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娜
天要再高一點山林拱起脊背
所有枯葉都因被時光豢養而來歷不明
水越走越低
像是甘于埋藏在深山的隱士
安靜地聽兩匹馬在灘涂上談論生死
“從此地去往S城有多遠?”
在時間的地圖上丈量:
“快車大約兩個半小時
慢車要四個小時
騎騾子的話,要一個禮拜
若是步行,得到春天”
中途會穿越落雪的平原、憔悴的馬匹
要是有人請你喝酒
千萬別從寺廟前經過
對了,風有時也會停下來數一數
一日之中吹過了多少里路
據說真正的溺水者是無法大聲呼救的
他們的身體會垂直在水中
張著嘴上下浮動
也沒有掙扎的跡象
像在爬一具隱形的梯子
大多數死亡都是這樣
觸礁是一片平靜而非風暴
據說很多人都是這樣
垂直站著但已經死去
他們自己也不曾察覺
我看到燈火,把水引向此岸
好像我們不需要借助船只或者翅膀
就可以輕觸遠處的光芒
湖面搖晃著——
這被無數燈火選中的夜
明亮和黑暗碰撞的聲響告訴我
一定是無數種命運交錯讓我來到了此處
讓我站在岸邊
每一盞燈火都不分明地牽引我迷惑我
我曾經在城市的夜晚,被燈火的洪流侵襲
我知道湖水的下一刻
就要變成另一重光瀾的旋渦
我只要站在這里
每一盞燈火都會在我身上閃閃爍爍
仿佛不需要借助水或者路途
它們就可以靠岸
“十年修得同船渡”
同船的夫婦來自重慶沙坪壩
船夫來自江川
波光讓人目眩,只有水來歷不明
孤山的存在是否為了避免問詢與寒暄?
斷壁之上,舍身的故事已經邈遠
人們忙著在亭子里棲身
這已不是一個追懷節烈的時代
斷壁之下,水斂容整頓
前世的緣分,今生同船一渡就已經用盡
十年不夠孤山長出一片松林
十年足夠我翻山越嶺再不遇同船之人
可是,我們為何著迷于相遇和同道
為何又只在水面借著船槳
漂了一漂
我有多少十年修得的緣分
借問船家何處,路人何處
我又如何去往更深的因緣際會當中
湖水不應答我
孤山不應答我
①孤山,位于云南玉溪撫仙湖中,山上有舍身亭。清初,因戰亂島上古建筑盡毀;后有部分修復。
我記得雪沒過鞋襪,趾間的麻木
我記得灰塵卷起光線,自屋頂的漏瓦
我記得棕色白色的枝條
我記得你的臉
——一個執行死刑前被公審的人
我記得他灰色的瞳孔,一盞紙糊的燈
我記得手套、割草機、彩色氣球……
它們散發的氣味,干燥而曠日持久
類似一條皮筋在頭發上崩斷的聲音
仿佛一聲遙遠的槍響
——仿佛那是我惟一記得的聲音
每一株杏樹體內都點著一盞燈
故人們,在春天飲酒
他們說起前年的太陽
實木打制出另一把躺椅,我睡著了——
杏花開的時候,我知道自己還擁有一把火柴
每擦亮一根,他們就忘記我的年紀
酒熱耳酣,有人念出屬于我的一句詩
杏樹也曾年輕,熱愛蜜汁和刀鋒
故人,我的襪子都走濕了
我怎么能甄別,哪一些枝椏可以砍下、烤火
我跟隨杏樹,學習扦插的技藝
慢慢在胸腔里點火
我的故人吶,請代我飲下多余的雨水吧
只要杏樹還在風中發芽,我
一個被歲月恩寵的詩人就不會放棄抒情
現在我是一個懶得起身看日出的人
哪怕海上的島嶼也可以望見我的陽臺
大海是不會干涸的
太陽也會照常升起
對于時間我有了更加疲乏的耐心
我們穿過的縣城公路海前面的峭壁
夜半飲下的啤酒、剝開的蟹殼
只讓我們看起來更像異鄉人
現在我的眉眼已經不再說明年歲
就像水已經不再急于涌上淺灘
陽光撒在軟黃的沙子上
也不肯說出這是我見過最長的海岸線
——也許此生我還會見到更長
現在我知道伏線和余地都要留下去
我只是和前面的人一樣
從沙堆里挖出擱淺的幼蟹
拋回海水
當我們走到盡頭我們返身做著同樣的事
他們也閉著嘴
現在我們是相互不需要認識的人
簕杜鵑高過了屋頂
蜂鳥隱進葉子與葉子之間的陰影
世界停頓在安靜的光線中
一封未封緘的信
郵路在遠處獨自芬芳
此刻我也不愿意告訴你
我在樹下看見翅膀微微翻動
亮出了它們的謎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