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斌 編輯/孫艷芳
經濟形勢判斷與底線思維
文/夏斌 編輯/孫艷芳
對當前的經濟形勢,我們既不能過度的悲觀,同樣也不能盲目的樂觀。正確的態度應是謹慎樂觀。

當前,中國經濟正處于困難、微妙的調整轉折時期。GDP自2010年一季度起已連續18個季度增長率減速,而且此趨勢目前尚未穩住;大規模的改革重新啟動,經濟中出現了一些新的、好的發展勢頭,但改革紅利的釋放是一個漸進的過程,現在還遠不足以形成能完全替代過去增長的動能;經濟中過去多年積累的問題與風險正在逐步暴露,也在開始著手解決,但是進程與最終效果如何,現在還難以過早下結論;作為當前經濟中關鍵變量的房市(價格與銷售量)下跌與刺激房市政策重新啟動已同時開始:情況錯綜復雜,穩增長和穩經濟的壓力很大。在此情境下如何分析經濟形勢?
當前中國經濟確實正處于較為困難、微妙的轉折時期,但是筆者認為,對此不必過度悲觀,理由如下:
第一,經濟增速下行是經濟內在邏輯發展調整的結果,而適度調整有利于中國經濟持續、健康的發展。首先,盡管經過調整,經濟增速仍在下行,但產業、需求、區域、收入分配等結構指標出現較好的轉折勢頭,資源環境成本消耗在減少。其次,即使經濟增速在適當下行,但中國在世界前五大經濟體中若能保持6.5%~7%的速度,相對而言,仍是絕對的高速增長。這種中高速增長可以為自身存在問題的逐步解決提供進一步的財力支撐。最后,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中國,可以相信,將東西部和城鄉間的差距、逐步崛起的大國消費市場以及充裕的勞動力市場等要素,配之以目前的適度調整,中國經濟仍存在持續較長時期中高速增長的潛力和空間。
第二,前期經濟的“超級繁榮”確實在銀行體系內積累了一些問題與風險,但對此,銀行體系已有所準備。2014年三季度末,銀行加權平均資本充足率為12.93%,撥備覆蓋率為247.15%,貸款撥備率為2.88%,意味著銀行體系已具備了不良貸款翻番增長的消化能力。
第三,中國政府持有近4萬億美元的外匯儲備、30萬億元人民幣的優質國有凈資產,這是中國經濟防范經濟大震蕩的本線和巨大的財力保障,也是美國危機后美、日等國政府羨慕不已的政府調控資源。
第四,改革速度在加快,在逐步釋放改革紅利、推動當期增長中,又在邊際或增量上抑制和減弱了導致過去泡沫和不良資產的制度因素(如規范地方政府融資行為等)。
第五,更為重要的,也是最主要的,中國政府對當前經濟中的系統性風險是心中有數的,且已居安思危,悄悄開始了逐步化解風險的行動。可以說,中國政府自危機以來對系統性風險從未麻痹大意和盲目樂觀,對“三期疊加”(經濟增速換擋期、經濟結構調整陣痛期和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的判斷以及主動積極的調整與深化改革,已成為保障中國經濟不會一蹶不振的最基礎的因素。
對于當前的經濟形勢,我們也不能盲目樂觀。要知道,今天的經濟仍在昨天經濟運行的持續性影響籠罩之下。具體說,中國2009年以來巨額的貨幣投放還在對當下經濟的運行產生著深刻的影響。若以貨幣供應量M2衡量,2008年底是47.5萬億元,2013年末是110.6萬億元,5年內間,貨幣供應增加了63萬億元,超過1949年以來前59年47萬億元的貨幣供應。如此之多的貨幣已經在各個行業、領域中鋪開了數以萬計、幾十萬計的投資項目,形成了金融與企業、企業與企業之間一系列錯綜復雜的債權債務長鏈條。其中,絕大多數項目仍在建設之中,遠未達到投資回報期。
目前,受國際需求萎縮、中國經濟增速持續下行、市場規模縮減的影響,企業銷售收入和利潤減少,導致一些企業還不了貸款本金與利息。其結果,必然會有一些企業瀕臨破產倒閉。這是必然的,否則就不合乎市場經濟發展的規律了。與之相應,部分企業的破產倒閉,必然會引起銀行對同類項目的謹慎放貸,同類企業本身也會減少新的投資欲望,結果將導致全社會貸款規模收縮。而其效應經企業間上下游的連續發酵與傳染,就有可能帶來債務緊縮螺旋型沖擊,形成整個經濟的內生收縮,產生新一輪企業的生存危機。2014年8月的統計數據已表明,當期的貨幣供應和社會融資余額增速幾乎沒變,但工業增加值降幅嚇人,已降到2009年初以來的單月最低點,僅6.9%的增長。微觀企業感到日子越來越難過。這些周期現象正如龐巴維克的迂回生產理論和哈耶克的信用周期理論所指出的,曾經的由過度貨幣供應所引起的經濟“超級繁榮”,最終必然會以經濟的大震蕩或危機來收場,然后才可能開始一個新的經濟循環。因此,在當前,從中國經濟、社會穩定出發,若要聚焦討論經濟增速問題,關注的重點除了由就業所引起的社會穩定問題外,不是其他,恰恰應是如何防止一系列債權、債務鏈斷裂現象的蔓延。這是當務之急,是大局。
事實上,目前實體經濟表面之所以還未出現嚴重的震蕩或大批企業破產倒閉的危機現象,恰恰是因為其背后隱藏著一系列非正常的經濟行為在掩蓋或拖延著問題的解決,如高利貸、龐氏融資、貸款交稅、商品交換與償債中的“以物易物”、僵尸企業的無效率存續、對互聯互保問題的干涉與救助以及地方政府的隱性擔保等等。
更重要的也是必須要看到的,迄今為止,中國經濟在增速下行過程中之所以還能保持經濟較為穩定的態勢,恰恰不是因政府盲目樂觀任其市場發展的結果,而是政府居安思危,考慮到“三期疊加”因素,在防范系統性風險爆發的思維下,瞻前顧后、統籌考慮、主動出擊,一邊全面深化改革,一邊在貨幣調控、投資、房地產等領域采取一系列行政干預政策所取得的成效。可以說,如果沒有一定的政策干預,也許更大的問題早已出現了。
因此,作為簡短結論,我們既不必過度悲觀,也不能盲目樂觀。正確的態度應是謹慎樂觀:從趨勢看是樂觀的,但這是建立在對當前形勢的正確判斷及政府采取恰當的調控技術基礎上的。
謹慎樂觀是有條件的。當前的中國經濟,如果任其自然發展,政府不去作為,經濟硬著陸是必然的;但若一味采取總量刺激政策,忽視深化改革與結構調整,不準備忍痛付出代價,那只能推后系統性風險爆發的時間,其結果同樣是危險的。怎么辦?不能走極端,要走中間道路。而走中間道路又該如何把握兩者之間的“度”?換句話說,就是政府怎樣才能做到基于底線思維有作為又不過度作為,且會作為?
筆者認為,“三期疊加”的表述是對當前經濟現象最為形象的概括與描述。就中國的國情而言,底線思維可以在回答“三期疊加”背后的疑問中展現。
經濟增速換擋期,意味著經濟增速要下來。我們能容忍下到什么地步?底線在哪?筆者認為,一是穩就業,穩住社會能容忍的較低的失業率;二是穩風險,在經濟增速下降中允許一些企業破產出清,但不能任其傳染,以致引發系統性風險。兩者說到底,均為確保社會的穩定。
結構調整陣痛期,意味著要深化改革。要改革必然要直面風險暴露及其所帶來的陣痛。那么,改革速度怎么掌握?底線在哪?底線在“部分陣痛”可以,但不能因陣痛惡化而引致“生命危險”,也就是不能引發國家的全局性、系統性風險。譬如資本賬戶開放改革,在國內諸條件不成熟且資產泡沫風險猶在的情況下,如果一下子完全打開資本流動大門,必然會引起中國經濟的混亂,因此該項改革只能局限于“部分陣痛”,漸進推進。又譬如土地制度改革,在其他財稅改革和條件還未充分準備到位的情況下,若短期內將土地使用權轉讓收益全歸農民,同樣會引起中國經濟甚至是社會極大的混亂,因此宜徐圖進之,不能冒失求快。
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意味著要付代價。前期貨幣刺激政策帶來了畸形的超級繁榮,也遺留下了長期過剩的產能和僵尸企業。這就需要淘汰破產,要市場出清,銀行也要相應減記資產,全社會的資產負債表要縮水。此底線是什么?全國的資產負債表可以縮水,金融可以去杠桿,企業可以破產,但不能對當前的經濟增長進而對就業產生劇烈的沖擊,也不能因部分企業債務問題連鎖引發全國系統性風險的爆發和經濟危機。換句話說,對業已存在的風險,只能用時間換空間,力爭在相對穩定的環境中去慢慢消化,而不能用危機式的、休克式的方式去消化。
綜合上述分析,底線思維就是政府在實施各種調控技術中,必須牢牢把握就業穩定和不爆發系統性風險的大局。這既是出于對經濟的考慮,同樣也是出于對社會和政治大局穩定的考慮。若確實能做到這兩點,GDP增速再低一點,改革步伐再快一點,并不可怕。從這個角度看,底線思維其實并不是一種新思維,而是30多年改革開放積累的寶貴經驗的另一種表述:“堅持把改革的力度、發展的速度和社會可承受的程度統一起來,把改善人民生活作為正確處理改革發展穩定關系的結合點。”
作者系國務院參事,國務院
發展研究中心金融研究所名譽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