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本刊記者 姚源清 《鄉村地理》記者 曹洪剛
馬 勇:中國知識分子素來具有強烈的愛國傳統和憂患意識,尤其在民族、國家危亡轉折的關頭,這種意識更為強烈。抗戰爆發后,中國知識分子不論年齡,不分區域,不問專業,面對民族危機、國家危亡,他們不計較個人學術生命和成果得失,義無反顧地投身于全民族的抵抗運動當中。
朱自清先生在七七事變前只知潛心學問,過著一種典型的學者生活。然而當盧溝橋槍聲響起,他開始意識到中華民族除了抵抗,已經別無他途。有一天,他的一個弟子要投筆從戎奔赴戰場,臨行前特意前來辭行。朱自清充滿激情地對這位弟子說:“一個大時代就要來臨,文化人應該挺身起來,加入保衛祖國的陣營。”并提筆寫下了《滿江紅》中“壯志饑餐胡虜肉,談笑渴飲匈奴血”一句相贈,充分表現了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愛國情懷、民族意識。

本期訪談嘉賓:馬勇(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可以說,七七事變抗日戰爭爆發,既是中華民族全面抗戰的起點,也是中華民族復興的開始。值得回味的是,現代中國民族國家的真正建構,中國知識人從士大夫向現代知識分子的蛻變,實際上都得益于這場民族解放戰爭。這是歷史的吊詭,也是歷史最不可思議處。
馬 勇:在這場全民族抵抗運動中,青年知識分子最先覺醒,熱情最高。早在全面抗戰爆發前,伴隨著民族危機不斷加深,青年知識分子尤其是青年學生就成為了抗日救亡運動的先鋒。特別在華北事變之后,青年學生敏銳地意識到民族危機已到了最后關頭,他們最先喊出驚動人心的口號:“華北之大,已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全面抗戰爆發后,青年知識分子的反應更為強烈。他們牢記“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古訓,紛紛暫別所學專業,或改學軍事,進軍校深造,或直接參軍,奔赴前線,以血肉之軀筑起了民族抵抗的鋼鐵長城。
此外,難能可貴的是,海外華僑中相當一部分青年知識分子,他們也不惜耽擱學業,中斷商務,直接回國參加抗日戰爭。
馬 勇:七七事變后,國共兩黨走上聯合抗日的道路,中國共產黨倡導民族抗日統一戰線、堅持抗日等旗幟鮮明的立場,給中國知識分子以中國必勝的信心,促進了知識分子愛國激情進一步高漲。這批知識分子在山河破碎、民族危亡中,將延安看作中國希望、革命圣地,因而不畏艱辛,克服重重困難,從四面八方奔赴延安,參加革命,投身于抗戰歷史洪流。
胡喬木、馮文彬等人負責的安吳訓練團,是當時團結海內外青年知識分子的主要基地,他們所宣揚的愛國、抗日、民主,像燈塔一樣激活了這些知識分子久已冷漠的政治熱情。延安雖然條件艱辛,但這些知識分子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不計個人得失,努力學習政治、軍事,最終被培養成抗日干部,一批又一批地被送往前線,對抗日勝利做出了巨大貢獻。
馬 勇:全面抗戰爆發后,沿江沿海一帶教育界、文化界、科學界的知識分子,不辭千辛萬苦,千里迢迢奔赴大西南等大后方,為的就是保存一些“知識種子”、“讀書種子”,以期能夠實現中華民族的早日復興。當時的大后方,生活條件極為艱苦,即便是知名教授、聞名歐美的科學家每月也只能領到一點混雜面或糙米,并且還要經常變賣衣服度日,過著半饑半飽的生活。然而面對這些困難,中國知識分子毫無怨言,他們懷著報效祖國的一顆熱心,繼續在大后方從事科學研究,為中國科學事業的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陳省身、華羅庚、吳大猷等人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相對于個人,學術機構尤其是大學的內遷則相當困難。像西南聯大聞一多、曾昭掄等教授,以徒步行軍的形式組織廣大學生橫跨湘黔滇三省數千多里,實為抗戰時教育界極其罕見的創舉。這種沖破險阻的堅強意志,無疑為西南聯大學生后來的成才立業樹立了榜樣。
馬 勇:對于中華民族數千年的歷史長河而言,八年抗戰無疑只是短暫的瞬間,然而對于不過百年的人生旅途而言,八年抗戰無疑猶如漫漫長夜。抗戰爆發時,相當一部分知名知識分子人到中年,學有專長,事業有成,郭沫若、胡適和梁漱溟就屬于這樣的情形。郭沫若曾被蔣介石通緝而亡命日本,但他也因此在被迫營造的寧靜環境中得以研究學問,并取得了輝煌的成果。然而當中日交惡日甚一日時,郭沫若毅然放棄自己心愛的學術事業,冒著生命危險回國請戰,并寫下《歸國雜吟之二》:“又當投筆請纓時,被婦拋雛斷藕絲。去國十年余淚血,登舟三宵見旌旗。欣將殘骨埋諸夏,哭吐精誠賦此詩。四萬萬人齊蹈厲,同心同德一戎衣。”
胡適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健將,向來自信最具獨立政治信念、人生信仰。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胡適就主張“不爭主義”,提倡老子的“以柔弱勝剛強”,是一個虔誠的和平主義者。甚至,當中日關系日趨惡化時,胡適依然不相信或不愿相信中日之間有爆發全面戰爭的可能,他一再建議蔣介石在大戰爆發之前不要輕易放過任何和平的機會。但當這些努力并沒有獲得如愿結果時,胡適斷然放棄了自己的主張,從此提出“和比戰難百倍”的見解,并開始代表中國政府到歐美各國宣傳抗戰,以一介書生替國家進行戰時外交。
如果說郭沫若歸國抗戰代表中國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的愛國熱情,胡適由主張和平轉變到積極抗戰代表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一般心路歷程,那么梁漱溟則是文化保守主義知識分子轉變的代表。抗戰前七八年,梁漱溟認為,中國未來前途幾乎完全取決于能否在舊傳統上進行新的創造,能否走上以農業引發工業的道路。基于此種認識,梁漱溟相繼在河南輝縣、山東鄒平成立村治學院、鄉村建設研究院,“以出家人精神”做鄉村建設工作,甚至在民族危機日趨加深,東北淪陷、華北危在旦夕的時刻,他還依然強調鄉村建設的重要性,但當七七事變發生、中國政府宣布全面抵抗后,梁漱溟迅速離開了經營十年的鄉村建設試驗基地,并指導他的學生、同仁堅持敵后抗戰,他本人則積極參加國防參議會、國民參政會,南北奔走,全身心地投身于抗戰。
馬 勇:當時的中國知識分子不論出于何種政治信仰,也不論隸屬于何種黨派,他們在民族危機日趨加深的危難時刻,都義無反顧地踐履中國知識分子“憂心天下”的道德訓條,以“大我”犧牲“小我”,把民族獨立、解放事業作為共同心愿和奮斗目標。
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抗日戰爭不僅是對當時每一個中國人的考驗,而且也因此使左中右各色知識分子重新走到一起,攜手共建民族解放的統一戰線。否則,很難想象郭沫若、胡適、梁漱溟以及他們所代表的當時中國知識分子的三大流派有重新攜手、共同合作的可能,這才是中華民族抗戰勝利深厚的思想根源、人文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