣勢。但風過后,還是留下了一些東西。寒風中,有五個人影晃動,從他們抬手、彎腰、用腳蹬的動作中可推斷出他們在用鎬刨著什么。時不時,他們會停下來朝山下張望,確定沒有異常再接著干活。
“今天就到這里吧,明天再來。”一個老者的聲音。
幾個人疲憊地收拾工具下山。山腳下,他們把工具分別裝上兩輛車,一前一后開走了。躲在隱蔽處的車也發動了,遠遠地跟了上去。到了岔路口,前面兩車各上了一條路。
“嗨,真讓咱猜著了,真是分路而行啊!”后面車里有人發著感慨。坐在副駕駛上的人拿出手機:“第二小組注意,一輛車奔你們方向去了。”
第一抓捕行動隊緊緊盯上了“101”——第一團伙的首犯張玉忠。
第一抓捕行動隊分成十二個抓捕小組,一共需要抓捕十二名犯罪嫌疑人,但最重要的是頭號目標“101”。張玉忠五十多歲,心思靈活,從二十歲起就開始了掘墳挖墓的日子,綽號“關外第一高手”,在盜墓的行當里,他算是“祖師爺”級的人物了。這次要打擊的九個團伙里,有不少成員都是他的徒子徒孫。據傳,他選中的地方很少有走空的時候。而且,他專門盜掘紅山古墓葬,目的只有一個——紅山玉,對別的都不屑一顧。由于他盜掘紅山古文化遺址的犯罪行為時間跨度長,危害也最嚴重,能不能將其順利抓捕,關系到整個案子的成敗。
張玉忠平時行蹤不定,在赤峰市區、寧城縣城和五化鎮五化村以及凌源都有住所,晚上不一定到哪里住,就連常年跟他在一起的同伙也摸不清他的心思。據線報得知,張玉忠當天晚上帶著他的“團隊”出去“工作”了。
山坡上居高臨下,視線良好,一旦驚動犯罪嫌疑人,在山上四處亂跑,民警不好抓捕。有了一年前那次教訓,王紅巖建議,盯梢的同時在張玉忠的幾個居住地設伏。第一抓捕行動隊的指揮部就設在了寧城縣天義鎮,這里處于赤峰市、北票市、凌源市的中心地帶,不論張玉忠出現在哪里,抓捕組都能迅速趕到。
第一抓捕行動隊由刑偵支隊政委耿作明、副支隊長蘭大泉坐鎮,指揮部在寧城賓館開了幾個房間,作為臨時辦公地點。午夜時分,耿政委和蘭支隊的電話不斷地響起,抓捕組不斷把張玉忠下山后的動向反饋到指揮部,在其他房間里待命的隊員們也都坐立不安。突然,耿政委的電話響起,市局總指揮部來電:張玉忠的座駕停在寧城縣天義鎮寧城賓館門外。
乍聽到這個消息,耿政委和蘭支隊都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一心想抓住的頭號嫌疑人竟然就在臨時指揮部門外?隊員們聽到這個消息都興奮起來,個個摩拳擦掌,但很快又壓抑住激動的情緒。他們都知道,張玉忠性格多疑,現在雖然到了賓館門口,還沒確定入住,變化隨時可能發生。
二十分鐘后,跟蹤民警匯報,張玉忠一行三人住進了寧城賓館的后院五樓——指揮部就在三樓。耿政委和蘭支隊不停地和其他抓捕小組聯系,溝通情況,調集人馬,手機都打到燙手。外線反饋,今晚張玉忠帶著四個人在建平縣太平莊的山上奮戰了幾個小時,沒什么收獲,就提前撤退了。其中兩個人開車回了北票,他帶著剩下的兩人到了寧城。北票的兩個人已經被抓捕組盯死了。
生活永遠比影視劇更有戲劇性。外圍人馬陸續趕到,同時趕來的還有第六抓捕組。本來,這個組的任務是抓捕一個在寧城縣住的犯罪嫌疑人,卻一直沒找到嫌疑人的蹤影。于是,幾個人商量在就近的賓館休整,連帶著打聽一下指揮部有沒有犯罪嫌疑人的消息。剛到賓館住下,組長崔志強就接到了蘭支隊的電話,讓他帶隊馬上趕到天義鎮寧城賓館,在賓館樓前樓后布控。崔志強回答:“我們就住在后院四樓。”
世界上還有這樣巧合的事嗎?抓捕民警和犯罪嫌疑人都住進了同一家賓館,而且分別在三、四、五層。耿政委和蘭支隊互相瞅了一眼,笑了。
總指揮部接到第一抓捕行動隊的匯報,決定提前對張玉忠及另外兩個嫌疑人進行抓捕。凌晨三點,第一抓捕行動隊接到行動命令。按計劃,偵查員控制住樓下吧臺,確認三個犯罪嫌疑人開了兩個房間。走廊上,行動人員全部到位。幾個偵查員躲在房門兩側,帶隊組長一個手勢,同時破門而入,包括張玉忠在內的三個嫌疑人束手就擒。
“101”落網!消息傳回市局總指揮部,指揮部里一片歡騰。指揮部那面墻上,掛著這次任務的詳細分解板,七十八個抓捕小組的目標姓名清清楚楚。總指揮李超鄭重地將一面小紅旗插在第一抓捕行動隊的第一號目標下。最重要的高地拿下了,是個好兆頭。
抓捕犯罪嫌疑人不是到商場買東西,付了錢貨就歸你;犯罪嫌疑人也不是掉進陷阱的獵物那樣手到擒來。只要是活人,就會有思維,有行動,就會發生種種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成為參戰民警們日后的回憶和談資。
第三抓捕行動隊由治安支隊長張志學帶隊,負責抓捕第三團伙的五個犯罪嫌疑人,其中“301”馬杰是這個團伙的組織者。馬杰三十多歲,年齡不大,卻有后來居上之勢,又“努力”又“勤奮”,產供銷一條龍服務,很快在道上就有一號了。
隊員們在馬杰家附近布控。到了統一行動時刻,抓捕組的偵查員被凍得幾乎不會走路了。馬家住五樓,安排好人手在樓前樓后守好,剩下的隊員跟著支隊長張志學上樓,還有一位開鎖師傅。開鎖師傅幾秒鐘就為隊員們掃清了障礙。
屋里,馬杰赤裸著滿是文身的上身,目瞪口呆地看著闖進臥室的這些人。馬杰的妻子卻破口大罵,詞匯之豐富,超出偵查員們的想象。隊員們本來設想嫌疑人可能會反抗,卻沒想到一進屋,各種國罵鋪天蓋地而來,直罵得他們思維停頓。
后來才知道,由于在道上迅速崛起,馬杰引起了同道中人的嫉妒。10月份的時候,突然有幾個人綁架了馬杰,逼著他交出保險柜的鑰匙,拿走了八件文物。這次警察夜闖,他妻子以為上次的戲碼又上演了,只能用自己最有力的武器——國罵,來表達心中的憤怒和恐懼。

犯罪嫌疑人馬杰被抓捕歸案
第一抓捕行動隊要抓捕的犯罪嫌疑人“104”平時開著古玩店,暗地里倒騰“老貨”。他也是住著樓房,強攻不易。偵查員在他家樓下發現了他的車,于是想出了一個調虎離山計。早上五點,偵查員打電話給“104”,說他的車被刮了,讓他下來看一下。沒想到這家伙警惕性非常高,非但自己不下來,還打“110”報警,說有人要害他。當地派出所立即出警。這下歪打正著,偵查員樂得嘴都合不上了——可以大搖大擺去叫門了。
第八抓捕行動隊第三小組負責抓捕嫌疑對象“803”。嫌疑人住在凌源市三道河子鄉,當晚下著鵝毛大雪,雪隨下隨化,道路泥濘。車輛走走停停,隊員們不時要下車推。怎奈,形勢比人強,最終車輪還是陷入到淤泥中,任憑怎么推也無法前進一步。組長看了看時間,再耗下去就耽誤大事了。一揮手,隊員們徒步向村子里進發。
大家的鞋上沾滿泥,深一腳淺一腳摸進村子,卻發現嫌疑人沒在家,趕路走出的一身熱汗登時冰涼地貼在身上,心跟飄揚的雪花一樣失落。幾個人一商量,不能這樣無功而返。農村人晚上喜歡玩麻將,是不是在別人家打牌呢?悄悄地在村子里找了一圈,還是沒發現嫌疑人的蹤跡,偵查員個個垂頭喪氣。
與他們相比,抓捕犯罪嫌疑人“806”的第六小組運氣就好多了。他們已經明確知道嫌疑人在家了,正在周邊設伏,只等時間一到就破門而入。
等待是漫長的,在漆黑冰冷的夜里等待就更難熬。帶隊的小組長看看周圍沒人,輕手輕腳從車里下來,活動活動已經麻木的肢體。小區里地方不大,但是車多,回來晚了,根本沒地方停車,甚至一些車主因為搶車位打過架。小組長活動胳膊腿的當兒,眼睛也沒閑著,四下一打量,哎,一輛牌號“遼N***67”的車,他怎么看怎么覺得眼熟。一拍腦袋,這不是這個團伙里“803”的座駕嘛!團伙里共十個犯罪嫌疑人,檔案里記錄了他們的體貌特征、平時的出行規律以及交通工具,他是看了又看的。
回到車上,跟第三抓捕小組一通電話,果然,不知“803”的去向,他們正原地轉磨呢。第六小組的組長頓時牛了起來,說反正你們也找不到人,來支援我們好了。這話把第三小組的偵查員們氣得夠戧。眼看著對方的火氣從電話里蔓延到這邊,天這么冷都沒澆滅,小組長對他們說了實情。
于是,“803”和“806”兩人被一鍋端了。不過,第三小組的偵查員們總覺得不是滋味。
犯罪嫌疑人雖然觸犯了國家法律,但他們也是普通人,有著普通人的家長里短、喜怒哀樂,他們也要為子女操心,為老人盡孝。抓捕中的故事并不都是笑話,有些事聽起來心酸酸的,不是個味兒。第四抓捕行動隊的隊長陳文良就講了這么一個故事。
內蒙古敖漢旗的趙大軍在不到一天的時間里經歷了從天堂到地獄兩個極端。
中國的家庭,孩子結婚絕對是一件大事,讓孩子成家立業,是父母的責任和義務。2014年12月6日,趙大軍的兒子大婚。當地的村民們都套著親戚,外鄉的親戚也趕來祝賀,乃至婚禮結束后的下午五點多鐘,趙家大門外還停著二三十輛汽車。趙大軍看著一對新人和滿屋子熱熱鬧鬧的親朋好友們,喜悅掛在臉上。婚禮辦得熱鬧、體面,十里八村有交情的全來了。可他沒想到,給兒子娶親的任務完成了,為自己所犯罪行付出代價的時候也到了。他家門外,埋伏著一些人。
第四抓捕行動隊分成七個抓捕小組,隊長是陳文良。本來,陳文良是跟第一小組行動的,因為“401”是這個盜掘古墓團伙的關鍵人物。結果傳來線報,“401”沒在自己家,而是到了“403”趙大軍家吃喜酒。于是,兩個抓捕小組合二為一。他們趕到趙大軍家的時候是下午五點多鐘,當時就傻了眼,趙大軍家張燈結彩,人來人往,大門外的汽車排出老遠。
陳文良帶隊埋伏在外面,等到天都黑透了,趙家還是人流不斷,沒有散席的意思。他以前也來內蒙古地區辦過案,知道蒙古族人的習俗,他估計今晚會有人住在趙家。能有多少人呢?他安排隊員去偵查一下。隊員們去跟趙家的鄰居以及在婚禮上幫忙的人嘮嗑,回來一報告,把陳文良嚇了一跳——今晚住在這里的大概有三十多人。他回頭看了下自己帶來的隊員,一共八個。
為了方便抓捕,大家穿的都是便裝,那是常規打法,而如今是非常規狀態。如果抓捕過程中碰到麻煩,糾纏起來,被一些人煽動,自己這幾個人就被動了。一旦錯失抓捕良機,茫茫草原、沙漠,再想抓捕嫌疑人談何容易。想到這里,他馬上向指揮部匯報情況,請求支援。
指揮部果斷派出朝陽公交分局十名精干警力,身穿警服,開著警車,火速支援。兩輛警車從朝陽出發,于統一行動前二十分鐘到達。十名民警累得筋疲力盡,可是沒時間休息,馬上和陳文良研究抓捕方案。
統一抓捕時間到了,身穿警服的十名民警沖在前面。警服震懾住了現場,“401”和“403”被成功抓獲。
陳文良和他的隊友們喘了口長氣。與此同時,指揮部里的氣氛也明顯輕松下來。7日凌晨五點開始行動,三十分鐘內就抓獲犯罪嫌疑人三十多名,指揮部里任務分解板上的小紅旗快過半了。
俗話說捉賊捉贓。文物案起贓更是不能拖延的事,否則文物就有可能被轉賣、損毀,甚至漂洋過海了。鑒于偵查員們文物知識的缺乏,指揮部把紅山文化時期的典型器物還有朝陽地區可能出土的各個朝代的典型器物圖片放在了檔案袋里。各抓捕小組抓住犯罪嫌疑人,馬上就按圖索驥。
犯罪嫌疑人當然知道他們所擁有的東西是見不得光的,于是絞盡腦汁,把東西藏在民警們意想不到的地方。
抓住張玉忠之后,民警們馬上就開始在他經常出現的幾個住址搜查。赤峰市水榭花都小區是一個高檔住宅小區,張玉忠在這里擁有一套一百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與妻子和兒子、兒媳同住。他有一個專門放文物的房間,就像古董店一樣,民警們把這里的東西一件件封存打包,開具扣押清單。不過,憑經驗民警們知道,好東西是不會放在外面的,他們把屋子里所有能放東西的地方都找了個遍。搜查到廚房,一個民警搜累了,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突然發現櫥柜靠墻的地方多出一個把手,再仔細看,把手锃亮,肯定是經常使用。把手附近有塊四四方方的墻板,像是用膠粘上的。民警敲了敲櫥柜后的墻壁,傳來了空空的聲音。移開板子,露出了后面的保險柜。
在保險柜里,民警們發現了紅山文化典型玉器馬蹄筒,后經文物專家鑒定,馬蹄筒為國家二級文物。
這邊搜查的同時,另一隊人馬趕赴張玉忠在寧城的老家。張玉忠老家的房子建得挺好,正房四大間,還有門房。房間里能藏東西的地方都翻遍了,真沒讓大家失望,搜出了紅山文化典型玉器馬蹄筒、玉佩、玉鐲子。
因為張玉忠是重點嫌疑人,去搜查的民警不少。房間里實在是轉不開身,來來去去人擠人,有些礙事了。有幾個民警想趁機喘口氣,就跑到院子里呆著。當然,不可能傻站著,而是在院子里溜達來溜達去,眼睛也就跟著看來看去。懷疑一切是警察的習慣,即使是看起來很正常的東西。張玉忠家寬敞的院子里有口大井,井口蓋著。院子里有井在農家是很正常的,證明是正經過日子的人家。可這些警察的思路不在常規路線上,他們偏偏要打開井蓋看看。
井里除了水難道還會有別的?打開井蓋一看,嗨,還真有別的。井壁上懸著一個吊梯,井口很大,站在上面就可以看到離地面一人多深的井壁上有白色塑料袋的一角露出。吊梯可以說是清理井底用的,但塑料袋怎么會在井壁上?
一個身材瘦削的民警順梯子下去查看。只見他在露出塑料袋的地方用手把住那塊磚,左右活動幾下,磚頭就抽出來了,接著,又掏出那個白色塑料袋。上面的人望眼欲穿,井底的家伙卻成心炫耀,慢騰騰地打開袋子。他驚喜的神情落在眾人眼里,他卻不回答眾人的追問。直到他從井底上來,上面的人搶過塑料袋,打開一看,里面有三串溫潤光澤的瑪瑙珠子,共七十多顆。
接著在井壁上仔細搜查,才發現井壁上有很多這樣能藏東西的地方。不過現在這些地方都是空的了。偵查員們的心也空了。這些地方曾經藏了多少好東西呀!張玉忠一輩子都在盜墓,沒人知道他挖出過什么。井壁上的每一個空洞,都意味著他在紅山先民留下的這片土地上掘下的一個盜洞。
人都被抓了,有的犯罪嫌疑人還不甘心,還想負隅頑抗。
前期偵查,專案組已經掌握,第三團伙的頭目“301”馬杰把許多價值高的文物都藏在了堂弟家的保險柜里,自己家的文物價值一般。堂弟家的保險柜是他買的,密碼和鑰匙只有他一個人掌握。
他被抓獲后,偵查員們押著他來到堂弟家。面對鎖著的保險柜,他一言不發,說什么也不肯交出鑰匙和密碼。隨行的攝像小李事后說:“當時真不明白,已經到那個地步了,人被抓,贓物藏匿地已經掌握,甚至保險柜就在偵查員的眼皮子底下,你不交出鑰匙和密碼,偵查員也就是費點兒時間而已。”
果然,偵查員請來專業開鎖師傅,很快,保險柜被打開了,警方起獲大小玉龜三只、玉鳥兩只、玉質馬蹄形楔形器四件、大小玉豬龍五件、玉蟬一只、玉手鐲七只。經文物專家鑒定,其中國家一級文物十四件,二級文物七件。
搜查行動是實時向指揮部匯報的。每當有行動隊打進電話來說起獲了什么贓物,指揮部里就是一片掌聲。當指揮部接到報告說繳獲玉豬龍時,眾人更是禁不住拍手相慶。
玉豬龍是紅山文化不可多得的典型器物,是紅山文化玉器的靈魂。前期偵查階段,有線報顯示,幾個犯罪團伙的手里可能有紅山文化典型玉器玉豬龍,專案組對此極為重視。
玉豬龍被查獲,參戰民警們都覺得行動圓滿了。不論抓獲多少犯罪嫌疑人,如果跑了最重要的文物,參與行動的從指揮者到一線民警,都會覺得臉上無光,心里別扭。其實,民警們還不知道這個專案對紅山文化意味著什么,不知道被他們查獲的這些文物對紅山文化的研究意味著什么。
12月7日早七點三十分,先期搜查上來的文物都集中在“11·26”指揮部里。對于文物的真偽,民警們心里沒底——如果不是真品,對犯罪嫌疑人就無法正常批捕、起訴。朝陽警方懷著忐忑的心情請來了朝陽市文物局的王局長和朝陽市博物館的尚館長,先讓市內的兩位專家托下底,好調整接下來辦案的方向、方法。
面對這些國寶,兩位專家眼睛都直了,一個挨一個地摩挲著。李超局長、羅志峰副局長的眼睛則緊緊盯著兩位專家。突然,朝陽市博物館的尚曉波館長哭了。尚館長哭著說,沒想到在有生之年還能看到這么好的紅山文化玉器,比博物館現存的還要好得多。你們真是大功臣啊!
后來,李超局長說,看見尚館長的眼淚,我的心算放下來了。
尚館長多次參與本案的文物鑒定。談起“11·26”大案,尚館長說了好幾個沒想到。第一個沒想到是警方的打擊力度。自1982年從吉林大學考古專業畢業分配到朝陽,他一直從事考古工作。長期以來,紅山古文化遺址被盜時有發生,以前發案都是就案論案,打擊力度不夠,從沒見過這樣大規模的專項打擊。第二個沒想到是,此次收繳的文物在考古學上的價值。朝陽市博物館集多年積累,館藏一級文物九十九件,這在遼寧省還是第一位,而“11·26”案收繳的國家一級文物就有一百多件。還有一個沒想到是位于喀左南公營子的古文化遺址,這個遺址,在第三次文物普查時沒查到,結果被盜墓賊捷足先登了。這真是大遺憾。
問他在此案中收繳的文物哪一件最有價值,他毫不猶豫地回答:玉鉞。可以說,玉鉞填補了牛河梁地區考古的空白。

警方收繳的紅山文化典型玉器
在中國的人類文明初期,龍就是權力的象征,更確切地說,是神權的象征,比如紅山文化中典型的玉器玉豬龍。玉鉞則不同,它就是世俗的、有等級秩序的人類社會的權力象征。玉鉞的發現,至少可以證明在紅山文化時代,已經有了國家雛形。中國最早的王國可能就是距今約六千五百年的紅山古王國,它比夏朝崛起的時間還要早兩千四百年左右。
對于“11·26”大案,尚館長除了震撼,還有遺憾。震撼于繳獲的文物等級之高,品相之精美,遺憾的是這些好東西竟然是從盜墓賊手中收繳的,流失了多少還是未知數,而且瘋狂的盜掘活動破壞了古墓葬和古文化遺址的結構,對考古工作造成了巨大損失。
到12月7日中午,收網行動共打掉犯罪團伙九個,抓獲犯罪嫌疑人七十一名,所有九個團伙中的一至六號嫌疑人全部到位。
懂得刑偵的人都知道,抓到人說明不了什么,這只是萬里長征第一步。只有把證據固定住,把案子辦扎實,才是真正的勝利。否則,證據不足,查證不實,人還得放出去。
這些,指揮部在收網行動前就考慮到了。專案組下設案件組、綜合組、法制組、預審組,人剛抓捕到位,各組立即跟進。綜合組每天捋順案件進展情況,預審組對犯罪嫌疑人進行訊問,法制組根據訊問筆錄,研究各個嫌疑人夠不夠起訴條件,案件組負責深挖。在偵查員們抽絲剝繭的工作中,這些盜墓賊的犯罪事實逐漸展現在世人面前。
犯罪嫌疑人張玉忠是此案中最重要的人物。熟悉他的人都說他是個相當精明的人,也許算計得太多了,五十三歲的他比同齡人顯老。
他家哥兒七個,他排行老三。他爹有點兒手藝,會篩面。據說他爹想把手藝傳給二兒子,可惜老二腦子不太靈光,一直沒能學會。倒是在一旁看著的老三,也就是現在的張玉忠,能有模有樣地操作了。老爹嘆口氣,看來老天爺不給二兒子這碗飯吃,于是,十六歲的老三就干起了給人家篩面的手藝活。他繼承了老爹的手藝,卻沒繼承老爹的本分。老爹只在村里、鄉里找活干,他卻騎著自行車跑到赤峰市,一個星期,玩也玩了,還掙了五十塊錢。
那年頭,五十塊錢不算少了。村里人聽說了他的“壯舉”,都對他刮目相看。后來他聽說承德是個好地方,離家鄉也不算遠,又騎著自行車到了承德,外八廟也游了,避暑山莊也逛了,兜里還帶點兒錢回來。這回,村里人是徹底佩服這小子了。有見過世面的告訴他,北京還有個故宮呢!一打聽,故宮離家一千多里,騎自行車去恐怕不行。不過,這點兒事攔不住他那顆想飛的心。他背著一袋小米,到凌源換了全國糧票。那時,從赤峰到北京火車票是七元錢。
不知他在北京都看到什么了,反正從北京回來以后,村里人越來越看不懂他,他在村里人的眼中越來越神秘——不怎么愛說話了,愛看書,愛在山上漫山遍野地溜達。反正,他和村莊的生活越來越格格不入了。
其實從那時起,他就開始打腳下那片土地的主意了。他盜掘紅山文化遺址和古墓葬,剛開始還背著村人,后來膽子越來越大,基本公開化了。隨著技術的嫻熟,他在業內名聲鵲起,不少發財心切的人慕名而來。隨著經濟條件越來越好,他翻修了寧城五化老家的房子,蓋得高大氣派,還在赤峰最高檔的小區買了樓房。村里人都知道他好賭,曾四次賭得傾家蕩產,但很快又能恢復元氣。
根據張玉忠的經歷,偵查員們推斷這是根難啃的骨頭。果不其然,張玉忠進了訊問室,只承認被抓的前晚到山上搬石頭去了,其他的一概不回答。
跟隨張玉忠盜掘古文化遺址的多數是他老家的同村人。每次,都是張玉忠自己挑選好地方,之后才找三四個人晚上跟他上山。張玉忠指定地方,讓他們挖,一旦遇到阻力,比如遇到石頭類的硬東西,他就喊停,讓其他人到周圍望風,他自己下去篩土。往往他在里面得到什么東西,同去的人都不知道。東西當然都歸張玉忠,張玉忠給他們工錢,少則幾千,多則上萬。至于那些東西賣給誰,賣了多少錢,同去的人一概不知道。
給張玉忠打工的董富瘦小枯干,他的兒媳婦是張玉忠的親侄女。董富頭腦簡單,只能干點兒力氣活。張玉忠讓他挖土就挖土,讓他放風就放風,反正這比到外面的建筑工地從早到晚搬磚、和泥輕松多了,錢也不少。正因如此,張玉忠對他倒是不太避諱。從董富嘴里,王紅巖才知道,2013年與盜掘分子的那次遭遇,他的對手就是張玉忠和他的手下。那晚,張玉忠慌不擇路,一腳踩空從山上摔下,摔斷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別說盜墓了,連地都下不了。
據董富交代,從2012年開始跟張玉忠干,到2014年12月被抓,他跟張玉忠出去盜掘文物不下兩百次,有那么幾次,他看到了張玉忠挖到的文物。其中一次是2012年的春天,挖出一對白綠色玉鐲子、一個白綠色玉筒子(后經圖片辨認,玉筒子為馬蹄形楔形器,是紅山文化玉器的典型代表)。那次,張玉忠分了他五萬元錢。
不過,對其他人,張玉忠就沒這么大方了。有一次,團伙成員之一劉兆海在協助張玉忠盜掘古墓之后提出平分,張玉忠氣憤不已,當即就把剛挖出來的文物砸碎,說干脆一人選一份好了。
劉兆海在第一團伙的十二名嫌疑人中排第十。開始,專案組只把他定為從犯,不過是替張玉忠干力氣活的農民。不料,劉兆海被抓獲后,在他家起獲玉器三件,玉質細膩,品相極佳。經專家初步鑒定,這三件玉器都是典型的紅山文化玉器,屬于國家一級文物。
劉兆海五十多歲,沒什么文化,也沒發家致富的本事。在村里干了多年的本職工作——務農后,也學著年輕人的樣子外出打工。出去才知道,外面的世界錢也不好掙。而且自己沒有一技之長,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兒。吃不了那份苦,他回村了。但是,見過外面花花世界的他,已經不能再安心務農了,他腦子里整天想的就是怎么掙錢。同村的張玉忠就是個人人羨慕的有錢人,心眼開始活泛的他心想,為什么不能跟著張玉忠干呢?
機會很快就來了。張玉忠的親戚董富找他跟著張玉忠干活。不過,跟張玉忠干活的他還是找不到尊嚴。張玉忠讓他挖坑,挖到一定程度估計快出東西的時候,就把他遠遠地打發去望風。至于挖出過什么東西,他都不知道,張玉忠都揣自己兜里了。對此,他一直憤憤不平,終于和張玉忠起了沖突。
從此,劉兆海就再也不能跟張玉忠干活了。不過,跟張玉忠出去這么多次,還是學到了一點兒皮毛。他覺得,干這行最重要的就是選址必須準確。他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給與張玉忠一起干活的李老四。李老四不愛說話,卻頗有心眼,干這行久了,也會看些風水,找墓比較準。
2014年10月,李老四給劉兆海打電話,說有人提供消息,喀左的一個山包上可能有墓。山包上發現了碎陶片,這是紅山文化的特征。紅山文化器物中有紅山陶,據牛河梁遺址分析,古時的墓葬,很多無底陶罐都擺在墓外,把墓圈起來。幾千年過去,只剩下碎陶片了。
劉兆海跟著李老四和李君、楊子、柱子幾個人一起上山,在位于喀左縣南宮營子鎮七間房村附近的山包上挖了好幾天,每次都是空手而歸。楊子和柱子堅持不下去了,認為是白耽誤工夫。但劉兆海不甘心。地表上有那么多古代的陶片子,沒有墓說不過去。但一共那么大的地方,已經挖了五個坑了,什么都沒見著……
他和李君、李老四又出發了。還是那地方,開始挖第六個坑。如果幾個人干的是正事,這次可以用那句老話形容——蒼天不負有心人。可他們干的勾當只能說他們是自己的掘墓人。挖到一米左右的時候,李老四激動地說:“這次有了!”
幾個人的干勁被調動起來,速度快了很多,挖到一米六左右的時候,鐵鍬碰到了硬物,是石槽子(石棺)。幾個人趕緊扔了手中的鍬,李老四拿著螺絲刀下到坑里。
劉兆海總算見到細活是如何干的了。只見李老四用螺絲刀一點點地從石槽的邊緣開始清土,清了一會兒,就有白色的骨頭露出,細看,是破碎的頭骨、肋骨和大腿骨。身體兩側各有物件,左邊是一個馬蹄形空心玉器(馬蹄形楔形器,為紅山文化典型玉器),右邊臂部是一個玉質手鐲。
第一次放飛單干,他們就挖到了三件一級文物。但幾個人原來都是干力氣活的,沒銷售渠道,根本找不到買家,那些文物就一直存放在劉兆海家里,成了他們犯罪的鐵證。
指認完現場的第二天,專案組的民警到看守所對劉兆海進行例行提審。問完所有問題,辦案民警松了口氣,拿出煙問劉兆海:“吸煙嗎?”
受寵若驚的表情頓時浮現在那張顯得有點兒木訥的臉上。辦案民警給他點上煙,他戴著手銬的手費勁地把煙送到嘴邊,大口大口貪婪地吸著。辦案民警問他,對所犯之事后悔嗎?
他回答:“說不后悔是假的。”
“知道你犯的事有多嚴重嗎?”
他一撇嘴:“別人死八回才能輪到我。”
辦案民警知道他說的是“101”號嫌疑人張玉忠。可他沒想明白,死八回和死一回的結果是一樣的。無知者無畏,不懂法的人犯法,后果更嚴重。
“301”號犯罪嫌疑人馬杰在“11·26”案中的重要性僅次于“101”。1997年,馬杰因搶劫被判有期徒刑七年。刑滿出獄后,他做過小買賣,在工地上和過泥。有個順口溜說,跟著蒼蠅找廁所,跟著蜜蜂找花朵,跟著富翁掙百萬,跟著乞丐會要飯。現實生活中,和誰在一起的確很重要,甚至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軌跡。
馬杰就是這樣,如果他沒碰上張玉飛,也許這輩子就這樣了。張玉飛是“101”號嫌疑人張玉忠的兄弟,在家里排行老七,原來跟著三哥張玉忠一塊兒盜掘古墓葬。張玉忠是對誰都挺吝嗇,親弟弟也不例外。張玉飛終于憤而離開。盜墓這活一個人干不了,得有望風的,有挖土的。他就找了平時關系較好的王東,王東又把馬杰拽進來了,之后他們又找了寧光遠。
張玉飛跟三哥張玉忠干,雖然得的錢不多,但經驗學到了一些,找墓找得準。他找準地方,白天踩好點,晚上四人一起行動。寧光遠有個丁字形的鐵釬子,民間也叫“扎子”,有8號鐵線那么粗,一米五長,下端是尖的,往地上扎,扎的時候感覺扎不動了,就說明找到古墓了。
與張玉忠的團伙比,馬杰的團伙組織更嚴密。盜挖出的東西一般由馬杰保存,馬杰和王東聯系買家,賣的錢四人平分。馬杰團伙人員固定,幾乎沒有流動性,不跟別的團伙接觸,別的團伙單獨發案,牽扯不上他們。可惜朝陽警方這次不是常規打法。四人被抓獲后,開始都保持沉默。不過,團伙作案,只要內部打開一個缺口,就意味著整個團伙全線崩潰。迫于警方的壓力,王東和張玉飛為求得立功表現,首先開了口。他們的交代引起了警方的高度重視,因為他們提到,2013年8、9月份,他們在喀左小河灣挖出了一件雞骨白的方型璧和一件有紋飾的黃綠色“Y”形玉器,據專家介紹,這些都屬于一級文物。可惜,收贓的重要犯罪嫌疑人荊樹國聞風而逃,目前下落不明。
同伙都開口了,馬杰的頑抗也沒堅持多久。坦白罪行過后,馬杰還講了兩件事,讓專案組的偵查員們大吃一驚。
現今都時興炒作。歌星炒,影星炒,連專家學者也炒。但炒得多了,真假就難辨了。偏偏有那么一些人,專家學者的水平他們不知道,但他們迷信出鏡率。一個以收集明清家具聞名、出鏡率很高的收藏家,經常在電視上侃侃而談,愣是把自己談成了通才的鑒定專家。外行人以為一通百通,有了玉器也找他鑒定。
一次,在中間人的帶領下,兩個人拿來一件土沁很重、中間有孔的玉璧。賣家說是紅山玉,要一百萬,買家還價到四十萬。專家看著手中的玉器,摩挲了好一陣才說:“玉是好玉,只是我沒法認定真假。”
這話聽在買家的耳里,當然知道該怎么選擇,結果生意就沒做成。也難怪他不相信,如今收藏大熱,什么時代的器物都冒了出來,有的連儀器都檢測不出來。古玩界流傳一個笑話,甲說我收到一件古物,西周的。乙拿起仔細端詳,笑道,什么西周的,明明是上周的。現在市面上有很多紅山文化的贗品玉器,玉豬龍之類滿大街都是。可是要知道,并不是隨隨便便一個人死后就可以用玉豬龍陪葬的。
馬杰得知這一消息,不禁破口大罵那個專家,有眼不識金鑲玉。只有他知道這件玉器是真的,他知道它的出處,卻無法對別人言明。既不能對買家說,更不能對鑒定者說。
俗話說同行是冤家。馬杰一心干活,沒工夫打聽同道中的事,不見得別人也跟他一樣。他這般“碩果累累”,已經引起了同行的羨慕嫉妒恨,加之本身干的就是傷陰德之事,于是災禍不請自到。
一天晚上,他開車回家,把車停在小區門口。剛鎖上車,附近一輛面包車里下來四個人,旋風般沖到他跟前,把他圍了起來,一件硬硬的東西頂住了他的后腰。“公安局的,跟我們走一趟。”
不由分說,他被塞進車里,往郊外駛去。很快,他的手腳就被膠帶纏上了。他有些納悶,警察現在不用手銬了?
“我們就是求財,你是要財還是要命?”聽到這兒他明白了,有人惦記上自己了。當然這些人不是警察。“我們知道你手里有好東西,玉豬龍交出來,還有勾云佩。”
“玉豬龍賣給沈陽人了,七十多萬。”馬杰不甘心就范。
領頭的一使眼色,幾個人對他一陣拳打腳踢。
看來不交出點兒什么,對方不會放過自己,他只得說:“我有比玉豬龍更好的東西,在店里的保險柜里。”接著,他交出了保險柜的鑰匙。
車停了。兩個人下了車,另外兩個人看著他。他們不知從哪兒拿來一塊毯子,把他卷在里面,外面用膠帶死死纏住。他有些恐慌了。這幫家伙要是說話不算數,拿完東西再把自己扔進廢礦井里滅口咋辦?
忐忑中,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毯子被解開了,他被一腳踹下車,摔得鼻青臉腫。“你要是敢報警,就殺你全家!”對方留下這句話,開車揚長而去。
他趕緊回到店里一看,早已被洗劫一空。幸虧自己狡兔三窟,沒有把文物都放在一個地方,弟弟那里的保險柜里也有不少,馬杰的損失還不算傷筋動骨。他把捆綁自己的膠帶、毯子統統留下,還把店里的監控視頻復制下來,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這伙人算賬。他分析是同行干的,圈外人不會這么熟悉自己的情況。但是,由于以前一直忙于“業務”,他很少關注同行的動向,一時半會兒還想不出是誰對自己下的黑手。10月份被搶,沒等他想明白,12月就被抓了。
交代完自己的犯罪事實,他把被搶劫一事也說了,還把物證和視頻一并交給了警方。專案組也覺得馬杰的懷疑有道理,根據視頻和膠帶上的指紋,在抓獲的其他團伙犯罪嫌疑人中濾了一遍,終于對上號了。
針對馬杰的搶劫是第九團伙的王山、安明、李鵬飛、張帥、錢大國五人做下的。王山和安明已經落網,另外三人卻聞風而逃了。更遺憾的是,從馬杰手里搶走的文物恰恰在漏網的這幾個人手里。
在王山的交代中,偵查員們又看到了“祖師爺”的影子。
王山和“101”號嫌疑人張玉忠在賭桌上相識。張玉忠也曾介紹過幾次挖古墓的活給他,不過多數都出師不利。那一陣,王山手氣奇差,逢賭必輸,欠了一千多萬的賭債,一天到晚愁眉苦臉。張玉忠呢,也是輸多贏少。可是,他愉快的心情一點兒沒受影響。問起原因,張玉忠笑呵呵地說起了馬杰那件玉器被電視里那個專家給否定的事。
同行倒霉,至于這么開心嗎?王山不明白。但他知道張玉忠的本事,只要張玉忠肯幫他,錢是不成問題的。張玉忠在賭桌上都輸光多少次了,不是照樣每次都咸魚翻身?賭局散了,王山跟張玉忠嘮叨起債務的事。張玉忠瞇著眼看著他,淡淡地說:“一千多萬算什么。那個馬杰這幾年挖出不少好東西來,現在手里還有不少沒賣出去的,連玉豬龍都有。”
這情況張玉忠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因為他的兄弟,老七張玉飛。張玉飛也不是有意向他三哥透露這些情況,主要是虛榮心作怪。他想證明,即便自己離開了三哥,成就也挺大。
說者有心,聽者更有意。二十多天后,王山拿出不少東西讓張玉忠過眼,有銅鏡子,有一對勾云佩,還有一個白瓷的小碗。不用問,張玉忠也知道這是馬杰的東西。他沒大看上眼,也就有那么兩三件還行,不過二三級的吧。他覺得馬杰把王山耍了,馬杰手里肯定還有好東西。
民警就此事詢問張玉忠的時候,他的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推得干干凈凈。“我沒讓他去搶馬杰,我倆只是閑嘮嗑說馬杰有好東西。后來他也讓我看過幾件東西,他沒說那是馬杰的,我更不知道那是馬杰的。”
李超不信找不到這個老狐貍的犯罪證據。在“11·26”專案推進會上他說,要想查清張玉忠的犯罪事實,不能局限于第一團伙。別的團伙很多人和他有聯系,要么幫他賣過玉器,要么跟他學過技術。從這些人身上挖掘他的犯罪事實,要形成完整的證據鏈,不用他的口供也能定他的罪。
12月13日,由省文物保護中心派出的七名專家趕到朝陽,對涉案文物和盜掘現場進行首批鑒定。結果傳來,犯罪嫌疑人指認的幾處現場都是受國家保護的古墓葬或古文化遺址;首批收繳的文物經專家鑒定,有國家一級文物二十三件,二級文物九件,三級文物十五件,一般文物年代跨度五六千年,從新石器時代到戰國,到遼金元,再到明清都有。
面對這樣的結果,專案組民警感到肩上的擔子更加沉重。這是首批鑒定,還有很多收繳的文物沒來得及做鑒定,還有好多盜掘現場沒有發現,不少犯罪嫌疑人還沒交代,大批被犯罪嫌疑人轉賣的國寶沒有追回。
談起案子,副指揮長羅志峰說,就是一個字,“急”。一是案件走向不明朗,不知如何下手的時候急;二是案子有了眉目也急,恨不得一下子把犯罪嫌疑人都抓到位,贓物全部收繳。雖然急,還不敢表現在臉上。因為辦案民警們也急,有的偵查員幾天幾夜沒合過眼了,有的在辦案途中因疲勞駕駛出了車禍,有的一邊打著吊瓶一邊收集情報。羅局長說,這時候再急也得穩住,不能給民警們施加壓力了。
紅山玉器歷史悠久,價值自然不菲。與經濟價值相比,考古價值更大。一開始,指揮部就把追繳文物當作最重要的工作來做。指揮部指導專案組,讓他們緊緊抓住倒賣環節,追回文物,才能把盜墓賊和收贓者串起來,固定證據,真正達到打擊文物犯罪的目的。
有了工作目標,接下來就是具體分解工作任務。羅志峰給專案組成員專門開會,認為目前應該牢牢把握重點人、重點環節,盯住團伙頭目,盯住倒賣和有盜挖技術的犯罪嫌疑人開展工作。很快,專案組就把握住案件的整體走向。在指揮部的布置下,又一場攻堅戰開始了。這次對準的是中間倒賣環節。
不得不承認,干任何一行都得有天分。就是當乞丐也不例外——有人能做到丐幫幫主,有人要碗餿飯都費勁。

朝陽市副市長、公安局局長李超(中)檢視收繳文物
文物這行歷來水深,任何資深專家也不敢說自己的鑒定百分之百準確,看失誤是正常的。為啥?因為這行高人太多了,你鑒定不出來只能說自己眼力、學識不夠,怨不得別人。
赤峰有一個叫趙春寶的仿古高手,綽號赤峰小寶,在仿古這方面就赫赫有名。這人聰明得很,只要原物拿到他跟前,他都能仿個八九不離十,行內人都分辨不出來,行外人更別提了。
小寶自己開了家古玩店,還有自己的工藝品廠,自產自銷。因為手藝好,眼力好,他的生意也好,認識的人自然就多。一來二去,干起了販賣“老貨”的勾當。他一手托兩家,一邊連著買家,一邊連著賣家。“11·26”專案組在訊問那些盜墓賊的過程中發現有人和這個小寶談交易。
小寶被請到公安局。民警問知道為什么請你來嗎?他倒是坦率,說知道,我倒賣“老貨”了。小寶與這次被打擊的九個團伙中的很多人都有聯系,比如張玉忠和馬杰,小寶承認,他多次為他們銷贓。
終于抓住張玉忠的尾巴了,只要把贓物追繳回來,證據確鑿,他不承認也不行。小寶還交代,天津商人顧永自己開了家私人博物館,他經小寶的手收購了好幾件文物。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中國各級政府主導著古玩收藏,政府是收藏的主體,民間收藏則一直扮演著補充者的角色。如今,民間收藏和國家收藏各具特色,可以說漸成優勢互補的格局。新《文物法》肯定了民間文物收藏,包括民間文物流通的地位和作用,同時規定,珍貴文物中,具有特別重要的歷史、藝術、科學價值的代表性文物為一級文物,應當由國有收藏單位或更有資質的其他收藏單位收藏保管,民營單位是不可以收藏的。但實際上,在國內,有證無證的私人博物館收藏國家一級文物的現象屢見不鮮。
專案組派員到了天津,對顧永曉之以理。顧永很是配合地交出涉案文物五十多件,后經專家鑒定,其中國家一級文物三十二件,還有一件紅山文化典型器物玉豬龍。偵查員問他玉豬龍是從哪里收的,結果,牽出了本案涉及的第一個專業人員。
市場經濟大潮中,考古、文化館、博物館是人們所說的清水衙門。看著別人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有些人坐不住了,打起了文物的主意。近幾年破獲的文物案,有很多就是內外勾結作案。這些人憑借專業知識,替文物販子“掌眼”(鑒定文物),一些不允許買賣的國家一級文物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流失了。更有甚者,他們中的一些人還監守自盜。
林茂是遼寧考古工作站的臨時工。這一臨時,臨時了近二十年。二十年來,他隨著考古工作隊走遍遼寧的山山水水。耳濡目染,哪地方有啥,他都能說得差不離,鑒定水準跟正式的考古工作者不相上下。有時領隊臨時有事,還會讓他帶著大家干活。
2010年6月至9月,遼寧考古工作隊在凌源三家子田家溝積石冢群發掘遺址。領隊有事外出,讓林茂帶著工人對現場的遺址進行清理。當時清理的是發掘現場中間的5號墓,上面的積石抬出后,兩個民工在上面清土,林茂自己下去清理墓葬。清理到人骨時,他發現頭骨下面枕著一個玉豬龍,右耳處有一個綠松石耳墜,右腕處有一個玉鐲。領隊回來后,林茂將綠松石耳墜和玉鐲上交,玉豬龍則自己留了下來。2012年2月,在中間人的介紹下,天津人顧永和林茂見面了。幾番討價還價,玉豬龍以三百二十萬元成交。
這件玉豬龍被追回來的時候,參與鑒定的專家都十分激動,說這個玉豬龍比當今國家博物館藏品的品相還要好。最關鍵的是它的出處,此前,在紅山文化積石冢中從來沒發現過玉豬龍。
林茂這個考古工作人員把自己的衣兜當了博物館。這些年總跟古墓打交道,成全了他在古文物方面的專業素養。面對訊問他的偵查員,他說得頭頭是道,把剛剛惡補過一點兒文物知識的偵查員們說得一愣一愣的。談起自己的職業生涯,他頗為自豪:“別看我是個臨時工,干了二十年還沒轉正,可我的技術水平在省里是數一數二的。”
林茂所說的技術,指的是考古工作涉及的照相、繪圖、發掘等。偵查員問他:“工作中把東西裝進兜里的機會多嗎?”
他幾乎沒猶豫:“最起碼能有百分之六十的機會吧。”
“沒人監督?難道沒有標準的操作規程?”
他笑著說:“當然有操作手冊,可事實上有幾回真能按操作手冊來?要是大墓或是很有名氣的墓,發掘的時候人就會多點兒,也有保護性措施。一般性的發掘,按規定得有兩個正式員工在場,不允許一個人單獨作業。但正式員工不夠用,就是像我這樣懂技術的臨時工也不夠用,像2010年那次,就我一個人在場。”
偵查員問:“把玉豬龍揣進自己兜里的一剎那,猶豫過嗎?”
“沒有。”
他回答得如此坦然,竟然沒有一點兒愧疚的神色,讓偵查員心里一涼。都說禍起蕭墻,像林茂這樣的人,在考古業界還有多少?
一個人從來就不是單單一個人,他有親朋好友,有社會交往。就像一張布滿鈴鐺的大網,一個鈴鐺響了,別的也會跟著響。林茂盜賣國寶事發,帶響了另一只鈴鐺。
如今,在民間和世界級的學術論壇上活躍著一些“紅迷”。此“紅迷”并非研究《紅樓夢》的“紅迷”,而是紅山文化迷。這些人大多不屬于政府的文物保護或研究部門,更不在體制內領錢,但心甘情愿地研究紅山文化,甚至自己貼錢做一些事情,比如民營的紅山文化博物館、紅山文化收藏網,等等。文物保護和研究,有時不能光靠政府,這些民營組織為中國的文物保護和研究注入了新鮮血液,起到了重大的作用。
但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民間組織良莠不齊,其中有些人更注重的是紅山文化的經濟價值,也就催生出了文物地下交易市場,導致國寶被轉賣,甚至流失海外。他們懂行情,會鑒賞,在網上聊天或私下相聚,都是同一個目標:紅山文物。他們談論,他們點評,他們收藏,他們互相介紹倒手,聯系買家和賣家……他們都是收藏界的玩家或專業考古人員,他們不可能不懂我國的文物保護法,但他們還是借助專業知識打法律擦邊球,甚至不惜以身試法。
內蒙古某博物館館長、高級技師衛鑫,是紅山文化收藏網上活躍的一員。衛鑫的業務水平在業內是被公認的,不僅在內蒙古,在遼寧也是大名鼎鼎。2011年秋天,因衛鑫畫位置圖畫得好,受邀來到位于凌源市和建平縣交界的遼寧省考古研究所牛河梁工作站制圖。在這里,他認識了讓他的后半生后悔不已的人——林茂。
林茂性格外向,而且業務能力不錯,兩個人的關系處得比較好。后來林茂給他看了一張玉豬龍的照片,問他值不值錢。這行當干久了,好東西一下子就能感覺出來,衛鑫的鑒定功力跟他的制圖技術一樣受到同行的肯定。他回答說玉豬龍是真的,挺好。林茂讓他幫著聯系賣掉。衛鑫自己就是博物館館長,但他知道自己的博物館買不起這樣的東西。于是,他把玉豬龍的照片放在QQ空間里。
2011年臘月,一個網名叫“紅小兵”的家伙加他的QQ私聊,問他空間里的玉豬龍是誰的,價錢多少。
和衛鑫聯系上之后,“紅小兵”的朋友帶著天津的買家顧永到朝陽看貨,當場以三百二十萬元的價格成交,林茂留了二百二十萬,剩下的衛鑫和兩個中間人分了,衛鑫得了二十萬。
大約四個月后,天津買家顧永打電話給衛鑫說玉豬龍是假的。實際上,他是知道了衛鑫等人從中拿了好處費,覺得自己的買價高了,心里不平衡。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衛鑫把中介費給退了回去。
世間的事就是這樣,錢可以退回去,麻煩卻退不回去。衛鑫還是被請進了公安機關。衛鑫交代,他干這事倒不是為了掙錢。因為天津的買家是開博物館的,他認為自己給玉豬龍找了個好去處,畢竟沒賣給那些文物販子,讓他們倒騰到海外去。進了看守所之后,他反思了很多東西。他說紅山文化展現了那個時期社會發展的輝煌,不能僅僅用經濟價值來衡量。還有許多私營博物館很害人,打著保護文物的幌子做買賣。他建議應該取締私人博物館,禁止個人收藏紅山文物,把買方市場的口子扎住,畢竟,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這個有著考古界高級職稱的館長在看守所里給當今文物保護工作開出這樣的藥方。
劉占東是案件組組長,無奈,刑偵支隊一大攤子事離不開他,全市較大的刑事案子都在他那里。他的壓力挺大,除了“11·26”專案,別的案子也不能放下。作為副組長的鞠鳳恩就天天盯在專案組。
鞠鳳恩五十歲,警校畢業至今一直沒脫離一線。稍胖的身材,不大的眼睛,一說話,眼睛就更小了。不過,那雙帶著笑意的小眼睛里總是透露出非同一般的精明。
對每個團伙的主要犯罪嫌疑人,他跟劉占東支隊長還有預審組的同志都要精心設計訊問方案,先問什么問題,再問什么問題,哪些問題是虛晃一槍迷惑犯罪嫌疑人的;對付哪個犯罪嫌疑人需要單刀直入,哪個犯罪嫌疑人得聲東擊西。
七十多名犯罪嫌疑人抓捕到位后,單靠刑偵支隊的力量難以完成接下來的工作,只好抽調各縣區局的刑偵力量。案件偵破到一定程度,各個專案小組的進展和遇到的困難也不一樣,業務上需要指導,心理上需要鼓勁。指揮長李超決定派員支持他們。
鞠鳳恩帶著預審組和法制組開始了對九個專案小組的督導。每到一處,都挨個兒比對犯罪嫌疑人,查清的犯罪事實有多少,又關聯出多少新的犯罪嫌疑人,現在遇到的困難是什么……
建平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就遇到了點兒麻煩。他們負責對第九團伙的訊問。與別的專案組一對材料,沒想到這伙人除了盜掘古墓,還干下了另一起案子——搶劫了第三團伙的馬杰。
第九團伙主要犯罪嫌疑人王山等人已經落網,但錢大國、李鵬飛和王宇還不知下落,而馬杰被搶的八件文物偏偏藏在漏網的錢大國那里。
據王山交代,錢大國藏身北京大興的一個村子里。12月9日晚,偵查員趕到北京,10日上午到了大興公安局。天下警察是一家,大興刑警積極配合朝陽警方,找到錢大國租住的房屋,但錢大國并不在家。在錢大國租住的房屋里,也沒找到被搶的文物。朝陽警方在大興警方的幫助下,在村子里布下眼線,一邊蹲守,一邊尋找錢大國可能藏匿文物的地方。
12月15日,錢大國還沒露面。這么長時間,同伙被抓的消息他應該知道了,偵查員們決定先撤回朝陽。聽說他們要回去,大興刑警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了一件事。原來,一個多月前,當地發生一起故意殺人案,犯罪嫌疑人王彥斌在逃。王彥斌是朝陽北票人,大興警方曾到北票蹲守,但沒抓到,想委托朝陽警方給盯著點兒。
對朝陽的民警來說,這點兒小事算什么,咱們公安本身就是一家。何況錢大國這個窩還得靠大興警方給盯著呢!
12月15日晚,偵查員們回到朝陽,當晚就部署抓捕王彥斌的行動。隔了一天,12月17日中午,在建平縣老建平鎮的出租車上將其抓獲。大興警方喜出望外,連夸朝陽警方效率高。
鞠鳳恩帶著督導組跑遍九個專案小組,一圈下來,情況掌握得更詳細了。有的小組的犯罪嫌疑人涉及在外省市作案,需要到外地取證、追贓。鞠鳳恩和預審、法制組成員當場確定哪幾起需要到外地取證,哪些需要盡快追贓。各專案小組的工作目標和方向明確了,成效很快就顯現出來。
馬杰團伙的犯罪嫌疑人交代得挺好,四人全部供述,現場也吻合。按理說案子辦到這個程度算是鐵案了,但第三組的偵查員并沒有因此馬放南山。組長邢軍不放棄任何提審的機會,跟他們幾個嘮嗑。有一天,他聽犯罪嫌疑人王東漏了一句,“Y”形器被荊樹國轉手賣了。
馬杰團伙有兩件文物是專案組一直念念不忘的,其中一塊雞骨白方形璧已被追回,經鑒定是國家一級文物。另一件就是“Y”形器,專案組當然不會放過任何線索。
再次提審王東,王東不承認說過這話,咬定東西賣給荊樹國之后就不知道以后的情況了。細心的邢軍發現,最近幾天王東情緒有些變化。細琢磨,這種變化是會見律師之后開始的。不愧是經驗豐富的老偵查員,邢軍和其他專案組成員一番分析,認為王東無疑是抱著僥幸的想法,以為追不回文物就定不了他的罪。
把準他的脈,邢軍語重心長地跟王東嘮嗑,告訴他,依據抓捕時當場追繳的文物定他們的罪就足夠了,現在王東能做的就是配合警方找回流失的文物,減輕自己的罪行。如果文物流失到海外,他們很可能會罪加一等。
經過苦口婆心的勸說,王東終于回心轉意。原來,他是聽一個叫莊青的人講的,說荊樹國將“Y”形器轉手賣給一個搞古玩收藏的老板了。
莊青是赤峰人,也是一個“紅迷”,退休后專心研究紅山文化,跟那些搞收藏和開古玩店的老板們都認識,有時也給人牽線搭橋,賣些文物。
偵查員們直奔赤峰。通過赤峰警方找到莊青的住處,已經是下午四點。一個老太太開了門,說莊青不在家,到敖漢參加一個親屬的婚禮去了。偵查員們一商量,是馬上返回朝陽還是追到敖漢去?
組長邢軍問剛才上去的偵查員,莊家都什么人在家。偵查員說,一個老太太開的門,但透過半開的門,看見一個老頭兒在里面的臥室。邢軍琢磨了一下,不對,莊青沒出門,那個老頭兒就應該是要找的人。
幾個人去而復返。果然,屋里的老頭兒就是莊青。要是再晚一會兒,他真的要到敖漢去了。老太太是他老伴,之所以說他走了,是因為莊青已經知道朝陽警方的行動了,跟他熟悉的幾個人已經折了進去,他有點兒心虛,告訴老伴,只要是陌生人來找,一律說不在家。
赤峰市組織過一次紅山文化展覽會。在會上,莊青看見在赤峰市古玩城開店的一個叫馮聞的老板拿著“Y”形器來參加展出。有一次跟王東通電話,他不經意提到了這件事,如今他算是領教了什么叫禍從口出。
偵查員直奔古玩城。馮聞在古玩城的店面關了。跟周圍的古玩商打聽,說他的店面關了好幾天了。難道是聽到信兒跑了?線頭眼瞅著要斷了,偵查員們不甘心好不容易得來的線索就這樣沒了下文。他們再次去找莊青。
莊青在較真的警察面前算是徹底服氣了。他有馮聞的電話,撥通號碼,聲稱有人想買“Y”形器,問他賣不賣。馮回答說,自己并沒有將“Y”形器出手的意思,想留著收藏,至于店鋪沒開,是因為有點兒私事暫時停業幾天。
偵查員們懸著的心落下來,沒轉手就好。組長邢軍分析了馮聞的情況,覺得他和一般倒賣國寶的文物販子不一樣,買東西確實是為了自己收藏。他果斷地撥通了馮聞的電話,講明他涉嫌朝陽警方正在偵破的文物案,同時告訴他,紅山玉是不可以私人收藏的,上交國家才是正道。邢軍和馮聞嘮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將對方說服了。馮聞主動將“Y”形器送到了朝陽市公安局。
經專家鑒定,這件“Y”形器學名叫異形璧,是遠古時期紅山先民祭祀用的,應該是某種動物的形象,尤其是那雙眼睛,仿佛能看透天地間的一切紛紛擾擾。看到異形璧上的那雙眼睛,就會讓人聯想起紅山女神的那雙玉眼。紅山先人們認為眼睛是最重要的器官,是能看清天地萬物的神靈,他們崇拜玉,就把眼睛的形象雕琢在玉上。
轉眼就到了2015年4月底,“11·26”部督專案已近尾聲。2015年4月28日,中央電視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人民公安報》等媒體齊聚朝陽,采訪“11·26”大案的來龍去脈。隨行的公安部刑偵局四處處長高飛說“11·26”專案辦得已經很完美了,但專案組民警們卻還有一個心結,那就是馬杰被搶的八件文物還流失在外。
偵查員們想盡了辦法,一直在北京重點地區蹲守,但只抓獲了錢大國的同伙李鵬飛。
還是1月7日,建平刑警大隊副大隊長張宏偉帶著三個偵查員已經蹲守二十多天了。晚八點多鐘,有線報傳來,參與搶劫的李鵬飛要回住處。當時偵查員們正在蹲守錢大國,聽到信兒,開車一個多小時趕到大興彩育鎮,彩育派出所和刑警隊的民警們配合他們的行動。李鵬飛家住十一樓,對面兩戶都是他家的回遷房。偵查員們在樓下看到,東西房間都亮著燈。
張宏偉怕出意外,在樓的南北各安排了一名偵查員,之后,他和另一偵查員隨著北京警方到了十一樓。敲開東面的房門,里面是李鵬飛的啞巴老爹,屋里屋外都沒有李鵬飛的影子。這時樓下的偵查員打電話說西屋的燈滅了。守在西屋門口的偵查員聽到里面有挪動桌椅頂門的聲音。偵查員敲門,里面挪動桌椅的聲音更密集了,聽得門外的偵查員心有點兒慌。
這時,樓下的偵查員又打來電話,說十一樓西屋的窗戶被打開了,一個人影爬到了空調外掛機上。張大隊趕緊讓樓下的偵查員喊話,穩住嫌疑人的情緒。不到五分鐘,消防車來了,馬上鋪上氣墊,升起救援梯,準備把外掛機上的嫌疑人接下來。終于,李鵬飛又退回室內。
李鵬飛雖然被抓到了,但他也不知道錢大國和文物的去向,案子又卡了殼。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民警們幾個月來的披荊斬棘、嘔心瀝血沒有白費,也或許,是紅山女神真的給他們帶來了奇跡。
4月29日,專案組決定抓捕搶劫案的同案犯張帥。張帥住在北京大興電影學院后的平房里,是一片待拆遷區,都是私搭亂建,房屋連成一片,跳上屋頂就可以跑出好遠。
那天張宏偉帶隊,一共八個人,南邊胡同留兩個人,北邊胡同留兩個人,他帶著其他人進了屋子。搜到其中一個房間時,里面三個人正圍著桌子喝酒,可是神情明顯不對,有個人的眼神還沒從屋內開著的窗戶飄回來。張宏偉一下沖到窗前,看見一架梯子搭在屋檐上。他趕緊沖出屋門,張帥正趴在房頂上,輕手輕腳地慢慢爬。
發現自己行蹤暴露,張帥干脆起身,開始在房頂上跑。先是往東跑,看見底下有伏兵,又掉頭往西跑。張宏偉和幾個偵查員有的上房追,有的在下面追。再也沒路可跑了,張帥一下子從房上跳了下去。技偵支隊偵查員張良宇也跟著跳下去,與在房子下面追的兩個民警一起,把張帥撲倒在地。控制住張帥后,張良宇才覺得腿疼得不行,到醫院一檢查,骨折。
就地突審,張帥也不知錢大國和被搶文物的去向。但他交代,通知他逃跑的人是王山的弟弟王全。當天,偵查員們在北京大興觀音寺小區將王全抓獲。王全交代之后,偵查員們才搞明白,原來一直以為藏在錢大國那里的文物,都在王全這兒。王全把這包東西埋在自家小區院子里的一棵樹下。
挖開坑,看見完好無損的八套十一件文物,偵查員們那個激動啊,差點兒流下淚來。幾個月異地蹲守,此時終于有了結果。
王全交代之后,為了戴罪立功,主動要求帶警方去找錢大國。偵查員們從大興出發,車開出三個多小時,周圍越來越荒涼。到了地方,看到如此破敗的村莊,張宏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還身在北京。在一間同樣破敗的民房里,偵查員們看到了他們日思夜想的錢大國。
錢大國逃到這里后,和外界的一切聯系都切斷了,手機、電腦一概不用。出現在偵查員面前的錢大國,就像在荒島上獨自生存了很久的魯賓遜一樣,沒了正常的表情,木然、遲緩。
一開始,專案組只是掌握了天津商人顧永通過中間人買過張玉忠的東西,還沒發現顧永賣文物的線索。隨著偵查的深入,從其他犯罪嫌疑人的供述中,顧永參與倒賣文物的犯罪行為漸漸浮出水面。
李超局長提醒專案組,顧本人是人大代表,又是一名小有名氣的商人,對他采取行動一定要考慮周全。報當地人大批準期間,犯罪嫌疑人聽到信兒跑了咋辦?他把應對方案考慮得很仔細,對將去天津的專案組成員面授機宜。
5月11日,文保分局的王紅巖局長帶隊抵達天津展開工作。經天津市紅橋區人大批準,顧永被定為網上逃犯。5月15日,迫于壓力,顧永投案自首,為了立功贖罪,他將自己所藏的屬于遼西一帶的紅山文化文物共兩千多件全部捐獻給朝陽市博物館。
說到這兒,要提到一個民警——茹立忠。他是第一專案組的成員,也是追繳文物最多的一個偵查員。最初有線索指向顧永收贓,他就到了天津,那一次,顧永一下子交出六十多件紅山文物。經專家鑒定,其中一級文物就有二十多件。這一來,幾百人的專案組都知道了他的大名。
后來,顧永這條線就一直是他在跟著。顧永太有錢了,有自己的醫院和公司,平時買賣文物,幾百萬都不算個啥。跟他打交道實在是太難了,很多民警都望而卻步,茹立忠卻不在乎。盡管沒人說,心里怎么想的肯定都有。直到固定住顧永的犯罪證據,顧永自首,自愿交出所收藏的文物為止,大家的心才放下。一個平時跟他關系較好的偵查員對他說:“現在我才相信你沒被‘赤化。”
雖然是句玩笑,還是反映出了戰友們的擔心。對于這個問題,茹立忠頗為不屑:“我窮的時候都收買不了我,何況我現在還不那么窮。”
茹立忠的妻子也是警察,而且是刑警隊的技術勘查民警。這意味著,只要有案發現場,不分時間地點,殺人案也好,盜竊案也罷,她都得第一時間出現場。說起妻子,茹立忠一臉敬佩。兩人在警校是同學,警校女生本來就少,也許茹立忠那時就表現得比較優秀,才會得到女神的青睞吧!他是追隨妻子的腳步來到朝陽這座歷史底蘊豐厚的城市的。在這里,他和妻子一起生活,一起工作,忙起來都不分白天黑夜。以前不論怎么困難,他們都克服了。可今年孩子上初三,馬上就要迎接中考,萬一耽誤了孩子,兩人誰都不忍心。商量來商量去,從沒跟組織提過條件的兩口子提出了要求:妻子換到能正常上白班的崗位上。
局領導考慮到兩人的不容易,只好忍痛割愛,把茹立忠的妻子調到了機關。為了孩子,實際上也是為了丈夫的公安事業,她放棄了自己堅持多年的專業。
顧永自首后,他年近七十的老父親和兄弟媳婦拿著專門挑出的貴重文物讓專家鑒定。在天津津南公安分局刑偵支隊的會議室,顧永的父親將帶來的大黑提包打開,捧出一個小盒子來,盒蓋打開,一把小小的、泛著溫潤光澤的玉匕靜靜地躺在那里。接下來,玉蟬、玉鐲……當他拿出一個長達二十多厘米的墨綠色“C”形龍時,在場的專家不禁驚呼。最早出土的“C”形龍是內蒙古翁牛特旗三星他拉玉龍,被譽為中華第一龍,已經成為華夏銀行的標志了。這只“C”形龍雖然沒有那只大,但更為俊美、秀氣。
專家們翻來覆去地看,贊口不絕。顧永的老父親來了興致,說后面還有好東西呢!說完又掏出一個大盒子來,里面是一只墨綠色、比一只成人的手掌還大的玉豬龍。
接著,顧永的父親又拿出一件東西。會議室里的人都屏住呼吸。這是一個頭上有角的動物首,左角貼著頭部斷了。專家仔細查看斷痕,沁色表明是很久以前就斷了,很有可能是埋到地下的時候就已經斷了。這個墨綠色的物件被專家命名為獨角牛首人身像。據專家考證,其年代應該是距今六七千年前。顧永的父親說,2012年兒子的博物館開館的時候,一位臺灣商人來看展覽,相中了這件玉器,非要買不可,可顧永就是不賣。臺灣商人以為顧永嫌他錢給得少,后來開價到兩億人民幣,顧永都沒肯出手。
顧永的老父親這時有點兒傷感:“出了事,我們就商量不管是不是涉案的,都捐給國家吧。否則,下回不一定什么事又找上門來,操不起這份心。”
王紅巖局長接話說:“捐獻就對了,你那博物館是瓦頂的,不結實。”
“11·26”專案可以說得上是完美收官了。為了破獲這起案件,朝陽市公安機關首次行動就動用了近八百警力,從介入偵查到最后一名犯罪嫌疑人移交起訴,耗時十一個月。共鑒定188處遺址,其中古墓葬74處,古遺址114處;追繳文物鑒定總數達1835件(套),其中國家一級文物222件(套),國家二級文物109件(套),三級文物212件(套),一般文物1292件;抓獲犯罪嫌疑人189名。
這是近年來公安機關開展的規模最大的一次打擊盜掘古文化遺址、古墓葬、倒賣文物犯罪案件的行動。更重要的是,這次行動喚醒了人們對紅山文化的重新認識和保護文物的意識,讓一些人明白了收藏和收贓的界限。
李超局長喜中有憂。“11·26”專案完美收官,和公安機關從上到下的努力是分不開的。但再努力也有破不了的案子,如何防范盜掘古墓葬和古文化遺址的案件再度發生,不僅是公安機關,也是社會各界應該關注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