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科
我的第一個十年是從1978年7月20日開始的。那天我以“老三屆”高中畢業生的資格,參加了全國統一高考。其實,我沒有上過高中,初中也僅念了一年,能輕易混入“老三屆”,是因為高考政策對我們這些被“文革”耽誤了的一代放得較寬;那一年我已是干了十年莊稼活的農民,在錄取率極低的情況下能考上大學,卻是得益于我始終鐘愛的文學。
我從小就做著一個文學夢。1970年在海河工地上,難以承受的超負荷勞動使我萌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參加“海河創作”,借此逃離工地。于是在寒冬臘月的工棚里,連續十幾個深夜的苦熬,出籠了一篇名為《闖流沙》的反映根治海河的短篇小說。因這篇小說,我脫離工地參加了衡水地區組織的海河創作學習班。此后,我便陸續在地區報刊上發表一些作品。“文革”后期時興公社辦高中,我竟因這點“文名”被聘為高中民辦教師。以我的學歷,只能教高中的語文或政治,就是語文、政治也只能現學現賣,為此我自學了高中文科的課程。那次高考,我數學只得了6分,而文科成績突出,且總分超出了規定的分數線,有幸被河北師范學院漢語言文學系錄取。當時我想,我因文學而考上大學,大學也會圓我那個文學夢。此后我更視文學如生命。
大學四年是文學的四年。在我入學的下一個月召開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剛剛解凍后的祖國迎來了文學的春天。《人民文學》《詩刊》等文學刊物相繼復刊,《十月》《中國作家》等新的文學期刊也相繼誕生,震動中國文壇的文學新作接連面世。我如饑似渴地學習文學史、文學理論、文學經典著作,大量閱讀那些文學報刊,擠時間進行文學創作。可是四年下來,我收獲的不是文學創作,而是對文學的逐漸清醒和對文學創作的失望。我發現,用學到的理論去指導自己的創作,反而寫不出東西來了。當文學蒙著朦朧的面紗時,我激情滿懷地急追不舍,而文學與我素面以對時,我卻是木訥和茫然。一度苦惱之后,我轉而投入對作家作品的研究,寫起文學評論文章。這一轉就到了十年頭上。1988年,我回過頭來整理自己的評論文字,發表過的文章也有兩大本,這就是后來出版的文學評論集《朝夕拾穗》和《窄堂碎語》,而文學作品卻沒有發表一篇。
1988年秋天,我進入第二個十年。從這個秋天起,我把文學評論也放棄了,這一放又是十年。這標志著我的那個文學夢的枯萎和破滅。那年秋收后我也把老家種了八年的承包地退還集體,全家搬到城里居住,徹底卸下了“一頭沉”的包袱,干本職工作更加精力集中了。1991年又被任命為地委研究室主任。小平同志南巡談話之后,我所在的地區很快步入改革開放的新階段,我帶領全室同仁走工廠、下農村、搞調研、寫文章,向下了解社情民意,向上提供決策參考,從一個嶄新的角度切入正在進行的社會變革,這讓我深刻領略了文學之外的世界,文學背后的世界,文學得以存活和生長的世界。
1990年,我曾被安排到故城縣的北官莊蹲點,在那個窮困偏僻的村子里一呆就是一年。1995年至1996年,我又在深州掛職兩年。在那里我與參加新一輪農村改革的農民交朋友,與正在進行大面積改制企業的干部職工建立了深厚的友誼。無論蹲點或掛職,我都把它們與我調查研究的本職工作緊密相聯。在這十年中,我寫了大量調研筆記,在中央和地方幾十家報刊發表200多萬字的調研文章。1998年春天,我利用休假的時間整理這些文章,發現我寫這些東西時,往往會冒出一些形象思維的東西,甚至化入一些典故和文學章句,使這些枯燥的文章有了更多的可感性和可讀性。這似乎也與我那已經放棄了的文學有關。
1998年8月,我作為一個地區組織人事部門的領導干部,被派往日本參加為期一個月的人力資源培訓班。由此我進入第三個十年。這是我第一次出國,是我有生以來離開祖國到異域生活最長的日子。地域、空間、環境和時間的同步轉換,讓我的大腦由長期持續的繁忙緊張狀態一下子轉入一片空白,繼而又轉到對過去生活的深長回望與追憶。從那時起我發燒似地寫起了回憶故鄉的文章。我用在日本市場上買的鉛筆在沒有格子的白紙上寫著,一行又一行,一張又一張。回國之后又接著寫,雖然又恢復了原來工作的繁雜和緊張,但見縫插針,不放過一點一滴的時間。直到2002年春天,在北京某大學任教的同學發現了我這些東西,便挑了幾篇并說服我同意由他推薦到《文藝報》。這一年3月30日的《文藝報》用專版發表了我的6篇散文,并配了評論。此后,我就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文藝報》等報刊陸續發表散文。2006年我這些散文由河北教育出版社結集出版,名為《鄉村記憶》。這時我才意識到從1998年開始,我又把放棄的文學重新拾起來了,而且進入了一種從沒有過的被創作激情推著走的年代。在我苦苦追求的時候,文學對我特別吝嗇;而當我漫步走來之時,文學卻對我異常慷慨,這十年我陸續出版了6本文學著作。
2007年,我的長篇報告文學《大愛無疆》獲第十屆全國“五個一工程獎”之后,散文集《鄉村記憶》又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10月29日在魯迅故里由中國作協和中央電視臺舉辦的第四屆魯獎頒獎晚會上,有記者在頒獎臺上采訪了我,當她問我是怎樣寫出這樣一本書的時候,我回答說:是時代的啟迪和生活的暗示成就了這部作品。當時代的信息穿透塵封的記憶,我驚異地發現,那些存活于我舊生活的細節和皺折里的眼神,依然閃爍著訴說的欲望。于是我精心揀拾和整理那些生活細節,讓他們把過去告訴現在和未來……
這或許就是我第三個“十年”的收獲和總結。它是屬于這個“十年”的,也是屬于這三個“十年”的;是屬于我所經歷的現實生活的,也是屬于我所鐘愛的文學的;是屬于過去的,也是屬于現在和將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