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走著,我就走到人群的背面。陽光像一群染色的精靈,落入綠汪汪的密林,渲染出白日的夢幻。湋河的水復活成你的心泉,靜靜地流淌在腳邊。即便不轉身,我也能聽到你的腳步,躑躅在河塬的坡頭。風吹過來,你的笑聲掛盡林梢,搖搖生暖。我舉目望去,初夏的綠蔭里,到處是你,到處不見你……
你沒來,你的治水隊伍跟著來了。他們的角色不同,分工有別,頂著熱辣辣的陽光,各自忙著接待的事兒。夏日的天,說晴就晴。昨兒還是大雨淋漓,今兒卻格外的晴朗。黑沉沉的天空,被雨水一洗,像倒扣的青海湖,明晃晃地浮上頭頂。目光跌進去,魚兒似的,飄飄悠悠,老半天也拔不出來。猛一回神,先前渾濁的眼睛,給敷了靈藥一般,往日慣見的花草樹木,樓宇廟堂,便生出十二分的新鮮。
背對臥龍寺,我附耳諦聽。堯舜時代的洪水,渲嘯而來。浪頭像巨蟒張開的大口,吞噬掉沿途茂密的野生林。百年樹根被沖刷裸露,被浪頭翻卷,被連根拔起,沒入洪流,眨眼間不見了蹤影。樹基處的泥土,還沒回過神,就被兇猛的洪水撕掉肌膚,拔掉筋骨,嚼碎吞咽,跟樹枝樹葉一起,消散于滾滾浪濤之中。原本清澈的流水,給黃泥土一攪,濁浪排空,聲震姜嫄。
踞臥龍寺最高處北望,武功塬清晰可見。兩塬之間,是寬闊的湋河河谷。現在的湋河,只占據河谷窄小的一幅。水流靜謐,輕淺,隱匿在密林深處,逶迤東去,不聞聲絲。掏心分辨,你就覺得,她特像閨房的處子,關起南北窗,秘密地吟詩作賦。詩風詞韻里,盡染清照的婉約素腸。即便風起,白楊樹聲怒嚎,她也不狂不躁,在自己的世界,流淌自己與世無爭的風光。
何以溫順若此?禹帝說,他疏通了河道,給洪水開鑿了傾瀉的側門。遇山開山,見河連河。九州分開,山路通暢,水流無礙。治理水患時,所到之處,當地百姓無不踴躍參加。與百姓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了解水情水態,因地治洪。水患平息,隨行的后稷教民稼穡,播種五谷,植樹造林,保護水土。十三年后,洪澇災害消除,百姓安居樂業。即便三過家門沒有進去,又有什么遺憾?腳下的河,流進東面的河,東面的河又流入南面的河,南面的河,又流入東面更大的河,最后流歸大海,百川安泰。
堵不如疏,這是大禹治水的秘訣。我想,大禹肯定來過湋河。彼時的湋河,是滿腹怨氣的野人,胸中憋足了勁,要沖毀有邰氏留下的高塬,毀掉姜嫄辛勤耕種的莊稼,泯滅農業文明的萌芽。禹看著洶涌的河水,他雙手叉腰,眉頭緊蹙,憂心如焚。他是否站立我現在的位置,遙視對岸蔥綠的田禾?是否攀著百年的老樹,凝望三道塬梯級的土地?是否救起滑進河里的童子,給他裹一層夾衣?渭河的水是否也在沖擊岸堤?漆水河是否也跟著暴怒,騰跳不已?三條河同時漲水,淹沒覆蓋,古邰國這塊風水寶地,日后是否還能建起一所馳名中外的農林學校,雄起為華夏的農業示范區?
憂慮使他奔波,百姓給他勇氣。走到哪兒,那里的百姓就會夾道歡迎。他跑遍大河大川,治理了泛濫的黃河,治理了狂怒的長江,扼住了洪水猛獸。舜帝傳位給他,后稷輔佐于他。他憂百姓之所憂,樂百姓之所樂,成了百姓心目中的神話,豎起了世世代代治水人的標桿。
你不也在擔憂湋河的泛濫嗎?湋河北岸的河谷地帶,早已蓋房架屋,住上了百姓。村民在豐腴的河谷播種小麥。五月份,麥田長成綠色的綢緞,展開一匹又一匹,疊鋪在河灘。陽光揮起大手,順勢一揚,點點金光落進去,整塊整塊的翡翠,激蕩得游人飛奔追逐。南岸的河谷地帶,家庭農場一院挨著一院。有些是苗木,側柏塔柏龍柏,楓樹槐樹榆樹,成片成畦。有些是花卉,玉蘭櫻花碧桃花紫荊花,花木扶蘇。有的剛栽植,還沒緩過精氣神來。有的長了三年,長出了旖旎的樹貌。月色下的唯爾葡萄莊園,是即將出閣的美人,蒙著奶白色的面紗,等待你的親臨。你很擔憂。如果湋河漲水,不說漲到堯舜的時代,就是漫出現在的河道,淹沒了村落,毀掉了林帶,你給這些面朝黃土匍匐耕耘的農民何以交代?
因此,你忙碌,你的隊伍跟著忙碌。你們得研究湋河的地理特征,研究洪水的治理方略。不能毀掉湋河原生態的地貌,不能砍掉一棵樹木,不能堆積沙石堵塞河道。你學著大禹疏導。湋河通漆水,漆水通渭河。拓寬漆水流入渭河的河道,修砌卵石賓格護坡,防止兩岸泥土滑落。下游暢通無阻,上游洪災就不會發生。
你說,不僅治洪,還要治旱。說著,便背起了《治水三字經》。“深淘灘,低作堰。六字旨,千秋鑒。挖河沙,堆堤岸。砌魚嘴,安羊圈。立湃闕,鑿漏罐。籠編密,石裝健。分四六,平潦旱。水畫符,鐵椿見。歲勤修,預防患。遵舊制,勿擅變。”你站在湋河邊,目光凝重。你說,這三字經,是千余年來治理都江堰經驗的概括,有著深刻的文化內涵。都江堰源遠流長,惠澤后代,它的奧秘,除了巧奪天工的工程布局,更主要的是遵循“乘勢利導、因時制宜”的治水指導思想、“歲必一修”的管理制度、“遇彎截角、逢正抽心”的治河原則,以及“砌魚嘴立湃闕,深淘灘低作堰”的引水、防沙、泄洪的管理經驗和治堰準則。
你講得很專業。我似懂非懂。但我知道,湋河的治理也要遵循這治水的精義。你融通了古代治水的命絡。你說,都江堰是迄今為止,年代最久、唯一留存的宏大的生態水利工程,它坐落在成都平原西部的岷江。古代,每當岷江洪水泛濫,成都平原就陷入一片汪洋。遇到旱災,赤地千里,顆粒無收。戰國末期,秦昭王委任知天文識地理的李冰為蜀郡太守。李冰上任后,根治岷江水患,發展川西農業。成都平原今天能夠如此富饒,被人們稱為“天府”樂土,從根本上看,是李冰創建都江堰的結果。所以《史記》評價說:“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天下謂之‘天府也。”
湋河的治理能否達到旱澇無災的效果,我現在不敢揣測。而你,肩負著楊凌20萬人的使命,如果治理不好,情何以堪,理何以堪?你沒有退路。如今的湋河,更多的不是洪水,而是旱情。這旱情,比猛虎更甚。縱觀歷史,看中華大地,旱災導致生靈涂炭,魚鱉不存,竹木枯萎,莊稼缺水,整片田地荒蕪,河床干涸,亂石嶙峋。生活用水、農業用水、工業用水,都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之中。楊凌,靠農業發起的城市,要是水資源短缺,三道塬層層疊疊的植被,境況會何等慘烈?你是治水人,我不說,你也清楚。endprint
你們給湋河,修砌了綿長的人行慢道。行走慢道,槐花的香,草木的香,給樹風送過來,遠離城市的縷縷鄉野味兒,讓游客心曠神怡。記得前幾年,相約三五好友在崔西溝后坡摘槐花。還沒走近河道,遠遠的,就聞到刺鼻的臭味兒。他們說,是后河的水。后河就是湋河,是當地人的叫法。河流上游污染嚴重,造紙廠,養豬場,釀酒廠,污水全部排進河道,水成了廢水。沿岸的花樹,有的發黃發蔫。高聳的白楊,不知何時禿成干枯的枝椏。玉米田不敢引湋河水灌溉。過路的人得捂著鼻子過橋。
治理三年時間,你們便消除了湋河的臭水味兒。你們深知污染的可怕。其實,早在十九世紀,人類就嘗到工業革命結出的惡果。特別是英國德國俄國等發達國家。煤炭石油天然氣核元素,等等,這些燃料的開發利用,給河流造成莫大的傷害。泰晤士河,萊茵河,多瑙河,都曾有過嚴重的污染。那時,人們飲水大多來自河流。喝下工業污染的水,各種各樣的病變隨之而生。人類給自己挖掘了死亡的墳墓,自投死穴。好在他們覺醒了。二十世紀,英國的河流百分之九十九基本沒有了污染。德國的污染治理也走到世界的前沿。
你說,我們國家,工業發展相對較晚。可是,大量工廠建起來,河流的污染就躲不過去。水質差的海河基本是死河。水質較差的遼河淮河黃河和松花江都成了病河,有的甚至病入膏肓。水質較好的長江和珠江,其生態系統的健康狀況也今不如昔。湋河也是如此。原本污染嚴重,這幾年氣溫升高,降雨量越來越少,徑流量越來越小,污染物不能被及時沖走,臭氣熏天,兩岸百姓怨聲載道。再不治理,不止人畜,連同莊稼草木,總有一天,也會患上絕癥,死亡凈盡。好在那些廠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要么整頓,要么關門。現在,湋河的水質好多了。
站到親水平臺,湋河河道中間直溜溜的白楊,觸手可及。它們的根須深深扎進水里,高高的末梢聳入散逸的白云。云天之上,碧藍無垠的穹廬,張起松軟的幕帳。清爽的風兒,鉆進來,滑過林梢,拂起一水華裳,繾綣纏綿的韻意,和鳴有聲。我想,這不只是河谷的心聲,更是你,是你們一代代治水人的心聲。
沿路觀看,楊凌段的湋河河谷,建起了上彎休閑廣場、帥家休閑廣場,打造了鳳凰嶺濕地公園、小靈山濕地公園,修起了貫通東西的慢道。亭臺石坊,廊腰縵回,曲徑通幽。棧道時隱時現,仿若頑童,踩進去,給林木遮了跳躍的影兒,只聞歡悅的嬉笑聲,只見姍姍而動的楊柳枝……而你和你的同仁,天天行走,現于河道,隱于河道。現現隱隱,湋河的風骨便悄然而出。河道秀美了,你們消瘦了。裸露的肌膚,黝黑蒼亮。眸子里,卻盡是對大美人間的渴望。
留戀湋河南岸的唯爾葡萄莊園。嫩生的葡萄藤,曲曲彎彎,繞著石柱生長。架架相連,不自覺地,連綴成一片葡萄的海洋。河水環著園林,日日潺湲,兩兩相依,即便看不見,也有默契的心動,抖落在陽光的眉梢。風一吹,我們就看見了生生纏綿的秘密。月色下的莊園,遠離塵囂,蛙聲清脆,此起彼伏,遠勝一場人浮于事的賽歌會。誰勝誰負,蛙們不會告訴你。它們的世界,也自有一番清澈滴翠的情誼。把風留下,給初夏的夜吟誦湋河的情話。不管你聽見,還是聽不見,都在夜色里醉夢成藍色的海洋,碧波飄漾。
這是你的莊園,又不是你的莊園。你創造了它們湋河岸生存的空間。你又不能日日住在它們的心田,仰看天高云淡,俯守枝繁葉倩。而那道觀,矗立崖壁不知多少年,卻黏住了你的腳尖。走進去,便是緣。你是,你們是。我也是。小靈山,何人何年,鑿壁開廟,豎起生民代代不息的圖騰,我沒有考證。但我相信,你懂得。即便治水,你也不能毀棄了神圣的廟宇禪房。維修臥龍寺鏡照寺,給參禪拜佛的人修身養性。小靈山,瀕臨倒塌的道觀,你們更是費盡心思。不僅加固墻壁,重修門楣,還在她的門前,湋河的岸邊,修路開湖,植花種草,綠意盈盈,營造出“空寂處見流行,流行處見空寂”的山水禪趣。
宗白華先生有云,于有限中見到無限,又于無限中見到有限。這種回旋往復的意趣,正是你治理湋河的美學理念。走著走著,忽然發現格桑花。這生長在高原地帶的花,竟然在我漫游湋河的腳邊,綻放成春。看見她,我的驚喜不亞于一場沒有預設的出游。我在香格里拉的原野見過她。彼時的她,在冷寒素光里露出色彩繽紛的肌容。我抖抖索索地蹲下去,觸摸她柔韌的花葉。我多么想帶她回來,攜她日月與共,生死相戀。可惜,我走了,她依然留在她的高原,開放著她的冷艷。
這個夏日,雨后初晴的五月,行走湋河,有太多的沒想到。沒想到,格桑花也來到我的身邊,在我們楊凌的河岸,悄悄地開啟閉合的心扉,把我和香格里拉的花海,緊緊勾連。這都是你與你的他們給我抖落的驚喜。這樣想來,你在,抑或不在,又有什么要緊?
夜里夢醒,恍惚間,又聽到河聲。我搖身一變,滿河岸彩色的格桑,就沿著你們治水人的腳跡,綻放出一路清麗的水韻。而你,行走在靜靜的河谷中央,吟詠著滄浪之水清兮……濯我纓……
◎禪香雪,原名高鳳香,女,任職于陜西楊陵中學。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楊凌區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散文集《寸寸青絲愁年華》《溫一壺月光》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