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馳
兩年前,在吶喊書店,第一次看見楊子江的畫。
沒有專門的展廳,畫只能在樓梯壁上掛著。循階而上,那一幅幅鮮艷和明亮,撲面涌來。他畫的是沈陽城里的老建筑,畫里卻少有衰頹之感。晨曦中的老北站、雨后的中山廣場,午間少帥府、深秋孔子廟,淡黃的射燈光下,水彩畫愈發顯得溫情。
很多人看了說喜歡,他們用手機拍下帶回去給朋友看,惹得更多人慕名而來。我當面告訴楊子江,他聽了哈哈一笑。
“建筑是城市文化的一部分。很多人身在沈陽卻感受不到文化,看不到城市的美。我希望大家能在我的畫里感受到文化和美。”
我猜,他的想法應該部分實現了:據吶喊書店主人說,他的城市水彩畫明信片賣得特別好。
最美太原街
幼年時,楊子江長在蘇家屯陳相鎮,高中才搬回沈陽市內。
父親在變電所作。那個年月,因備戰備荒,變電所多修在荒野里。楊子江說,他家周圍總共兩戶人家,“非常閉塞,連小伙伴都沒有”。
那時,他的快樂便是去太原街。母親年少時曾寄養在叔叔家中,叔叔過世后,常帶著幼小的楊子江去探望她的嬸母。坐上火車,蒸汽機轟鳴半小時后,停靠在沈陽站。而后,換公交車行至南五馬路,來到母親嬸母家中。在楊子江的記憶里,沈陽站—太原街—中山路沿線,就是整個沈陽城的縮影。
母親的叔叔曾經是沈陽商界名流,住在日式別墅中。楊子江就是在這里,開啟了對老建筑的欽慕之情。“房子高大,窗臺很寬,前面帶一個花園,特別美。”
他自幼就對環境敏感。蘇家屯,小鎮上,天曠樹低。他能嗅見遠遠的村落燃柴燒飯的氣味,更能瞧見第一簇綠草冒芽的情景。到了暮晚山黑云暗,一兩盞燈讓他更添凄清之感。在別墅中一切都是熱鬧的,陽光照進大陽臺灑在身上,輕易就俘獲了他的心。
探望完親戚,母親會帶著楊子江在太原街附近逛逛。車水馬龍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都讓年幼的他看不夠。
秋林公司是必去之地。那是當時太原街上,唯一一家經營各種高檔商品并提供外匯商品的商店。楊子江第一次看見,女服務員身上還別著漂亮的三角巾,“印象特別深刻”。他回憶說,秋林公司的柜臺下有一尺高的基座,買東西的顧客購物時必須仰視,可即便如此眾人也毫無怨言。
秋林公司是俄式建筑。楊子江吃著噴香的面包,望著嵌有花崗巖柱頭和檐牙平浮雕的大樓,忍不住會想:要是我家房子也像這樣,該有多好!
小洋房、街邊花園,白柵欄、薔薇花,若干年后再憶起當時的太原街,楊子江依然認為那是美的象征,“比現在的歐洲城市還漂亮”。
幼年記憶就這樣滲入他的肌膚和骨髓,催促著他后來拿起畫筆,描繪這些最美的建筑。
幸運少年
初學繪畫,楊子江純粹是為了打發空閑時間。
母親是老師,白天忙著上課,父親隔一天一值班,也不能每天陪伴。姐姐已經上學讀書,年幼的楊子江只能自己待在家里。
百無聊賴,墻上掛的鐘表他都看得入了迷。“時針和分針組合在一起,就像人抽象的表情一樣。”待上一天,等家人都回來時,他說第一句話都有點費勁。
他無師自通,拿起筆開始畫畫。家里有親戚在印刷廠上班,帶來不少干凈的白紙,他天馬行空,自娛自樂。印象中,最早成形的作品是一男子打乒乓球。那時父親是乒乓球愛好者,常在變電所打球,許是由此生發出的畫作。家人很驚喜,“說我畫的是莊則棟”。
等念一年級時,楊子江的畫得到了更多人認可。那時電力系統有徽標,像國徽一般。日日看在眼里,有天突發奇想他用粉筆畫了出來。畫布不是白紙,而是變電所高大的灰色鐵門。直徑近1米的徽標栩栩如生,看過的人都認為他有天分。
母親請來學校美術老師,正式教他學畫。老師是位下鄉知青,師承遼美老師、連環畫李自成的作者,頗為專業。楊子江一上手就開始學畫石膏像,而非兒童簡筆畫。“正常來說,這應該是小學五六年級學的。”
小屋里,拉上窗簾,打開電燈,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這是專業素描的風范:自然光下,光影不斷變化,難以作畫,所以要封窗啟燈。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卻要重復如此枯燥的活動,楊子江的基礎就這么打下。
進了初中,他正式拜師,跟著大他3歲的師范美術生學習。這位亦兄亦友的青年老師,師承魯美。高中時,楊子江再拜名師,是一位著名的連環畫作者。
“真是特別幸運,一路遇到這么多好的老師。”他說與現在不同,只要學生上進,老師愿意傾囊相授,“沒有一個是為了金錢”。
楊子江打從心里愛畫。那時沈陽廣播公司在戶外畫宣傳畫,聽到消息他趕去觀摩。畫的時候看,人家畫完了他還一遍一遍跑去看,每一筆一劃他都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多年后,讀到陳丹青《退步集》里的描述,幾個同齡孩子在上海弄堂里轉悠,看到一幅好畫喜歡得舍不得離開,爭相描下,楊子江倍感親切。
“我當年也是那樣,喜歡得很純粹,別無他求。”
變身志愿者
1987年,楊子江順理成章考進了魯迅美術學院,業設計專業。
老師曾建議他學國畫,他卻有苦衷。高二時父親過世,家里負擔頗重,希望他學一個更務實的方向,結果只得如此。
好在當年美院雖分了方向,專業課卻仍涵蓋各家。國畫,人體,陶瓷,雕塑,楊子江均有涉獵。學校開了一門建筑寫生課,老師帶著眾人到北陵和東陵寫生。飛檐斗角,宮墻朱門,也曾入過楊子江的畫筆。不過,彼時他還未定下這就是未來繪畫的方向。
畢業后,他陷入作和生活中不能脫身。因是子弟,楊子江分配到電力設計院,主業是室內裝修。當時國企大而全,下面有很多三產企業,建筑設計裝修全有,他一下干了10年。后來,他轉到系統內的廣告公司,7年多后又調進集體企業管理中心,一直作至今。
他入職時,恰逢國企低谷,家里經濟情況并不樂觀。憑所學之長,楊子江投身商海,幫人做裝修設計。他自謙說沒掙到幾個錢,但說起當年因自己設計獨到,常有人慕名而來請他做方案,不乏自得之情。
雖然在商海里走了一圈,但他性情依舊直率,沒沾上太多江湖氣。
那正是裝修市場的黃金季,一張設計圖紙能賣到三五千元,而一平方米商品房不過一千六七百元。30歲的楊子江,上有老母贍養,下有新出生的孩子,只能奮力向前。
他最多時一個月曾掙了2萬多。但沒做太久,楊子江退出了,“壓力實在太大”。那時繪圖都是純手作業,活交代下來,必須整宿熬夜設計。到后來,一到夜里加班他腦袋嗡嗡直疼。“這是個青春飯,真的累不起。”
作這些年,楊子江偶爾也會拿起畫筆作畫。辦公室里釘上一塊石膏板,興致來了揮毫幾筆,或遠山青黛,或高原歌舞,就圖一樂和。
2006年前后,楊子江無意中進了中國記憶的網絡論壇,里面有許多遼寧老建筑的照片和資料。這些熱心網友希望通過努力,能為老建筑留下些許記憶資料。
楊子江成為其中一員。一開始,他也跟著大伙兒四處訪古、拍照,后來突然醒悟:我何不用畫筆畫下這些建筑呢?
兜轉數年,他的這個業余身份,終于把畫畫和老建筑聯結了起來。
找尋歷史細節
那些殘存的老建筑,有人視之為逝去時間對空間的擠占,只是一堆磚瓦。有人則從中看到文化之魂,視若珍寶。
楊子江顯然是后者。每次走訪老建筑,他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文保記錄,可能去一次拍下照片就行了,我得去十次八次,才能捕捉到最好的角度。”陰天雨天,白云彩霞,不同氣氛會襯托出建筑的不同氣質,“這種觀摩就需要很長的過程”。
沈陽蘇家屯有一煙龍山,是當年日俄戰爭的一處古戰場,上有日軍表功的墓碑。楊子江前后去了7次,有一次甚至沿著雙方交戰的線路走了一遍,卻始終找不到落筆的角度。第八次再去,雨后云散,夕陽微露,他終于找到了靈感。
他是性情之人,卻很較真。古傳盛京有八景,塔灣夕照是其一。楊子江隆冬季節去取景,涉險過河,一腳踏進了冰窟,差點凍傷。
從2006年至今,楊子江畫了40多個老建筑,既有著名的清故宮、大帥府、小南天主教堂,也有少為人知的奉天咨議局、奉天銀元總局、馮庸大學。
畫馮庸大學時,學校早已沒了蹤影,他查閱各種資料,跟文保志愿者一起探討當時的柱子什么樣的、窗戶什么形的、玻璃是多寬的。“有些人會希望通過畫認識這些消失的建筑,所以我必須對得住歷史細節。”楊子江很認真地說。
他也畫老廠。沈陽鋼鐵總廠離他蘇家屯的家不遠,幼時他沒少進廠嬉耍,甚至到過爐前。他畫的鋼廠,雖然破敗卻仍有滄桑的力量感,“這樣年輕人才能感受到火紅年代的美”。
楊子江自認是有使命感的人,他說每座建筑都是城市生命的史書。“記錄下它們,既是為未來保留記憶,也為城市文化保存了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