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瓦 當
小說Fiction
憶昔游
⊙ 文 / 瓦 當

引子
“有必要先介紹一下煉油廠,簡單來說,煉油廠就是把原油(也就是人們平時說的石油)提煉加工成柴油、汽油、液化氣、乙烯、丙烯等化工產品的工廠。石油是一種黑色、黏稠的液體,經過常壓和減壓處理后,提煉出渣油、蠟油和粗柴油,渣油、蠟油再經過催化裂化處理變成輕柴油和汽油,汽油經過氣體分離后出來液化氣,液化氣再提煉出乙烯、丙烯等等。整個產業鏈業內稱為‘油頭化尾’,其中,催化裂化是整個鏈條的關鍵,重中之重。”
……
“先講這么多吧,”李烈熱接過我遞過去的萬寶路,“講多了你也不懂,講到哪里不明白,我再給你解釋。”
李烈熱當時所在的就是催化裂化這個工序。他說煉油廠由許多高大的煉塔和其他一些巨無霸的裝置組成,連接其間的是密密麻麻的各種管線,共同組成一座茂密的鋼鐵叢林。
“這么說吧,你小時候拆過收音機沒有?”
“當然拆過,小時候誰沒拆過。”
“那就好,你打開收音機后蓋,就會看到一些奇形怪狀的元件、電路,把它們放大N倍,煉油廠大約就是這個樣子。懂了吧?”
打火機咔吧一響,李烈熱美美地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
“懂了,”我說,“請繼續。”
上篇
二十歲那年我從北京一所類似藍翔技校那樣的學校畢業了,學的是電氣自動化專業。畢業后,我回到了老家。正好老家新建了一座煉油廠,急需大學畢業生,仿佛專為解決我的就業問題。我報名后很快就被錄取了。時間是一九九五年八月二日。很好的一天,陽光明媚,晴空萬里什么的。我先去人民醫院體檢,一點毛病都沒有。當然,間歇性憂郁癥除外,但這種病沒有人能看得出來。或者說,沒有人能看得出在我猥瑣的外表下,深藏著一顆詩人之心。
我去體檢時正好碰見我的中學同學宋兵乙,原來他也報名了。
宋兵乙讀的大學和我們學校半斤八兩,兩校只隔著一道墻,但我們平時很少來往。我當時目空一切,一心想成為名揚天下的詩人,而他只是個循規蹈矩的普通理工男。道不同不相為謀。有一次,我去他們學校閑逛,路過他們宿舍,就順便進去扎了一頭,看見宋兵乙對面床鋪上扔著一本《西方現代派詩選》,不由得嚇了一跳。暗想,這里居然還藏龍臥虎。我跟宋兵乙打了個招呼,就把這本書借走了。第二天上午,一個留著馬尾巴的家伙敲開了我們宿舍的門。當時,我正在追我們的班花杜小燕,眼瞅著馬上就要得手了,鏗鏗的敲門聲打斷了我們的纏綿。
我一把拽開門,沒好氣地問:“你找誰?”
馬尾巴被我的氣勢嚇到了,結結巴巴地說:“李……李烈熱是住這兒嗎?”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我就是。”
他的目光迅速地掠過我的肩膀,掃向室內,飛快地指了指桌子上面堆的一摞書:“我是來取我那本書的,你看完了嗎?我?我叫陳操。耳東陳,曹操的操。”
這個叫“耳東操”(我給他起的綽號)的家伙,也是個未遂詩人,他聽宋兵乙說有人拿走了他的這本書,激動得一晚上沒睡著。要知道這本書他放在床頭上已經有半年,從沒人去翻一翻。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沒想到在這個兔子不拉屎的鳥學校,居然還有如此高雅的知音。那天我們從克爾凱戈爾聊到維特根斯坦,從荷爾德林聊到海德格爾,從海子的死聊到達達主義……一知半解煞有介事熱火朝天大吹牛逼,頗有英雄相見恨晚之勢。最后,我們一致達成共識:這將是被寫進中國文學史的一次會面。陳操沉吟片刻,又補充了一句:“去掉‘中國’。”這時,杜小燕早已穿戴整齊,并從食堂打來了豐盛的午餐,熱情地招呼客人吃飯。想來她年紀雖輕,卻已頗有賢妻良母的風范,實在讓人感動。可惜我更需要的是志同道合的詩歌同志,不是什么賢妻良母。
后來,我就頻繁去找陳操。有一次,我進屋發現只有宋兵乙自己在宿舍,蹲在地上做拉屎狀。我瞥了一眼:“靠,皮鞋能用水洗啊?!”
“關你屁事?”宋兵乙還我以眼白。
“好,不關我事。”
從那以后,我和宋兵乙就更少來往了,幾乎形同路人。
與此同時,我和陳操決定發起成立一個文學社。不是學校官方的那種文學社,而是一個純粹的民間詩歌小組。陳操帶來他一個喜歡詩歌的女同學阿詩瑪。她真名不叫這個,因為是云南人,人又長得漂亮可愛,所以我給她起了個阿詩瑪的昵稱。然后我在頂樓走廊的盡頭發現一間空房,用第一代身份證三下兩下將門捅開,從原來的宿舍搬到了這間空房里,以便更好地從事文學活動。一個夏日的午后,阿詩瑪站在落滿塵埃的窗前,朗誦了茨維塔耶娃的組詩《致勃洛克》中的一首:“溫柔的幻影,瀟灑的俠客,你在我青春的生命中充當什么角色?……天藍的眼睛,雪一般的歌手,你給我招來災禍。”她嗓音純美似悅耳的琴聲,小巧的胸脯微微起伏如風吹湖水,黑色短裙和黑色絲襪令我浮想聯翩。我立即愛上了她,并果斷和杜小燕分手。雖然我沒有天藍的眼睛,也不是瀟灑的俠客,但我愿意給你“招來災禍”。我當時是這么想的,后來也是這么做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詩人們中間流行的一個說法是:我和誰誰有一段詩歌生活。我和杜小燕沒有詩歌生活,我和阿詩瑪有詩歌生活。所以,我放棄杜小燕,選擇阿詩瑪,自以為天經地義,毫不足惜。杜小燕呢,也很快有了新的男朋友。她的從容淡定,倒讓我刮目相看。
我們的詩歌小組便以“三人行”為名。我和阿詩瑪關系的快速升溫令陳操措手不及,他喝醉了酒喊我到樓下花園里決斗,我這才知道他一直暗戀著阿詩瑪。
“她太純潔了,簡直是個天使,你居然跟她……”陳操痛苦地把眼一閉,“你居然跟她搞上了。”
“呸,古人云,朋友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沒想到你堂堂耳東操,居然為了一件衣服不惜和朋友決斗。”
“廢話少說,要做普希金還是丹徒士,隨你選!”陳操說著將一只白手套扔到我腳底下。
“我去!”
我將手套撿起來又扔回他,他撿起來再扔給我。阿詩瑪倚著門框,嗑著瓜子,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們兩個男人玩丟手套。幾個回合過后,難分勝負,我突然發覺飛過來的手套變重了,砸到我的腦殼上,生疼,低頭一看,是一本嶄新的精裝本《尤利西斯》。
“靠,你來真的!”我惱羞成怒,抓過一冊《追憶似水年華》還擊過去。
這場文斗最終以雙方的笑場告終,既沒有造成俄國詩歌太陽(高爾基對普希金的贊美)的沉沒,也沒有給中國文學帶來不可挽回的損失。我們兩個都把阿詩瑪當成繆斯女神,我們三個就好比里爾克、帕斯爾納克與茨維塔耶娃,詩歌的友情將我們緊緊地凝聚在一起。
這一天,如果不是體檢遇見,我就完全忘記宋兵乙了。他穿了一身嶄新的藏青色西服,因為瘦小的身材撐不起來,感覺很滑稽,腳下則是一雙剛剛水洗過的锃亮的皮鞋,褲腳太短,露出里面的白色棉襪。我開玩笑說他是要相親呢。他正色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沒個好工作,連對象也找不上。”宋兵乙是個老生子,他爸媽盼媳婦盼得厲害,難怪他言必稱對象。
我們那一批被錄取的有五十多人,都是剛畢業的大學生。體檢完畢,并沒有馬上進廠上班,而是先去東營的石油大學培訓了四個月石油煉制理論,然后又去濱州煉油廠實習了三個月,轉過年來四月份才正式到單位上班。之所以兜這么大個圈子,一則確實出于業務需要,更主要的是我們要等新上的催化裂化裝置建設完成,才有工作崗位。
石油大學有一座占地兩千四百多畝的校園,在擴招之前,已經有了兩萬多名學生,當時號稱只比清華小一點點。培訓剛開學那會兒,我借舍友李正良的眼鏡,蹲在六樓宿舍窗臺上看樓下放學經過的女生。足足觀察了十分鐘,沒有發現一個入眼的。于是,我對接下來的生活感到無比悲觀。睡在我下面的崔有園安慰我道:“廠里有個萬雪麗,非常漂亮,回去就好了。嘿嘿。”那意思仿佛是為我準備的。崔有園和我們不一樣,他是從廠里抽調出來學習的調度員。
我在校園里四處瞎轉。當時學校正在建一座新圖書館,有個看工地的老頭抽一種粗大的水煙槍,很神氣的樣子。我看著眼饞,就說:“借我抽抽?”老頭把煙槍給了我,我使勁嘬了一大口,卻什么也沒嘬著。“你不會。”老頭不屑地把煙槍搶了過去。我便悻悻地走了。
學校前面有個很大的人工湖,湖心亭上有兩個二貨在彈吉他,我覺著他們可能和我是同類。我走過去,跟他們合唱了一回校園民謠《青春》:“青春的花開花謝,讓我疲憊卻不后悔,四季的雨飛雪飛,讓我心醉卻不堪憔悴……”一問,他們是學校實驗煉廠的工人。我想,當個煉油工人還是很浪漫的嘛。
在石油大學的學習生活非常枯燥,跟學生一樣每天課程安排得滿滿的,中間還有幾次考試。我考得差極了。當時,我的心思一點都不在這里。我根本就沒想要在這里上班。我的心飛到了遙遠的云南。阿詩瑪大學畢業后回了她的老家云南中甸,那時候還不叫香格里拉,陳操跟她一塊兒去的,他們去了同一家制藥廠工作。我本來也想跟他們一起去云南,但父母不同意我離家那么遠,他們連哭帶鬧的,我就沒去成。
后來,我還是去了趟云南。我在培訓中間以回學校取檔案為名請了一個月假,跑去云南待了一個月。阿詩瑪陪我去麗江爬過玉龍雪山。那時玉龍雪山遠沒有現在這么俗氣。在它面前,我完全呆滯了。但一下到昆明,我就立即不辭而別,像我當初的半途而廢一樣。那時我年紀輕輕,覺著整個世界都是為我準備的,卻不想為別人做任何一點犧牲。出于現實的考慮,我又回到了石油大學,這時培訓已經行將結束。我給帶隊的生產科韓科長送了兩瓶五糧液,這樣,他就把我留了下來。
我們結束了石油大學的學習,稍事休整之后,即開赴濱州煉油廠實習。這時,就要分配工種了。男的無非工藝、電工、機修、儀表這四個工種,女的則一般都去化驗室。工藝是生產的核心,負責整個生產過程的操控,電工就不用介紹了,機修負責除電氣、儀表之外其他設備的維修,儀表負責監控溫度、流量、壓力等等的各種儀表的維護。這幾個工種里,工藝最重要,儀表最輕松,機修活兒最重,電工馬馬虎虎。煉油廠流傳著一句老話,大體意思是說:追求上進的干工藝,吊兒郎當的干電工,力氣大的干機修,上邊有人的干儀表。
我本以為自己一定會干電工,但沒想到最終分到了儀表車間。原因是計劃分到儀表車間的李正良被調到了財務科,儀表班臨時出現了一個空缺。大概是生產科科長看我還比較靈光,再加上那兩瓶酒潛移默化起了點作用。李正良大學是學財務的,又很會來事,之前大家就議論他可能在一線待不長。
關于李正良,還有一事值得一提:在石油大學學習期間,有一個星期天他的女朋友來看他,我才發現他的女朋友是我高中同班同學陳美容。陳美容讀高中時,很有點暗戀我的意思,她曾借我新買的運動服穿,去學校外面的麥地里拍照,回頭還送我一張照片留念,照片背面的贈言寫的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但我對她沒半點興趣。后來我才發現,她對哪個男生都差不多,大約屬于欲望過盛的那種。那天中午我和李正良“伉儷”在石油大學西門附近吃了一頓大盤雞,喝了不少酒,然后李正良騎摩托車送陳美容去車站。我回宿舍的路上,正好碰見趙文學。
趙文學跟李正良是大學同學,但吃飯時,李正良沒有喊他,可見兩個人關系很一般。
趙文學給我講了一個李正良和陳美容的段子。李正良在天津上學,陳美容在北京上學,有一個周末,陳美容跑到天津去看他。李正良請她吃小龍蝦,結果兩個人看錯了菜譜上的小數點,28元一斤看成了2.8元一斤。吃完后沒錢走不了了,李正良只好把陳美容押在飯店里,跑去跟同學們借錢,其中也借了趙文學十塊錢,“到現在也沒還”。這可能就是李趙二人齟齬的緣由。更有意思的是,當李正良揣著東湊西借的錢氣喘吁吁地跑回飯店,發現陳美容居然和那家小店的老板喝上了。沒等李正良不高興,陳美容竟率先惱羞成怒,拂袖而去。李正良還了酒賬追趕上去,想弄個究竟。陳美容怒發沖冠:“誰要你回來的?那個好色鬼正要給我免單呢!”
趙文學還向我透露,李正良上初中時,家里就給他和鄰村的一個女孩訂了婚。那個女孩長得很丑,李正良自己一直很不樂意,不樂意歸不樂意,但也把人家給睡了。李正良家里很窮,是那個女孩家一直在接濟他。聽趙文學這么一說,我才知道他和李正良不但是大學同學,而且老家是一個村的,是老鄉兼小學同學兼中學同學兼大學同學。身邊有這么一位知根知底的老熟人,我立刻覺著李正良簡直太悲催了。
記得那天告別趙文學后,我去小賣部買煙。那時候,我最大的愛好就是抽煙。常常花一塊錢,在小賣部買兩根三五牌香煙。那時的小賣部也好,面向學生,香煙可以單支賣。抽完一支煙,我又想起來石油大學外面的小市場內有好幾家錄像廳,剛剛有了鐳射影碟,每到晚上十點多,老板就說:“每人加一塊錢,給大家放個好片。”有時候,我們等不及了,就大聲喊:“老板,放個好片!”好片就是A片,赤裸裸的性交場面,很刺激,但看多了難免惡心。那天晚上我又去了錄像廳,而且遇見了生產科科長老韓,我遞給他一支煙,他笑笑,什么也沒說。而且老板放個好片時,錄像里有個日本AV女演員的大胸有點像陳美容,以至于我在那天唯一一次對陳美容有了性幻想。
除了錄像廳之外,石油大學還有那么兩家小書店。我在其中一家買過一本雙語對照的《飛鳥集》,當作生日禮物寄給了阿詩瑪。在另外一家書店買過一本《麥田里的守望者》,那是我在石油大學培訓期間唯一讀過的書。我讀的那個版本是浙江文藝出版社的縮印版,里面除了《麥田里的守望者》之外,還包括了《九故事》。我利用一個周末的白天,坐在體育場看臺上讀完了《麥田里的守望者》,還順便讀完了《獻給愛斯美的故事——懷著愛與凄楚》。那時我年輕啊,喜歡這些煽情的東西,喜歡被煽情。那時候我還沒開始寫小說,正在一心成為一個詩人。我嫌小說太慢。我知道加里·斯奈德、布羅茨基都當過工人,我覺著一個詩人的簡歷上如果印有“工人”字樣會顯得很酷。沒有人知道我正在暗地里使勁發育。
濱州煉油廠位于三十公里外的濱州市東北郊,四周被臭水溝和農田包圍。廠區面積很大,但大部分是空地,長滿了野草。院子西北角有三排簡陋的紅磚平房,我們這批實習生住了一排半,另外一排半則駐扎著一個肥城的農民工安裝隊。房間很小,墻角和窗戶都透風撒氣,但室內一點都不冷。一根水桶粗的蒸汽管線從窗戶底下貫穿整排房屋,生鐵鑄造,銹跡斑駁,嗡嗡作響。感覺房間里太干燥了,我們就往管線上潑一盆水,房間里便揚起一股毛茸茸的鐵銹味。
我和趙文學、楊萬里三名儀表工,還有工藝車間的崔有園、李猛五人共住一間宿舍。趙文學建議將五張床并在一起,并成一個大通鋪,這樣既節省空間,而且比較暖和。崔有園、趙文學、楊萬里他們三個并了,我沒并,自己睡到靠門口去。我多少有那么點潔癖。李猛也沒并,他皺著眉,沒說話,直接搬到市里親戚家住了。
濱化是個很大的企業集團,煉油廠只是其中的一個分廠。集團總部位于市區,那里有職工活動中心,下班后我們常去那里打臺球。有時去職工浴池泡澡,澡票三塊錢一張。不過車間里利用裝置上的蒸汽余熱建了一個小淋浴室,供工人平時下班換洗使用,是免費的。趙文學為了省錢,常跟著師傅在那里蹭澡。洗澡間太狹窄,有一次趙文學一不小心蹭到了蒸汽管線上,屁股被燙成了猴子腚。楊萬里拉著他去廠醫院敷了藥,倒沒大要緊,但一段時間內睡覺只能趴著,不能仰臥和側臥,蓋被子都疼得受不了。楊萬里靈機一動卸下窗戶上的鐵柵欄,彎成馬鞍狀,罩在趙文學的背上,起到了很好的保護作用。然后,再把被子蓋上,趙文學的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好多年后,回想起這一幕,他們的友情和智慧仍令我感懷不已。
巧得很,趙文學在濱州復讀高三時的同學龔得剩就在濱州煉油廠儀表車間上班。趙文學讀了三年大專,龔得剩讀了兩年職業技術學院,早他一年上班。這樣,龔得剩既是他老同學,又是他的小師傅。但趙文學不管龔得剩叫師傅,而是叫小龔。小龔則管他叫文學,或者叫大哥。漸漸地,我們也管趙文學叫大哥。這個大哥不是江湖上那個意思,而是農村里那種叫法,年長為大。但趙文學誤解成了江湖上的意思,未免有些揚揚得意。我們回單位正式上班以后,有一次,我聽到他教育一個剛上班的學徒工:“你也不管我叫大哥。”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有一次上班閑聊,我們說起石油大學的錄像有多好,由此感慨濱州沒有東營開放和發達。熱愛家鄉的小龔當即不服氣,表示濱州也有,晚上他就帶我們去看錄像。小龔騎一輛大金鹿自行車,我坐后面,大哥坐前邊橫梁上。大哥因為上學晚留級次數多,所以年齡偏大,而且已提前謝頂,幾根可憐的頭發留得很長,左圈右繞,忙于地方保護中央,個子也小,只有一米六二,坐在小龔懷里,像一個大頭娃娃。錄像廳在大約五公里外的黃河八路,一個很正規的地區電影公司放映廳。自然也沒有那種片子。我們就又開始抱怨濱州沒有東營開放、發達。小龔依然不服,卻不知如何反駁,他對家鄉的一腔熱愛徒然溢于言表。
而更巧的是,小龔的對象叫胡紅霞,是我的師傅。在工廠實習先要請師傅,一個師傅帶一兩個徒弟,胡紅霞帶我和楊萬里。胡紅霞是儀表車間唯一的女工,她比小龔還大三歲,人長得挺漂亮,就是很少見她有笑的時候,總是一副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樣子。小龔對她很好,甚至可以說是畢恭畢敬。每天中午給她打飯,下班給她拿工作服。當著她的面,小龔從不胡言亂語。那時候他們已經忙著收拾新房了。我們實習第二個月,就趕上了小龔和胡紅霞的婚禮,我們每人出了一百塊錢的份子錢。聽趙文學說,本來他們是計劃春節后結婚的,但是倆人一合計,到時實習生們就走了,少掙千八百塊的份子錢,于是就提前到我們走之前。
我發現那些師傅們都在本單位找對象,感覺很費解。我天真地以為婚姻一定是建立在愛情基礎之上,而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那么多人在一個單位里發生愛情,我覺著不可思議。小龔很不屑地說:“因為煉油廠效益好待遇高啊,你們將來肯定也這樣。”后來,事實證明果然是這樣。
小龔結婚那天,他的車間主任老竇喝高了。老竇有四十來歲,整天板著張臉,架子十足,我們都不喜歡他。當輪到新郎新娘給老竇敬酒時,不知為什么,老竇梗著個脖子就是不喝。場面一度有些尷尬,胡紅霞一扭頭哭著跑開了,老竇這才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在濱州煉油廠實習期間,比在石油大學學習要有意思得多。那段時間,我所看到的最大一個熱鬧是一場爆炸。全廠幾百名職工沒命地奔跑,一直跑過廠區北面的空地,跑到圍墻邊。楊萬里以百米十秒二三的成績跑了個第一名,本人屈居亞軍。趙文學跑得不算快,但跑得最遠。他跑到墻邊沒有停下,而是一直翻過墻去,在冬天的麥地里沐浴著霧氣又滑翔了二百米。爆炸的破壞力比預想的要小得多,響過一聲之后,消防車已經開始上場,逃跑的人們已經都停下來,站在那里觀望,一點一點地往回走。這時,趙文學提前謝頂的頭才從墻頭上浮現出來,一臉惶恐。于是,他迅速成為人們嘲笑的對象。這就叫五十步笑百步。
爆炸引起的火災很快就撲滅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我們這幫實習生意猶未盡,一直談論到下班。這時門突然哐的一聲被人從外面踹開了,小龔扛著一把管鉗從外面進來,他的臉色煞白。趙學文見狀迎過去:“小龔,怎么了?”沒想到被小龔一把推了個趔趄,趙學文瞠目結舌地扶著工具柜站住,就見小龔把管鉗遠遠地往桌子上一扔,哐當一聲,桌子上的幾只杯子都被震倒了,水灑了出來。我和楊萬里手忙腳亂地去扶杯子,擦桌子,卻誰也不敢動那把管鉗。
“我操他媽的,炸了才好呢。炸死這些狗日的們!”小龔猛地一聲吼叫,他瘦瘦的脖子上喉結幾乎要跳了出來。我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誰也不敢說話。過了一會兒,小龔似乎也覺著自己有些過分,伸手從桌子上夠過一只水杯,里面只剩下半杯水,他緩慢地將水杯捧在手里,停頓了一下,又將嘴唇緩慢地湊到杯沿上,我清楚地看見他的手在瑟瑟發抖。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將頭和杯子一起上仰,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了半杯水,然后單手將杯子往桌子上一頓,終于將頭抬了起來。我們幾個人的目光齊齊地望向他,他的目光依次跟我們三個人碰了一個遍。

⊙ 朱 個·柳樹來不及反應就下雪了
本期插圖作者 / 朱 個:八〇后女作家,浙江嘉興人。文學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收獲》《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刊,曾獲“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小說集《南方公園》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3卷。寫作之外,愛好攝影。
“跟你們沒關系。”他說。然后,又開始了沉默。直到胡紅霞和另外兩位師傅從外面進來,他才恢復了常態。他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幫著胡紅霞開工具箱、換下工作服,然后又把胡紅霞換下來的工作服小心翼翼地掛在衣帽架上。他的臉上重新露出了笑容,像晚晴的天空,燦爛掩飾不住力不從心的傷感。
火災過后,我們的實習生涯也接近了尾聲,回想起來那次爆炸仿佛是為我們放了一場焰火。我們在福臨門酒樓大擺謝師宴,眾星捧月之中,老竇喝高了。酒足飯飽后,實習生簇擁著師傅們往外走。這時,小龔突然從后面嗷的一聲蹦起來。我們還沒看清楚怎么回事,他已經連捅了老竇的屁股兩刀子。最后一刀捅歪了,小龔的右手拇指也差點切下來。
小龔結婚七個月,胡紅霞就生了一個大胖小子。那時候小龔還在看守所里,他囑咐胡紅霞給趙文學寄來了一張照片。我搶過去看了看,很掃興,因為那個孩子長得實在挺像小龔,一點都不像老竇。
春暖花開之時,我們終于結束了實習,正式回單位上班。這時,我們服務的那項裝置施工已經接近尾聲。我們的工作就是配合施工單位干些零活兒,等待一個月后的試車。
當時,洛陽石化設計院的幾名技術專家在現場指導儀表安裝,他們之間互稱張工、李工、趙工等等。我們也學著以工相稱:趙工,你吃了嗎?楊工,你親自上廁所?把工藝車間的那些家伙們聽得樂不可支。
那段時間,我們的具體工作是穿儀表線,安裝壓力表、閥門、流量計、熱電偶什么的。爬到三十五米高的煉塔上,大風過來,塔身會晃動不已。我的安全帽被刮走了,掉到水泥地上,摔了一大條裂縫。我們在十六層的反應塔塔頂停下來,偷偷抽一支煙。煉油廠是嚴格禁煙的,發現一個煙頭罰五百塊錢,發現兩個直接開除。好在還沒有投產,管得不嚴,也沒人告密。很多時候,我們是在塔頂上磨洋工。天氣好的時候,從塔頂上可以看見遠處城里農業銀行樓頂上的大鐘。那時候沒有手機,也很少有人戴手表。看到大鐘時針指到十一點十分,我們就開始往下走。走到值班室放好工具,然后再磨蹭到廠門口,剛好放喇叭。煉油廠上下班都放喇叭,上班時間以喇叭停為準,下班時間以喇叭響為準。上班多放《閃閃的紅星》《我的祖國》《歌唱祖國》,下班多放《打靶歸來》《在希望的田野上》《駿馬奔馳保邊疆》,偶爾也與時俱進,放《東方之珠》《走進新時代》。那時候,我絕沒有想到自己后來會成為那個放喇叭的人。
經過二層平臺,我發現那里有個焊工正騎在一根管子上焊法蘭,舉著電焊罩,周身火花四濺。我一只腳踏下臺階,心里突然一動,又轉回身來。我發現那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焊工,安全帽下露出一縷烏黑的長發。我就繞過去,站在對面的半平臺上,過了兩分鐘,那人察覺到了,把罩子一扔,抬起頭來沖我來了一句:“看什么看!”
“呀,”我叫起來,“你是個女的啊!”
“女的怎么了?”這是一個年齡跟我差不多的女孩,長得非常清秀,瞪著一雙杏核眼。
“沒怎么,”我說,“請繼續。”
我一邊走,一邊想著她的臉。我覺著我喜歡她。后來,我有事沒事就跑去看她。
“你看什么看?”
“我看溫度表又沒看你。”
“滾!”她一揚手,一根不銹鋼焊條像飛鏢一樣沖我扎過來。幸虧我躲得快,不然非被扎個窟窿不行。雖然遭她驅趕,但我還是放不下她,四處打聽她是哪個部門的。趙文學看我動了心,訕笑道:“你就別想好事了,人家是中石化項目部的,會看上你這地方小廠的?”
“哦,怪不得那么牛逼。”話雖這么說,但我心里很不服氣。我很流氓地想,哪兒的不能上啊?
很快就到了開車階段,廠里的氛圍驟然緊張起來,各個崗位嚴陣以待如臨大敵。點火是在下午五點十八分,工藝車間的監控器上顯示反應爐出口溫度在迅速上升,十幾分鐘時間升到了七千六百多度,已經達到爆炸的臨界點。工藝車間領導懷疑這個數據的真實性,生產科長命令我們到現場檢測一下。
傻子也知道這是玩命的活兒,但又不能抗命不去。大家磨磨嘰嘰,沒有一個動的。最后,剛當上班長的趙文學說:“走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們只好不情愿地站起來。這時,楊萬里說:“等等,我去上個廁所。”他一走,我們就又坐下了。好,我們等你,要死一塊兒死。楊萬里剛剛走到值班室的拐角,突然傳來轟的一聲巨響。我當時正坐在靠后窗的位子,推開窗子就跳了出去。
果然是爆了。反應爐出口被爆出一個三十厘米見方的豁口,一塊五厘米厚的鈦鋼鋼板飛出二十多米,落在水泥地上,砸出一個拳頭大小的坑。因為剛開始試車,裝置里面只有很少量的原油,所以沒有引起火災。裂口被焊好后,重新點火,終于試車成功。可我成了趙文學似的膽小鬼,就連楊萬里也來嘲笑我,我毫不客氣地回擊道:“我跟你沒法比,你那一泡尿救了整個儀表班的命啊。”楊萬里嘿嘿一笑,毫不謙虛地說:“這倒是真的。”趙文學笑道:“還真他媽的是這回事。”
那次爆炸雖然有驚無險,但從那兒開始我就經常做夢,夢見著火和爆炸的場景。時間長了,我知道煉油廠像這樣的小爆炸和小火災實屬家常便飯,也就見怪不怪了。
一天傍晚,我正好休班,在家聽到一聲巨響,看見西北天空濃煙滾滾,猜想一定是廠里出大事了。看看時間,剛好是下班時分,我騎上自行車就往廠里趕,一路上接連看到六輛消防車嗚嗚地朝煉油廠奔去。不是我有多勇敢,而是追求在場感。一出縣城就看見北方天空漆黑一片,時而火光晃動。當我騎行到城北的蘋果園時,正好一個女孩騎著自行車從煉油廠方向往回走。一邊騎車,一邊抹眼淚。我一看,正是那個罵我滾的小焊工。
我將自行車橫在她前面:“喲,怎么哭了?”
她認出是我,有些詫異,但不說話,只是哭,同時拐了一下車把,繞開我,繼續騎。我也掉轉車頭,跟著她往城里走。路上她跟我講,是正在檢修的一個原油罐爆了,頂子整個被掀開了。當時,她正在樓上值班室填寫交班記錄,感覺地面晃動了一下,以為是地震,跑出來才知道出大事了。我說,要不回去看看?她說,不用去了,現場已經被封鎖了。原油罐區位于整個罐區的最南邊,往北緊鄰蠟油罐區,蠟油灌區再往北是柴油和汽油罐區,汽油罐區往東隔一條生產路就是液化氣罐區,整個煉油廠就像一個巨大的火藥庫,一旦產生連鎖爆炸,那簡直不敢想象。我們背對煉油廠小心翼翼地騎行,隨時準備被身后席卷而來的巨大沖擊波吹到天上去。我想象著一場大火正把煉油廠燒得精光,只剩下我倆像一對亡命鴛鴦,心中不覺升起一股好萊塢大片里的那種鐵漢柔情。
一直進入縣城,仍然沒有再聽見爆炸聲。路過濱南采油四礦門口,我們停下來,回頭望望北邊的天空,已經看不到明顯的火光了,濃煙似乎也比剛才低落了許多,繃緊的心這才稍稍有些平復。路邊有家新開的小飯館,我試探著說請她吃點什么壓壓驚,她同意了。結果,她只要了一碗陽春面,我要了一碗牛肉面。那是我們的第一次約會。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一碗陽春面吃完,她不但告訴我她的芳名叫王媛,并默許了我的牽手。我才知道,她對我早就有好感的。我把她一直送回她的宿舍,然后依依不舍地吻別了。世間最美好的事情莫過于兩情相悅,一個電焊工和一個儀表工碰撞出的火花足以點燃一座煉油廠。
煉油廠有很多危險,不但有可能被燒死、炸死,還有可能被凍傷、凍死。液化氣的溫度很低,不小心噴上就會凍壞皮膚,即使是三伏天,液化氣管道漏縫處也會迅速凝結起一層霜雪。液化氣灌區的車間主任頭頂缺一大塊毛發,就是被凍掉的。我們安裝在液化氣罐區的氣體泄漏檢測器非常靈敏,裝上之后就響個不停。廠長大手一揮:“全給我拆了,聽著心煩。”我們便趕緊都拆了。這下心倒是不煩了,改發毛了。
有一天晚上我值夜班,深夜一點多鐘突然聽見外面有人在大聲呼喊。我以為又著火了,跑出去一看,就見有一個人在管廊中間瘋狂地連蹦帶跳,嘴里發出陣陣慘烈的哀號。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雨衣,身材又單薄,遠看活像一幅皮影。看到雨衣,我就明白了是宋兵乙。宋兵乙進廠以后一直身體不好,常年吃藥看病,同事們都讓著他,不讓他干重活兒。值夜班時,他常常穿著雨衣到天臺上去睡覺。他將自己裹得像一個襁褓中的嬰兒,舒舒服服地躺在容201下面,像一只小黑羊依偎在一頭白色大母羊的肚皮下。容201的“乳房”里灌滿高濃度的堿液,他卻毫不理會。今晚該他倒霉,容201出口處的一只閥門(那位置相當于母羊的肛門)突然發生泄漏,堿液正噴到他臉上和眼睛里。好幾個人沖上去,將宋兵乙拖到自來水管前一陣沖洗,隨即又趕緊送往醫院。宋兵乙的兩只眼睛總算保住了,但視力降低了很多,臉上留下了一串堿液燒燙的疤痕,但也因禍得福,他出院以后,沒再安排他回車間,而是調到生產科做了一名安檢員。從此,他經常很神氣地下到車間轉來轉去,鼻梁上多了一副茶色近視鏡,目光傲慢而渙散,儼然是個人物。即使這樣,直到我后來離開煉油廠,他也一直沒找上對象。
在車間上班收入高,但是很辛苦,而且很危險。因此,所有的年輕人都想調到后勤崗位去。有一天,老韓把我叫到一邊,說是工會俱樂部缺個音響管理員,想從我們儀表車間抽一個人,工會王主席向他打聽過我。老韓叫我長點眼力見兒。我明白他的意思,當天晚上買了點東西去王主席家走了一趟。王主席長期從事思想政治工作,理論水平很高,他跟我聊了一通國際國內新聞,出了幾道公務員申論似的題目,問我平時都讀什么書報,我佯作羞怯地說《青年文摘》什么的,其實我從來不看。他說《半月談》挺好,以后多看看《半月談》。我唯唯諾諾。他還故意考驗我,美國剛出臺的專門制裁古巴的叫赫爾什么法來著?幸好我剛看了新聞聯播,說是赫爾姆斯伯頓法嗎?他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次談話我才知道這個崗位不但管舞廳音響,還要管上下班放喇叭,原來的老管理員退休了。工會主席還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可別小看音響管理員這個崗位,他管的可是煉油廠的喉舌。”
沒過多久,調令就下來了。我去辦交接手續,趙文學看著有些悶悶不樂,但他還是盡量做出仁至義盡的樣子說:“晚上,弟兄們給你送送行!”我隨便客氣了一下,他不耐煩地一擺手:“都定好了,川江舞酒樓,吃完快滾蛋!”
趙文學一說川江舞酒樓,我忍不住笑了。那是我們常去的一家飯店,其實是叫川江酒樓,但招牌上在“川江”和“酒樓”中間有一個大大的“舞”字。我們第一次去的時候,楊萬里奉趙文學之命打電話通知我,說的就是川江舞酒樓。我騎著自行車圍著我縣的紅燈區集貿城轉了一大圈,發現有川江小酒樓,也有川江大酒樓,就是沒看到川江舞酒樓。
那時候吃飯便宜,一百二十塊錢可以上一大桌。吃飯還在其次,妙在可以邊吃邊跳。每個房間里配兩個服務員,既管上菜又陪跳舞,加錢還可以多陪,跳著跳著就摟到一塊兒了,連親帶摸。只要不干真事,其他都包括在每位服務員每小時五十塊錢的服務費里。都是二十郎當的小青年,那時候真是趕上了價廉物美的好時代。除了李猛,我們自然誰都沒閑著。李猛雖然名字起得陽剛,但人卻陰柔得嚇人。他身材修長,眉清目秀,走起路來扭扭捏捏的,很像一個女人。說話的聲音也很娘,口音帶著南方地區的溫軟。其實,他是地道的北方人,只是在上海上了幾年學而已,他大概就是相書上說的那種“北人南相”吧。
那晚是趙文學請客,他請一位新來的服務小姐跳舞,那個女孩不但不跟他跳,而且說:“叔叔,我不會。”這下,把趙文學惹惱了。他啪地一摔杯子:“媽的,誰是你叔叔?我有那么老嗎?你哪一年的?”女孩顫巍巍地說八〇年。“八〇年?”趙文學眼睛瞅著天花板算了算:“十七?”女孩點點頭。趙文學掏出身份證給小姐看:“這是我身份證你好好看看,我是七二年的,我只大你八歲,你管我叫叔叔!媽的,今天我不埋單了,誰愛埋誰埋!”聽了這話,我們都趕緊放下各自的舞伴跑過去勸他,又囑咐服務員一定把趙總(自從趙文學當了班長以后,我們把他的稱謂由趙工直接升格為了趙總)看好,防止他跑了。
后來,趙文學和楊萬里從川江舞酒樓隔壁的一家酒店合伙包了一位小姐。他們在煉油廠附近的棗園村租了一間農民的房子,金屋藏了個嬌。再后來,楊萬里得了直腸癌,發現時已經是晚期了。原來,他們不僅同搞一個小姐,而且兩個人之間還相互搞,都說楊萬里的直腸就是被趙文學搞壞的。楊萬里死得很快,他一死,他們合伙養的那只金絲雀也飛走了。趙文學擦干眼淚,開始認真談戀愛了。他談的對象居然是陳美容。話說當初李正良調到了財務科,被安排在廠區后面的銷售公司收款,第一天收了一百八十萬現金,他一下子就蒙了。終于有一天下班后,他沒有提著箱子上保衛科的偏斗摩托,而是上了一輛早已等候在門口的沒有牌照的黑色轎車,從此不知去向。當時,他和陳美容剛剛結婚兩個月。陳美容作為同案嫌疑人也被警方控制起來了,但經過調查發現她確實不知情后便放了出來。陳美容出來以后,就到法院申請與李正良離了婚。
趙文學對陳美容一點都不自信,他坐在值班室里支頤沉思:“李烈熱,你說,陳美容長得那么漂亮,能看上我嗎?”
我從沒想過陳美容能和“漂亮”二字聯系在一起,一口茶全噴到了桌子上。
趙文學與陳美容第一次約會回來后唉聲嘆氣,原來他鬧了兩件糗事。在街心公園,他買了兩聽可樂,第一聽一拉拉斷了拉環,沒有打開。第二聽倒是打開了,泡沫噴了一臉。這還不是最衰的,當他去垃圾箱扔可樂罐時,不小心踩了一腳黏糊糊的東西,他以為是爛西瓜皮,沒在意。回來后,陳美容說怎么這么臭啊,他還以為是說水塘里的花,就做出見多識廣的樣子說:“就是這味,俗名臭芙蓉,又名夜來香。”
陳美容叫了起來:“什么夜來香,你踩屎了吧?!”
趙文學哀嘆自己真是交了狗屎運,自覺沒有戲了。沒想到,陳美容主動來找他了。第二天,趙文學腰酸背痛地說:“陳美容太厲害了,我不是她對手。”沒過多久,他們就歡天喜地地結了婚。
下篇
不知不覺,我已經在煉油廠工會俱樂部做了兩個月的音響管理員。聽起來,這是一份“有故事”的工作,事實上,沒有做過的人是很難想象得出它有多枯燥、多無聊、多寂寞。除了每天上班下班放那些破爛玩意兒之外(我恨不得把那些歌曲全部換成搖滾),每個周末的晚上,我都枯坐在不足十平方米的音響控制室里,透過一個不足一平方米的窗口眺望燈光搖曳的舞池。那些在美妙的音樂聲中翩翩起舞的人們,通常會忘記了我的存在,更別說體會到我的孤獨。他們只是在要求換舞曲時,才會偶然想起我。即使這時,他們也不屑叫我的名字,或者他們壓根就不知道我的名字,而是站在舞池中央,扯著脖子喊:“換一個!”雖然我不會跳舞,也不喜歡跳舞,但我仍難以忍受這種喧嘩中的孤獨。我剛剛大學畢業,精力充沛,豪情萬丈,一想到自己一生都將在這昏暗的小屋里度過,常常不由得悲從中來,難以自禁。有時,我甚至懷念起車間的生活。
這時候,王媛單位在我們廠的項目已經完成了,她哭哭啼啼地跟我告別。說是以后還可以保持聯系,她會來看我,我也可以去看她。我心里明白,這只是一些套話,我們的愛情超越不了地理的空間。更重要的是,我已經開始厭煩她了。她不像最初那么可愛,而且她遲遲不肯讓我攻克她身體的最后一道堡壘。她跟我說起過,他們項目部有人在追她。我明白她猶豫不決,她根本沒那么愛我,我也正好解脫。說起來,這太沒勁。但事實就是這樣,人生很多事情都那樣隨隨便便就結束了,就像隨隨便便地開始。似乎為了證明對我的感情,王媛回到省城后給我來過幾次電話,但顯然已經沒什么話可說了。最后一次,我不耐煩地把電話掛了,她從此再也沒有打過來。掛掉她電話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了上學時的一件往事。陳操借給我一本蘇童的《紅粉》,那是我第一次讀蘇童的小說,讀完以后,我陷入了痛苦的絕望中。我一個人走出了校園,在赤日炎炎的街道上走了很久,一直走到郊外的野地里,雙手緊握淚水。我沒想過女人是這樣的動物,我沒想到愛情會像我現在經歷的這樣脆弱和虛無。
我漸漸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悲哀,特別是在我見到化驗員萬雪麗之后。老實說,萬雪麗并沒有當初崔有園說的那么漂亮,但她有點像莫迪里阿尼畫的少女,有種憂郁的白日夢般的神情。比起王媛來,她更對我的胃口。萬雪麗經常來跳舞,通常是和李猛跳。他倆是一對完美無瑕的舞伴,就像兩只天鵝在月光下起舞,感覺那樣優美、高貴,令人不敢接近。而且只要萬雪麗在,李猛就不和別的女孩跳。當萬雪麗接連來了三四次后,我痛苦地發現自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可是,她幾乎從來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我甚至懷疑她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想來想去,我們只有一次單獨接觸,那是在一次舞會結束之后,我從一把椅子上發現了一件米黃色的披肩。人們已經走光了,我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誰,就只好先把它放進音響控制室里。正想鎖門,就聽見樓梯“噔噔”作響,跑上來一個女孩。一看,正是萬雪麗。她氣喘吁吁地問我:“對不起,我有一件衣服落下了。”我從音控室里拿出那件披肩:“是不是這件?”“是,謝謝你!”她伸手去接,我無意間摸到了她的手,柔軟、細膩得如同那件羊毛披肩。看著萬雪麗婀娜的身影消失在黑漆漆的樓道口,我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鼻子前聞了聞,聞到一股淡雅的清香。這一天夜里,我失眠了。頭腦里轉來轉去都是萬雪麗的身影,我想,如果不把我的愛向她表白,我會憋死的!
那天半夜里,我從被窩里爬起來,寫了一封情書,準備在萬雪麗再來跳舞時偷偷塞給她。雖然我不善言辭,但至少語意真誠。寫完信,我又反復讀了幾遍,結果自己感動得直流淚。我知道在這個信息化的時代,寫信已經是很落伍的事情,可像我這樣內向的人,實在找不出比寫信更好的方式。我把信寫好了,到了周末萬雪麗卻沒有來。那天晚上,我故意延長了開放時間,盼著她在我最失望的時候出現,然而,最終失望的依然是我。我自我寬慰道:她大概是有什么事情。可是,一連幾個周末,她都沒有出現。漸漸地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這一段時間,李猛也沒有來。他倆之間似乎有某種默契。我這樣一想,心里頓時就像打翻了醋壇子。我想起了一支流行歌曲中這樣唱:“我不是癡心的人,卻被你傷得最深……”
又過了一個星期,萬雪麗還是沒有來。可是,李猛卻出現了。那天晚上,舞會已經接近尾聲。他拒絕了好幾個女孩熱情的邀請,直奔音控室來。他站在窗戶外面問我:“請問萬雪麗來過嗎?”我說:“你說什么?我聽不見!”實際上我完全聽清了他的問話,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想理他。李猛只好從門進來,走到我身邊,我立刻聞到了一股撲鼻的香氣,讓我聯想到萬雪麗的手,心里感到很不舒服。“我想問一下,萬雪麗有沒有來?”我搖了搖頭。李猛失望地轉身就走,我跟著問了一句:“李猛,你是不是和萬雪麗談著呢?”李猛的身子一顫,臉頓時就紅了:“你說什么呢?”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李猛一連來了好幾個星期,萬雪麗卻一直都沒出現。后來,李猛也不再來了。
我的那封信一直沒有機會送出去,愛情在我心里也逐漸趨于枯萎。就在我發誓要把萬雪麗徹底忘記的時候,她卻突然又出現了。那依然是一個周末,舞會結束以后,我正在收拾東西。萬雪麗進來了,把我嚇了一跳。她穿著一條黑色的真絲長裙,出現在我的身后。
“嚇死我了!”我一邊想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一邊結結巴巴地問道,“你有事嗎?”“請問李猛來過嗎?”萬雪麗問我,她的眼睛明亮得令我心醉。“今天沒有,不過以前他來找過你好幾次。”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鎮定。“那……等他再來,麻煩你把這東西交給他!”萬雪麗說著,把一個紙包放在桌子上。
我把萬雪麗送到門廳,告訴她:“樓道里的燈壞了,小心一點!”“謝謝你!”萬雪麗甜美的聲音有如毒藥灌入我的耳朵中。可是,我卻突然沒有了把那封信從衣兜里掏出來給她的勇氣。走到大門口,我總算鼓足勇氣問了一句:“你最近怎么不來跳舞了?”“我?”她一愣,“我,最近有事。”“你的舞跳得真好!”我由衷地贊美道。“謝謝!”她笑了。笑得那樣美,我的心不由得收緊。
我把那個紙包打開,發現里面居然是上次萬雪麗落下的那件披肩。我仔細看了看,這披肩是用很細的純羊毛線編織成的,花紋精美、細膩,一定是李猛買來送給她的。現在,她把它還給他,一定是和他告吹了。我忽然幸災樂禍起來,嘎嘎地笑了幾聲,在空蕩蕩的舞廳里,回音陣陣,聽上去活似一只歇斯底里的烏鴉在叫。
第二天,我恰好在餐廳里碰見了李猛。我對他說:“吃完飯你到我宿舍里來一趟,有一件東西給你。”李猛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萬雪麗給你的!”我把那個紙包遞給他,不動聲色地盯著他看。他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拿起紙包就走。“怎么不打開看看?什么寶貝呢?”我不無惡意地說。他沒有理會我,一言不發地往外走。“你可真是艷福不淺啊!”我追出去,惡狠狠地加了一句。“你說什么呀!”他猛地回過頭來,臉突然變得煞白,眼睛里溢出了淚水,嚇得我再也沒敢言語。
又過了一段時間,市總工會下來一個文件,說是為迎接國慶節,將舉辦一個全市職工交誼舞大賽,給了我們煉油廠一對參賽名額。王主席向我打聽:“誰的舞跳得好?”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李猛和萬雪麗。”其實,我的心里藏著一個不可告人的想法,我想看看萬雪麗有什么反應。王主席一個電話打過去,李猛很痛快就答應了。可是,萬雪麗卻一個勁兒地謙虛,一會兒說自己不行,一會兒又說沒時間,最后,王主席火了,砰地把電話掛斷了:“毛病!一點集體榮譽感都沒有,我就不信離開你,地球就不轉了!”
王主席另給李猛找了一個舞伴,這個女的比起萬雪麗可就差遠了。主席派他們兩個先去區文化館參加為期半月的集訓,他對我說:“我就不信缺了萬雪麗就拿不上名次!”然而,不出我的預料,李猛和那個女孩在舞蹈大賽中鎩羽而歸。他倆參加的是國標組,得了個三等獎。每組總共六對選手,評一個一等獎,兩個二等獎,三個三等獎。
比賽那天,王主席帶去了一個規模龐大的啦啦隊,我也是其中的一員。我們坐在看臺上,使勁兒地為李猛他倆加油,那勁頭不亞于參加奧運會。可是,他倆還是不爭氣。李猛的舞伴顯然跟不上節奏,而且身子僵硬得像一根木頭。主席看著他倆,一個勁兒地搖頭,狠狠地把煙頭掐死在座椅下面。
比賽結束的那天晚上,大伙去黃河飯店吃飯。同桌的除了王主席、李猛和他的舞伴,以及我們幾個服務人員之外,還有一個女的。她是李猛的舞蹈教練、區文化館的音舞教師姜蘭。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她看上去有三十五六歲的樣子,但我猜想她的年齡可能不止這么大。因為,她的目光里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落寞,那是經歷滄桑的中年人才有的。雖然她的皮膚保養得很好,但眼角的魚尾紋卻無法遮藏。飯桌上,主席依然做出一副高興的樣子;首先感謝姜蘭老師半月來付出的辛勞,接著又對李猛和他的舞伴說了很多鼓勵的話。飯菜十分可口,大家有說有笑,吃得很盡興,漸漸把比賽的事情忘記了。只有李猛,依然悶悶不樂。王主席不時向他投去不滿的目光。閑談中,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今天的比賽很精彩……”李猛竟然哇的一聲哭了。我們大家面面相覷,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回事?”主席的語氣表明他已經出離憤怒。“算了吧!”坐在李猛旁邊的姜蘭輕輕拍了拍李猛的頭:“這次只是發揮不好……”她的聲音很溫柔,充滿慈愛,甚至可以說是充滿母愛。沒想到,李猛聽了這話,哭得居然更厲害了。老王終于再也忍受不了,他啪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扣:“哭!哭!像個男人樣嗎?以后什么活動你也別參加了!丟人!”
我們都停下了手里的筷子和杯子去勸。然而李猛還是哭個不停,真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委屈。王主席氣得兩手不住地顫抖,如果不是有外人在,他說不定會狠狠地抽李猛幾個耳光。后來,他提起這事仍然牙根癢癢:“我最瞧不起這種男人了,動不動就哭。你們說,他那叫男人嗎?比個娘們還娘們!”王主席一邊說,一邊有力地揮舞著胳膊,他的右臂袖口挽得很高,露出一道寸把長的疤痕。王主席是從部隊轉業到煉油廠的,那道疤痕就是他早年間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時留下的紀念。一枚子彈從他的胳膊上穿了過去,可是,他“連叫也沒叫一聲,而是槍交左手,照樣把那家伙斃了”,老王說起當年之勇,我們便只有崇敬的份兒,對那女人般哭哭啼啼的李猛,更增添了幾分鄙夷和不屑。
我總覺著李猛的哭泣另有原因。他不是因為比賽失利而哭,而是為萬雪麗而哭,他分明是在哭自己失敗的愛情。可我心想,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知天高地厚,就你這不男不女的樣子,萬雪麗能看上你?我忽然覺著自己的眼前出現一個光明的景象,萬雪麗正含情脈脈地向我招手。幾乎就在主席宣布宴會結束的同一瞬間,我下定了這個決心: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把對萬雪麗的愛情進行到底!
一個很好的上午,藍天白云、陽光燦爛。我們一幫人坐在辦公室里閑聊,不知不覺把話題又拉回到了那天的比賽。王主席的心情平靜了許多,看問題也客觀起來。他說:“說真的,拿不上名次真不怨李猛,是那個××不行,她拖累了李猛。李猛的舞藝是沒說的,這小子也就干這個行,就連姜蘭都夸他,說他天生是塊跳舞的料,可惜在這小地方屈了才。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一個大男人家跳舞就是跳破天也算不上什么本事呀!男子漢大丈夫,應當沖鋒陷陣馬革裹尸死而后已。跳舞?現在說得好聽:什么舞蹈家、藝術家,出在舊社會,這純屬下九流;出在‘文革’,這是資產階級的腐朽生活方式!哼!”我們都跟著笑了起來。一說到跳舞,大家都覺著自己有發言權,因為現在的歌舞廳、卡拉OK廳太多了,大家都有很多實踐的機會。話題轉到了歌舞廳,就愈加沒有多少正經了。本來就是嗎,一幫男人在一起瞎扯,能有什么正經呢?
大家很快由歌廳的小姐談到了其他女人,特別是身邊的女人。戴眼鏡的黃秘書突然結結巴巴地說:“那個叫萬雪麗的女孩長得……嘖嘖……”黃秘書今年三十五歲,已提前謝頂,看上去足有四十好幾,一雙色瞇瞇的眼睛藏在茶色眼鏡后面。我早就看出他對萬雪麗有想法,有好幾次,在舞會上,他觍著臉去邀請萬雪麗跳舞,都被萬雪麗拒絕了。萬雪麗的漂亮是公認的,大家都覺著黃秘書說了一句廢話,沒人接茬。黃秘書也覺著有幾分尷尬,又說:“那個姜蘭雖然徐娘半老的,但仍很有幾分風韻,年輕時候一定不丑……”
“姜蘭?”我們幾個小青年一時沒想起姜蘭是誰,可是,主席卻一下子把原本放在桌子上的雙腳放了下來。“姜蘭?”他大聲說,“那當然了,絕代佳人!年輕的時候,風靡一時啊!”主席說話有個特點,就是愛濫用詞。我們都笑了。
“姜蘭,”黃秘書在一旁提醒我們道,“就是那個區文化館的音舞老師,輔導李猛他們的那個。”經他這么一提示,我們就都想起來了。
“姜蘭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主席對我們說,“你們都太年輕,不熟悉本城的掌故。可是,像我這么大年紀的人都知道姜蘭,因為她那時候實在是太出名了。”有人遞給主席一支煙,主席興致勃勃地講起了姜蘭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十六歲的姜蘭接了她父親的班,在城中心最熱鬧的十字大街上的國營副食品商店站柜臺。一天,區文藝宣傳隊的隊長到商店買火柴,一下子被姜蘭的身材和長相鎮住了。當場就叫姜蘭唱了兩嗓子當時誰都能哼哼的現代京戲,一板一眼的蠻是那個味。隊長愛才心切,隨即就問姜蘭愿不愿意進文藝宣傳隊。年輕漂亮的女孩誰都盼望能登臺亮相,姜蘭想,那可比站柜臺站得腳都腫了強,就點頭表示愿意。隊長回頭就向有關領導做了匯報,說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一顆夜明珠埋沒在糞土中。領導聽得動了心,就招了姜蘭去試試。沒想到,一試就成功了。就這樣,姜蘭由一名售貨員變成了演員。老城里人都還記得姜蘭演的《紅燈記》,她扮演的鐵梅不亞于樣板戲明星劉長瑜。但真正使姜蘭名聲大振的還得說是一九七八年秋天演出的《李慧娘》。劇中的李惠娘身著青衣,舒緩水袖,聲聲淚、句句血,怒斥大宦官賈似道。那時候剛剛恢復了傳統戲劇,連演十八場,場場爆滿。主席感慨萬千地說:“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場面呢,人們冒著瓢潑大雨排隊買票,多少年都不會再有那場面了!我就是那時候記住她的名字的。看完了《李慧娘》沒多久,我就隨部隊去了云南前線,現在看來,那熱鬧的演出就像是專門為我送行似的。”
“姜蘭是怎么由京劇轉向舞蹈的呢?”有人問道。
主席吐了一口煙,說:“我也不清楚。在好多年里,我都沒見過姜蘭,也沒有聽說過任何她的消息。‘文革’結束后,區文藝宣傳隊改成了京劇團,后來又改成了呂劇團,再后來就什么也不是了。戲曲的衰敗仿佛是在一夜之間的事情,再沒有誰愿意聽戲,當然也沒有人記住那些戲子。算起來,姜蘭還比我大上個三四歲呢,我總以為,在銷聲匿跡的那些年里,她大概和所有的同齡的女人一樣完成了人生中該完成的步驟:結婚、生子……可是,事實卻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她竟然一直都沒有結婚,更別說是生兒育女。這并不是什么秘密,在我們這個小地方,很多人都知道。說起來還是姜蘭自己把她的隱私公之于眾的——”主席扳著手指頭算了算,然后肯定地說:“是一九九一年,錯不了,人大換屆選舉,五年一屆。一位區里的領導就要調到市里任職,區委區府在區賓館為他舉行了盛大的歡送宴會,到場的都是區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大家爭相向那位領導敬酒,生怕以后沾不上光。可是,正當宴會進入高潮的時候,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突然闖了進來。她直呼那位即將高升的領導的名字,接著,竟然指著那位領導的鼻子連哭帶罵起來。她的聲音尖銳、高亢,把一腔的憤怒和委屈發泄到了淋漓盡致,感情真摯,如滔滔江水,令人無不動容。那聲音一聽就知道受過專業的聲樂類訓練,很多人當時就聯想到了一九七八年的滂沱大雨和雨中的《李慧娘》——李慧娘化為厲鬼一頭撞死賈似道……人們目瞪口呆地聽那個女人‘哭唱’她不幸的遭遇:她和那位領導長達十年的戀情,他毀了她的青春,卻想一走了之,她直等到青春凋謝,到頭來等到的卻是一場空。當時,那個領導的太太就在領導旁邊,一身大富大貴的肥肉,和體態婀娜的姜蘭相比,簡直有東施與西施之別。誰都想象得到,將會有多大的熱鬧可看。歡送會最終變成了一出大鬧劇,兩個女人的哭喊構成奇妙的和聲,作為男主角的那位領導在一片混亂中抱頭鼠竄。第二天一早,全城的人就都知道了這件事情。”
“那個女的就是姜蘭。鬧了這樣一出之后,那位領導照樣去了市里任職,而且嚇得再也不敢回本城了。”主席嘆了口氣說,“姜蘭那時候太年輕了,自己把自己毀了,誰還肯要這樣一個女人呢?女人的名聲是非常重要的,壞了名聲也就壞了一生。按說憑她的長相,不知有多少男人夢里念著,可是誰肯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再者說,雖然那位領導把她甩了,可是,誰又敢動領導動過的女人?現在,一晃四十多歲的人了,人老珠黃萬事休……唉!”
我們聽了姜蘭的故事,都心有戚戚焉。從姜蘭的遭遇中可以看見,對于女人,特別是漂亮女人來說,愛情是一件多么需要慎重的事情啊!怪不得《詩經》上說:“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尤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我一邊替姜蘭惋惜,一邊暗自為萬雪麗禱告:千萬別上那些臭男人(除我以外)的當呀!
過了不長時間,我又一次見到了姜蘭。廠里舉辦職工文化藝術節,我和主席去區文化館借功放機。在文化館新建的辦公大樓二樓的走廊里,我們和姜蘭走了個對面。主席同她做了一番簡短的交談,我借機特意仔細打量了她,想從她的眉宇間、皺紋中讀解到她曾經的風流。那是初夏,她穿著一套月牙白色的裙子,修長而白皙的脖頸裸露著,上面戴著一條纖細的白金項鏈。她的臉色有幾分憔悴,眼角的魚尾紋細密、清晰,脖子上的皮膚還有些皴裂。她淡淡地和主席互致問候,詢問廠里的效益、汽油的價格,像所有不太熟的人通常表現的那樣寒暄著。主席笑著再次感謝她為我們曾經做的指導,說了些“以后少不了還要麻煩您”之類的客氣話。姜蘭謙遜地擺擺手:“談不上麻煩,有什么事說一聲就行了。”接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哎,你們廠里那個小伙子,上次跳舞的那個,叫什么來著呢?”主席一愣:“李猛?”“對,就是他,”姜蘭嫵媚地笑了,“他真有意思,居然哭了,哈哈……”主席也陪著笑了一氣:“那個孩子,小家子氣得厲害!”最后,主席和姜蘭握手道別。姜蘭從我的身邊擦肩而過,一縷幽香熏得我心里一動。多么熟悉啊,仿佛萬雪麗身上的香氣。我呆呆地望了望姜蘭的背影,她的背影裊裊婷婷,裙子的布料有些透明,可以看見后背里面胸罩的束帶,玫瑰紅色的,很扎眼。
走到樓梯口,主席突然伸出右手往鼻子上抹了一把,隨即呸一聲吐了口唾沫:“她娘的,這妖精不知道抹的什么玩意兒,賊嗆!”
再后來,萬雪麗成了我的女朋友。說起來,這完全是天意。事情發生時,我已經徹底對她失去了信心。那封遲遲不能送出的信,也已被我撕碎了,沖進馬桶中。因此,現在想來,我不得不相信緣分這玩意兒。
那天晚上,我正待在單身宿舍里看書,隔壁的崔有園過來敲門。說是玩“刮風”,三缺一,問我愿不愿意玩。我本來并不喜歡玩牌,可是又不想掃他的興,猶豫半天還是扔了書跟他去了。老崔的屋里坐著兩個女的,一個是他女朋友張萍萍,另一個就是萬雪麗。我這才知道,張萍萍是萬雪麗的遠房表姐。張萍萍嗑著瓜子指著萬雪麗對我說:“你們倆一幫,我和老崔一幫!”我的心頓時狂跳起來。
這就是我和萬雪麗的第一次親密接觸。那天晚上,我打得臭極了。本來是成對的牌,卻拆散了,該加的分忘了加,該斃的牌也隨著出了。結果是,老崔兩口子節節高升,我和萬雪麗落后了整整一圈。雖然我的牌藝欠佳,但也不至于輸得這么慘。怪只怪在我心不在焉,手里摸著牌,眼睛和心思全都跑到萬雪麗身上了。
那天晚上,萬雪麗穿著一件黑色的無袖緊身連衣裙,顯得很性感。一對小乳房隔著衣服一顫一顫的,看得我心里特緊張。后來,我的腳不小心在桌子下面觸到了她裸露的小腿,她挑了挑眉毛瞥了我一眼,雖然是無意識的,可我的臉還是紅了。老崔看見我臉紅,哈哈大笑起來,說我:“一定是輸草雞了!”我趕緊趁著這機會退了出去,我怕自己再待下去會控制不住自己。我在宿舍樓前面的草地上轉了兩圈,心情才稍稍平靜下來。外面很黑,還飄著零星的雨絲,遠處的煉塔燈火通明。我轉著轉著,張萍萍和萬雪麗從樓道的另一個出口出來了,挽著手向對面的女職工宿舍走去。她們并沒有注意到我,路燈把她們的影子拉長,她們的高跟鞋咔嗒咔嗒地響。張萍萍是一個豐乳肥臀的女孩,老崔卻長得和豆芽菜似的,他們倆的身材一點都不協調。經常有人開老崔的玩笑,說他是因為自己營養不良,才找了個大肉老婆補補。也有的說老崔從前比現在壯多了,是被那女的耗盡了脂膏。如此一想,萬雪麗在黑夜里的身影更加裊裊婷婷,令我癡迷而又心碎。這時,我突然聽見一陣美妙的歌聲。是萬雪麗的聲音!她唱的是什么呢?沒等我聽出來,歌聲已經消失了,她的身影也隨之消失在女職工宿舍的門廳里。我心里突然感到莫名的興奮,仿佛那歌是專門唱給我的。
沒過兩天,我再次參加了老崔主持的牌局。這次,是我主動去的。老崔兩口子對我都不怎么歡迎,他們嫌我的水平太差。萬雪麗坐在一邊,笑而不語。那是因為她和我不熟的緣故,即使不歡迎,也不好意思說出來。我知道成敗在此一舉了,如果還和上次一樣輸得那么慘,以后就徹底沒有這么好的機會和萬雪麗接觸了。我全神貫注,使出渾身解數,和萬雪麗積極配合,結果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把老崔兩口子落下半圈。萬雪麗高興得直夸我:“什么時候學得這么厲害了?”我故弄玄虛地說:“半夜里睡不著,偷著練的!”萬雪麗撇了撇嘴:“瞎扯!”老崔兩口子也一個勁兒地嘖嘖稱奇,嚷嚷著非要報仇雪恨。我說:“行!不過天不早了,明天再報吧!”老崔一看表,十一點半了,不情愿地收牌。同時,對他女朋友和萬雪麗說:“明天早點過來!”
當我和萬雪麗第六次作為對門出現在老崔主辦的牌局上時,我們心中早已達成了一種無法言說的默契。第四局該我們洗牌,趁著萬雪麗不注意,我偷偷塞到萬雪麗手心里一個小紙團。她愣愣地看了看我,然后裝作若無其事地把紙團放進了口袋里。過了一會兒,她出去了。老崔的女朋友探出門去說:“快點回來!”而老崔也在屋里說了一句:“懶驢上磨屎尿多!”萬雪麗從外面回來,一邊坐,一邊瞟了我一眼。我們的目光接觸僅有短短的一秒鐘,可是從那以后,我們的牌就輸得一塌糊涂。這一下,老崔兩口子高興壞了,一個勁兒地連蹦帶唱。
我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結束了牌局。我站在黑暗的草地上,看著張萍萍和萬雪麗一起上了樓。老崔兩口子都很虛偽,他倆早就同居了,但表面卻裝得很正經,經常是牌局結束后沒多久,我就聽見張萍萍又偷偷地回到老崔的屋里。可是,萬雪麗回來不回來,我卻還拿不準。我的目光一直緊張地注視著女職工宿舍的門廳,那里有一盞昏黃的電燈。十分鐘后,一個臃腫的身軀遮住了那盞燈光,那是老崔的女朋友。她東張西望,鬼鬼祟祟地進了我和老崔住的宿舍樓,樣子就像一個特務。她的舉止是那樣滑稽,我險些忍不住笑出聲來。老崔的女朋友離去以后,女職工宿舍的門廳口恢復了寧靜。這寧靜一直持續到上零點班的哨響,很多人披著衣服急匆匆地從宿舍里跑出來。我懷疑萬雪麗是否混在她們中間,可是,當上班的人走光以后,萬雪麗仍然沒有出現。我痛苦到了極點,我開始覺得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白費。說不定,她現在已經熟睡了。我的心頓時陷入了無邊無際的荒涼中,這感覺就像在黑暗狹窄的音響控制室里,透過小小的窗口,眺望燈火搖曳的舞池時一樣孤獨、一樣絕望。
就在我痛苦不堪的時候,突然,身后傳來一聲清脆的咳嗽,我回過頭去,猛一陣驚喜:萬雪麗長發飄飄,面帶微笑地站在我的面前。
“你終于來了,”我激動得語無倫次,“怎么沒見你出來?我一直在看著那門口……”
“我從衛生間的窗戶里爬出來的,”萬雪麗略有些羞澀地說,“我怕人看見……”
我們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自從我和萬雪麗好上以后,生活中就充滿了陽光。萬雪麗開始重新光顧職工之家的舞廳,而我也不再僅僅是蝸居在音控室里。我放好音樂,就趕緊跑出來,和萬雪麗共舞。在萬雪麗的悉心傳授下,我逐漸成長為一個“舞林高手”。我們跳舞,總能吸引到人們艷羨的目光,就像當初萬雪麗和李猛跳舞一樣。而李猛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我已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他了。
懷里摟著萬雪麗這么一個大美人,我常常自己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不止一次地問她:“你怎么看上我了呢?我這不是在做夢吧?”這時萬雪麗就伸出食指,點著我的額頭啐道:“我就喜歡你這傻乎乎的樣子!”我現在終于明白了,啥叫“好漢無好妻,賴漢攀花枝”。這年頭,聰明的男人太多,我這模樣的反而顯得彌足珍貴了。“女人這玩意兒真他媽的怪,”看到我和萬雪麗親密的樣子,黃秘書嫉妒得牙根癢癢,“誰尋思你這傻小子居然中了大獎!”
我問起萬雪麗她和李猛的事情,萬雪麗說:“哪兒的事,根本就沒有過。”“沒有,怎么可能呢?”我說,“誰都知道你和他好,總在一起跳舞。”“跳舞是跳舞,戀愛是戀愛。”萬雪麗解釋說,她和李猛是大學同學,上學時關系就挺好。李猛為人特別善良,很容易相處;再加上兩個人都喜歡跳舞,就常在一起,結果就被人誤解為兩個人在談戀愛了。“你覺著你的話值得相信嗎?”我說,“如果沒談,你們怎么現在不來往了呢?再有,他送你的那件披肩又是怎么回事呢?”
“問題就出在這兒,”萬雪麗無奈地搖了搖頭。她說,她只是把李猛當成一般的朋友,沒想到李猛竟然愛上了她。任她怎么解釋,他也不聽,沒辦法,只好不再理他了。至于那件披肩,萬雪麗告訴我:“那是李猛自己織的。”“什么?”我大吃一驚,“他會織毛線?”“是的,而且織得相當精美。”萬雪麗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嘆了一口氣,“他長著一顆女孩的心,我怎么可能愛上他呢?”
下午下班后,我和萬雪麗經常離開煉油廠,到五公里外的市里去玩。與整天烏煙瘴氣的煉油廠相比,市里的空氣要好得多。時間是盛夏,植物貪婪地瘋長,夜空中彌漫著梔子花的芳香。我和萬雪麗沉浸在幸福之中,城里的公園、電影院、馬路邊、小河旁,到處留下了我們相愛的足跡。有一天晚上,我們游蕩到了一個偏僻但很整潔的新建小區里。小區的中央有一個不大的廣場,廣場中央有一眼偌大的噴泉,在五彩的燈光照耀下,顯得格外搖曳多姿。在看到噴泉之前,我們首先聽到的是悅耳的音樂。“是舞曲,”萬雪麗閉上眼睛一聽,就聽出來了,“華爾茲!”當時,我們正穿過一片茂密的雪松,在黑暗和潮濕中忘情地親吻、撫摸。樹林在小路拐彎處突然中斷,我們看見了一座五彩繽紛的廣場,以及廣場中央那耀眼的噴泉。一些人圍著噴泉翩翩起舞。
“來吧,我們也加入進去!”萬雪麗拽著我向廣場跑去。
我們匯入歡樂的人群中。音樂、舞蹈、愛情,多么美妙的世界,所有人的臉上都蕩漾著幸福的笑容。透過噴泉,我突然看見對面有一對舞伴似曾相識。男的穿著白色的襯衫和黑色的褲子,女的則是一件杏黃色的寬擺連衣裙。他們的舞姿是那樣的優雅,兩個人靠得很近,當噴泉從他們頭頂落下,他們更像兩只天鵝在繞頸嬉戲。而當他們轉到燈光的背面,兩個人的頭就互相輕輕地枕在對方的肩膀上。
音樂停下的瞬間,我立刻拉著萬雪麗跑出了廣場。
“跑什么?怎么回事?”她邊跟著我跑,邊不解地埋怨。我們在松樹林邊站住了,我這才氣喘吁吁地對萬雪麗說:“我看見李猛了。”“李猛?”她一愣,“在哪兒呢?”這時,音樂再次響起,這一曲是平四。我們一起回過頭去,我在人群中很快就辨認出那對天鵝般的舞者,并把他們指給萬雪麗看。
“他和誰?”從萬雪麗詢問的語氣中,我聽出她對此并不熱心。
“姜蘭。”我驚魂未定地說。
“姜蘭是誰?”沒等我回答,萬雪麗又說,“不管她是誰,我們也用不著跑啊。你好像怕他們似的,他們還能吃了我們嗎?”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定了定神說,“也許是我大驚小怪……”
萬雪麗對我的新工作很滿意,覺著我有出息了,漸漸地跟我商量著要結婚。我心不在焉,不置可否。我不是覺著她有哪點不好,只是沒想好,要不要結婚,要不要和這個女人白頭偕老,要不要在煉油廠待一輩子……這些都是未知數。我已經跟她上過床,果不出我所料,她早已不是處女。太陽之下無新事。在漆黑的音響控制室里,我無數次睜大眼睛盼望著生活出現奇跡,像秀才盼望著革命。我那顆不安分的心總是莫名其妙地隱隱作痛。
我們一起去看過新居,新居坐落在河邊。一座尚在建筑中的五層樓,透過防護網,我依稀看見兩個人在廚房里忙碌,鍋碗瓢盆地碰撞。生活就是那個樣子,我不知道生活應該是什么樣子,但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夢見了阿詩瑪,夢見她又給我朗誦茨維塔耶娃,依然是背對著我。我已經很久沒跟她聯系了,我感覺她和我不值一提的青春都隨風而逝了。我已經很久沒有寫詩了,我變成了崔有園、趙文學一樣的人,要命的是我不知道應不應該為此羞愧。夢見她的第二天,我一度想給阿詩瑪打個電話。就在這時,萬雪麗從外面進來了,一把把我推倒在床上。剛剛撥出去的電話被壓斷了。直到目前為止,除了打牌和做愛,我還沒有發現萬雪麗有什么其他愛好。
幾天以后,一個非常平靜的午后,剛剛上班,門衛打電話說有人找我,叫我趕緊到門口。我滿腹狐疑地往外走,遠遠看見一個年輕女人,穿著一套大紅大綠的裙子,頭戴一頂造型夸張的白色涼帽,站在煉油廠門口路燈下面,一副顧盼多姿的樣子。我的心跳猛地加速了,走近一看,真的是阿詩瑪。
“你……你怎么來了?”
阿詩瑪還是那樣漂亮,看著我,只是微笑。這時,她旁邊兩米外蹲著的一個悶頭抽煙的男人突然站了起來,“嘿嘿,還有我呢!”
“靠,耳東操!你也來了!”陳操的臉曬得黑黑的,馬尾巴剪掉了,改成寸頭,我重重地在他胸前捶了兩拳。
“關云長千里走單騎送大嫂,我三千里坐火車送弟妹。怎么樣,夠哥們兒吧?”
“滾吧。”我和阿詩瑪異口同聲。
他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又換汽車,換馬自達,才到我工作的煉油廠。我瞞著萬雪麗帶他們去旅館登記了一個房間,陳操一個勁兒地問:“我呢?”
“你住我宿舍。”
阿詩瑪也愣了:“那我呢?”說完臉就紅了。
陳操罵我猥瑣不減當年,推說出去買包煙,順便逛逛街景。他走后,房間里只剩下我和阿詩瑪。阿詩瑪打開皮箱拿出幾件換洗的衣服,叫我坐著看電視別動,她抱著衣服進了衛生間。我聽見衛生間的門鎖咔吧一聲,心里突然有一種強烈的受挫感。漫無目的地換了幾個臺,腦海中卻怎么都想不起阿詩瑪的臉,只有一對朦朦朧朧的乳房在浮動。有一會兒,我不知怎么很想離去,我看著桌子上有一個便箋本,抓過來,想留個言,卻不知道寫什么。這時候,衛生間的門開了,阿詩瑪換了一件白色的連衣裙,散著長發走出來,兩只乳房在胸前若隱若現。她站在鏡子前梳理著頭發,婀娜的身姿在墻壁上布下彎曲的陰影。我忽然想起了她站在我宿舍窗前朗誦阿赫馬托娃的情景,一種久違的溫暖突然襲來。我走過去,輕輕抓起她的手,卻被她冷冷地甩到一邊。我再抓,這樣三四次,她終于不躲了,任由我握住。我摟著她,聞著她發絲的清香。這樣靜靜地待了足有五分鐘,她的胸脯在鏡子里開始起伏,最終轉過身來投入我的懷中。就這樣我們開始了做愛。我感覺她的乳房比以前豐滿了許多。我插入的時候,她疼得叫了起來,一些模糊的記憶突然被喚醒,一時間百感交集不知身在何處。
“我不走了。”她說。
“你得走。”
“為什么?”
“因為,”我說,“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完成之后,我們面對面躺著,阿詩瑪看著我的眼睛:“你說的是真的?”
“真的。”
“你再說一遍。”
“我有女朋友了,”我說,“我們分手吧。”
沉默了半分鐘后,“好。”她說。
“對不起。”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撫摸她的頭發。
她再次把我的手甩開,而且突然重重地給了我一巴掌。
“你這個爛人!”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陳操一直到晚餐才回來,這時我們已經恢復了平靜。我問陳操去哪兒了,陳操笑而不答。后來,他才告訴我,他到對面一家按摩房放松了放松。
“你們這里的服務水平不行。”他擺出經驗老到的樣子。
“操!”
那天晚上,陳操跟我回宿舍住的,阿詩瑪自己住旅店。陳操感覺有些詫異,但沒有問怎么回事。我們談了一夜,但很奇怪就是沒談詩歌和文學。陳操對煉油廠這個龐大的鋼鐵怪獸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對我在這里的生活充滿好奇,他一根接一根地給我遞煙,讓我講煉油廠的故事,他說他已經不寫詩了,正在學習寫小說。他問我現在寫什么,我說,早他媽的不寫了。夜班工人上班集合的哨聲響起,我一頭歪在枕頭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飯后,阿詩瑪和陳操走了。從那以后,我們一直沒有再聯系。但是在我和萬雪麗準備結婚的前夕,收到了一封陳操寄來的郵件。打開是一本文學雜志,雜志里面夾著一張照片。我先看照片,大吃一驚,是陳操和阿詩瑪的結婚合影。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字:天空沒有飛鳥的痕跡,而我已飛過。我認出正是阿詩瑪的筆跡,字體飄逸,像一記耳光打在我臉上。
我靜靜地想了想,發現自己其實還是愛阿詩瑪的,但有件事情,讓我一直耿耿于懷。那就是在我之前,她有過男朋友,而且跟他上過床。而我在她之前,沒有過別人。我和杜小燕沒有做過那事。我知道自己不應該計較這些,可我做不到。正如詩人陳操后來在“他傳體”小說《憶昔游》中寫道的:我就是個爛人。我想,只有一件事情比這更嚴重,就是我讓她懷孕,然后流產。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在與她分手之際終于達到了這個目的。但我并不知道,是陳操陪她去醫院做了手術。
陳操把這些事情都寫進了《憶昔游》中,又把刊登這篇小說的雜志連同他和阿詩瑪的結婚合影一起寄給了我。我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和我之間的那場決斗,最終其實是他贏得了勝利。我有些羞愧,但也止于羞愧。有句話說,誰年輕的時候沒愛過一兩個人渣,我也忝列其中。《麥田里的守望者》中霍爾頓的老師教導霍爾頓說,一個不成熟男人的標志是他愿意為一項事業英勇地死去,一個成熟男人的標志是他愿意為一項事業卑賤地活著。我的問題是,無論英勇地死去還是卑賤地活著,都沒有這樣一項事業,因此也談不上英勇還是卑賤,只是活著。
后來,我也沒有跟萬雪麗結婚。就在領結婚證前一天,我最終確定了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起了我曾經熱愛的一些詩人:加里·斯奈德、布羅斯基、狄蘭·托馬斯、海子、阿波利奈爾……我感到一種從未經歷的生活在向我召喚,一股不顧一切的沖動使我熱血沸騰。那一天,煉油廠下班的喇叭沒有響起,周末的工會俱樂部也沒有音樂和燈光。萬雪麗聲嘶力竭的哭聲驚動了整個煉油廠,我冷酷無情的決然出走給當年的同事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那以后,誰也沒想到,我見到的最后一個熟人居然是李正良。在遠離家鄉的廣州火車站,他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齜牙咧嘴地揮舞著一條臟得看不出顏色的破衣服,像是對我的迎接,又是對我死無葬身之地的明天做出預言。
半年后,我在一家網吧意外地收到了一封崔有園發來的郵件,他說:李烈熱,你知道嗎,萬雪麗嫁給了黃秘書。
瓦 當:一九七五年出生于山東利津,著有長篇小說《漫漫無聲》《到世界上去》《在人世的悲傷》《焦慮》《河與流》,中短篇小說集《去小姨家》《多情犯》《北京果脯》,傳記《慈悲旅人:李叔同傳》等作品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