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玉 九月
《莫愁·智慧女性》語匯新解——性侵兒童,是什么令底線至今不清?
今年3月,“女童保護全國兩會座談會”在京舉辦,會上發布了《2014年兒童防性侵教育及性侵兒童案件統計報告》。
報告顯示,2014年,性侵兒童事件在各地持續高發,媒體曝光案件達503起,平均每天曝光1.38起,是2013年同比的4.06倍。
實際上,從前幾年起,性侵兒童事件就倍受關注。
例如,2013年9月,國家四部門聯合發布《做好預防少年兒童遭受性侵工作意見》,提出六位一體的保護機制。
2013年通過的《廣州市未成年人保護規定》,首次將“防性侵教育”正式寫入未成年人保護地方性法規。
2014年9月,四川省富順縣,10萬本《珍愛生命,從自我保護做起——中(?。W生預防性侵手冊》免費發放給了廣大學生……
2013年5月,女權工作者葉海燕在海南萬寧市第二小學門口舉牌,抗議海南幼女開房案,舉標語:校長,開房找我,放開小學生!此舉掀起效仿熱潮。
2014年9月,熱心公益的女生肖美麗,給32個省、市、自治區的教育廳和教委郵寄“中小學防治性侵大禮包”,建議展開一系列舉措……
遺憾的是,上述大多數舉動,似乎在某個層面,都淪為“行為藝術”。性侵兒童事件依然沒有消減。
打開網絡,便爆出一堆近日新聞——
2015年5月,網民舉報廣西玉林容縣多名小學生遭性侵,已有1名犯罪嫌疑人被抓獲。6月,河南鎮平縣一工商局科員涉嫌性侵11歲女童被刑拘;四川南充10歲女孩好心指路,卻被強暴……
不可性侵兒童,是人類道德底線之一,可經過這么久的宣傳、努力,這條底線依舊是模糊的影子。如果能靜心去觀察、思考,我們就會發現,這么一個簡單的社會共識難以達成,有諸多深層原因,遠不是做幾個活動,就可以化解的。
屢屢觸紅線,三個難以言表的事實
法律底線不清——罪與非罪間的大片模糊地帶
我們不是沒有未成年人保護法,可頻頻有人對未成年人犯罪,不斷觸碰紅線。
之所以這般,因為其中有若干短板。
首先,是“猥褻”還是“強奸”?法律上的界限劃分落伍了。
在我國法律中,強奸不滿14歲的幼女,判定標準是雙方性器官有接觸。14歲以上,判定標準是侵入身體。對保護幼女用了更嚴厲的法條。
2013年,更是出臺了《關于依法懲治性侵害未成年人犯罪的意見》,規定:以金錢財物等方式引誘幼女與自己發生性關系的,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幼女被他人強迫賣淫而仍與其發生性關系的,均以強奸罪論處。
然而,沒有與時俱進的“性交”定義,讓這樣的“嚴厲”用處不大。
在2014年平頂山3歲幼童被性侵事件中,幼童母親公布材料,顯示孩子“處女膜陳舊性裂傷”,“(幼兒園園長的丈夫)采用手侵犯的方式進行猥褻”。
犯罪嫌疑人用了性器官以外的身體部分,侵害孩子。在很多案例中,都有類似情況,而判決都是“猥褻”。
法律學者陳洪兵在《“強奸”含義的新解讀》中認為,根據人們性意識的變化,應對“強奸”重新解釋。這也是國際立法潮流。例如臺灣地區在1999年,拓寬了性交的立法定義,包括性器,以及之外的身體部位,進入他人身體。
此前,海南“校長開房案”那么轟動,就是因為以涉嫌“猥褻兒童罪”逮捕了犯罪嫌疑人。而一審認定,兩人是強奸未遂。可見,“猥褻罪”很可能被當作逃脫“強奸”刑責的工具。
《法制晚報》做過統計,44起幼兒園惡性事件中,16起屬于性侵,僅六起有“結論”,被判刑者不足四成。
而在美國,將侵犯兒童列為高危險犯罪者。多個州法律規定,只要與14歲以下的兒童發生性關系,無論是否出于自愿,一律按強奸罪處理。甚至有5個州,允許判處死刑。
在韓國,兒童性侵罪的最高刑期為無期徒刑,不得假釋。
對于猥褻兒童罪,只有在公共場所、聚眾才能算加重情節。廣東汕尾一老漢多次猥褻多名女童,只被判處有期徒刑4年。很多人提出“猥褻一人,與多次長期猥褻多人沒有處刑上的本質區別,實為不公”,“強奸引起被害人精神失常及其他嚴重后果的,也該加重刑罰”。這些細節,其實都缺少界定。
除了“猥褻罪”急需細化,刑期亟待提高,很多專業化程序也未啟動和改變,比如精神賠償難實現、缺乏專業保護程序等。這些都需要有關部門用專業精神、持之以恒的熱情去一步步實踐。
難以對權勢說不——本該是保護者卻成犯罪“主流”
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中心與媒體發起“兒童性侵害調查”,對2005年至2013年案件的統計結果顯示,性侵案中八成為熟人作案,其中公職人員占45%。
從這個比例看出,像在其他領域一樣,權力優勢,在性侵兒童方面,同樣帶來“便利性”。政府官員、教師等,原本應該是保護兒童的重要成員,在此卻成為性侵案的“主流”,無疑是權力失去監督的后果。
2012年,廣東白觀珠鎮,五十多歲的公務員對12歲女孩實施猥褻,造成女孩下體出血受傷。但當地派出所認為該行為未造成嚴重后果,最多屬于治安問題,對其只處以15天拘留。
公職性侵不僅具有隱蔽性,而且更難防護。因為人們習慣了服從權威、聽從指導。
2012年湖南省一所高校舉行實驗考試,一監考男老師強制要求多名女學生暴露隱私部位,參加胸部檢查、腹股溝淋巴結觸診考試,并動手動腳。女學生們明知教師行為違法,卻沒有說不。連成年的大學生都如此,何況兒童?
在智力、權力都弱勢的兒童一方,僅僅加強他們的防范意識,遠遠不夠。
很多國家,是通過政府的強勢權力,為兒童助力。例如英國首相卡梅倫發布言論,稱“性侵兒童絕對是最令人深惡痛絕而且無法接受的罪行,決不能讓罪犯逍遙法外”。澳大利亞總理吉拉德曾宣布對孌童行為進行全國性調查,形成輿論震懾。
羞于言說的秘密——風俗壓力與教育缺失惡性循環
2014年7月,武漢9歲女童小文死在家中,其母隨后被警方帶走。
后查明,之前三年間,文母以小文經常大小便失禁將衣褲及床單弄臟、撒謊、拿同學東西為由,無數次不給小文吃飯,或體罰、持械毆打。小文身上的傷疤遍布頭眼手腳肩背。經法醫鑒定,小文因嚴重顱腦損傷而死亡。
是女兒“可能被性侵”,讓疼愛孩子的媽媽,變成了殘忍的魔鬼。
2011年,文母懷疑小文被性侵,但多次詢問,均未問明情況。文母既未報警,又未及時醫治小文,導致其陰部潰爛,陰道后壁部分缺損,經常性大便失禁。
被性侵,做父母的本該給兒女更多關愛,然而,讓人吃驚的是,很多被性侵兒童的父母都做不到這一點。小文的悲劇,是整個社會文化背景,給了父母壓力,扭曲了本該有的愛。
在今天,許多國人對于“猥褻幼童”仍羞于啟齒,更別說“強奸幼童”了。不少受害兒童家長作證時,只說孩子被“伯伯”摸過,但沒細問,也不同意辦案人員問。
旁觀者的態度缺少溫情,會質疑“父母怎么沒保護好孩子”。陜西省婦聯婦女兒童權益部的志愿者李淑茜說,一位母親曾哭著說:“明明受害的是孩子和我們的家庭,為什么人們卻將指責投向我們。”她曾試圖領著孩子勇敢出門,聽見的卻是“帶刺和挑剔的議論”。
在農村情況更嚴重,因為貞操觀念更盛。女童被性侵,從此就背上了污點。村民們則覺得,性侵案不僅打破了村莊的平靜,更讓村子背上了壞名聲,因此排擠受害家庭。
例如,廣西興業縣某村性侵女童案曝光后,村民都說,是女孩害了那些犯法的老人。而女孩的爸爸自報警之后,就沒了朋友,整年呆在家里,沒人找他做活兒。
再如,2014年,《新京報》了解到,在山東省東平縣斑鳩店鎮,社會青年從鎮中學誘騙初中女生,已是多年公開的秘密,多數家長拒絕報案。
2014年,中華社會救助基金會兒童安全基金發布《2013-2014年兒童安全教育及相關性侵案件情況報告》,顯示鄉村地區是重災區,案件占總量的55.21%,這還不包括大量隱而不報的。其中,留守兒童作為一個特殊群體,更易受傷害。有記者在新聞中寫到,一個班里三十多名留守女孩,面對“隱私部位在哪里”這個問題,回答說是“嘴巴、耳朵、頭、鬢角”。
因為羞恥,因為壓力,因為缺少監護,造成了受害者的無知,加劇了他們無法自保的局面。而性教育的缺失,在城市同樣普遍。
家長多重視兒童的學習成績,對性知識多回避、隱晦;從校方來看,性教育則以衛生教育為主,沒有適合教材,也沒有專業老師,很難達到效果。
可見防性侵教育在實踐中止步不前,正是缺少自上而下的權威教案和標準,使學校試圖推進相關文件落實時,無從著手。
雖然社會各界都在努力,但性侵兒童事件不會一下銷聲匿跡。在這過程里,社會個體能做的,就是更多地理解受害者,避免二次傷害。受害者也因此能找到扭轉人生的力量——
我做錯了什么?還我身體權利
8歲的素媛生長在一個普通工薪家庭,日子雖清貧,但平靜幸福。
下雨的早晨,素媛在上學路上被一個醉漢強暴,從此只能靠人工肛門生活。父親含淚同意女兒指認罪犯,之后,為逃避鋪天蓋地的媒體報道,抱著女兒在醫院里東躲西藏。素媛問滿頭大汗的父親,“我做錯了什么?”
素媛的遭遇令人悲憤,但社會表現出的暖意又令人欣慰。沒錢交住院費,廠長把私房錢借給了素媛的父親;廠長夫人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醫院,哪怕只是偷偷看素媛母親一眼;心理醫生主動提供幫助;連出租卡通玩偶的小販,也很慷慨……素媛拒絕父親靠近,父親就每天穿著厚厚的玩偶服,扮演她喜歡的動畫片里的主人公,陪伴在她上學放學的路上。小伙伴融植用祝福貼滿了素媛家的玻璃櫥窗……這些愛和關懷,讓素媛度過自閉期,重新回到校園。
這是由真實案件改編的韓國電影《素媛》中的故事。
有人說,影片把一個悲劇事件處理得如此溫暖,正是反襯了現實的殘酷。
一個網友說,在他的老家農村,一個12歲的女孩在上學路上遭遇性侵后被殺害,村民們用異常鄙夷的神色說:“肯定是女孩太顯眼了,否則受害的怎么不是別人呢?”去年5月,14歲的少女遭12個惡少毆打強奸,被傳染性病,并患上創傷后應激障礙癥,無法正常生活,其中的7個惡少卻只判緩刑。甚至一個才6個月的女嬰也遭受了猥褻……此類事情數不勝數。
素媛說:“我總想睡一覺起來,發現回到過去了,可早上起來發現,還是沒有任何變化,太傷心了。”這個小小的孩子,此后的人生不止是背負著尿袋,背負的還有長長的自我救贖之路。
片尾的一段話,“最孤獨的人最親切,受過傷的人總是笑得最燦爛,因為他們不愿讓身邊的人承受一樣的痛苦”,把心靈救贖的力量彰顯得恰到好處。可是,現實生活中,僅僅有心靈救贖并不夠,片中的慣犯犯罪嫌疑人只被判了12年。
犯人未被重判,生活還要繼續。在法制仍不夠健全,各界力量還不夠到位的時候,于一片狼藉中,受害的孩子和其父母,以及生活在他們周圍的我們,可以做些什么?
我們可以做到的,是告訴受害的孩子“你沒有錯”。告訴她們,真相是,她們的身體權利受到了侵害。
除了具體可見的傷害,兒童遭遇性侵,最嚴重的后果,是心理上的。許多受害者最初會恐懼、抑郁、藥物濫用等,長大后可能出現一系列問題,一輩子生活在陰影中。21歲的牡丹江女孩阿蕾曾匿名向媒體訴說,表示童年受過性侵,以致于至今沒有安全感、自閉、自卑,不敢談戀愛。
撫慰受傷者的過程中,周圍人用語言、行動給出的訊息,非常重要。
特別是父母的態度、處理方式,決定了孩子的修復程度,決定了二次傷害會不會發生。父母如能迅速采取保護、報警措施,并能相對冷靜、溫和地溝通,才不會給孩子帶去恐懼、羞恥、焦慮、愧疚。要抱著孩子告訴她,她永遠是爸爸媽媽的寶貝,不會因為發生了這件事,她就不好了。不追究孩子的責任,不批評行事異常的她,耐心地等待她從創傷中恢復過來。
而對周圍人來說,認識到被性侵兒童的父母也是受害者,給予他們幫助,這點很重要。
國外研究顯示,兒童性侵受害者中40%左右的人,沒有出現性侵案所帶來的精神癥狀。修復關鍵,則是兒童能否從父母那里獲得更多支持。父母的創傷不修復,孩子的創傷也很難修復。
旁觀者不僅要拋棄冷漠,更要給受害兒童的父母以擁抱,告訴他們“你們沒有錯”。
當受害的兒童確信自己沒有錯,自己值得奪回身體權利,當父母洗刷了“不潔”感,就能夠勇敢地站出來維權,從而自根本上減少兒童性侵事件。
(本刊一直致力于對婦女兒童權益保護的關注、宣傳,本期“魅力人物”欄目報道的孫曉梅、李思磐都在反對性侵兒童方面做了大量工作。若您對相關話題感興趣,歡迎撥打編輯部電話025-86203537,進行探討。)
(本文寫作過程中參閱了《東方早報》《法制晚報》《新京報》《勞動者報》《武漢晨報》《大河報》、新華網、騰訊網等媒體新聞報道)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