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長退休后的獨特選擇

孫春平

楚寧退休后不久便不再[局][火]染頭發了，不過三五個月，昔日身心矍鑠的中年人就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者。再出席一些社會活動，老朋友竟一時認不出他，驚詫之后便說，還是染一染吧，再過幾年，就是染的再勤，人家也會喊你老大爺的。楚寧呵呵一笑，不做辯解。

楚先生退休前是市實驗中學的校長，此前數十年，一直在校園里忙碌，當校長時也擔負著兩個高三班的物理課教學。在學校時，課間操他是一定要和學生們一起做完的，而且還要做得認真。如果早晚有時間，他還會繞著操場跑上幾圈，所以身體保養得不錯，不胖不瘦，腿腳靈活，不光師生們沒把他當成花甲人，就是他自己，似乎也從未意識到夕陽晚照已入暮年。退休后，他也曾一度暗中嘆息，可惜了這副好身板，若是再干上幾年也是可以的吧。好在他自我調整得快，很快就釋然了。

楚先生和許許多多與他同齡的老年人一樣，只生有一個孩子。他的女兒前些年去英國讀博士，畢業后就受聘一家公司作并結婚生子。楚先生退下來時，其實家里只剩了他一個人，先他退休的老伴早就被女兒請到國外去幫照看外孫了。女兒在視頻里說，老爸，你老人家現在也是解甲歸田的人了，還一個人留在家里干什么呀，趕快到我們這里來吧。楚寧笑說，我給你們守護根據地呀，總有一天，你們還是要回到家里來的。女兒說，你和我媽都在了這里，這里不就是家了嗎？楚寧說，所以，我就更不可輕動了呀。留得老根扎千尺，不信你能飄上天。

楚寧的這番話，可不是在跟女兒開玩笑。如果自己也跑到國外去，那女兒可能真就永遠不回來了。想想看，一個人長大了，翅膀硬了，卻飛到國外去，把學得的一身本領都白白奉獻給另一個國家去，卻對正在建設中急需人才的祖國不管不顧，只求獲得自身的富貴榮華，那是何等的自私！

在這個事上，楚寧與女兒有著不小的矛盾。女兒的觀點很堂皇，但楚寧堅信，只要自己不跟到國外去，老伴總要回來，有一天，女兒和女婿、外孫也會回來。有時，楚寧也會深深地反思，那些年，只知督促女兒學習、學習、再學習，考試、考試、再考試，可那種學習與考試，為的只是分數，到后來，女兒考的分數不低，考的大學也聲名顯赫，可那又怎么樣呢，卻只想留在更能享福的地方不回來了。

做好了牢守家園心理準備的楚先生，給自己布下的第一程作業便是坐上公交車，先把本市的景觀好好游覽一番，有些地方最好還要下車走一走。這一游確是讓他大為驚嘆。

當校長那些年，上下班有通勤車接送，基本是兩點一線，就是坐進車內，腦子里轉的也多是校園管理和教學上的事情，哪有心情去欣賞窗外的景致?？裳巯戮筒灰粯恿耍木w和眼神都長了翅膀，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間飛翔。這還是生活了數十年的那座城市嗎，真是天翻地覆，變化太大太大了！

當然，令楚先生驚嘆的，除了車窗外的日新月異，還有車廂內的情景。社會日益老齡化，乘車的皓首蹣跚之人已比比皆是。上車時，白發人的腿腳自然競爭不過身手敏捷的年輕人，先登者勢如破竹沖向空閑的座位，甚至理直氣壯地占據了車上那幾個專留給老弱病殘孕的黃色席位，落座后便像接到了號令一般，紛紛掏出手機，全然不顧身邊就站立著與他們的父輩甚至祖輩同齡的蒼邁老者。

有時，司乘人員也會盡盡職責地喊上兩句，說請給老年人讓讓座位。有人會應聲而起，但那畢竟是鳳毛麟角，少數，屬珍稀物種。更多的時候，年輕的一代則對提醒充耳不聞。這樣的情景看多了，楚先生先是生出憤慨，后來亦是反思。社會風氣如此，如果追責，是不是我們這些教育作者也難推其疚呢。

這些年，學校里只講數理化，只講物質不滅，只講負負得正，又講過多少仁孝禮信和尊老愛幼這些人生的基本道理？須知，在正數前面再多上一個負號，那就是南轅北轍適得其反呀?？磥?，教育的失敗，家里家外都一樣，做為曾獲取多多榮譽的一名教育作者，慚愧啦！

有一次，楚先生乘車時，有個中年人悄聲問，您是楚……楚先生輕輕搖頭，阻止對方問下去。中年人卻慌慌站起，說，真是對不起，長時間沒見老師，都不敢認了。楚寧則說，你坐，我站一站挺好的。沒想兩人正這般推讓間，另一位漢子卻一屁股坐下去。學生忿忿地說，我是讓給老師的。漢子哼道，座位不是你家的吧？讓也應該讓給我，我的年紀不比他小。學生還想爭辯，卻被楚寧拉到一邊。那個時候，楚寧還焗著頭發，烏黑而茂密，而那個漢子則有些過早地拔頂，乍眼看去，真不比楚先生年齡小多少。

也許，楚寧不再染發的決心就是從那一刻下定的。當然，若是以為楚先生想以此贏得年輕人的禮讓，那就太看低了我們這位老校長的品格。項莊舞劍，另有深意。公共場合，不宜言傳，那就身教吧。以自己當下的這種年齡和體態，來一番以身示范的無言之教，也許正當其時，并會產生出人意料的特殊效果。

退休賦閑的楚寧校長決心已定，要用實際行動彌補一下昔日在校園里的缺失，雖說未必會有多大功效，但只要有，總勝于無吧。

從此，楚先生每堅持著去公交車上擠一擠，而且專選客流高峰的時候。他的目光不再僅僅專注窗外的建筑與景觀，而是特別關注剛剛踏進車門的乘客，再看到有老哥哥老大姐上車，他便遠遠地招呼，說您坐到我這里來吧。老人們常會禮讓，說還是你坐，你年紀也不小了。楚先生便故意大聲笑道，是嗎？我覺得我還很年輕呢。每每這種時候，常會在車廂風引發一陣笑聲。

埋頭手機的年輕人也會在笑聲里揚起臉龐，并時有年輕人在笑聲中起身，主動讓位給旁邊的老人。楚寧先生效果不錯，楚寧先生心中竊喜，甚至還給自己制訂了一個量化的指標，以后只要乘上公交車，每天至少要給其他老年人讓座十次?！皥猿謹的?，必有好處?！蹦蔷湓捠敲飨先思艺f的讀書，其實別的事也一樣，只要認準了方向，持之以恒是唯一達到目標的途徑。

那是個暮色初降的傍晚，正是客流高峰時段。公交車快靠站時，突聽一位女士驚呼，錢包，我的錢包！車廂內騷亂起來。司機不失時機地打亮了車內所有的燈光，大聲喊，諸位安靜，不要著急，先看看腳下。也請大家委屈一下，我不開車門，警察馬上就到，搜不出錢包都不要著急下車。

警察很快到位。眾目睽睽之下，錢包竟從楚寧腰間被搜了出來。乘客斥罵著擁上前，已有拳腳落在了身上，好在有警察攔護，才沒吃更大的虧。目瞪口呆的楚寧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無奈中只是喃喃，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警察冷笑道，人贓俱獲，你還想怎樣？司機說，這個人我倒常見，經常坐我們的車，還常給比他年紀大的老年人讓座，我心里一直挺感動的。也算有一把年紀的人啦，沒想到，真讓人沒想到呀！警察年輕，口氣卻沖，說他有座不坐是想干什么？這是個很淺顯的問題嘛。師傅不要被表面現象迷惑呀，沒聽網上有新詞兒，說現在的壞人變老了。

楚寧和失竊女士都被帶到了派出所。警察讓兩人分別寫材料，女士寫失竊經過，楚寧則寫犯罪交待。女士很快寫完，狠狠翻了楚寧兩眼，走了。楚寧卻端坐如盤，連筆都不拿。年輕警察說，你有本事就抗，我看你抗到什么時候！楚寧卻平平靜靜地說，我何須抗。理清案情，抓住真犯，是你們警察的職責。

年輕警察又說，那你告訴我們，你姓甚名誰，或交出你的身份證，總可以吧？楚寧淡淡一笑，說我怕影響你們的辦案思路，還是不告訴的好吧。

夜深的時候，一位年齡大些的警官來了，進屋便直奔楚寧，緊緊握手說，對不起老先生，不該讓您蒙受不白之冤。警官又對年輕警察說，我反復察看了公交車上的視頻，在人叢中發現了一個慣偷的身影。此人慣用的手段之一，就是在事情敗露后會在混亂中把竊品塞到別人身上，借以拖延時間，轉移我們追捕的方向。我們現在的任務，就是抓緊把這個慣偷捉拿歸案。

那夜，警官將楚寧送出派出所門外時，曾問，看神情和氣度，您應該是位領導吧？楚寧哈哈一笑，說六十歲以后，官大官小一個樣。警官又問，現在，總可以告訴我一下您的尊姓大名了吧。楚寧笑說，案情即已明朗，既與我無涉，又何必多問。

警官堅持要用警車送楚寧回家，但楚寧不讓。他說，這時辰，火車站前有兩路公交車客流還不小，你一定要送，就送我去站前吧，我今天的任務還沒完成，我得坐公交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