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兔子一樣的雞

我們家住在東馬村東城子前巷的時候，養過雞。

那時候一道巷子中養雞的人家也多，但數量都不多，幾乎全是半散半圈的養著。天麻麻黑的時候各雞回各家，一只只鉆進主人壘的雞窯窯中，天灰灰明就又仨仨倆倆廝跟著出去覓食，想起來雞們的生活也是蠻有規律的。那時的我也像雞一樣，天不亮就背起書包上學，天天耍到天大黑，月亮亮了才著家。

街巷是各種顏色、不同大小的雞刨食的場所之一，村莊周圍的打麥場，青草叢甚或漚的糞堆更是。雨后，爬出地面的蚯蚓、從樹上落下的知了，往往會成為某只雞的意外驚喜。有年暑假，常常在中午，我肩扛竹竿，手拿塑料袋，來到村子東邊的樹林里轉悠，循著知了叫聲悄悄接近藏在樹枝間的它們，看準時機，“奔雷”出手，樹上那個正在賣力歌唱的知了根本來不及多思考就束手就擒。每天，我塑料袋里的“戰利品”，足夠我家的雞天黑回來以后，還可以有一次十分快樂而豐盛的夜宴。

那時，我們家和村里大多數人家一樣養的雞并不多。一只體形不大，遠遠算不上強壯的公雞;五六只愛下蛋、會咯咯叫、不會生病的蘆花雞。

鄉下人家中對公雞素來是不大重視的，除了帶著母雞在田野游玩和“踩蛋”之外，幾乎一無是處。在剛剛解決了“吃得飽”問題的年代，沒有哪個農人會奢侈到殺一只公雞來改善生活。而母雞每天都會在“咯咯”地亂叫聲中產下幾個蛋來，積少成多，到集鎮上賣了就可以換來活錢用。這雞蛋還有一個重要作用，生日那天，要煮雞蛋吃或者給長柄鐵勺中放了油，在灶火間燒熱，炒個雞蛋出來，那美味一直都是童年記憶中最高級的享受。

小學時學過一篇課文《美麗的公雞》，那上面對公雞是這樣描述的：公雞公雞真美麗，大紅冠子花外衣，油亮脖子金黃腳，要比漂亮我第一。初讀課文，內向的我在心里就為自家公雞長的不是這個樣子而自卑得低下頭來。總怕同學們問，你們家公雞長什么樣呀？而大多數同學在學習這課時，又會自覺不自覺地、津津有味地描述自家公雞的模樣，從他們的話中，我感覺到課本上那美麗的公雞的姿態也不足同學家中那些公雞的十分之一。于是，我就更為我家的公雞難過起來。

我們家這只公雞實在是其貌不揚，或者說還有些丑。它沒有華麗的外表，沒有健壯的身材甚至連嘹亮的叫聲也沒有。它的優點在我看來，當然，如果這也叫優點的話，那就是爆發力強，奔跑迅速。

它安靜的時候，我想到的四個字是“呆若木雞”;它奔跑的時候，我想到的四個字是“動若脫免”。當然它還有一個長處，善啄，這是在我偶遇了它的兩次“戰斗”后發現的。我們那沒有斗雞的傳統，倘若有這樣的習俗，它一定會成為斗雞圈中的“大哥大”。它的模樣不引人注目，神情不引人注目，衰兵必勝，說的恐怕就是這個理兒。

一次是在打麥場，我提著籠到麥秸垛去取做飯時引火用的麥秸，走到場邊時發現它和一只黑公雞正在博斗。我順手拾起腳下的一塊石頭打算走近后用石塊分開它們，僅僅十五秒之后我便否定了自己的這一想法。它在對啄攻擊中明顯已占了上風，黑公雞的雞冠已被撕開一個口子，流著血，看到有人走來便一路向西跑去，而它看也沒看我一眼，也沒有去追，低下頭，一幅裝作在地上找蟲子的模樣，好像剛剛那場惡斗不過是一場游戲一場夢罷了。還有一次，我二年級早上放學，和同學們排著隊往家走，在街巷中發現它又和一只大公雞纏斗在一起。那只大公雞很強壯，足足比它大了一圈，爪子大，腳粗，翅膀寬，嘴長。我們發現時它倆已經戰了好一會兒。它只是利用自己比對方體量小的特點躲避，不急于進攻。那只大公雞是我們班沈亞軍家的。每次考試我倆在班上成績總是第一第二，看到分數上接近卻很難超越我，就對他大人生起氣來，怪罪于他媽，嫌給他起個名字叫亞軍，而沒有叫冠軍。所以當發現是他家公雞和我家公雞在“單挑”，而我家的公雞明顯不占優勢時，他對其他同學說：來來來，看一下這兩只公雞哪只會落敗。我當然為我家公雞深深的捏了一把汗，怕它在同學面前敗下陣來，而讓我“因雞蒙羞”。我顯然低估了我家這只公雞的智慧。它采用的是游擊戰術，繞著大公雞黙不作聲轉圈，接著突然向東跑去，大公雞因為他要逃跑，邁著輕蔑的步伐不緊不慢地追去。誰知它卻一個急停、側身，待大公雞沖過去，它一扇翅膀跳將起來，直啄大公雞雞冠。很顯然，沈亞軍家這只公雞和我家公雞在戰術打法運用以及頑強拼搏方面是存在較大差距的，它很快敗下陣來。這回，我家公雞看了我一眼，叫了二聲，扇了三下翅膀，平靜地朝家走去。

前巷老屋的院里栽有棗樹、石榴樹、梨樹等，離雞窩最近的那棵是桐樹。這棵桐樹不算太高，主干往上的地方分了三個杈，三枝連接處形成了一個小平臺，這兒便是我家公雞每晚的棲息之處。是的，它每天晚上都會到樹上去睡覺，無論冬夏，嚴格按照自然規律實行作息。后來我看《道德經》，在讀到幾句話時就會想起我家的這只公雞，比如天人合一，比如道法自然，比如大巧若拙，比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我就想，如果真有輪回，我家的這只公雞在上一個輪回，一定是一個喜歡并身體力行老子精神的高人。

我家這只公雞的認巢性很強，白天游食再遠，晚上也會帶著六只母雞安全返回家里。待母雞進了窩，它在院子里轉轉，看看無事可干，就會扇動翅膀飛快登到桐樹上的小平臺，和貓頭鷹或是啄木鳥在半夜空里聊個半宿，在警惕中睡去。

它尾巴上的羽毛很短，緣于在由雞娃兒慢慢長大時的一次遭遇。農村人家養的雞，多是自家母雞產蛋，然后孵小雞，小雞長大，留幾只小母雞一只小公雞，其它的全賣掉，然后繼續重復。這樣的安排，夠家用，夠靈活，不用操太大的心。那些雞販子們深諳村人此種心理。所以他們走村入戶，過街穿巷時總是把雞的價錢壓得很低，善良的村人就這樣被雞販子們不動聲色的占了許多便宜。

起初，我家的這只公雞也在被賣掉的計劃之中。第一次，雞販子沒看上，不要。第二次，費了好大勁才抓住它，好不容易放進雞販子的鐵絲籠，待又抓了一只往進放的時候，它居然神奇的跑了出來，迅雷不及掩耳般沖出家門。第三次，在它不甘心束手就擒的左沖右突中它還是被抓住尾巴提了出來，誰知沒有放棄的它趁家人一不留神，往前一沖將雞毛留在人手，自己又一次飛奔而去，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回到家。父親說，算了，這雞看來是送不走了，留下吧，反正，總得留一只公雞的。就這樣，它留了下來，或許是為了感謝家人的留存，它每天的工作就更為勤勉，白天帶領母雞外出游食，晚上天一黑就回到家里眼看著母雞們一個個走進雞窩，對了，我家的這些母雞在它的調教下，沒有一個把蛋下在外邊。有一年，村中來了黃鼠狼偷雞，家家戶戶早早的就讓雞進了雞窩，免得被偷了去，我家這只公雞似乎也嗅到了危險的信號，也或許是聽鄰居家的其它雞說的吧。反正，它帶領母雞回家的時間明顯比以往提前了一些，這讓家人的一時擔心在瞬間瓦解，因為照它的脾氣，不到時間，它是不會偷懶回來的。

有年冬天，寒假時分。我和幾個小伙伴在街巷玩耍，天已暗黑快散伙的時候，忽然有一個小動物從我們身邊飛速奔過。沈亞軍、王小牛、孫玉仁異口同聲地說，兔子！我慢悠悠地說，現在哪有兔子，那是一只公雞。他們“轟”地一聲大笑起來，說，公雞哪有這樣跑的，如果是公雞也沒見公雞尾巴么。我說，反正我看清了，就是公雞。一向對我頗不服氣的沈亞軍說，打賭，二毛錢。我說，行，得找個證人，免得你反悔。王小牛和孫玉仁最喜歡干這種不用本錢還有利可圖的好事，高興地同時喊道，我兩個當證人。

四個人就撒歡了去追那小動物，一直追到我家門口，眼看著那東西進了我家院子。站在前院山墻那兒，借著院中的燈光，剛才在街道上迅疾奔跑、被我們追趕、像兔子一樣的小動物，分明就是一只長著翅膀的公雞。

沈亞軍張了張嘴，忽然轉過身一個箭步跨出門外，像兔子一樣消失在黑暗中。王小牛和孫玉仁見狀，大叫了一聲沈亞軍的名字，急忙追了出去。

◎陳永笛，七十年代生，陜西潼關人。畢業于北京林業大學。寫散文、詩歌。出版散文集《風起關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