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易寒
居委會工作的核心是人,如何把居民組織起來,以自治的方式來解決社區公共事務;業委會工作的核心是錢,如何合理地支配小區的公共資金,維護業主的正當權益。居委會工作要講人情味,讓生活其間的人感受到社區共同體的存在;業委會的工作要講規則程序,分清楚業主的個體利益和小區的共同利益。
神通廣大的老大媽
作為一名長期觀察上海基層治理的學者和一個普通的社區居民,筆者曾經見證過為數不少的物業糾紛,甚至還曾經親身參與業主維權的活動。這么多年下來,我有一個小小的體會,凡是物業管理井井有條的小區,往往有一群熱心社區事務的老大媽。這些老大媽一是有閑。有事沒事在小區里逛逛,往往能夠第一時間發現誰家違章搭建,誰家雜物侵占樓道,或者物業私自毀綠;二是敢言。聲帶高,叉腰肌發達,一旦指出問題,而物業公司遲遲不作為,他們就會集體跑到物業公司理論一番,讓物業經理不得安生;三是在小區有一定知名度和人脈。左鄰右舍都認識她們,也信任她們,有點類似于小區里的意見領袖。沒有這樣一群老大媽,任你再高檔的小區,業主與物業的七年之癢總會不期而至。
筆者所住的小區就曾經有這樣一群可愛、較真的老大媽,后來大媽們陸續搬家或辭世,小區的公共服務水平就開始顯著下降。門衛不再那么盡職盡責了,維修人員的服務態度變差了,違章建筑施工了,物業還渾然不知,等到知道了,也無力制止和整改了。夫人笑道:“你看小區里這些公務員、老總、白領,還有你這個研究業主維權的學者,還比不上一群老大媽!”
其實,并不是老大媽神通廣大,而是老大媽構成了一種常態化的監督機制和參與機制。社區事務都是雞毛蒜皮的事情,一般所謂的成功人士,通常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去斤斤計較;而這種普遍的漠視態度,時間一長就會改變社區的生態。各家自掃門前雪,似乎也挺好。當某個業主發現自己的權益受損時,而物業公司卻漠然處之,甚至物業公司就是侵權者,他就只能一個人去戰斗。由于維權成本高,需要投入大量的私人時間,有些業主也就心灰意懶,得過且過,財大氣粗、心高氣傲的索性就搬家了。
業委會的存在感
當下中國人有兩種權利形態:一種是“李剛的權利”,這是權利的特權形態,專屬于“強者”;另一種叫“秋菊的權利”,這是一種弱者的權利,權利的多少取決于你愿意為之付出多大的成本,當你不惜代價時,強者會承認你的部分權利。秋菊的叉腰肌發達,所以最后贏得了正義,雖然不是她最初設想的那樣。而最為匱乏的是“常人的權利”,當你既不占據特權地位,也沒有為權利而斗爭的決心和行動,你的權利就是一紙空文。
在很大程度上,業主委員會這樣一種制度安排就是為了解決常人的權利問題。從理論上講,業委會可以解決集體行動的困境,由一個專門的機構代表業主的利益,貫徹業主大會的決定,并與物業公司等機構進行協商、談判,降低業主維權的交易成本,為那些叉腰肌不夠發達的業主撐腰。然而,在現實中,大多數的業主委員會是一個毫無存在感的機構,很多居民甚至不知道業委會主任是誰,業主遇到侵權問題,也是直接找物業公司交涉,或是向居委會或街道辦事處尋求幫助。筆者所在的小區業委會一度癱瘓長達三年,維修基金被房管部門托管,以至于部分業主家里出現房頂滲水問題,也只能一拖再拖。與此同時,也有極少數業委會利用業主大會議事規則的漏洞,操縱業主表決或者在小區項目中收受回扣。
在基層的治理架構中,業委會與居委會、物業公司一道構成所謂的“三駕馬車”。但不難發現,業委會在三駕馬車當中是最為弱勢的,很多小區的業委會形同虛設,既沒有能力監督物業管理,也沒有足夠的權威調解業主與物業之間、業主與業主之間的糾紛。
在這種情形下,當業主遇到權益問題時,他們往往尋求其他的渠道和方式。業主論壇的活躍程度往往比業主委員會的運作情況更能反映一個社區的凝聚力。尤其是在相對高檔的商品房社區,業主們平常不太拉家常,鄰里之間熟悉的程度較低,但卻很樂于在業主論壇上進行交流。遇到了棘手的問題,到業主論壇上抱怨或者發求助帖,常常會得到其他業主的熱心回應。在很大程度上,網絡降低了參與的門檻和成本,不需要組織者,不需要協調統一的時間、地點,碎片化的時間也可以用于公共討論;匿名化的網絡ID也減輕了人際交往的壓力和顧慮;熱心社區事務的積極分子還會在業主論壇基礎上發展即時通訊工具,譬如QQ群、微信群,使業主的聯系更加緊密。長期的網絡交往也強化了業主的社區認同,當然,僅僅是虛擬空間的聯絡還不足以建構真正的社區團結,有的業主論壇也會組織線下活動,包括AA制聚餐、自駕游、親子活動等,線上線下的頻繁互動使社區共同體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可能。這樣的社區在面對權益受損的情形時,通常比一般的社區具有更強的集體行動能力,業主更容易被動員起來,維權領袖和積極分子也更容易得到普通業主的信任,而這些會提高維權行動成功的概率。
與業委會相比,業主論壇的自發性更強;業委會是小區里的公共組織,業主論壇既討論公共事務,也討論家長里短的私人事務,譬如分享生活信息、交流育兒經驗。業主論壇所形成的社區認同、鄰里信任,有助于提高居民對社區公共事務的參與積極性。這對于居委會、業委會的工作來說,既是一種支持,也是一種監督,有利于提高社區公共事務的透明度。
社區治理靠什么
當下,小區層面的矛盾糾紛已經日益突顯:停車難的問題——小區車位不足,除了有產權的車庫以外,要不要設固定車位,還是說全部改為臨時車位,先到先得?小區車位的收入如何分配,業主與物業公司各占幾成?維修基金的管理問題——誰有權動用維修基金,什么樣的問題可以動用維修基金,在房齡接近20年的“大齡商品房社區”,維修基金不敷使用怎么辦?老式多層社區要不要裝電梯,需要全體業主一致同意還是少數服從多數,安裝電梯的費用如何分攤?廣場舞擾民怎么辦,如何平衡運動型大媽與宅男宅女的需求矛盾?更棘手的是鄰避的問題,大家都期望興建變電站、垃圾焚燒廠、信號塔等公共設施,但就是不愿意建在我們小區門口。
上述問題絕不是依靠大嗓門、叉腰肌就可以解決的。要實現業主與物業管理的良性互動,還需要好的制度設計、好的社區治理機制。
首先,我們必須明白,讓每一個居民都積極參與社區公共事務,這是不現實的,也沒必要的。這與居民的素質無關。事實上,根據我們長期以來的觀察,接受過良好教育、從事著高收入職業的居民,對社區事務的關心程度往往很低。道理很簡單,他們的生活重心不在小區,而在單位。這些人參與社區事務的機會成本太高。社區的日常治理主要還是要依靠退休老人和家庭主婦,他們也有走出家門、融入社區的意愿。只要每個家庭有一個人對社區事務有所關心,社區就有凝聚力了;只要每個樓道有一個積極分子,社區就有動員能力了。但社區應該有一套議事規則和工作機制,既能應付日常的“低度參與”,又能應對維權過程中的“高度參與”,及時介入和協調,啟動“一事一議”的程序,避免沖突的激化。
其次,要未雨綢繆,解決“后黃菊干部”時代的社區人才問題。上世紀90年代,上海紡織系統、冶金系統等國有企業的政工干部(工會主席、組織部長、宣傳部長、婦聯主任等),因國企改革而“下崗分流”;黃菊擔任市委書記期間,將這批干部派往社區,擔任居民區支書、居委會主任等職務,因此這批社區干部也被市民稱為“黃菊干部”,他們的文化素養、工作能力遠勝老一輩的“婆婆媽媽”,為上海的社區建設注入了一股新鮮力量。
而今,這批社區干部大多年邁,不少人已是“超齡服役”,接下來誰是社區精英?上海市現在的做法是新老結合,一方面在退休干部職工中尋找熱心人,另一方面讓大學畢業生進居委會。從目前的反饋來看,似乎效果不佳,不少居民認為大學生進居委會是一種就業導向,會把居委會變成一個朝九晚五的行政組織,特別是有些大學生居民委員并不住在本小區,跟小區居民的關系相對疏遠,流動性也比較大。
在筆者看來,讓大學應屆畢業生進入社區服務中心和社會工作站更為合適,因為這一類的崗位更需要專業性;而居委會和業委會這一類選舉產生的機構,生活閱歷、社交技能以及與居民的熟悉程度更為重要。
再次,居委會與業委會的關系必須理順。不少居委會主任甚至業委會成員,潛意識里都認為業委會是居委會的下屬機構或工作條線,業委會在居委會的領導下開展工作。這不僅在法律層面是不成立的,而且在現實層面也常常帶來一些問題。
嚴格來說,居委會是沒有財產的,居委會也無權支配小區的資產。居委會工作的核心是人,如何把居民組織起來,以自治的方式來解決社區公共事務;業委會工作的核心是錢,如何合理地支配小區的公共資金,維護業主的正當權益。居委會工作要講人情味,讓生活其間的人感受到社區共同體的存在;業委會的工作要講規則程序,分清楚業主的個體利益和小區的共同利益。
最后,小區的很多問題都源于外部,依靠單個小區往往是無法解決的,必須在街道、區乃至城市層面進行規劃部署。譬如,解決鄰避設施的問題:一是要有程序正義,鄰避設施的選址必須基于一個公認的程序,讓公眾事先知情、參與決策;二是通過更安全的技術、更嚴格的監管、更合理的規劃來降低設施的污染或風險水平,消除周邊居民的顧慮;三是通過對周邊居民進行一定的補償。除了經濟補償以外,還可以嘗試“建一配一”,譬如在垃圾焚燒廠的附近建設綠地公園以彌補他們的潛在損失。還有停車難和廣場舞引發的糾紛問題,表面上是業主們的素質問題,實質上則是規劃問題。政府在城市開發過程中要預留更多的土地用于公共停車場和社區公園的建設。小而分散的街心公園要比大廣場和大公園更親民、更實用。
編輯:程新友 jcfycx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