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鋒銳
(柳州城市職業學院,廣西 柳州545002)
嘉靖三十三年(1554),瓦氏率領俍兵從廣西田州出發,前往江浙沿海地區抗倭。 由于戰功卓著,她被尊稱為“寶髻將軍”、 “石柱將軍”;獲嘉靖帝的犒勞與賞賜,并被封為“二品夫人”。 追溯歷史,我們不難發現,瓦氏率領俍兵與倭寇直接交鋒的時間也就三個多月。 相比明朝二十年的抗倭史,時間極短,僅占八十分之一。 可是,多達30本史籍對她的抗倭史跡進行了詳細記載,其中不少史籍在記述時充滿了贊譽之詞。 令人疑惑的是:戰功卓著的她為何在戰績豐碩之時中途班師回田? 是什么促使“誓不與賊俱生”的她放棄了抗倭的初衷? 筆者將自己的一些研究心得陳述如下,以共商榷。
張經,福建侯官人。 正德十二年(1517)科舉進士及第,任浙江嘉興知縣。 其秉性剛正、辦事干練且不畏權貴,敢于彈劾不法官吏,深得嘉靖帝的賞識,一路仕途坦蕩,官升至兵部尚書。 明朝邊境一直存在著南倭北虜的局面。嘉靖三十三年(1554),日本倭寇屢屢入侵江浙沿海地區劫掠,殺傷無數,?;紘乐厣?。 五月,張經臨危受命抗倭。 在明朝衛所軍戰斗力低下的情形下,張經征調廣西俍兵和湖廣土兵以協助抗倭。 對張經有知遇之恩的瓦氏接到調令,當即決定代孫出征。 十二月,她帶領6000多名俍兵自田州出發,不遠千里,經廣東、南昌至安徽,最先到達蘇州。 次年三月,被派往松江。
張經是性格沉穩之人,不善奉承諂媚,而且以文知兵,頗為自信,但這與朝廷內閣首輔嚴嵩的專權結黨營私的官場作風明顯不合。 為此,張經成為了嚴嵩的眼中釘,目中刺,是嚴嵩的第一打擊對象,并處處為其羅織罪名。不久,嚴嵩在抗倭事件上找到了下手時機。 對于抗倭,張經主張以漸進的方式進行, 即在勝算把握大的情況下出兵以收全功,避免敗績以影響軍心。而當時的嘉靖帝主張急剿。嚴嵩及趙文華借此從中誹謗,嘉靖帝聽信并以張經出師無功為由將其降為兵部右侍郎, 同時派趙文華到江浙督戰。趙文華督戰期間上疏彈劾張經:“養寇糜財,屢失進兵機宜”[1],嚴嵩則在朝廷上顛倒黑白,誹謗張經多次放棄了進攻倭寇的好機會,兵民心生憤怨,并把王江涇大捷的功勞歸于趙文華、胡宗憲等人。 嘉靖帝聽罷大怒,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五月,下令以“畏巽失機,玩寇殃民”的罪名將張經抓回北京治罪。 七月,張經被押至北京,十月被處死。
張經被殺,產生了極大的負面影響,最重要的就是葬送了抗倭的大好局勢,造成了抗倭軍心的動搖。對瓦氏來說,張經的死動搖了她的抗倭決心。當年瓦氏出征之時曾誓言:“是行也,誓不與賊俱生” !可見她最初堅決抗倭和為國捐軀的決心。 可是,從張經蒙冤入獄到最終問斬,她更多的是看到了朝政黑暗、奸臣當道、賢愚不分的現狀,從而產生了頹喪之心,退縮之念;再者,張經任總督兩廣軍務之時,對瓦氏有著知遇之恩,他了解和尊重俍兵,更賞識俍兵的勇猛。 瓦氏率領俍兵行軍到江蘇丹陽,“丹陽尹避而不出,居民復閉戶不納”[2],疲憊的瓦氏及俍兵只好繼續前行。行到蘇州之時,蘇州郡守林懋舉以“祖宗舊制”為由,不許俍兵入城。 張經聞訊后奔馳三百里,從嘉興趕到蘇州,說服林懋舉歡迎俍兵入城,并逐步改變當地居民對俍兵的民族性偏見。另外,張經素知田州俍兵與右江三州的俍兵不和,故命白泫和鄒繼芳分別管理,隸屬于俞大猷的部隊,以避免引發不必要的紛爭。 因此,知恩圖報的瓦氏對張經也存敬重之心,更愿意聽命于他,為他作戰。史書記載:“然狼兵實服經威名,經被逮,眾志即泮渙”[3]??梢哉f, 張經在一定程度上是瓦氏帶領俍兵作戰的支柱。 如今,張經含冤入獄,在為之鳴不平之時,瓦氏則是深受打擊,感到抗倭壯志難酬,感到迷茫和彷徨,找不到前進的動力,從而產生了解甲歸田之意。
在抗倭問題上,張經主張漸剿政策,這是符合明朝的現時軍事力量和倭寇的情況而定的。 因此, 為了避免朝廷官兵的損失,張經并不急于與倭寇正面作戰,而是把更多時間放在了選將練兵之事上,只等俍土兵全部到位之后再合力剿倭。 趙文華到松江督戰之時, 瓦氏帶領俍兵也已到達。 瓦氏到達松江之后,立即要求出戰、打敗倭寇, 以展現俍兵的英勇作戰能力。 但張經卻認為俍兵應先熟悉地形,了解敵情,等湖南保靖、永順的土兵到達之后, 合力進攻才是萬全之策。 瓦氏一心立功的速戰心情與趙文華的急剿政策不謀而合。 趙文華在向嘉靖帝上書彈劾張經之時, 別有用心的引用了瓦氏的一句話:“千里持糗糧來,而袖手無尺寸功,何以歸見鄉里” ,以示軍民對張經不出兵的強烈不滿。 此話是否瓦氏真言? 我們無法證實。 但從瓦氏與張經的交情、 瓦氏最后選擇班師回田的行為來看,此言絕不是有意攻擊張經,要置張經于死地。 不難看出,瓦氏不經意間被嚴嵩、趙文華利用,成為了他們攻擊張經的一顆子彈。
在明朝,不同政見者之間的明槍暗斗是尋常現象,一線將領遭到朝廷大臣的彈劾也是司空見慣。 可是, 來自偏遠落后地區的瓦氏對此并不知情, 也不知應對。 更讓她無所適從的是:嘉靖帝在下令抓捕張經的同時,還“賜文華大紅金彩錦雞紗一袋,銀六十兩;御史宗憲協力王事,賜銀二十兩,彩緞二表里;瓦氏效勞被沮,亦犒賞銀三十兩,彩緞三表里”[4]。 張經被捕,趙文華、胡宗憲、瓦氏同時接受皇帝賞賜,似在向世人說明瓦氏與趙、胡二人如一丘之貉,也參與了對張經的誣告,這讓對張經有知遇之恩的瓦氏情何以堪? 王江涇戰役,由張經親自布署,瓦氏率領俍兵聽從俞大猷的指揮,配合官軍作戰,取得了斬首倭寇1980 余級,溺死無數的輝煌戰績。此次大捷,雖說趙文華確有催戰,但首功當屬張經。 可是趙、胡二人卻將王江涇大捷冒為己功,瓦氏和俍兵僅就獲得了“效勞被沮”類似慰問金的賞賜。 在張經被誣事件上, 瓦氏也有被誣的嫌疑,但她有口難辯,也無從辯起。
所幸的是, 趙、 胡二人雖然在官場上如張經曾經輝煌,但最終結果也如張經功敗身死于爾虞我詐的政治斗爭中,成為了黨權之爭的犧牲品,消逝于東南沿海的抗倭煙塵中。
瓦氏率領的俍兵分別來自田州、歸順州、南丹、那地州、東蘭州,共6800 多名,其中田州俍兵占4100 多名。嘉靖三十四年(1555)三月,瓦氏帶領俍兵到達松江,開始投入戰斗。 至七月初班師回田, 瓦氏率領俍兵陸續參加了大小十幾次戰役,每一次戰役都有一定的死傷。
四月初八日, 金山衛之戰,“金山諸帥揚兵出哨, 遇賊, 擊殺九賊而覆兵三百。 明日,瓦氏侄恃勇獨哨,賊復掩擊,瓦侄殺六賊而眾人馬俱斃”[5]。可見,俍兵在戰斗中驍勇可嘉,尤其是瓦侄岑匡以身作則,率先垂范,單槍匹馬,力戰倭賊,讓倭寇聞風喪膽,讓江浙人民看到了戰勝倭寇的希望。 但是在此次戰役中,俍兵損失不少,岑匡也付出了年輕的生命。
四月,漕徑之戰,“ ……文華因謂狼兵果可用,厚犒之,激使進剿。至漕徑, 遇樓寇數百人, 與戰不勝。頭目鐘富、黃維等十四人俱死, 兵眾失亡甚眾”[6]。 時任工部侍郎趙文華到松江祭海神之時,使用急剿政策,造成了俍兵在戰斗中急躁進攻損失慘重的惡果。
五月,昆山之戰,據清光緒續版《昆新兩縣續修合志》記載:“甲寅(21 日)出戰,狼兵踴躍爭先,處州兵退卻。 鳳遙見二賊持刃而前,遂勒馬避之;處兵舉白旗一麾,遂皆潰敗。 狼兵追賊,斬首數級,傷賊二十余人,以無他兵策應,亦被殺數人”。 昆山之戰歷時45 日,先后進行了大小三十余場戰斗。 盡管官兵戰斗有所畏縮, 但俍兵每次都沖鋒在前、勇武殺敵,自然也少不了兵力的損傷。
六月,松江之戰,明朝官兵不敢主動出戰,“時調來狼兵不滿百人,每與賊遇,賊輒披靡。 偶以二十人當賊二百人,為賊所圍,力戰得出。 殺賊五十余人,狼兵死六人”[7]。松江是瓦氏俍兵駐守的主要地區。 俍兵作戰勇猛, 有目共睹。 俍兵隊伍在抗倭軍隊中已是一枝獨秀。 但兵力總是有限的。 按松江戰役中,倭寇與俍兵50:6 的死傷比例來看,在殺死800 名左右的倭寇之后,俍兵的兵力也幾乎損失殆盡。
由此可見,數次交戰,俍兵作戰英勇有加,頻繁拼殺,死傷不在少數,且無法補充。 “亟戰,亡其卒十七八”[8]。 瓦氏率俍兵回田時,俍兵人數不足兩千,排除愿意留在戰場繼續作戰的可能, 田州俍兵損失也有半數。 這對愛兵如子的瓦氏來說,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瓦氏從小生活在桂西這塊熱土上, 盡管那里也充滿著土司間仇殺、族人間爭襲的刀光劍影,但那里的山水精美如畫,那里的人情醇美如酒,那里的山歌甜美如蜜,讓瓦氏深深地眷戀。 壯族人原始而堅韌的秉性及對田州的幾十年治理,已經讓她全身心地融入其中。 無論走到哪,她的心總是系著田州。 因為田州才是她的根!
張經被捕之后, 由張經征調到江浙抗倭的龐大客兵包括瓦氏領導的俍兵隊伍失去了統帥,很快就出現了陣營大亂、軍紀大亂的局面。 鄭若曾所編的《籌海圖編》記載:“棄戈鼠走,所過道路,率又逞其狼豕貪殘之性,白日剽掠,昏夜則污瀆婦女,一或捍拒,則露刃而嘩,殺人無忌,故諺曰:寧遇倭賊,毋遇客兵;遇倭猶可避,遇兵不得生。”一時之間,各地招來的援兵變成了害兵。 想必瓦氏看到此情此景, 更是心灰意冷!
張經被捕之后, 瓦氏也曾率領俍兵參加了江陰蔡涇閘的保衛戰,但由于軍心渙散,官兵觀望不戰,導致了大潰敗的局面。 這樣的結果讓瓦氏無心戰斗, 畢竟她率領的幾千俍兵也難獨擋一面;再者,俍兵到江浙作戰已有三個月,俍兵的辛勞和損失加上對沿海氣候的不適應導致俍兵隊伍中生病的人漸漸增多;第三,瓦氏不明就里地就卷入了明朝中央的政治紛爭,除了被利用言詞控訴張經之外,由于俍兵的英勇作戰所取得的功績及其在江浙當地居民中的熱烈聲勢, 也引起了朝廷的一絲絲不安,“嚴嵩、趙文華等奸黨受汪直重金賄賂,為了將瓦氏狼兵趕離抗倭戰場,故意制造叛亂”[9],瓦氏聽到了田州發生叛亂的消息,更是心急如焚,思歸心情更切。
種種情況促使瓦氏決定班師回田,并于六月底以“年邁有病”為由提出告假還鄉。獲批后,七月初,率領俍兵從前線退兵。 十一月初回到田州。
瓦氏提前班師回田,可謂是壯志未酬。為了抗倭的勝利,她不惜把祖傳兵法《岑氏兵法》留給仍在繼續抗倭的俞大猷、戚繼光。 而后的戚繼光仿效瓦氏練兵之法,從民間招募士兵組成戚家軍,并針對沿海的地形特點和倭寇的作戰特點,結合《岑家兵法》中的陣法創造性地發明了機動靈活的鴛鴦陣法。嘉靖四十一年(1562),徐階取代嚴嵩為首輔,并重用俞大猷、戚繼光等大批抗倭將領。 作為當時戰斗力最強的戚家軍充分運用鴛鴦陣法頻頻對倭寇進行毀滅性的打擊。嘉靖四十五年(1566),戚繼光帶領戚家軍剿滅了廣東福建交界處的倭寇,最終消滅了騷擾東南沿海數十年的倭寇,還東南沿海以安定局面。 可惜,此時的瓦氏已仙逝十年,雖然她沒能看到抗倭勝利的一天,但這樣的結局也是告慰其在天之靈了!
[1]《明世宗實錄》卷422,嘉靖三十四年五月己酉,第7322頁.
[2]鄭若曾.《江南經略》卷8 下《調狼兵記》[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王士騏.《明馭倭錄》卷六[M].萬歷刻本.
[4]張鼐.《吳淞甲乙倭變志》卷上[M].叢書集成續編本.
[5]采九德.《倭變事略》卷二[M].中國野史集成本.
[6]《大嘉靖帝肅皇帝實錄》卷四百二十一[M] . 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所校印本.
[7]鄭若曾《江南經略》卷三上[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8]《大嘉靖帝肅皇帝實錄》卷四百三十[M] .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所校印本.
[9]岑沫.壯族女英雄瓦氏夫人率廣西狼兵抗倭之謎[J].文史春秋.2010(7):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