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哲
(福建藝術職業學院 公共教學部,福建 福州350001)
一個作家,在名不見經傳的村莊里生活了20多年,一個村莊的存在代表著一種精神棲居和珍藏過的時代,對劉亮程而言,寫作的意義不是經由媒體狂轟濫炸的炒作而一舉成名,而是不斷地接近這個村莊的生存并最終抵達人的心靈,是“用漫長的時間讓一個有著許多人和牲畜的村莊慢慢地進入我的內心,成為我一個人的村莊”。[1]
馮牧文學獎評委會對劉亮程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有如下評價:劉亮程的寫作賡續著中國悠久燦爛的散文傳統。他單純而豐饒的生命體驗來自村莊和田野,以中國農民在蒼茫大地上的生死哀榮,莊嚴地揭示了民族生活中樸素的真理,在對日常生活的詩意感悟中通向“人的本來”。他的語言素淡、明澈,充滿欣悅感和表達事物的微妙肌理,展現了漢語獨有的純真與瑰麗。這是權威的認證,但對讀者個體而言,劉亮程散文的意義恐怕不在此,而在于他帶給我們的獨特的閱讀體驗。最初接觸劉亮程的散文是在《讀者》上讀到《寒風吹徹》,被他清新而冷靜的文字吸引,后來在書店看到《一個人的村莊》,第一次把一本散文集從頭到尾看完。最近幾年來人們似乎一直在議論著這么兩種散文:一種謂之“文化大散文”或“歷史大散文”;一種謂之“小女人散文”或“小男人散文”。前者追求鳥瞰茫茫歷史,俯視蕓蕓眾生的宏大敘事,關注的往往是歷史浮沉背后深刻的道理,不可否認它們曾經在一片荒蕪之上重新創造過一個散文創作的龐大空間,一定程度上回應了焦慮的人們對新的散文的期待,可同時它們也容易在夸張的歷史想象和盲目的價值判斷中激起一陣又一陣的文化學術泡沫。后一種散文追求于細微之處見真情的鐫刻與雕琢,關注的則是里弄街巷的柴米油鹽和快樂、寂寞的情感體驗,但它一不小心就會跌落到褊狹的閨閣情感的泥淖,有時還顯得那樣忸怩與膩煩。
劉亮程,不僅僅為我們提供了一本可讀的散文集,更值得看重的是為當下繁雜而又貧乏的散文創作帶來了一股清新樸素之風,以強勁的勢頭掃蕩了當前散文創作的萎靡、作態和干枯之氣。正如蔣子丹在《劉亮程的哲學》一文中指出的“顯得平凡孱弱無關緊要的弱小生命,在這個農民眼里值得牽腸掛肚,與自詡為萬物靈長的人類同生共榮,大可等物齊觀。他的世界因為有著生界萬物的參與而變得格外博大和深遠,他的情感由于有著和大自然的親近變得格外細膩和敏銳”[2]。閱讀劉亮程的散文,它們的從容與沉靜總是讓我聯想起一批優秀散文家的名字:史鐵生、葦岸、龐培、張銳鋒……他們都曾經作為中國最底層而又最豐富的民間生活的見證人和闡釋者,創作出一批樸素而又博大具有嶄新的文體樣式的散文作品,[1]當然,這種文體一方面是他們努力經營和構造的結晶,另一方面也更多地來源于他們豐富的生命形式和不倦的靈魂探險。總的看來,劉亮程的散文語言干凈凝練,省卻了奇異的故事和華美的辭藻,反倒保持了一份悲憫與謙遜的情懷,但同時在清新中保有一種冷靜的味道。作家沒有運用夸張變形的手法去渲染村莊的荒涼,沒有用力想象和渲染城市與鄉村的沖突,而是在竭盡全力地呈現兩者之間不同的生存方式。但在對于自然界哪怕是一只小蟲、一棵老樹的觀察關注中,作家絲毫沒有吝惜他的筆墨。他對于這個村莊及自然界的關愛與記憶,對于城市的焦慮與無奈更多的時候是通過一種有克制的、詩意的語言來完成的。
與史鐵生的《我與地壇》的靈魂追問、龐培的喁喁低語、張銳鋒的綿遠冥思、葦岸的清新溫暖不同的是,劉亮程的散文中透露出的是一種難得的舒緩與從容、一種對世界和命運充滿了樸素理解的沉靜。當我們用心體會劉亮程的作品,體會他那種熱愛和感激自然、拷問和審視人性的精神境界時,我們知道,有一個寂寞而遼遠的聲音正在喚醒我們久已沉睡的心靈。但這個聲音是包含了詩性的語言。自從楊朔卒章顯志的散文模式遭到批評之后,把散文“當作詩一樣寫”就像惡魔一樣沒人敢提,大家都追求那種“散”,仿佛只有喝醉了酒一樣的跌跌撞撞,才能獨抒性靈。如若誰想把散文寫得打拳一樣嚴謹,“刻意雕琢”的大帽子會把他壓趴下。“散”固然恢復了散文自由的靈性,但如果被推到另一面,前言不搭后語“散”得一塌糊涂未必不是一種惡俗。更可怕的是這種“散”不僅僅是“形散”,而且是思想飽和度不夠,把白開水當佳釀了。套用句老話,那豈不是我們每天說的話都是散文了嗎?詩對于散文并非洪水猛獸。矯枉過正是大家都喜歡犯的錯誤,對詩化散文也不能潑洗澡水將澡盆里的孩子一同潑掉了。劉亮程反倒不避諱這個問題:“我的詩和散文是一體的,不過是思想的兩種表達方式。”“經過詩歌訓練的作家與別的作家截然不同——他有一種對語言的高貴尺度。我努力讓自己像寫詩一樣寫每一篇散文。”這種自覺地追求使劉亮程不僅在語言上有詩化的特征,而且他以整個創作建立了一個獨具特色的詩性語言空間:
在黃沙梁里,我夕陽一樣熄滅的目光會在第二天早晨,重新照亮村子。散落塵間的音容笑貌是一粒粒的種子。當我消失,我又回到你一年一度、生生不息的輪回中,回到你最初的充滿幻想與歡喜的孕育中。回啊,如果有第二次,如果真有第二次,我還是從你這里開始——像再長出的麥子和玉米,再結出蘋果和草籽,再開放花和月季一樣,讓你再生我[3]。
劉亮程的散文,不是以“我看到”什么切入敘述的,他不是那種把當下的情景轉述給讀者的作家,他是將外界的意象化為記憶,在回憶中追溯既往,他不是讓你看,而是要你閉上眼睛去想,去想象已經發生和將要發生什么。如果說直接呈現是眼前的圖景激發了情感的話,那么回憶就是情感包裹著畫面,前者的情感是一個濃濃的點,而后者的情感則如水滋潤在每一處,雖潤物細無聲,但能帶給人更持久的心理沖擊力。在《那時候的陽光和風》中:“西風進村時首先刮響韓三家的羊圈和房頂。”“聽見日日的撕裂聲,風已經刮進韓三家的院子,越過馬路吹進我們林帶的樹。那個撕裂聲是從韓三家的拴牛樁發出的,它直戳戳插進夜空里,把風割開一道大口子,就像一匹布撕成兩匹,一場風其實變兩場。”[4]
這不是視覺的觀察,而是用聽覺來感受,以日常的經驗為起點來想象,劉亮程在許多文章中表現得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他想象著村莊的一切,如同老人充滿感情地一件件在點數積攢下來的寶物。是的,劉亮程在文中就交代了,風起來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它們一前一后到達時,我用一只耳朵聽,另一只耳朵捂在枕頭上”。這種表現方式,使作家與外部世界有了適當的距離,實現了我們前面提到的現實的虛化。
像這樣一些好的文字在劉亮程的散文中可以大量看到,這些文字無論是從語言層面還是思想層面都給讀者帶來美好的閱讀體驗。當然對于劉亮程的散文也有不少負面的評價。如時國炎的《劉亮程散文創作中的二重文化心理》就說“無論是從文本的美學角度還是思想、文化角度來看劉亮程的散文創作都不具備那樣一種深厚的價值內涵。劉亮程不斷重復的散文面貌,以及雜于其中的一點不免牽強的哲學意味,無論如何,也不夠給他一頂經典的帽子。他的浮躁、矛盾、迷惘與刻意掩飾的靈魂無處逃遁,這才是真實的劉亮程”[5]。“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們無法要求所有的閱讀個體對于劉亮程的散文作出千篇一律的反應,但我珍視每一個閱讀個體感受的獨一無二性,以上只是我讀劉亮程散文的一些直覺,但我不相信以自己的直覺為恥。
[1]劉亮程.對于一個村莊的認識[N].南方周末,2000年6月9日《新文化·寫作》專版。
[2]蔣子丹.劉亮程的哲學[J].天涯,1999(5).
[3]劉亮程.《只有故土》,《風中的院門》[M].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
[4]劉亮程.《那時候的陽光和風》,《風中的院門》第32頁。
[5]時國炎.劉亮程散文創作中的二重文化心理[J].文藝評論,2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