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最貴是率真

薛家柱

早在上世紀50年代，我在杭州大學讀中文系時，就狂熱地愛上詩歌，幾乎閱盡中外著名詩集。當時，我就知道：在西湖邊誕生了“五四”以來第一個詩歌團體：“湖畔詩社”，由當時就讀于“浙江兩級師范”（后為杭州高級中學）的馮雪峰、汪靜之、潘漠華、應修人等四人自發組織。同時，也拜讀了我國第一本白話愛情詩集：汪靜之《蕙的風》。

讀后，大有驚世駭俗之感！怎么早在20年代，就可以這樣直抒胸臆，對心儀的姑娘如此狂熱地表白愛的追求？可在我那時的“革命年代”，愛情是忌諱的，屬“資產”或“小資”感情。同學之間即使有愛慕之情，絕對不會直白地說：“我愛你！”而是隱諱曲折地表達：“讓我們在共同學習戰斗中建立同志般的友誼?！奔幢闳缥疫@樣的“叛逆者”，膽敢寫愛情詩，也只能偷偷地寫在日記上，悄悄塞在女同學的書包或飯碗里；怎么可以如《蕙的風》那樣毫無顧忌、無所遮掩呢？這位汪靜之不知是何方來的“情魔”。

也許是因緣際會，“文革”結束剛不久，我在主編《西湖》雜志。一位年輕作者來編輯部告訴我：在城東郊區的望江門外工人宿舍中，來了一個北京退休的老詩人，叫汪靜之，恰好是他鄰居。汪靜之，不就是《蕙的風》作者嗎？曾是我一度崇拜過的愛情詩人喲。于是，穿過十年的情感荒漠，勾引起我愛的繆斯，我就在一個秋日的下午，騎車越過鐵軌，到望江門外的工人區去拜訪汪靜之。

乍見面，我有些失望，眼前的詩人絕對不是如同徐志摩那樣溫文儒雅、風流倜儻的招牌式“詩人”；眼前是一個矮矮憔悴的小老頭，花白頭發，小圓臉，眼睛不再明亮，癟嘴也不善言辭，神情似乎十分木訥。他，就是寫《蕙的風》的愛情詩人嗎？怎么與工人區那些在鐵軌邊敲石子、撿煤核的老頭毫無二致。

開頭的談話極為平淡。他只是簡單地告訴我：解放后由于馮雪峰的關系，長期在北京一家出版社當編輯；最近才退休到杭州定居。對“文革”的遭遇，對自己的政策沒有落實（包括工資、待遇），他只是輕描淡寫，沒有什么憤懣與埋怨，臉上也沒有詩人慣有的激動表情。

但當我問他：您祖籍安徽，怎么會決定到杭州來度晚年？他突然目光閃爍，露出了詩人獨有的神采：“我對西湖一往情深吶！年輕時，因為向往西湖，才乘船沿屯溪、新安江，來杭州讀書；因為愛西湖，才同馮雪峰他們組織了‘湖畔詩社，為西湖歌、為西湖哭；因為日夜與西湖相伴，才產生那么多愛情風波，留下那么多愛的回憶，才有《蕙的風》……”

老詩人一打開話匣子，就關不攏了，非常坦率地談起他與幾位姑娘的愛情糾葛，甚至把胡適也毫不隱諱地牽涉進來了……我再一次驚訝不已！這位似乎木訥的老人怎么一談起愛、談起情，竟然會如同青年人那樣熱情奔放、激動不已！忘記年齡、忘記時間，那次采訪，他同我一談就談到暮色蒼茫。

從此，我常在西湖邊碰到汪老。我們《西湖》編輯部在西湖邊的六公園，而汪靜之每天要繞西湖走一圈。古稀老人竟然有這樣的精力、體力，秘密就在于汪老常說的一句話：“對西湖一往情深哪！每天如果不繞湖一周，就渾身難受。”啊，他難道光是鐘情西湖的湖光山色嗎？恐怕還在尋覓青春的湖畔回憶吧，我想。

打這以后，汪老除修訂《蕙的風》重新出版之外，還整理出不少舊作與寫出新詩。雖然在技巧上跟不上年輕詩人日新月異的現代步伐，但還是袒露老詩人的一腔真情。因為在上世紀80年代之后，以“朦朧詩”為代表的現代詩潮在中國大地上洶涌澎湃，飛速發展。

80年代初期的一個夏天，浙江作協在莫干山舉行了一次規模盛大的詩歌研討會。汪靜之作為老詩人代表也赴會參加，沒想到居然在會上與風頭正健、血氣方剛的“先鋒派”青年詩人發生了激烈爭論。焦點就是：“朦朧派”與“傳統派”孰優孰劣，中國詩歌應向何處去？由于某些“先鋒派”詩人言辭過于激動，傷了汪老的心，老人家一氣之下居然不參加最后的會議。

當時，我是省作協詩歌創委會主任，得想法安慰這位老詩人。晚飯后，就陪汪老在蘆花蕩的竹海幽徑中散步，他才談出自己心中的觀點：他并不是籠統反對“先鋒派”，自己當年寫《蕙的風》也屬“先鋒派”喲。但詩歌明快也好，朦朧也好；都要率真，都要抒發真情。“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有他們的“湖畔詩社”；也有徐志摩他們的“新月派”；更有卞之琳、李金發、戴望舒的“現代派”；正因為互相切磋、共容共融，才有“五四”新文化的輝煌?！霸姼枳钯F是率真！”這是汪靜之老詩人的結論。我非常同意他的觀點。

現在，近40年過去了，汪靜之老人早已仙逝，當年與他爭論的青年詩人也步入老年，我同詩歌也睽違已久，中國詩歌發展已經過了幾代詩人。但無論是“60后”、“70后”、“80后”，即使“90后”，只要能堅持：“詩歌最貴是率真！”不管你用的是什么現代技巧，給人以什么樣的“人性美”、“意象美”、“形式美”、“語境美”，那都是美！反之，矯揉造作、玩弄“詩歌魔方”，使人茫然不解、不知所云，那恐怕離讀者會越來越遠，只能成為“象牙之塔”里的夢囈。

這，就是我每次經過西湖六公園“湖畔詩社”紀念館時的一點小小感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