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寶三
北大校慶前夕,為尋訪一位分別三十年的老同學,我從北疆城市哈爾濱出發,取道北京,去中國最大的都市上海。
當年,他也許是乘這趟列車回上海老家的。和我不同的是,他不是在這春意盎然的花開時節,而是在“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嚴冬;他不是躺在舒適的臥鋪車廂里,盡情飽覽大江南北的山光水色,而是由兩名工作人員押解出校,并失去了自由。那時,距畢業典禮還有十天,北大革委會軍代表在全校大會上宣布,將張建中“開除學籍”、“開除黨籍”,遣返崇明島勞動改造!
三十年未曾見面也未曾有過聯系,只是從老師或同學那里打聽到一點兒他的境況。我不知道他的工作單位和住址,只憑他受苦受難時一位同班同學給我的一個電話號碼去尋覓。幾經周折,多方詢問,終于打聽到他現在的工作單位——上海中醫藥大學,并知道了他現在已擔任了這所大學的黨委書記。我真替他高興,興奮之余,我竟禁不住默誦:“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一
1970年,來自全國各地的首批工農兵大學生跨進北大。我們那期中文系的200名工農兵學員中,來自上海的學員不足十分之一。其時,學員的文化程度參差不齊,上海學員比較高些,而張建中又是其中的拔尖者。因此,他先后擔任了班長、黨小組長。這在當時來說,應該說是系里的“紅人”了。
在那極“左”的年代,張建中與“紅人”不同的是,他從不刻意打扮自己,處處表現出二十幾歲年輕人應有的真實。
一次看完“反動影片”——趙丹主演的電影《武訓傳》,系里要求學員進行討論批判。張建中身為黨小組長,非但不批,反而領著幾個同學在宿舍演起武訓來。一位來自東北的同學效仿武訓的樣子,爬在地上當馬讓人騎,致使這位同學的門牙磕掉,血流如注。張建中和同學們連夜將他送到校外的醫院。我和他們的寢室是對門,但對這件事竟不知曉,只知道我的這位老鄉不知何故鑲了一顆金牙。
學校開門辦學,文學專業學員“以社會為課堂”,分赴南口車輛廠和密云縣的穆家峪公社。
行前做了一番動員,張建中卻公然“唱反調”說:“學生應該以學為主,什么社會實踐,純粹瞎折騰!”一個多月以后,他帶領一個班的同學從南口回到學校,當走到宿舍樓下時,大聲喊道:“弟兄們討荒回來了,快下樓來接我們吧!”
不管在學校,還是在工廠上“實踐”課,張建中不止一次對幾個同學說:“王洪文當過兵,當過工人,憑這個就能爬那么高,咱們同學中有的不光當過兵,當過工人,還當過農民呢!比他的閱歷還豐富!”“張春橋爬那么快,是踩著多少人的肩膀上的啊!”
當張鐵生交白卷成為“反潮流”英雄,登在報紙上的那一天,他對著幾位同學發表了一通“激烈的批評”。
這些言論,終于導致他大禍臨頭。
班里有位女同學,在宿舍拿了另一位女生的錢包。不久,東窗事發,這位“上海女老鄉”為了將功贖罪,向黨總支揭發了與此事毫不相干的黨小組長的“反動言行”。系里不愿讓事態擴大,想自行解決。不料,這位梁上君子來了個竹筒倒豆子,打開已準備好的小本本,逐條揭發,和盤端出,揭出他的“反動言論”十余條,其中有幾條上綱上線后竟然反映到了學校革委會。于是,校革委會對張建中做出了如此嚴厲的處分。
二
見到張建中,著實讓我吃了一驚,他比我想像的要精神得多:他似乎還是老樣子,只是發胖且顯得更健壯了。他操著上海普通話和我只談了幾句話,便令我想起臨來上海時,北京的老同學劉勝旗感慨的那樣:“同學見面,別看分別那么多年,有的變得都認不出來了,一嘮嗑,還是念書時的那德行!”面對張建中,這話卻不盡然。雖然一下子找到了當年同桌的影子,讓我驚異的是,他變得沉穩了,但我仍由衷地說,他不是在裝扮什么,在舉手投足之間,依然表現出了我們那一代人中的“這一個”。我迫不及待地問道:“這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出乎意料的是,他卻淡然一笑,既無慷慨也無激昂,卻不無幽默地說:“故園不堪回首月明中。”“問君能有幾多愁?”“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遭過如此大難的他,竟然如此平靜,平靜得令我有幾分吃驚。我強烈感到,這位“一方凈土”的領導人,不失學者的風范,筆挺的深色西裝,方格領帶,裹著一顆智慧的心。難怪美國總統克林頓訪問上海時留下印象說:“這座國際大都市的人民,有著良好的教養。”
當晚,徹夜長談。那年,張建中從北京被發落回崇明島的星海農場,便拉開了“改造”的序幕。場里分派他罱河泥,他和農工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到晚泡在泥里水里。他沒有家,一人住在臨時搭起的簡陋房舍,屋內陰暗潮濕,第二天起床時褲子、鞋子都是濕漉漉的,沒有替換的,咬牙穿上后,照例下到冰冷的水中。感冒發燒了,燒到三十九度多,仍挑著百斤重的擔子,走上十幾米高的跳板,兩腿顫抖不止,隨時都有跌下去的危險。口渴難耐之時,他曾不顧一切地撲向馬蹄坑里殘存的雨水,俯下身子,吹一吹浮在上邊的草末,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一場大病下來,他的身體幾近散了架子,精神亦到了崩潰的邊緣。他曾想過死,一死了之,轉念想到對父母雙親尚未盡孝,這才打消了死的念頭。每當熬不住時,不知何故,他總想起京劇《蘆蕩火種》中郭建光的一句道白:“勝利就在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或許,是新四軍郭指導員這句話給了他生存下去的勇氣,他真的堅持下來了。
三年過去了,這是他咬著維系生命的繩頭度過的三年。直到1977年,中文系費振剛先生代表北大來滬為他平反,他才得以重見天日。如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過草地一樣,張建中在命運的沼澤中跋涉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他未被吞噬,實乃大幸也!
回首往事,張建中極平和地對我說:“我還算是幸運的。當年的老右們戴了二十年的帽子,我只有三年啊!”“可不可以說,你是最早反對‘四人幫教育路線的?”“我不敢這樣標榜,也從未這樣想過,我只是講了幾句真話。”他說。
是年,張建中從星海農場調到中共中央血吸蟲病防治領導小組辦公室,他像一條受壓的潛溪,頑強地穿出巖層,終于沖出地面,匯入大海。他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春天,拼命工作,以此補償失去的大好時光。80年代中期,他調任上海市衛生局擔任辦公室主任,幾年之后到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任黨委書記,接著,被提升為上海中醫藥大學黨委書記。似一株飽受風刀霜劍的樹木,終于享有陽光雨露的恩澤,這位令人難以置信的受害者,一步一步地走向重要的領導崗位。爭名逐利不是他的追求,而歷史卻還他一個公平。歷盡劫難終成業。當我在校園里李時珍塑像前駐足時,不由浮想聯翩:李時珍不畏艱險,追求真理,給后人留下了《本草綱目》,張建中不正是在藥圣的精神感召下,為實現心中的治校目標而努力攀登嗎?
三
在星海農場勞動改造的日子里,張建中同農場工友們結下了很深的友情。人們并未歧視他,相反卻同情他,把他當做自己的弟兄。張建中在北大讀書期間有兩箱子書,在遣返中全部丟失,工友們便幫他借書,甚至從市里為他買書看。這期間,有一位女性對建中最為關心照顧,她認為張建中為人正直,有才氣,堅信他是個難得的好人,這就是后來成為張建中妻子的農場場長葉杏珍。
那天下午,也是我們班的同學,時為上海市寶山區委書記的于根生,為我們舉行了聚餐會。
葉杏珍女士因事姍姍來遲,人未落座,道歉聲先飛了進來。她,不似江南女子那般纖弱,卻像我們東北的女同胞,性情開朗,舉止大方,談吐中透出火一般的熱情,乍見之下,讓我一下子想起北方大平原挺拔的紅高粱。葉杏珍席間滔滔的話語,把我帶到他們當年生活過的令人酸楚的農場歲月。此時的張建中,看著患難與共的妻子,一聲不響,臉上卻掩飾不住幸福的微笑。
我向葉杏珍敬了杯酒:“涸轍之鮒,相濡以沫。我的老同學張建中能有今天,多虧了你啊!”葉杏珍擺了一下手:“我沒有你們作家想的那么多,那么浪漫。在我的心里只有一條,那就是保護好我的丈夫和我的婆婆!”酒后吐真言,作為妻子,還有什么比這更難能可貴的呢!不是嗎,身處逆境的張建中,以酒為伴,一次喝得酩酊大醉,躺在敞篷汽車上不省人事,就是這位女子,將其背回了家。
迎著習習晚風,我來到張建中的家里。他們現住三室一廳,膝下一女,和建中的高堂老母住在一起。按照上海廳局長住房標準,還沒有到位,但建中已經很滿足了。風風火火的葉杏珍躡手躡腳為我倒茶、削水果,原來是怕驚醒已經入睡的老人。幸福之家,幸福之人,我心中為多磨難的張建中能找到這樣一位賢妻而暗暗慶幸!
兩天的交談,張建中不止一次地提到要總結教訓,態度相當認真。他用濃重的上海話自語道:“記不清是哪位哲學家講過,苦難是人生的老師。未經苦難,只能看到世界的一面。”我清楚地知道,這番話更多的是說給他自己的。此時,我更深切地感到,張建中從年輕時代的鋒芒畢露已經走向成熟。
雖然身為一所高等院校的黨委書記,但建中仍然沒有扔掉曾經學過四年而且深深熱愛的中文專業。他兼任《健康報》上海記者站站長,經常寫一點文字,正著手整理這些年發表的文章與著述,準備結集出版一本書。出書之事,他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們再沒有展開來談。”后悔的是,我當時沒有問及書的名字,但我有理由相信,書的內容定是關于苦難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