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設計的抉擇

于洪艷

變賣得空空的家，癱瘓的丈夫，她沒了退路。不知這棟別墅的女主人，為何雇她這個沒經驗的新手，但轉念想到酬勞，就沒必要多想其他。

大門很氣派，她很清楚這棟別墅的價值，因為和自己家的那棟在地段、規模上，相差無幾。那里的每個角落都有她的情感，但一年后如再沒錢贖，別墅就會帶著那些情感易主，可她此時沒空想這個。

談判令他心力交瘁，對方有備而來，不但了解中國市場，更了解他對項目的渴望。定價、廣宣、售后、代理權限樣樣門檻極高。明天是合同簽訂的最后期限，不接受條件，對方會聯絡其他公司；答應條件，利潤基本為零。但他知道引進這個項目，將大大提升國內康復醫療水平，為中國傷殘人提高生存質量帶來新的轉機。

他也設想過以零利潤可以打通關節壟斷市場，獲得價格優勢，掘取利潤空間。可那樣高昂的營銷費用都要用戶承擔，更多人會失去提高生存質量的機會，他又于心不忍。幾夜未眠，更無心理會妻子說換家政的事，再說那些事本應妻子包辦，女主內男主外對于他是理所當然的。“打通關節，壟斷經營。簽合同，畢竟是做企業，不是做慈善。”半躺在沙發上的他太累了，打起盹來。

這時被門鈴叫醒，心情自然不好，埋怨妻子不會用鑰匙嗎？沉郁著臉打開院門和房門，回沙發坐下，順手點了支煙。

煙已戒了仨月，要不是這個項目不會復吸。他知道妻子會不悅，但不會與他爭執，畢竟他讓她過上了多少女人羨慕的生活，他是這個家絕對主宰，她沒資格與他分庭抗禮。妻子確實懂事，從未與他發生過沖突。他很自豪，也沒少吹牛。但難掩贊佩聲后眼神中的失落與悵然，也因此喝多過酒。回家便衣不解帶嘔污滿地栽在沙發上。次日醒來，屋子很干凈，身上會蓋條毛巾被或毛毯。她從不打擾他，避免了他難堪。

門口，她遲疑了一下，跨了進來。門廳與客廳光線反差太大，沙發上的人只是個輪廓，但可以斷定是個男人。“您好先生，我是新來的家政服務員，這家的女主人讓我今天來開工，請問您是這家的主人嗎？”她吃驚自己的語氣，家政培訓真有效果。

他嚇一跳，說請進。她換鞋，然后邊低頭在包里翻找邊走向客廳，“你好，這是我務工手續，您看……”他掐滅煙頭準備接她遞過來的東西，畫面此時定格。

是的，他們認出了彼此。20個冬去春來，風霜雨雪，他以為不會再見。20個花開花謝，寒來暑往她以為不再重逢。就算是相見也會是她光鮮靚麗，風韻猶存；他事業有成，成熟穩健。彼此招呼寒暄，風清云淡，她淡淡地微笑后華麗轉身，他祝她幸福后舉杯告別。而此刻是小說的情節，戲劇的橋段，是夢，是幻？怎又如此真實，比戲劇精彩，比小說傳奇，文字已無法形容。

“你好嗎？”他知道這是廢話。

“你看得出來， 不好。”

“坐下說吧。”

“別，我是來做家政務，不是來敘舊，這是我的身份證及復印件、家政培訓結業證和推薦信，你核對無誤我就要工作了。你們家的工具在哪兒，衛生間呢，我得先去弄水。”她動作很快，像逃。

“你等等！”他動作更快，聲音有點像吼。手臂被抓得很疼，她掙了一下，更疼。他如劍的目光在好像在逼問她：“當年我哪兒錯了，讓你離開我選擇他？形象，成績，家勢，知名度，我哪樣都比他強！

“你太不冷靜了，我走了，家政公司會另派人來的。”她用另一只手使勁掰開他的手，很堅決地轉身。

“你走就是毀約，今天你必須干完活。”他知道沒辦法，可笑地亮出了契約精神商業規則。

“霸氣不減當年，”她語調平和，“最多賠給你違約金嘛，這你比我清楚。”她遞給他資料，“留下，這是規定，我去干活了。”

“好吧，不過你說的東西放哪兒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找吧，衛生間在那邊。”他平靜下來。

“噢，還有，”見她剛轉身，他又說道，“水龍頭右扭是熱水，左扭是冷水，她設計的，小心別燙著。”

她答應一聲干活去了，他卻像熱鍋上的螞蟻，開電視，關上，胡亂地刷手機屏，沖到窗口，坐回沙發，要去找她，又止住腳步。

她弄完廚房餐廳，該客廳了，看到他的樣子，笑了一下，“你好像沒休息好，去臥室睡會兒吧，我來來往往會影響你休息。”

“你覺得我能睡得著嗎？”他眼睛瞪老大地說。

“那你隨便吧，我要干活了。”

他跟在她身后，“你就不想和我說點什么嗎？”看她不說話，他有些憤怒，“你以為你還是當年品學兼優的校花嗎？你現在落魄啦，有什么資格和我裝深沉？別在這假清高了行嗎？”

“你讓我說什么？”她猛扭頭沖著他的臉，幾乎在吼，“說我丈夫，一個頗具規模的工程公司的老板，變成了一個脖子以下沒有知覺的癱子，在床上已經躺了一年；說公司因為出現了安全事故，被撤銷了資質吊銷了執照，不得不解散；說甲方以安全事故為由連已完工的工程款也不支付；說我們不忍心欠農民工工資不得不變賣家產，抵押房子換來貸款，讓別人的一家老小別沒法生存，而我們幾乎一貧如洗，付不起高昂的醫療康復費用嗎？說我們已經交不起孩子在國外讀書的學費，而要讓孩子申請退學嗎？還是說我這么多年當全職太太，身無長技，面對這種困局，只能去干家政，換取一點收入來支付他的醫療費用？說我不管誰家的活多累多難我都肯接，只要她能給我比其他家多的報酬嗎？說就因為你們家給的報酬高、要求低，所以我還以為我撿了個大便宜而竊喜，誰知道卻落得個在故人面前丟人現眼，授人笑柄的下場嗎？你想聽是嗎，想聽嗎？聽了怎樣，痛快吧？為當年我拒絕你，現在你終于可以站在高處笑話我而有一種滿足感嗎？你的目的達到了，高興了，解恨啦？”

她不想在他面前爆發，她一直忍著，以為可以像在其他雇主家一樣做自己該做的事，拿自己該拿的錢。可是她沒做到，一年來的重擔已經讓心靈的閘門變得十分脆弱，此刻，在他的逼問下，那股由委屈、脆弱、無助、無奈形成的洪流再也無法遏制，如潮涌般突破那道閘門，奔涌而出。

沒有猶豫，他上前緊緊抱住淚流滿面的她，讓她在自己的胸前盡情哭泣。20年后，他擁抱她的姿勢仍然十分自然。

冷靜下來，她輕輕推開他，接過他遞過來的面紙，擦了臉：“對不起，我得快點干完活兒，回家還要安頓他那一攤子事呢。”

“是啊，高位截癱的護理和康復非常不易。需要科學的方法和先進的器械才能有最好效果，難為你了。”

“你還知道這些？”為了丈夫的康復，她咨詢了太多的專家，結論是目前我國的復健水平與世界先進國家比相差太遠。專業人才，高科技含量的康復器材都是空白，國外的雖好，但價格是她家目前的經濟狀況無力承擔的，一般人對此知之甚少。

“我的公司就是做醫療器械的，正準備引進生產最先進的復健器械，對方核心技術和專業材料一直是最重的籌碼，全面引進，條件苛刻，面臨虧本的風險，我無法做沒有收益的投資。”

“是啊。”她嘆了口氣，去清理茶幾上的煙缸。

“不過你放心，你的事我保證管，不能引進，我就送個原裝的給你，你鉆研一下康復知識，提高他的生存質量不是問題。”

“你的好意我領了，那樣我心里會不安的。為了不拖累我，他多次提出離婚，如果知道器材是你送的，他不會原諒我。我要自己努力讓他得到更好的治療。如果天不成全我就認命了，他也會理解我的。”說話間她已經打掃完客廳，準備上樓。

她的驕傲一如當年，他懂她，越困難越不能接受別人的施舍，盡管他沒有施舍的心態。他想：沒有這次相見， 她不知道他要投資這個項目，就算了，可她知道他是害怕投資風險而不顧與她丈夫相同境遇者的康復質量，選擇了放棄，她會不會瞧不起自己？這個問號沖進大腦的一剎那，他打了個寒戰。

今昔連線他突然明白了她的選擇，剛剛羅列的與他丈夫一系列的比拼條件中，他似乎落下了點什么，而他落下的恰恰是她最珍視的。

他點了支煙，深吸一口，長長吐出，仿佛吐出了沉郁多年的疑問。煙霧散開，又一個問號出現了，在她心目中我要做永遠的亞軍嗎？對于從不服輸的他來說，答案太簡單了。

她下樓來了：“我今天的工作完成了，有不足的地方，請提出來，我會在以后的工作中改進。”

“你能不能不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

“這是公司的要求。我走了，明天下午我還會來，到時還有什么需要請一并告知，但只限合同規定的內容。再見！”

他默默地目送她，穿鞋，下樓，出門，離開。良久，操起電話。語言無力，不做亞軍只有行動，他要千方百計拿下這個項目。

結論午夜做出，增收節支，代價慘烈。回到家他更加疲憊，他知道妻子和女兒應該睡下了。女兒明年高考，要保證休息，他開門的動作很輕。預料之外的是，妻子從沙發那走過來接過他的外衣。雖然開的是很暗的橘色軟光燈，仍可見妻子玲瓏的曲線。

粥端上來，他餓了，喝粥的聲音很不紳士，放下碗給妻子一個微笑：“女兒睡了吧，很晚了，咱們也休息吧。”

“家政服務員你很滿意吧？”

有點慌但話不亂：“這個——你挑的人我放心。”

“是嗎？我要說不滿意，明天不讓她來了你覺得行嗎？”

他感覺到了不對，很顯然他知道了點什么。

“你今天怎么啦？”

“沒怎么，就是隨便問問。”說著妻子起身端起碗向廚房走去。

他挺腰斂色，知道了又怎樣，我又沒做什么。妻子手拿文件袋回來，他一臉的狐疑，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看看，這個？”

“什么？”

“新材料，你項目用的那種，價格比國外低3倍。”

“天，你從哪兒弄來的？”

“我同學單位研發的，質量不比國外差，可降低一成成本，還有女兒說了將來要到美國學康復專業，到時你人才器材齊備，生意一定會火，你就不用為造福于民還是爭取利潤而糾結，提高在老情人心中的地位也指日可待了。”

“你說什么？”

“別裝了，她是我請的，目的不是干家政，是為讓你下決心。他丈夫的主治醫生是我家世交，保住過無數性命，卻因沒有高水平技術和器械而讓有些患者生不如死，心生慚愧，甚至老淚縱橫。”

“這些，你怎會知道？”

“怎會不知道？一個多月了，你寢食不安，我能不找原因嗎？你可以忽略我，可我不能。因為我愛你，愿意為你做一切事。” 望著妻子委屈的眼神，他慢慢地走過去緊緊地抱住了她，眼角也濕潤。

妻子在他的懷里抽泣，“別忘了我們可是一家人吶。”他的手抱得越來越緊，接著是深深的熱吻。

“我都喘不過氣來了。”妻子說。

窗外的月光很皎潔，這個城市的夜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