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力
一把剪刀,裁開白紙的肌膚。線條
沿著刀鋒延伸
以傷害作為雕琢的藝術,以痛苦鑄形
馬頭凸現,腹部曲線流暢,四肢勁健,馬尾飄拂
一匹馬在刀鋒中誕生
白紙:白色的夜
紛紛掉落,在腳下堆積,薄薄的死亡
但馬并未復活,它缺少一個詞,作為靈魂
在一張紙上,馬要復活
誰以一滴晶瑩的淚水,作為馬的眼睛?
紙馬奔跑。馬頭,從深淵中升起
從利刃的邊緣
從死亡的紙屑中升起,如同
一個詞語從廢棄的典籍中,破紙而出
它 獲取了自身,如同衣衫襤褸的先知,向世界袒露
永不磨滅的箴言。但紙馬的奔跑是虛幻的
它飄揚的長鬃如風,是虛幻的
它流暢的腰身,起伏如山巒,是虛幻的
它四蹄的擊打如雨點,是虛幻的
虛幻如閃電,虛幻如霧
如霧中的景象,虛幻如虛幻本身
紙馬奔跑,而它的蹄聲不在此處
而在一個遙遠的、空無的墳墓中響起
詞語在紙面之上,猶如浪花在大海之上
而大海的力量穿透紙面
波動詞語,讓它們發出沉默之音
剪刀順勢前行,猶如艦艇,剪開波浪——
它可以剪碎詞語,但無法消滅詞語
如同烈火可以燒掉竹簡、紙張
而真實,終會從灰燼之中升起
此時紙馬在利刃上奔跑,它的蹄聲
被劈為兩半,紛披而下,叮叮當當,墜地為詞
紙馬在現實之中是虛幻的
在夢境之中是真實的。如同你醒來
不再是夢中自己。或者相反,是夢中自己
借用你存在的身體,生活在現實之中
你活著,無數的你也活著
你無從知道,哪一個更真實
如同無數的紙馬,彼此成為自己
你死去,無數的自己無所歸依,流落無處
自己成為自己的孤島
紙馬一旦奔馳,誰也無法阻攔
馬頭已沖出紙張
鬃毛嘯風,詞語紛紛飄散,如彗星掠過
它的雜沓有力的蹄聲,已在紙張之外
它 一步一個方格,通向思想之外,虛無的世界之外
誰 也無法攔住,奔跑的紙馬;誰也無法攔住,詞語之馬
它唇邊的韁繩,就是律法
當紙馬奔跑,如風而去。韁繩筆直,就是
通向未來的道路,或者,時代的鎖鏈
高原之上,懸崖邊緣,落日熔金
一匹馬站立,高昂頭顱,四蹄緊緊抓住
堅硬的巖石。風,是它的騎手
在馬背上激蕩、翻卷、搖晃、身姿飄忽不定
而它的脖子上,流出的汗,殷紅如血
而紙馬奔騰:它的蹄音無聲無息,被
木材的纖維悄然吸附。我們無法看到它的奔走
在時間的線條中,在歷史的冊頁里
在深處的深處,在幽暗之地
它流出的汗是黑色的
——真理之墨,黝黑而沉實
大地沉沉,月光跪下。一匹紙馬
棄置于田野,它的整個身體,充滿寂靜
——它等待蹄聲,把它喚醒
在寂滅的火光之中,在沉默的灰燼之中
它收集亡靈,作為它的騎手
在淚與笑之間,肉體太重,它無從負擔
在生與死之間,靈魂太輕,它無從感知
它舍棄肉體,直取靈魂——
馱著無數的亡靈
在火光之中,它奔走在赴死的路上
在記憶之處,無從記憶
在遺忘之地,難以遺忘
它將死于火。紙馬,對于火
有一種天生的恐懼。這是它古老的宿命
古老的詛咒,深刻于纖維深處
在火中,它的形體灰飛煙滅
但那以沉默的線條,勾勒出的,馬的形狀
仍然在火光中奔跑
快看啊,火與絕望,就跟在馬尾之后
構成了一簇炸開的,全新的馬尾
直至沉寂——生命的全部,都是灰燼
如同小馬,它涉過命運之河:
灰色的河流,暗黑的河流。亡靈失足落水
瞬間消失不見
它的痛苦無以言表。它看到了自己的
形體,在時間中慢慢融解:馬蹄、四肢、肚腹
馬尾、馬頭、馬鬃,都在消失,都在背叛
肉體已不再忠誠
(在這個世界上,連自己本身,都難以依靠)
水聲嘩嘩,已將它的蹄聲稀釋
它在死亡之中,看見了自己的死亡
它經過月亮。它用身體
裹住月亮
月亮成為了它的新娘。悲傷的新娘
它經過閃電。它抽取閃電
作為肋骨
擂鼓的肋骨,萬物齊鳴。天空頓時喑啞
你撕碎了我的馬
留下了孤單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