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璐+龔融
上世紀80年代的功夫熱,把少林寺推上了風口浪尖。時勢造英雄,山溝溝里的古寺成了海內外的圣地,也產生了1400多年的方丈從來沒有面臨過的問題,雖然沒有足以一統天下的武功秘籍可以爭搶,但是“少林寺”產生了巨大的經濟利益,知名度帶來的無形資產、功夫熱產生的武校經濟都在迅速積累。

2005年4月6日,少林寺有關人員向方丈釋永信匯報工作
誰是這些資源的擁有者,在一個貧乏封閉的山溝里,顯得尤為重要。釋永信作為少林寺的方丈,看起來擁有這些資源名正而言順,這也是他的權力空間,如果最終的調查結果,他確實要受到佛法和司法的雙重懲罰,那這些資源是他犯錯誤的根。地方政府和旅游產業合作方港中旅從行政隸屬和商業合同上也是作為名勝古跡存在的少林寺景區的合法經營者,還有那跟少林寺世代比鄰的鄉土社會,跟少林寺有歷史和人情上的糾纏。
釋永信跟包圍他的利益爭奪者斗智斗勇很多年,成立公司維護無形資產的權益、整治搬遷周邊村民、對門票提起異議、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等等,在一路非議里帶著少林寺走向現代,卻始終沒有解決利益爭奪的問題。這一次,他觸動的是鄉土社會里的人情,他身邊的人組團舉報他,武器是對僧人來講最具殺傷力的犯戒。

少林寺創辦的慈幼院照顧了很多孤兒
大部分人只關心釋永信是否有妻有子,一個權威可信的調查結果既能讓犯戒的和尚受到應有的處理,也能從此免于口水漫過少林寺,熱點過了就不了了之對誰都不負責任。少林寺的是非隔兩三年就在媒體上熱鬧一回,走點心就會看明白,是利益糾紛變了花樣,核心矛盾沒什么新進展。可既然輕易惹人關注,重要的事情說三遍,老問題還是得講清楚。而從旁觀者的角度,社會天翻地覆地變革,弘揚佛法也在其他寺院里出現耳目一新的手段,少林寺卻還陷在寺廟、村民、縣政府、開發商的鄉土社會里,解決著農村問題。如何走出去或者實現共贏,是釋永信、少林寺、利益場里的各方在風波告一段落后應該思考的問題。
“釋正義”是誰
武俠世界的血雨腥風總是從神秘人物的出場開始的。于是,7月25日,網上出現一個叫“釋正義”的人,有節奏地拋出少林寺方丈釋永信不守清規戒律、歷史上的污點、生活上奢靡的“證據”,看起來準備充分又來勢洶洶,信心十足地要把釋永信從方丈的位置上拉下來。
網上的口水剎那間噴向少林寺,可風暴的中心在外人眼里卻還運轉如常。中軸線上的游覽區,從早到晚都游人如織,少林藥局按時開業,小和尚一邊看攤一邊練習著武術招式,素齋館歡喜地里食客也不少。8月7日,少林寺赴泰國訪問團回到寺里,釋永信中午開會聽取匯報,下午,到少林慈幼院看孩子們練武功。慈幼院是2004年12月成立的救助項目,接收河南省民政和慈善部門介紹來的孤兒,累計接收了幾百名。當天還有2004年首批進入慈幼院、現在已經是大學生的孩子到少林寺看望釋永信。涉外活動也沒停,烏泱烏泱的旅行團里跑出一隊黑人武僧來,非常顯眼。這是文化部的項目,從非洲五個國家選拔出來送到少林寺,跟著僧人的作息時間學習漢語、書法和武功,據說里面還有總統的警衛。

2014年10月,釋永信率70人代表團到英國參加第三屆(歐洲)少林文化節,并在開幕式慈善晚宴上展示少林功夫
游人看不到的僧人生活區里,其實是不尋常的。釋永信的弟子們陸續相約來看望師父。我們遇到的第一撥是李陽泉跟從舟山趕來的師兄和來自鄭州的師妹上山。李陽泉同少林寺打了十幾年的交道,在少林寺的歷史文化領域幫著做了很多事情,同釋永信從朋友做起,機緣到了拜師成為俗家弟子。他告訴記者,師父現在的心情肯定不能是高興的,但是狀態比他想的要好,讓他心里的石頭落了地。下山的時候,他在朋友圈里發出落日、樹干的青苔和游人褪去的空曠寺院來表達內心的情緒,并告訴打電話來詢問的朋友,不用擔心,也別過多打擾風暴中的釋永信。
“釋正義”是誰?李陽泉和釋永信身邊的人一開始都不知道,他們告訴本刊記者,從“釋正義”發布的“證據”來源和操控輿論的手段看,不可能是一個人。調查需要時間。第一個結果在8月4日晚上公布,登封市政府官方網站發文,經核查,沒有“釋正義”這個人,其他事項正在核實之中。“釋正義”在隨后的幾天,逐漸淡出輿論熱點。但沒有風平浪靜,更猛烈的攻擊在8月8日來臨,釋延魯、李國營等人到北京實名舉報釋永信,拿出比“釋正義”更為詳細的內容。
舉報團里既有武僧團的前骨干,也有釋永信的前侍者,都屬于少林寺方丈身邊的核心人物。帶頭的釋延魯并沒有隱瞞他和釋永信的矛盾,兩個人有經濟糾紛,并向媒體出示了轉賬的銀行單據。而少林寺一方的回應是,釋延魯因為被遷單而懷恨在心,他被遷單的理由是:“他結婚了,還是兩次,有老婆有孩子誰都知道,方丈說‘你不能當和尚了。”熟悉少林寺的人告訴本刊記者。
釋延魯的舉報團成員都否認了自己是“釋正義”。但是,“釋正義”公布的“釋永信戶籍信息”、“鄭州警方的筆錄”,都屬于除公安機關需要,或者進入司法程序之后律師經手,不能查詢更不能流出的信息。雖然如此,但它還是坦坦然公之于世了,這當然奇怪。稍后,有當事人告訴本刊,登封警方的一位負責人被帶走詢問了。
我們碰到的第二撥從全國各地趕來探望釋永信的,是曾經在少林寺出家過的師兄弟,其中不乏跟釋延魯從小長大、情同親兄弟的朋友。“我7月24日還去武校找他玩兒,他看起來很平常,25日出事兒之后,他在朋友圈里轉發‘釋正義的內容,我讓他刪掉,他就把我刪除了。”釋延南告訴記者,他和釋延魯感情很好,即使他跟師父反目之后,也公開跟他來往,并且每次勸他去跟釋永信和好,可這一次,他被拉黑絕交了。
神秘人舉報演變成師徒反目,縣城里對少林寺知根知底的人興奮起來。有知情人告訴本刊記者,釋延魯在當地很有勢力,但是這錢和生意能做起來靠的是釋永信的支援。而李國營也是釋永信身邊的紅人。“方丈對他好得不得了,好得讓別人嫉妒。釋永信自己可能都不明白李國營怎么站出來反對他。”
1500多年的少林歷史、無數傳奇,在當代出現了一個背叛師門的事件。常年習武的少林弟子互相之間聲討釋延魯的妖言惑眾、欺師滅祖、大逆不道。但公眾只關心一件事情:永信大和尚是否犯戒。雖然真假難辨,可舉報團提供了大量的細節,少林寺的官方回應是等待有關部門的調查結果,這個等待過程中,流言和猜測持續發酵。雖然親近釋永信的人告訴本刊記者:“你在身邊認真看他的行為就知道,他是可以駕馭掌控欲望的。他在任何生活細節里都可以掌控,他所有的思維言行都不會被欲望控制,被生理的東西控制,他從來不會這樣。”可沒有權威的調查結果,這樣的回應很無力。
被遷單的永信
這不是釋永信第一次緋聞纏身。2011年5月,網上傳“釋永信因嫖娼被警方抓獲”,5月8日,少林寺向登封警方報案。5月10日,警方立案,說要依法展開調查,追究造謠者的法律責任。10月份,又傳言釋永信同某女名人有染、包養北大女學生,并且生有一子。10月13日,少林寺對外發布聲明,向社會征集有關證據,如果有釋永信違法、犯戒的證據請第一時間向少林寺僧團舉報,根據佛教內的規則,僧團有權罷免處理犯戒的方丈。有居士告訴記者,每次緋聞有關部門都調查過了,如果方丈有問題,不會等到今天發生。可無論釋永信是否犯戒,以及發消息造謠的人是誰,并沒有公開的結論。
2013年1月份,諸多論壇的八卦版和地方版都發布長文揭發釋永信的問題,跟這次一樣,不但有大量細節,還涉及許多具體的住址,其中也提到了“釋正義”舉報中的劉立敏(明)、釋延潔。不同的是,在2013年的版本里,劉立敏在深圳因與釋延豹、釋延虎發生矛盾找釋永信調解而相識和發生關系,并且劉立敏在珠海發生車禍身亡了。這一次的理由是經濟糾紛,還起死回生有一個用戶名為“劉立明女士”的微博公布她與釋永信發生性關系的“證據”。
對同一個人持續多年的網絡舉報有點匪夷所思,可岳曉峰告訴記者,少林寺的方丈一般人是坐不穩的。岳曉峰十幾年前寫《釋小龍畫傳》開始收集少林寺歷史,成了當地對少林寺有研究的人,他告訴本刊記者,登封很小,是個熟人社會,沒什么事情瞞得住,問幾道就清楚了。他現在辦了一本《中國少林》的雜志,經費來自釋永信弟子化緣,只送不賣來弘揚少林文化。釋永信被舉報之后,利益相關者全部沉默,只有他能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給外人提供一些理解這個是非窩的背景資料。
中國佛教寺廟在1993年之前分為十方寺和子孫寺,十方寺接受云游僧人掛單,僧人一律平等,住持從其中選拔有修為和能力者。子孫寺的僧人是師徒關系,像一個大家族,住持傳承類似于世襲制,從剃度徒弟里選出。少林寺是個子孫寺,岳曉峰告訴記者,少林寺現在的常住院從前并不住僧人,只有議事時大家才聚在這里,平時就像大家族的若干分支,散落在少林寺外,叫作門頭房。經過戰火和“文革”,少林寺只剩下西院和南院,有話語權的老和尚是當家人、西院的行正,和南院輩分更高的素喜和德禪。
行正眼盲,但是精明強勢,他是少林寺的功臣,不但在“文革”期間拼死保護少林寺的古跡和古籍,還通過上訪要回了僧人對少林寺的管理權和門票經營權。行正上訪的艱難和波折十分感人,并被廣為傳播。少林寺曾經窮得沒有袈裟接待外賓,沒有上訪的路費,可隨著電影《少林寺》的上映,門票收入可觀。“80年代行正活著的時候坐的就是法國標致汽車了,那時候縣委書記的車還是吉普車。”岳曉峰說。
“深山藏古寺,碧溪鎖少林”的意思其實也是說,少林寺在一個山溝溝里,土里都是石頭,收成不好,一直很貧窮。迅速成為全國甚至海外知名的旅游景點,千年古寺成了聚寶盆。“我都想把少林寺方丈的傳承寫成電影,那真是驚心動魄。行正從1980年就開始思考接班人,先后有弟子永壽、后來很著名的海燈法師,以及崆峒派的李有榮被認真考慮過。”岳曉峰說。
1987年行正和尚在洛陽圓寂,少林寺的接班人問題陷入了混亂。岳曉峰告訴本刊記者,德禪的膽子小、素喜是個沒主見的老好人,這兩個人是沒有辦法當好少林寺的家的。“釋正義”提供的舉報材料里,關于釋永信的遷單,正是行正圓寂前后發生的。
釋永信的權力空間
一片混亂里成為理所當然的接班人,在岳曉峰看來,少林寺1500年的慶典是個決定性的事件。釋永信的自傳里詳細回憶了這個經過:為了爭取支持,他買了跟當時河南省委書記同一趟車票,到車廂里陳述了兩個小時。他還把慶典跟當年的抗戰勝利和世界反法西斯勝利50周年聯系起來,設計了祈禱法會的環節,請佛教界有影響力的法師們共同主法祈禱世界和平。釋永信在自傳里袒露了辦慶典的心路歷程:從領導角度講,支持寺廟搞慶典是對寺廟和宗教的一種尊重;從寺廟本身講,是向社會展示的一次機會。他的長處是審時度勢,不僅表現在辦慶典儀式上,而且他把武功熱變成了少林寺行走世界、擴大影響的名片。
年輕的釋永信如何從少林寺的僧人里脫穎而出,在岳曉峰看來,武僧團是第一步。“少林寺歷史上就有武術表演,但是武僧團的說法是釋永信發明的。1987年,釋永信發起成立了少林武術隊,并在1989年更名為少林寺武僧團。”武僧團的第一次外出演出是在1989年6月,釋永信帶著24人在海口工人影劇院演出少林功夫,引起轟動。從此以后越走越遠,1990年底,應日本武術協會邀請,釋永信和少林武僧團在日本的電視臺、南韓學校、東京杏林大學等處表演了十余次少林功夫。
當時少林寺的當家人是名譽方丈德禪,素喜協助工作,岳曉峰告訴本刊記者,永信負責少林武僧團跟在少林寺里當家是兩回事,少林武僧團里既不全是僧人,人員也不固定。但武僧團的外出表演成了少林寺同外界交流的渠道。

由非洲五國選拔出來的學員來到少林寺學習武術、書法和中國文化
少林功夫的名氣被越來越強化,找上門來的人非常多,釋永信成了一個機會平臺。釋延孜是釋永信最早的徒弟之一,他告訴記者,90年代前期,廣東的黑社會猖獗,當地到少林寺請釋永信派一個武功高強的師父去做教官,他領了師命在廣東待了整整兩年。回到少林寺不久,釋永信又跟英國當地的慈善組織聯系,把他派到英國去弘揚少林文化。他從此在英國定居,一住就是十幾年。在出國還不是很普遍的90年代,釋永信最早的徒弟們幾乎都被送到國外,有的經營著少林寺投資的禪宗、功夫中心,有的自立門戶,但是大多以武術為招牌,圍繞著少林文化為中心。
除了少林功夫,少林寺的名氣和實力也讓釋永信治下的少林寺收了很多下院,地方政府希望借少林寺盤活旅游資源。少林無形資產管理有限公司總經理錢大梁告訴本刊記者,下院的資產并不在少林寺名下。通常的運作方式是少林寺出錢整修寺院,派出一批人管理,等運轉起來之后就自我發展。這是一種公益捐助,雖然不追求經濟利益,其實是宗教團體弘揚佛法、擴大影響的方式。“中國不是每個寺院都像少林寺一樣游人多,很多僧人是非常艱難的,沒有門票收入,供養也不多。方丈的方法是有時候直接給紅包養著,有時候做個大法會、帶著武僧團去熱熱鬧鬧,讓大家都知道這個下院,未來一起支持。”
昆明少林寺就是這種模式的典型。官渡的四個古剎被少林寺接收,掛牌時釋永信出席儀式并接受當地媒體采訪。根據報道,掛牌三個月游客就明顯增長帶動鎮上的消費。作為昆明少林寺的配套,還開了一座少林武術職業學校,李國營被釋永信派去負責。但顯然,后來他與少林寺以及釋永信鬧崩了。
少林功夫的利益糾葛
一眼望去,釋延魯是釋永信徒弟當中的既得利益者。上個世紀90年代末,釋延魯一邊在少林寺當僧人,一邊租下寺廟東邊的民房辦武術學校,一開始只有100多人,經過幾年的發展有了幾百人的規模。據知情人回憶,釋延魯的武術學校越辦越好是少林寺整治周圍環境的拆遷之后,他把學校搬到了登封縣城,在最近10年越辦越大。
武術學校是登封的一大產業,當地教體局算過一筆賬,除了學費之外,如果每個學生每年消費6000元,登封就有4.2億元入賬。但并不是每一個開武校的人都能成功,知情人告訴本刊記者,許多當地的老拳師開的武校都因為招不到生源而倒閉了。30年來,登封武校的三巨頭是塔溝、鵝坡和小龍。塔溝武校被當地人稱為世界上最大的武術學校,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2008人打太極拳,表演者都來自這所學校。他的創辦者劉寶山出身武林世家,是官方認定的“少林十大拳師”之一,他的弟弟是塔溝村的村支書。塔溝在當地的根有多深,外地人一看就明白,當年少林寺周邊拆遷,唯一沒有把學校搬下山的只有塔溝武校。鵝坡的創辦人梁以全也是“少林十大拳師”之一,曾經是比賽成績最好的登封體委所屬的少林武術體校的校長,后來創辦了鵝坡武術學校。而小龍武校的創辦人陳同山也出身于武術世家,他的兒子釋小龍曾經隨釋永信出訪臺灣,后來成為中國大陸最著名的武打童星。
釋延魯是外地人,可現在武校的規模已經超過了小龍和鵝坡,直逼塔溝。知情人告訴記者,如此成就不在于武功高強、經營有方,全靠釋永信和少林寺的扶持。“他師兄弟有生源都介紹給他,而且他出去都打著少林寺武僧團總教頭的名號。實際上根本沒有武僧團總教頭這個位置,少林寺是下過聘書還是蓋過公章?”知情人告訴本刊記者,釋永信各種接待活動,釋延魯都跟著出頭露臉,慢慢就跟地方上的干部關系好了,領導們來見過方丈就去他那里接待了。登封市重要的旅游項目少林禪宗音樂大典,直到現在用的都是釋延魯武校的學生。這都給爭奪生源增加了砝碼。
釋延魯好幾年的時間都把招生辦公室設在少林寺常住院里。知情人告訴本刊記者,這個最厲害了,外地人不懂登封的武校,到了少林寺,看到招生辦公室,一定覺得這個才是正宗。釋永信和釋延魯徹底鬧翻也是因為這個招生辦公室。根據釋延魯的舉報,釋永信要求他支付使用辦公室的費用,他先后兩次轉款到釋永信的賬戶,第三次不愿意出了,釋永信命人鎖上了辦公室,并聲明少林寺并未開辦武術學校。
釋延魯的成功是因為使用了少林寺的無形資源,釋永信給他站臺、少林寺內辦公室的使用、各種機會,這些應不應該收費、收多少、是釋永信的供養還是少林寺的收入,并沒有合同來規范。釋延魯陳述的經濟糾紛來源于此。
保護無形資產,少林寺開了寺廟里的先河,注冊成立專門的公司來維護。錢大梁告訴記者,團隊都是國內乃至世界上領先的,可那些外國經驗只能用在登封以外企業對少林無形資產的使用上。登封范圍里還是個鄉土社會。“延魯找方丈這事兒那事兒,方丈讓來找我,找我就得在規范的合同下進行。他又不行,回去找方丈。我遇到幾次他在那里哭,我一看就出來了,里面是師徒關系,這時候我插不上話。”錢大梁說。
誰是少林功夫品牌的使用者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在登封是個拎不清的事情。錢大梁告訴記者,從品牌管理的角度這個是大忌,混淆了出家人、在家人,少林寺和外面武校的關系。可這一塊兒有錯綜復雜的關系,每一個武校的名字都是登封市政府審批的,武校合法取得資格,政府也有審批收入,把這個拿掉影響跟政府的關系。武校不能使用少林招牌更不可能,少林寺是子孫廟,很多當地人跟方丈的師父、師父的師父有關系,鄉里鄉親的,不能打掉飯碗。
少林功夫在登封就以混沌的人情社會存在著。少林寺有大型表演需要用人,武校的學生和老拳師會來免費幫忙,少林寺有出國交流的活動,老拳師和地方武術名流有時候也以少林功夫交流團的名義跟著去。錢大梁告訴本刊記者,只要一動這一塊的利益——釋延魯就是典型的例子——一定會發生激烈的矛盾。
老生常談的門票矛盾
登封很多熟悉少林寺的人都告訴本刊,他們不明白既然已經翻臉多時,釋延魯為何突然出來舉報釋永信。釋延南告訴本刊記者,自從師徒反目,他從中勸說過許多次,釋延魯的回答是,他跟師父的矛盾,只有他們兩人最明白。這一次的導火線是什么,沒有任何跡象。
因為幾件舉報“證據”的來源是公務機關,少林寺跟當地政府的門票矛盾這次也被卷了進來。門票之爭貫穿了20多年,有研究宗教的學者告訴本刊記者,宗教場所跟旅游景區的矛盾在全國很多地方都有,只有少林寺鬧得人盡皆知。行正方丈圓寂之后,登封市政府在離前往少林寺唯一通道1公里的地方建了一座仿古牌坊,并且設立了售票處。有一段時間,政府在外面的牌坊賣10塊錢一張票,少林寺在山門賣8塊錢一張票,游客想走進少林寺,必須買兩道門票。1994年,登封政府設立了門票管理所,由政府統一收門票,分成30%給少林寺。行正老和尚上訪奪回的門票經營權,又被政府拿回去了。
這是在素喜和尚當家時決定的。岳曉峰告訴本刊記者,現在看來釋永信最像他師父行正方丈,行正當年盲眼上訪,硬是把少林寺從文物部門要回佛門,釋永信后來也堅決抵制了少林寺上市。
2009年,登封市政府跟港中旅合作成立港中旅(登封)嵩山少林文化旅游有限公司。這年底,媒體刊發了“從有關渠道”得到的文件內容,少林寺擬定2011年上市。消息一出,公眾嘩然,批評聲四起。登封很多人傳說,這個消息是釋永信捅給媒體的。他很講究策略,引起輿論關注之后,又走了上層路線……之后,少林寺上市徹底沒人再提,甚至影響到國家政策的制定,2012年國家宗教局等10個部門聯合下文,禁止寺廟道觀上市。上市之路被釋永信給堵住了,但少林寺跟登封市政府的門票官司仍然糾纏不清,2013年,少林寺以拖欠門票為由把登封市下屬的嵩管委告上法庭。
所有矛盾,深究之下,無不與各種利益沖突相關;也正是這種沖突性的利益關系,延伸出目前種種被包裝的正義故事——其外形,又有極其吸引人注意的緋聞。
尤其,出家人為了錢打官司,不太符合公眾對佛教徒的印象,這是少林寺的軟肋。流傳很廣的一句話是當地官員對媒體說:和尚要那么多錢做什么。釋永信在自傳里,對此有自己的解釋:少林寺是大乘佛教的道場,從歷史上看大乘佛教就注重廟產、靠自勞自耕謀取發展。他主張佛教入世,只有積極入世才能了解眾生、了解他們的所想所需,達到普度眾生的目的。
少林寺不但積極入世,還投入的是世俗社會里的商場,利益糾葛更是多了一重。釋永信的身邊人告訴本刊記者,如果是徹底的商業化,其實可以掙很多錢,可他真的實行這些的時候,又拒絕這些東西,因為這種事情就會得罪人。很多人圍繞著釋永信都帶著強烈的目的性,給出主意、來服務、無償借什么東西,漸漸就想跟釋永信合作開發企業。“方丈擋掉了很多人,可這些人會覺得給方丈做了很多事情、天天跑來跑去就想著這個事,你還不幫我。有些人就走了、懷恨在心,這樣得罪了很多人,很多人恨他。”
舉報的殺傷力
同緋聞一樣纏繞著釋永信的,是對他財產的質疑。從前的網帖里說他有海外賬戶,“釋正義”、釋延魯則舉報他侵吞少林寺的財產。想弄清楚釋永信的收入構成是件很難的事情,供養沒有收據和發票,除了禮物、紅包等,還可以是其他形式。有居士告訴記者:少林寺有一個合作公司,整個公司其實都是對方實際出資,但當事人把一大半股份送給少林寺。這也被解釋為一種供養。
2005年,少林寺在常住院東北角建了禪堂,能夠同時容納300名僧人。禪堂是叢林的核心、僧人求得開悟的地方。每天早上4點半,少林寺的僧人們在禪堂里開始一天的宗教生活。禪堂不許女眾進,但居士告訴記者,那才是真正的少林寺,少林寺排在第一位的是禪不是武。禪堂恢復之后,少林寺每年都會舉行禪七法會,全國各地的禪者來此大作修行。岳曉峰告訴記者,禪七法會要有實力的寺廟才能辦,因為要供給僧人們49天的食宿、還要贈送路費,開銷不小。這是一輪悖論:不入世,無足夠豐富的經濟收益,少林寺無法壯大自身,弘揚佛法;可一旦進入經濟循環,世人的不解:和尚為什么要這么多錢——又形成世人認識上與少林寺實際狀況的沖突。何況,認真考察起來,傳統佛寺的供養制,與當下的“現代企業”制度,又未必合轍。重重疊疊的矛盾,不容易理清楚。
在釋永信的支持者看來,在方丈這個位置上,他做的事情是合格的,可對于僧人來講破戒是個硬標準。
我們到了釋永信的老家安徽阜陽潁上,那里是著名的貧困地區,經濟不發達。他家的老屋坐落在農田邊上,是三間紅磚房。鄰居告訴本刊記者,從前他家是瓦房,倒了重修成現在的樣子,但已經搬走好多年了。釋永信的父親在水電局工作,母親帶著五個孩子下地種田,跟其他農民家庭比,因為有父親每月30多塊錢的工資,他家的經濟條件要稍微好一些。
“這個村子里都姓劉,是一個大家族。”村里人告訴本刊記者,農歷五月初,釋永信父親去世,他曾經回來過,只住了一晚,發給每個老人1000塊錢。韓明君是誰,劉家的親戚和村民都不回應。河南省佛教協會的工作人員曾經回應,釋延潔的俗名并不是韓明君……究竟事實如何?比起前述各種復雜利益糾纏,這個八卦式的問題似乎更容易獲得答案,但它至今仍未有答案。
(實習生呂慧、胡雨薇、劉暢對本文亦有貢獻,應采訪對象要求,部分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