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暉
嚴復將穆勒名著《論自由》翻譯成《群己權界論》,稱個人權力和群體權利必須有界限,這點出一個重要道理:不管是中國文明還是西方文明,不管是提倡集體主義還是個人主義,都有一個群體之界要守住的地方。
關于解決群己權界的規則,說復雜非常復雜,說簡單也很簡單。
第一,要確認人類行為是要劃分的,有一類行為屬個人領域,國家公共權利對之不能隨便干預。第二,有一類行為屬公共領域,應該從公益出發,實施民主,不能個人專斷。這兩個領域不能混淆,更不能顛倒,不然就會造成個人意志專制公共領域,公共權利侵占個人領域。“使天下人不得自私不得自利,以我之自私為天下之大公”這句話很精彩,前一句講侵犯個人領域或己域的問題,后一句講是侵犯公共利益或群域的問題。
具體講,何為個人領域,何為公共領域?在常識范圍,民眾對這兩個領域的基本部分是說得清的,如思想自由,言論自由,納稅后財產自由,這屬于個人領域;如國家事務是公共領域,國家立法是公共領域,不能由一兩個人說了算,應該讓大家討論。這些部分沒有什么可爭的。
真正可爭的是什么呢?人類行為中確有相當一部分領域是模糊的,或者說是灰色地帶,說不清楚是個人領域還是公共領域,到底是應該民主還是應該自由。以財產為例,毛時代實行公有制,但兩個人之間你偷我我搶你也是不允許的。就是說,即使在毛時代,對一些私人財產也是要保護的。再如,最自由的國家也要征稅,即國家拿走你一部分財產,這部分私有財產作為公共領域來處理。但這當中幅度有多大,沒有人能說得清。
社會現實中類似情況有很多,有人在我耳邊放鞭炮,我肯定不滿,因為侵犯了我的權利——距離我耳朵一米范圍,我有安靜權,且不能以多數人決定為理由在我身邊放鞭炮。但這種權利延伸到兩公里以外時,就沒有意義了,因為這成了一個公共選擇問題,而不是我個人領域的問題了。但我的個人權利邊界到底在哪兒,兩米之外?10米之外?沒人說得清。
雖然存在灰色區間,但群己權界還是不得不劃,不劃,就會產生模糊和顛倒的問題。在這個灰色區間實行民主還是自由,人類在實踐中摸索出一種比較可行的模式:持不同見解的人各自陳述理由,然后允許大家每隔幾年對灰色區間重新選擇一次,實質就是重新劃分群己權利界限。如征稅屬于公共事務,征多少,要通過民主來選擇,不是一兩個人說了算。
強調國家利益是難免的,但國家利益是怎么形成的?這里存在著個人利益如何整合成國家利益的問題。回到國內體制,我覺得,我們之所以在很多情況下難以維護國家利益,重要原因就是我們沒有一個比較好的國家利益代表機制。說簡單點,沒有能夠把國民利益整合為國家利益的機制;說更簡單點,就是沒有民主機制,因此真正的國家利益就整合不起來,產生的所謂國家利益,往往在一定程度上變成了壟斷者利益。
然而,嚴復以后過去了100多年,我們何以還沒有能夠解決群己權界問題,未能消除群己不分、群己混淆、群己顛倒?乃至連嚴復自己后來也前后判若兩人?原因說簡單也簡單,其實就是各種既得利益盤根錯節。所以,關鍵不在于是“大己小群”還是“大群小己”,而在于群己如何界分。這是一個大問題,大問題解決起來,不僅要依靠制度,還得依靠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