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1962年12月生。詩人、散文作家。主要代表作有《低語》《鄉村肖像》《五種回憶》《四分之三雨水》《母子曲集》《謝閣蘭中國書簡》《西藏的睡眠》《童年冊頁》等著作;獲得的主要獎項有:1995年首屆劉麗安詩歌獎,1997年第六屆柔剛詩歌獎和2014年第四屆張棗詩歌獎。現居江陰。
好像潛水員透過纏繞的海藻
透過整個大海的重壓摸索
他意識的沉船。此時
一個房間沉入回憶
最深處是冬天
遙遠年代的那個冬天
在大海底仍栩栩如生
船骸四面飄雪
潛水員穿過雪的潔白,變成街頭
靈巧走動的那團昏暗
他們在下雪天見面
除了一盞路燈孤零零
周圍一切都在飛旋、傾斜
街道傾斜
午夜傾斜
戀人的臉龐傾斜
進入船艙的潛水員身子傾斜
這里有一塊水的墓碑
一對無限溫柔的深海戀人
床鋪,鋼鐵
都有損壞。甚至
他倆彼此最初的眼神
那種吸氣,忍住接觸的心跳……
在比大海深廣多少倍的無垠世間
倆人的手,相碰
整個大海屏息,傾聽
戀人身體的歌曲
潛水員在銹蝕斑駁的艙壁上
依舊摸到當初的柔情
臥室的燈仿佛還亮,還能打開
露臺上的清晨還在
袒露在浴袍。一股深海洋流
宛似會心的微笑,貫穿
從一顆心
到另一顆心
從未有人能夠在一艘沉船上
舉行過葬禮;從未有殘骸
超過人的殘骸
從未有莊嚴,能夠
超越海水
尤其透過沉船的舷窗所見
命運不停地冒出大小氣泡
幽深、幽暗、幽玄……
潛水員仿佛深夜在返家
空蕩蕩的家。他獨自走路
發明著一種燈光。燈下
她的到來
瑩潔如初
除了這大海的身體里
發明出的新的口琴聲
新的噙淚的眼眶
出現在艙壁破損的船體內部
回憶的燈光,只照亮離別之人
在夜里他們發明一種眼睛
能夠重新看見重新坐起身
一種目光深處的孤獨
重新抬頭訴說
潛水員從自己身體的灰燼
從身底下騰起沉船甲板的塵埃里
掠過。他發明了霧
不可辨識的新的名字
他 仿佛是鉆入這艘沉船遺骸的后來者,遠遠落在
他自己的真我后面
被一把砰然碎裂的吉他打開
大海的吉他面板
大海的音孔、音箱
“嗡嗡”作響
這一刻,他的身體痙攣
似一組分外恐怖的和弦
但聲音和歌曲已脫離
正如全部演奏用的旋律,已提前出現
冬天還沒到,雪已落完
氣候未及零度,樹上已積雪
大海像分散的樂隊。在從
樂團形式潰散成個體
不同的弦樂、管樂、簧管、提琴
指揮的長發飄舞
但已不再在指揮席上
空中樂譜飛舞。切分音下滑音
滑脫劇場的座席
這艘沉船的處女航
這對戀人在風雪中相見
都曾美好
都曾是記憶熠熠的珍寶
一塊水的墓碑,可以鐫刻一切死者
或一切生命
他顫抖:一座城市也酷肖沉船的海底
所有房屋、街道闃無人跡
窗戶若貼近的鬼魂,似曾相識
飄往前世紅色的夢境
全城都已沉睡,或犧牲
已經沒有人類意識的房屋
看來多么像完整的廢墟
只有一顆戀人的心
在跳動,在塵世
他有一個幻想的脖子
她有一條好看的圍巾
他倆互相交換生命的荒涼
溫暖地騰出空地,讓月光照耀
這樣彼此的眼睛
甜蜜親切
默默相認
自一年中最冷的那晚開始。而漫天飛雪
無聲舐舔、飄落
黑夜愛戀的體溫
潛水員坐上他們坐過的椅子
進入多年以前一個家庭的殘骸
仿佛來到了遍布塵埃的外星球
沒有眼睛了,但有目光一度存留的凹窩
沒有呼吸了,但有生命依舊燦爛的擁抱
沉船像只木殼收音機
過時,古怪地溫馨
深海洋流的調頻線上
世界的嘈雜電流
已無人聆聽。魚類和海藻
充當了播音員
午夜陌生的聽眾面前
大海就像被摘下的耳朵
煥然一新。沉船內部
像被焚毀的劇院景象
一場大火曾經先于潛水員耐心的搜索
而熊熊燃燒
海水的節目單,年代
觀眾座次(掠過潛水員身體四周的
大小美人魚,像場內掌聲如潮……)
過道以及前廳
一一掠過眼前
啊!年代的廢墟深處
觀眾們魚貫而入,何處再去打撈
肉體夾雜琴箱
相碰撞的嗓音?
哪里來的眼睛,看見
最高級的表演,妝彩后的戲劇沖突?
時髦、風尚的熱汗和擠壓
愉快的妒忌心,或機巧揶揄?
劇院坐落在大海的一個幻象里
在一座荒城盡頭。靜悄悄
一條街的盡頭。盡頭
是大海或一顆孤寂的星星……
啊!街道奉獻它感人的會面
星星閃爍它深淵的耳語
水是平滑的工作臺
潛水員分門別類
把記憶、夏天、鋼琴曲
把云影和呼吸
制成不同空間標本
他去年夏天曾經有一個假期
他在自己腦海深處,凝望
孤獨地注目
花園、廣場、午后的陽臺……
于是,在沉船艙內他的動作變得悠閑
他撥去雜草,在海水中
他讓音樂播放機一直響著,自己
去了空蕩蕩的臥房
風把窗簾吹起,有如
眼前這巨大的海底世界
人的一生,不過是
一朵云停在兩幢高樓之間
而在其中一幢的地下層
停放著潛水員的私家小車
全是熱風。全是荒涼
在出口和進口處他來回
上下。行車道上全是熱風
已經死去了的愛情,似睡非睡
失去了蹤影的人生,若隱若現
這名陌生聽眾,進入
大海曠古的聽覺
在聽見之前他先被海水聽見
被海上落日,纏繞的海藻
被洋流復雜的寒意
被魚類體內的深淵
被船體深邃的翱翔聽見
多少年前桅桿上一名水手的吶喊聲傳來
被海岬風暴,燈塔聽見
……他解開系纜索,解開襯衣
被甲板上烈焰似的貿易風聽見
它們吹刮他的不安、恐懼、顫抖……
在海上吹刮他的年齡
在水底吹刮他的骨頭
他膝蓋的傷疤上
大海正在結痂,努力
鎮定自若。一個浪俯下身
照料其海上生涯的飲食起居
他吃的鹽、面包
他喝的朗姆酒
充滿大海的輕盈光照
大海的神秘生命:
“無論我多么愛她,
我最后總是獨自一人;而無論我多么孤獨,
我跳動的心,總只有她……”
當這對戀人在風雪中相擁
他們看到他們在塵埃中的雙手
手的摸索在消失了的尸骸上
如此深情。面孔溫存
在不知名的街頭相碰
念叨對方的名字
誰還記得這個名字?
潛水員在這深海中,到哪兒
可能找到艦橋鐘聲一樣
發出回聲的人名?
何等斑駁的身體,能夠藏有
如此深的奇跡——比海洋更深?
那名字的芳唇上的一陣風
吐出溶沒了的雪花的語音
愛于是開啟,吐字清晰
周圍皆黑暗,黑咕隆咚
極寒的深淵
愛掉落進去,雪花般
飛旋、消融
她用她無聲無息的嘴唇
講述一個大海般的名字
而在黑夜洶涌的洋面
一艘沉船不過是幸福,是一片雪花
陰森高聳的船體
下沉時輕盈雪白
在戀人眼中奉獻它菱形的六角體
每一瓣嘴唇生長出其它嘴唇
每一陣摸索衍生出其他摸索
仿佛春天的死海之旅
仿佛沙漠中行舟
潛水員側耳聽那海水的清晰吐字
聽那水中的聽
聽那水中彼此溫存的一張張臉
仿佛臺風過后的燈塔
仿佛博物館建成之前的古墓葬
一場雪重,還是
一艘沉船輕?
當他裹著自身漆黑一團,進入
沉船內部的漆黑一團
正如無名和無名疊加
遺忘和遺忘交纏。份量
與份量相糾葛。海水如同熔化的生鐵
而金屬同時也是道路、預言、海岸線
樹干黝黑的熱帶風暴——
劃破叢林的閃電
借助一絲微弱心跳
潛水員進入他們約會的心思
來到他們曾經到達的午夜街頭
一場電影院散場后的大雪
銀幕遺漏下來雪白光亮
進入彼此熱戀的眼睛
進入舊城區荒涼的空地
看臺層層疊疊,把一個風雪之夜
拾掇得像是老祖母身前的衣櫥
拐入一條暗舊弄堂
手來到消逝了的街頭,身體已不在
呼吸進入嗚咽的胸膛,容顏已撕裂
準時赴約的人,突然沒了時間。昔日
苦苦愛戀的人,空余下怨恨
影子走在風暴前面
但風暴的樹根在地下,踉蹌前行得更遠
說不清一片雪花還是戀人的臉更模糊
融化或消逝得更快?
狂風裹挾的寒夜里,誰更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