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困縣里的“億元書記”

周群鋒

（資料圖片）河北省大名縣縣委書記邊飛受審。圖片編輯/陳俊丹

2013年春天，某日，河北省邯鄲市大名縣某鄉鎮副所長韓濤（化名），向時任該縣縣委書記邊飛“意思了”30萬元。不久，韓濤如愿升任所長。

“韓濤能力沒問題的，他這樣做也是大環境逼的，不送錢就難以晉升，可能還會被打發到更偏僻的鄉鎮工作。”韓濤的一位朋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2013年12月，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問題，河北省紀委對邊飛立案調查，隨后，邊飛淡出公眾視野。當地坊間盛傳，邊飛是在辦公室被河北省紀委帶走的，當時在其辦公室內搜出現金10萬元。

2014年8月，石家莊市檢察院就邊飛一案向石家莊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同年12月，石家莊中院公開開庭審理邊飛受賄、巨額財產來源不明、濫用職權一案。

2015年6月23日， 54歲的邊飛等來了他的一審宣判：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1.01億元的涉案金額，讓邊飛成了名副其實的“億元書記”，該數額遠高于原鐵部道部長劉志軍涉案的6460萬余元。

2015年8月7日，石家莊中院宣傳處一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目前，邊飛案還沒有結案。“一審判決后，邊飛雖沒有上訴，但是現在省高院正在對其進行死緩復核程序。”

2003年到2013年，邊飛歷任邯鄲所轄的魏縣、永年縣、大名縣三縣的縣委書記，其中大名縣和魏縣是“國家級貧困縣”。邊飛演繹了一段“十年窮縣令，一億雪花銀”的真實故事。

司機當上保密局長

1961年，邊飛出生于保定市所轄的順平縣，17歲參加工作。其仕途從未離開過邯鄲境內。1995年到2003年八年時間里，先后在曲周縣、臨漳縣、魏縣三個縣擔任過副縣長、縣委副書記和縣長;2003年到2013年十年間，歷任魏縣、永年縣、大名縣三個縣縣委書記。

邊飛當官，其身邊人也獲利匪淺。據傳，連邊飛的司機王某都被提拔成了大名縣委辦公室保密局局長。

據邊飛的辯護律師介紹，邊飛被查，緣于他的一位涉貪的下屬。

這個引爆邊飛案的“下屬”是不是王某，官方暫未證實。但是王某在貪腐經驗上的確得到了邊飛某些“真傳”。公開資料顯示，2012年5月起，王某利用擔任邊飛專職司機、與邊飛關系密切的便利條件，不到一年半時間，就收受他人賄賂50萬元人民幣，并為請托人謀取利益。

另據檢方透露，1998年初至2013年10月，王某任邊飛專職司機，其間轉干并上任大名縣委辦公室保密局局長。

2013年11月份，也就是在邊飛被調查的前一個月，邊飛自覺大事不妙，便叮囑王某將其受賄的現金、金條、玉器等價值數千萬元的財物緊急轉移藏匿，但還是東窗事發。

2014年8月，王某一案由石家莊市井陘縣檢察院向井陘縣人民法院提起公訴。

對于邊飛案的判決，石家莊中院給出了這樣的依據：由于其在偵查期間能夠主動交代犯罪事實，所得贓款贓物已基本追繳或抵繳，具有法定、酌定從輕處罰情節。根據邊飛犯罪的事實、性質、情節和對社會的危害程度，法院依法做出上述判決。

據傳，最初，有關部門只是掌握了邊飛45萬元的涉案金額，但邊飛認罪態度較好，供述越來越多，涉案金額大多為他本人主動交代。

但是，該判決還是引起一些爭議。有人說，想當年，江西省原副省長胡長清收受賄544萬余元，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原局長鄭筱萸同其妻、子收受財物人民幣數百萬元就被判以死刑立即執行。他們級別比邊飛高，涉案金額比邊飛少，尚且如此，邊飛何以能夠保命？

北京新都律師事務所主任律師馬奇勛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目前，河北省高院正在對邊飛案進行死緩復核，一般不超過3個月會有結果。

他說，這種貪污受賄的職務類犯罪在很多國家都是沒有死刑的。從他作為律師的角度來看，這個判決在量刑上是適當偏重的。

北京大學廉政建設研究中心副主任莊德水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中國新修訂的刑法中，已經取消了對貪腐官員具體涉案金額的限制。

對貪官審判除了考慮金額外，還要考慮其貪腐情形和社會影響力。看是不是造成了巨大的社會危害、嚴重的財產損失等。這些小官雖然是巨貪，但是其影響力僅僅在其所在的基層。“現在，和金額脫鉤，重點考慮犯罪情形和影響力，其實是給很多官員上了緊箍咒，原來我們以金錢數額判定官員貪腐嚴重性，很多官員就會在金額上做文章，甚至用返還金額的方式減輕罪責。”

“賭氣式”貪腐？

和不少落馬官員一樣，邊飛任縣委書記時，也是掌聲一片。

2007年9月3日，《邯鄲日報》刊發了一篇文章《三大區域并進，提升區域經濟中心產業支撐力》，文中提到：“近4年來，魏縣項目建設從小到大，不論從規模還是從數量上都有了質的變化。全縣新建投資1000萬元以上的工業項目60個，總投資達16億元;共簽約項目183個，總投資111.66億元。魏縣已具備了東部突破的條件。”

一位熟悉當地官場文化的知情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大名任縣委書記期間，邊飛也重視扶植民營企業，在招商引資方面他也確實有一些經驗。“比如，他曾親自去北京和一家知名飲料公司談合作，促進該公司落戶大名縣。”

邊飛在被羈押期間曾表示，自認為在魏縣縣委書記任上工作成績很好，下一步應該到市里工作，但沒想到被調到永年繼續當縣委書記，從那時起自己開始大肆斂財，但也沒有放松本職工作，政績還算突出。

“在永年，當了多年縣委書記后，滿以為能當市領導了，可竟然又被調到經濟水平遠不如永年縣甚至是十分貧困的大名縣做縣委書記。心理上感覺很不滿，更加追求金錢利益。”

對邊飛這種“升遷不成才貪腐”的說法，莊德水認為，這個心理不僅在基層官員群體中存在，很多官員都經常認為自己理所當然地應該獲得升遷機會，一旦升遷不了，就牢騷滿腹、心理失衡，就想動用手中權力，用經濟上的補償來彌補自己政治上的損失。

“在人多、崗位少、職位更少的情況下，官場的競爭非常激烈。”莊德水說，何況，現在組織上對干部選拔任用的標準，也不是完全看個人政績，還會看他的政績是實實在在的，還是摻雜了水分的。其次還會考慮領導班子的整體氣質，考慮領導班子成員年齡的層次性，能力的互補性等等。“并不是在基層干出政績就一定會晉升。”

前述知情人士稱，雖然自認為有政績的邊飛沒有調到市里工作，但是從魏縣去永年縣1年多后，盡管還是縣委書記，但是級別已提為副廳級，到大名后也是副廳級。“他說的貪腐原因未必是實情，關鍵還是他的貪欲在作祟。”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查閱邊飛的簡歷，也證實了上述說法：2008年5月，邊飛調任永年縣委書記。2009年12月，他的級別由正處升為副廳。他在副廳級職務的任上落馬。

近日，有媒體報道稱，邊飛任大名縣委書記時工資5000多元。對此，上述知情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邊飛工資是4000多元，加上補貼總共超過5000元是有可能的，但是補貼具體有多少不得而知。

億元貪腐路

這個周轉于貧困縣的“縣太爺”，其億元貪腐數額從何而來？

據檢方介紹，邊飛在其第一任的魏縣縣委書記期間，有15萬元受賄金額，絕大多數犯罪行為和涉案金額，都發生在永年和大名。“其中永年的貪腐最多。”知情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在邊飛做過縣委書記的三個縣中，永年是經濟實力最強的。公開資料顯示，標準件產業作為永年縣的特色產業，已有30多年的生產歷史。全縣生產企業有3800多家，年產量280萬噸，產值120億元，約占全國市場份額的40%以上，產品出口日本、東南亞等國家和地區。而身為國家級貧困縣的大名和魏縣基本上仍以農業為主。

大名縣當地一位官員說，邯鄲東邊的大名等幾個縣經濟相對落后，發展緩慢，財政很緊，基本上每年還要靠武安縣、涉縣等西部幾個縣的財政給貼補。

邊飛在永年縣的“貪腐成果”，除了得益于該縣經濟實力本身強之外，還與永年當時主推“三年大變樣”的政策有關系。

2010年2月22日，《邯鄲日報》發文《“三年大變樣”變出新永年》稱，2009年以來，永年縣力爭實現“三年大變樣、三年上水平、三年出品位”。

2010年11月15日，永年縣網發文《永年縣“三年大變樣”成效顯著》稱，2008年以來，永年三年累計投資83.5億元，拆違拆舊149.25萬平方米。城中村改造、新民居建設、景觀環境整治等也取得歷史性突破，隨著一項項城建工程強勢推進，該縣年實現由“縣”向“城”華麗轉身，一個環境優美生態宜居的新城區破繭而出。

但是因為急功近利，在大拆大建使得城市外貌煥然一新的表象背后，也造成了很多貪腐問題及民怨。

邊飛被調查后，永年縣數個局長也被調查。坊間傳言，當時邊飛的妻子壟斷了永年的建筑土石方開挖和基建項目，從中獲利匪淺。

永年縣南沿村鎮南街村農民李付山，今年已經68歲。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2009年6月，他們村有50多畝耕地被政府強占后賣給開發商。“也沒開村民大會，在未征求村民意見的情況下，政府就以每畝3.5萬元的廉價強行霸占了我們的耕地，再以高價賣給開發商。很多村民自認倒霉領了補償款，因為我堅持反對他們的霸占行為，至今6年多了，我的補償款也分文沒得到。”

賣官、索賄等也是邊飛斂財的“法寶”。

邊飛的判決書中提到，其“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他人在職務晉升調整、項目協調審批、工程承攬建設等方面謀取利益，先后多次非法收受、索取他人賄賂”。

據悉，在向邊飛行賄過的官員名單中，包含縣委常委，也有縣局局長、鎮黨委書記、鄉長、村支書等。

“買官的錢有的是開發商墊付的，事成后，再把工程包給開發商。”一位知情者說。

前述知情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邊飛在任的幾年里，大名買官賣官的現象比較普遍。“但是，這些買官價格沒有確切數據，未必可信。要想在當地發展，從政或從商者和縣領導搞好關系，比和市長搞好關系都重要，尤其是和縣委書記關系的親疏遠近至關重要。所以，官員求升遷或商人求照顧，都需要‘長期投資，不能僅僅是到了需要的時候才去送禮。感覺一段時間不聯系了，就要帶上東西及時走動下。而長期投資累計的金額多少就更不好統計了。”

公開資料顯示，2008年10月，時任永年縣委書記的邊飛，在辦公室收受時任永年縣一名鄉鎮干部現金人民幣10萬元，隨后此人被任命為永年縣某局副局長;2009年上半年，邊飛又收受其現金人民幣10萬元，隨后此人被任命為該局局長;2012年2月，時任大名縣委書記的邊飛，在辦公室收受大名縣某鎮黨委書記所送現金人民幣40萬元，此人隨后被任命為大名縣某局局長，一年后，邊飛又以“借錢”為名向此人索要15萬元，這名局長不久把20萬元放到邊飛辦公室文件柜內;2013年春節前，大名縣一家公司董事長到邊飛辦公室送給他現金10萬元。這位董事長在證言中說，此舉只是為了讓自己的企業有好的發展環境。

官小、權大、膽子肥

談及邊飛，很多人會想到在其家中搜出現金1.2億元，黃金37公斤，房產手續68套的河北省秦皇島市北戴河區供水總公司總經理馬超群。

近段時間，類似邊飛、馬超群這種“小官巨貪”的案例頻頻進入公眾視野：

2015年6月8日，石家莊市檢察院召開新聞發布會，通報該市檢察機關近年來查處的一批“小官巨腐”案件。通報名單中除了邊飛，還有欒城縣住房和城鄉建設局原副局長李建永、縣供熱公司原總經理劉建雪、平山縣交通運輸局原局長田明月、石家莊市房管局辦公室原副主任杜煒等。

2015年8月7日，中紀委官網通報稱，北京一個“村官”（指昌平區馬池口鎮農業服務中心原主任張佩山）利用村級資金進行投資理財，總投資額驚人。

通報稱，2008年9月至2014年4月，張佩山多次擅自動用馬池口鎮會計事務服務中心代管的村級資金進行投資理財，總投資額8.21億元，并將其中的300萬元轉入個人賬戶進行理財，收益歸個人所有。另有2000萬元到期未能收回。期間還收受某信托公司業務員給予的感謝費14萬元。2015年6月，張佩山被開除黨籍，涉嫌犯罪問題移送司法機關依法處理。

在反腐力度不減的大背景下，這些“芝麻官”的貪腐“成績單”如此醒目，引人深思。

莊德水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些官員級別不大，但是權力很大，膽子很大。總結一句話就是：官小、權大、膽子肥。

“基層地方不大，但是很多基層官員都像是‘土皇帝一樣，他們掌握著當地的礦產、土地等資源，涉及到拆遷、土地批租、招投標等權力，這都是權力和資源高度密集的領域。這就造成了‘小官巨貪的現象。”莊德水說。“他們在基層位高權重，早已形成了權力壟斷，權力失去了制約、沒有監督，就必然導致腐敗。因此，還需要完善制度，形成有效的監督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