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不倦的“播火者”

張清

七月伏天，天氣持續高溫。

哈爾濱市南崗區鞍山街一處幽靜而簡樸的小院里，擺滿了抗日紀念碑刻，雄壯有力的東北抗日聯軍歌曲不時響起。炎炎烈日下，一位穿著東北抗聯軍裝的耄耋老人，高舉著“東北抗聯精神宣傳隊”隊旗，精神抖擻地站在隊伍的最前列，同大家一起高唱著“工農兵學商，一起來救亡……全世界被壓迫兄弟斗爭，是朝著一個方向……”

排練過程中，老人神情嚴肅、動作到位，而且一曲不落。有人勸她休息一會兒，有人讓她喝點兒水，有人提醒她預防中暑……都被她微笑著謝絕了。在場的人無不贊嘆老人的敬業與執著。

這位可敬的老人就是91歲的東北抗聯老戰士、黑龍江省政協原副主席李敏。她的丈夫陳雷是東北抗聯將領，1985年從黑龍江省省長崗位卸任后，擔任中顧委委員。

進入21世紀，隨著抗聯老戰士的陸續辭世，許多寶貴的精神財富也在漸漸遠去。作為東北人民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歷史見證人，李敏懷著一種對歷史負責、對先烈負責的使命感，開始了抗聯精神的“尋根之旅”。14年來，從組建“抗聯精神宣傳小分隊”到“重走密林抗聯路”，她不遺余力、身先士卒……本可以安享晚年的革命老人，毅然選擇了一種不平靜卻意義非凡的生活。

走近老人，聆聽故事，我們感受到了當年抗聯將士的英勇無畏，領略了中華民族的頑強意志和不屈脊梁……

1924年，李敏出生在蘿北縣梧桐河屯。 1936年，年僅12歲的李敏就參加了東北抗聯，成為第三路軍六軍的一名戰士，在李兆麟將軍麾下轉戰白山黑水。她的父親和哥哥，都是英勇的抗聯烈士。

1938年冬天，一場大雪覆蓋了長白山。日偽軍趁著大雪封山，對抗聯第六軍一師展開圍剿。一天，李敏所在的密營被服廠、醫院突然遭到日偽軍的包圍。在和戰友們奮力突圍時，14歲的李敏蹚著沒膝的積雪在前面開道。遠處，一個騎馬的日本軍官戰刀一揮，一梭子子彈朝著李敏掃了過來。身材瘦弱的李敏順勢滾進一個雪窩子隱蔽起來，才得以虎口脫險。這次戰斗中，整個女兵排只有李敏一個人突出重圍。在以后的對敵斗爭中，李敏出色完成了化裝偵察、通信聯絡、破壞敵占區橋梁鐵路倉庫等任務，并參加了摧毀日本關東軍黑河軍事要塞的作戰行動。

在槍林彈雨的穿梭中，李敏幸運地活了下來。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文革”期間又經歷了一次人生的磨難。

“因為我曾被組織上派到蘇聯學習無線電通訊技術，‘文革期間被造反派誣陷為‘蘇聯特務，把我關進哈爾濱監獄。失去自由整整五年，每天坐在不足三平方米的小屋里‘反省，連放風的機會都沒有。五年里，我吃的全是糠，能吃上一頓玉米窩頭，真像過年一樣開心。后來，我的身體每況愈下，頻繁吐血、便血。當時真的感覺自己要不行了，心里一直想：我沒死在抗日戰場上，卻要‘交代在這里，真是窩囊，我不能等死！于是，我開始考慮如何把自己的抗戰經歷留下來，一是以此紀念和告慰犧牲的戰友，二是讓抗戰精神激勵更多的后人。當時，我身邊沒有紙，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人民日報》，而且每次看完還要被收回去。于是，我就把報紙的小空邊撕下來，用鉛筆在上邊寫下在戰場上聽過和唱過的歌曲。我知道，如果被發現，這些資料就會被沒收、被燒掉，但我沒有灰心，用這些歌曲一次次激勵自己戰勝艱難困苦……” 提起那段往事，李敏感慨萬千。

“我被無罪釋放后，就著手整理基本上失傳了的抗戰歌曲。這些歌曲是在與日寇浴血奮戰的14年間，抗聯將士和愛國民眾用血和淚譜寫出來的，是東北抗日戰爭的真實寫照。在當時的對日斗爭中，這些歌曲喚起了廣大人民群眾的斗志，振奮了抗日將士們的精神，至今仍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說著說著，李敏唱起了《三路軍軍歌》……

李敏說，這403首抗戰歌曲的歌詞是她利用幾年時間一字一句整理出來的，又請人譜了曲。后來，她又用平反后補發的工資出版了《東北抗日聯軍歌曲選》。她一本都沒有賣，而是走到哪里就送到哪里、宣傳到哪里。

為了更好地傳誦抗聯將士的不朽精神，2002年，在李敏的倡議下成立了“東北抗聯精神宣傳隊”。她說：“組織這支宣傳隊，就是想通過重溫抗聯歷史，講述抗聯故事，演唱抗聯歌曲，把抗聯戰士用汗水、鮮血和生命譜寫的光輝歷史和偉大精神傳給后人。”

她的想法得到抗聯后代的大力支持。

2002年8月15日，在央視“心連心”藝術團慰問演唱會現場，抗聯老戰士李敏激動地說：“今天是日本投降的日子，是中國人民戰勝日本帝國主義的紀念日！”

從那天起，在哈爾濱，在黑龍江，一支特殊的隊伍經常進入人們的視野：他們身著當年的抗聯軍服，臂戴“東北抗日聯軍”紅袖標，遍訪當年東北抗日聯軍戰斗過的地方，一路宣講東北抗聯時期可歌可泣的光榮歷史，用歌唱的方式喚醒了與那段歷史漸漸陌生的心靈——這支隊伍就是“東北抗聯精神宣傳隊”。

最初的“東北抗聯精神宣傳隊”，是由健在的抗聯老戰士和抗聯烈士、老戰士的后代組成的。但隨著“歌聲”的飄蕩，又陸續吸收了許多退休人員和熱愛抗聯精神、宣傳抗聯精神的各界人士。隊伍不斷壯大，從三十多人發展到三百多人。當年，李敏和抗聯將士們一起高唱著戰斗歌曲英勇抗擊日本侵略者；如今，她帶著“東北抗聯精神宣傳隊”的隊員們四處奔走，并親自登臺演出，大力宣傳抗聯精神。

歷史不容忘記。2005年，胡錦濤同志在紀念抗戰勝利60周年的講話中，特別提到趙尚志等一批抗日將領，稱他們為“中國人民不畏強暴、英勇抗爭的杰出代表”。這讓一直在宣傳東北抗聯精神的李敏更有了一種緊迫感。“退下來后，我就沒有出省旅游過，很多老朋友都去沿海地區和發達地區安享晚年，我卻一門心思地往深山老林里鉆，尋找抗戰遺址，因為經歷抗聯并且了解抗聯的老人沒多少了，我心里著急啊！”

十幾年來，“東北抗聯精神宣傳隊”沿著抗聯曾經戰斗過的道路，沿途播撒著抗聯精神。2006年12月5日，李敏的戰友、伴侶陳雷去世。不久，李敏帶著常人難以忍受的悲傷，毅然帶著兒媳和“東北抗聯精神宣傳隊”來到伊春，開展“重走抗聯路，振興我龍江“活動。在參觀和尋找抗聯遺址時，她始終走在隊伍前列，頂風雪，冒嚴寒，帶領隊員們登山攀坡、踏雪穿林，利用一切機會宣傳抗聯精神，介紹一些鮮為人知的抗戰歷史。她介紹說：“在14年的抗日戰爭中，東北人民、東北抗日聯軍從1931年9月18日到1937年6月，打了39 320次仗；從1937年7月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打了33 500次仗，消滅日偽軍18萬人，牽制76萬日本關東軍不能進關。這是多么了不起的數字，多么大的戰績啊！”然而，她又不無遺憾地說：“這么多場戰斗，人們究竟知道多少？許多搞清楚了的遺址，也沒有做出永久性標記，怎么能讓抗戰精神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只要身體允許，我就要不停地宣傳下去！”十多年來，她帶領宣傳隊走過了哈爾濱、雙鴨山、雞西、牡丹江、齊齊哈爾、大興安嶺、鶴崗以及烏斯渾河畔等諸多當年的抗戰故地。李敏說，這些年，為追尋戰友們戰斗過的足跡，她坐過拉木頭、拉水泥和拉糧食的貨車，也坐過手扶拖拉機，不辭辛苦、不畏艱辛，只為重新踏上抗聯戰斗過的地方。

每次去野外尋找遺址，李敏內心都充滿激情。2014年10月，她帶領宣傳隊再次回到當年參加過戰斗的地方——七星峰。登山時，她不用人攙扶，沒有歇歇腳，一氣兒走了三四個小時。下山時，山路陡峭，隨行的年輕人走路都小心翼翼的，而李敏腳步靈便，令人嘆服。

“碧草蕭蕭，樹葉青青，滿山野花顏色新……”睹物思人，李敏深情唱起這首《采山菜歌》，當年與戰友一起采野菜充饑的情景歷歷在目。

2015年7月10日，省老干部活動中心座無虛席，“紀念抗戰勝利七十周年”文藝演出正在進行。當年過九旬的副省級老領導、德高望重的抗聯老戰士李敏率領隊員出現在舞臺上時，全場立即報以熱烈的掌聲。他們穿著當年抗聯戰士的服裝，一個個精神抖擻。李敏手中高擎“東北抗聯精神宣傳隊”的旗幟，瘦弱的身軀在隊伍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懷念戰友，歌頌祖國，祝福和平，他們唱了一曲又一曲，特別是李敏和隊員們在雄壯的歌曲聲中進行隊列表演時，全場觀眾自發起立，向老人家和她的隊友們敬禮！

“太感人了，第一次看到91歲高齡的老人帶隊表演，而且是宣傳抗聯精神。我們一定得好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生活……”一位觀眾感嘆。

2015年，是抗戰勝利70周年。“東北抗聯精神宣傳隊”的活動日程排得滿滿的。第四分隊隊長王雅嫣告訴記者：“我們這支分隊的大部分隊員是退休人員，平均年齡63歲，有的隊員身體也不是很好，但一聽說有演出，個個都來了精神，積極報名參加。這都源于李敏阿姨宣傳抗戰精神的意志在感染著我們、影響著我們……老人家患過腸癌，但她每次外出，都是跟隊員們一起風餐露宿。每次排練、每次演出，她都要參加。有時在鄉下，相關部門給她安排住帶洗手間的住處，她從不去，就和我們一起住在平房里，從不搞特殊……”

榜樣的力量引領著正能量的發揮。李開濱是隊里的琴師，今年80歲。7月12日，他的兒子不幸患病去世，李開濱老人送走兒子，擦干淚水又投入了排練。韓士海，患有股骨頭壞死，可他從沒有在排練、演出時請過假。韓士江，家里有90歲高齡的老人需要照顧，可為了演出，他每次都是事先安頓好老人。武俠，大慶石油管理局的一名高中教師，一次在與“東北抗聯精神宣傳隊”同臺演出時被深深地震撼，主動要求加入宣傳隊。每次排練，她都自費從大慶趕來。方修敏，重慶鋼鐵集團駐哈爾濱辦事處的退休人員，在公園聽到宣傳隊的故事后慕名而來，成為一名宣傳隊隊員。她自豪地說：“李阿姨，一個死里逃生的人，不惜千辛萬苦地宣傳抗聯精神，那我們就更加責無旁貸了。參加這個活動非常有意義，對我來說，每次演出都是一次精神洗禮。”

感動無國界。很多外國友人前來參觀時，李敏都會為他們演唱抗聯歌曲。“戰友，你在哪兒，你在哪兒……”每當唱起這首歌，李敏都淚水滿面。李敏說：“有位俄國朋友一聽我的演唱，當時就掉淚了。抗聯精神屬于黑龍江，屬于中國，也屬于全世界熱愛和平的人們。”

“發揚抗聯精神，致力振興中華。”在如同東北抗聯博物館的家中，李敏撫摸著胸前一枚枚軍功章和紀念章，特別是俄羅斯總統普京授予她的“衛國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勛章時，心潮澎湃：“一個個戰友在我身邊倒下了，我是代表千萬個長眠在林海雪原上的抗聯戰友戴獎章啊……”

李敏，這位不倦的“播火者”，不僅是英勇的抗聯戰士的代表，也是偉大的抗聯精神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