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長齡
陳忠實“10句大白話”淺讀淺悟
文/吳長齡
關于優秀的文學作品和作者之間關系,錢鐘書先生有個著名的解讀:“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好吃,你吃就行了,何必要問是哪只母雞下的?”
此話道出了錢先生的大氣、謙遜、睿智和幽默,點贊者不少。
可在現實生活中往往并非如此,你看前不久《平凡的世界》電視劇熱播大江南北,與之相伴而生的有這樣一個現象:從官方到民間,從文學界到理論界,從老一輩到在校大學生、中學生,神州大地再次掀起“路遙熱”。人們街談巷議“路遙的創作”“路遙的身世”“路遙的傳奇”“路遙的奮斗足跡”……
這篇短文,我想簡談陜西文學界另一桿大旗陳忠實先生的相關趣事。
可能不太“禮貌”地講,我就是先品嘗了《白鹿原》這個好吃的“雞蛋”之后開始關注陳忠實先生的——
讀完《白鹿原》,又從不同地方購買借閱了陳先生的其他作品回家翻閱;
讀完《白鹿原》,還專門去灞河邊尋訪白鹿書院,也想吮吸一些白鹿的“仙氣”;
讀完《白鹿原》,開始在不同場合自覺不自覺地打聽了解陳先生是如何從一個業余農民作家一步一步扎扎實實有板有眼地雄踞當代中國文學界前沿;
讀完《白鹿原》,更有興趣關注陳先生的為人、交友、愛好、興趣,包括坊間的傳聞。
回憶往事,我還真的和陳先生也有過那么一點點、淺層地僅在一些會議上和文體活動中互相握個手、點個頭、打個招呼的交往。
比較有意思的是一次未見其面只聞其聲的“打交道”——

2014年3月11日晚8時許,下班回家,手機顯示了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那邊的人一口標準的“關中腔”:“你是吳同志嗎?我是陳忠實。”
“啊?陳老師,您好!”那一刻我真有點受寵若驚,喜出望外。
陳先生說:“我還不知道你對《白鹿原》那么感興趣啊。”
我說:“那當然,您寫得太有生活了,陳老師,我想送您一雙運動鞋,您抽時間多鍛煉身體,多保重。”
先生立刻回答說:“不要,不要,啥都有哩。倒是最近出了一種線裝、豎排版的《白鹿原》,我想贈你一套,寄到哪里好呢?”
我說:“太好了,太感謝了,陳老師您一天那么忙,千萬別費神郵寄了,放在省作協蔣惠莉書記處就行了。”
陳先生說:“那好!”“謝謝陳老師!”通話結束。
我從喜歡上《白鹿原》到關注作者本人,越來越有點“追星族”的樣子。李娜的球迷叫“娜離子”,于丹的粉絲稱“于粉”,以此類推,我就是一個十足的陳忠實先生的崇拜者——“鋼絲”,不妨簡稱為“陳鋼”吧。
隨著歲月的推移,我不但喜歡陳先生的為文,還敬佩他的為人,更佩服并感興趣他那屬于“自己的句子”、富于關中風味的民謠、在我看來更具有典型的“這一個”的陳氏名言。這些話從陳先生筆下口中說出,讓讀者感到直白簡單、一看就懂,秦風秦韻,回味無窮,易記于心且撞擊心靈深處。我把它冒昧概括為“陳忠實大白話”。
羊年孟夏某日,《當代陜西》總編張女士來電,約我筆談“全民閱讀,書香社會”話題。我說:“憑我資歷寫此題恐怕有點心虛。最近,業余時間我比較關注陳先生的散文隨筆,語言有特色,思想很深邃。”
張總編說:“好啦,你就寫你讀陳忠實先生作品的切身感悟,6月中旬交稿。”
干練簡約的女總編一聲令下,只好趕鴨子上架。
一篇讀書筆記,我也不去考證具體的年月日和出處場景,而是平時閱讀,印象深的順手一記,夾敘夾議,該敘處簡敘,該議處淺議,該長處絮叨一下,該短處一筆帶過,敬請讀者朋友見諒。
1.【談人生】——“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的方式大同小異,而離開這個世界的方式卻大相徑庭。我唯一乞求上帝的是,哪怕給我任何途徑都可以接受,只要給我保持一個清醒的頭腦就好了。”
這是陳忠實先生60歲生日時,一群朋友張羅聚會,他即席發表的真誠感言。話題雖然有點沉重或者說并不輕松,但意蘊深刻、令人深思。我們不妨看看:在我們身邊、眼前,同一年出生,同一村或同一廠出生,小學同班同學,中學同班同學,大學同班同學,學校畢業后分到同一科研院所的同一個課題組、黨政機關的同一個科室、高校同一個教研室,到了40多歲,50多歲,包括花甲古稀……為何各自處境卻大相徑庭,深層原因到底何在?陳先生是不是在昭示后輩:路在腳下,自己的道路自己走。生命重在過程,重在質量,要走好每一天每一步,能在有限的生命里給社會些有價值的東西,這樣的生命就是光彩有力的。
我注意到:當時已年至60歲的陳忠實,早已功成名就,然而還要追求兩個字——“清醒”。
2.【談家風】——“我的家風家規,如果說起來,我的直接繼承就是我父親——不說狂話,不說大話,更不說謊話,只說實話、真話。”“關中有句土話,說一個娃,無論是長大了成龍成鳳,還是扛镢頭吆牛耕種,要看各人造化,但無論如何不能‘學瞎’(指學壞,筆者注)。”
2014年新春佳節,神州大地萬家團圓。中央電視臺在黃金檔推出了“家風”系列采訪,陳先生也是受訪嘉賓之一。上述對話那個精彩的一問一答可能給大家都留下了較深的印象。
說起家風鄉規鄉約,他在另外一篇隨筆中寫道:“我父親給我說,不要先說后做,要先做事后說話;想做的事做成了,還可以不說話。他未作解釋,我后來約略能夠理解了要做的事(尤其是大事)而做不成功,就會造成吹牛(當地人說諞大嘴)的負面印象;一個人特別是年輕人,如果總是發生說大話而又總是做不到的事,誰也就不在乎你說的話了,可信度就在鄉民中喪失了。如果更有某個說著好話而做著鬼事的人,鄉民對其歸結有一句俗話,‘嘴上念佛哩,心里活哩’。‘活’是當地方言,多指干壞事,是對某人心口不一的形象化寫照。”
3.【談讀書】——“截至今天,我還沒遇到也沒有聽過不讀書的作家。閱讀開闊視野,閱讀啟迪智慧,閱讀也豐富藝術天地,閱讀更深化思維……”
這是陳忠實先生回答一個記者提問時的觀點,這里再用陳先生的原話簡述他閱讀《創業史》的獨特一景:“1973年末至1974年初,我上南泥灣五七干校去鍛煉,規定必須要帶‘毛選’,另外我偷偷帶了一部《創業史》,外面套了一個‘毛選’的塑料封皮。在南泥灣的窯洞里,晚上十點統一斷電熄燈,我自制了一個油燈,同窯的人睡了,我在油燈下讀《創業史》……我記得十余年間先后讀丟過9本《創業史》。打開到任何一頁或者任何一章,我就能讀進去,而且就能把一切煩惱排除開,進入蛤蟆灘那個熟悉的天地。這種感覺是我一生的閱讀史絕無僅有的現象。”
4.【談寫作狀態】——“文學創作是一個個體勞動。我的創作情境是,找一個相對清靜的地方,比如我塬下的祖屋,鉚著一股勁寫,事前很少和外界或媒體講,這就像蒸饃:饃蒸到一半,最害怕啥?最害怕揭鍋蓋。因為鍋蓋一揭,氣就放了,饃就夾生了。”
邊看邊思陳先生這段“創作自畫像”,我自然想到渭北我的老家。我們村上,小時候我親眼看到的過日子很“狠”的那些大嫂大姐,到了收麥子拾棉花季節,哪有幾點下地幾點回家?哪有按時按點吃飯?哪管風吹日曬?今天到地里,水也不喝,饃也不吃,甚至頭也不抬,一鼓作氣非要把麥子收割完,方可回家——要過上好日子,要真收得好收成,就得和自己過不去,一心一意心無旁騖一鼓作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去耕耘,憑的就是一股“倔”勁、一股韌勁。同樣,唯有咬定青山不放松、一鼓作氣搞創作,才能收獲精品之作。
5.【談路遙】——“路遙英年早逝,一顆璀璨的星從中國的天宇間隕落了!一顆智慧的頭顱終止了異常活躍異常深刻也異常痛苦的思維。”
這是1992年11月21日,陳先生在陜西文藝界悼念路遙先生追悼會上的悼文,別具一格,堪稱經典。陳先生寫道:“就生命的經歷而言,路遙是短暫的;就生命的質量而言,路遙是輝煌的。能在如此短暫的生命歷程中創造如此輝煌如此有聲有色的生命高質量,路遙是無愧于他的整個人生的,無愧于哺育他的土地和人民的。”
這本是一篇悼文,但在我心中,已成為愛不釋手的美文。近三五年,我具體讀了十幾遍記不清楚,每每讀到此文,我的思緒一下飛到了遠方,我想到了冰心悼郭沫若的經典話語:“1978年6月16日16時50分,一顆中國當代科學文化的巨星,拖著萬丈光芒從我們頭上飛逝了,隕落了!他并沒有隕落,他永遠不會隕落。”
我甚至還想到了130多年前,在遙遠的歐洲大陸,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3月14日下午兩點三刻,當代最偉大的思想家停止思想了……這個人的逝世,對于歐美戰斗著的無產階級,對于歷史科學,都是不可估量的損失。”
聯想這三段名人的悼文,悼文作者毫無保留地寫出了發自內心的亮光,對逝者情真意切,悲慟至極,用陳先生的話就是有著“最難以承受的是物傷其類的本能的悲哀”。
6.【談拜師學藝】——“大樹底下好乘涼,大樹底下不長苗。一個業已長大的孩子,還抓著大人的手走路是不可思議的。”
陳先生最崇拜的當代作家有柳青、趙樹理、王汶石。他早期的深入生活、故事選材、語言敘述都與幾位先輩有相似之處。當時有人還送給他“小柳青”的稱號。到了上世紀80年代初期,他開始探尋新的途徑,學師尊師但不迷師:“我覺得,必須形成自己的風格個性,除了思想觀念,在藝術上也要有一個剝離的過程——剝除舊的觀念,不僅思想上而且藝術上,要從大樹的陰影下尋找自己的天空、陽光。我是從自然界受到這種啟示,開始尋找自己,形成自己的創作風格。”
7.【談同行競爭】——“樹木成片成林便會競長,一群幼樹相互擁擠,競爭競長,互不傷害,前途在廣闊的天空。簡言之,‘互相擁擠,志在天空’。”
陳先生這段話背后傳頌著陜西文壇35年前一段美好真實的動人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賈平凹和陳忠實及其同時期正在成長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群。在我看來,這個故事可能會長遠流傳、澤被后人,這段故事的正能量將會超出文學界。
真有這么大的能量嗎?我看還是用陳先生的一段自述吧:“1980年初,西安市群眾藝術館很關注本市幾位寫作的青年作家,有意把這幾個人組合到一起,互相切磋,交流心得,互相促進,再得提高,賈平凹提出以‘群木’作為文學社的名字,意旨為一群幼樹在同一片林地里,互相擁擠,競爭競長,志在天空。我當即表態贊成。中國當代文學的天空多大呀,陜西和西安當代文學的天空也夠廣闊的了,能容得下所有有才氣有志向的青年作家,要把眼光放開到天空去。天空是既能容納楊樹柳樹吸收陽光造成自己的風景,也能容納槐樹椿樹吸收陽光造成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致。”
8.【談《白鹿原》創作的最初心氣】——“我想給我死的時候有一本墊棺作枕的書。”
這句當初的“脫口秀”以現代化的媒體傳播,知者越來越多,可能在“知”的同時大家還都比較“服”,它的出處是在《白鹿原》創作準備時,借著酒力促使,陳先生給一個年輕的編輯記者朋友脫口而出的話。不料,現在成為人們認識陳先生、認知陳先生、認同陳先生,敬佩陳先生包括喜歡陳先生的一把“鑰匙”。
陳先生后來在不同場合對這句話作了大意相同的解讀。陳先生說:“這是我當時最真實的心態。這心態在基本確定要寫這個長篇并著手準備事項的時候。”“算著我的粗略的寫作計劃,寫成正式稿時可能就接近或超過50歲了,記不清哪一天算計到這個令人頓生畏懼的生命數字時,我平生第一次意識到生命短促的心理危機,幾乎一生纏繞于心的文學寫作,還沒有寫出真正讓自己滿意的作品,眼看著就要進入鄉村習慣上老漢的標志年齡……純粹是由生命年輪即將輾過50大關時幾近悲壯的輪聲催發出來的。”
“單憑已出版的那幾本中、短篇小說集來用做墊棺的枕頭,我會留下巨大的遺憾和愧疚!”“唯有一部被社會認可的大作,才可能讓我這雙從十四五歲就凝眸文學的眼睛閉得踏實。”
9.【談寫不寫自傳】——“作家生命的意義就是創作,作品就是作家的傳記。”“關于《白鹿原》這本書,我心里覺得十分踏實的一點,就是整個出版過程沒有炒作。”
有不少出版社,記者約陳先生寫自傳,但陳先生說:“我認為沒有必要寫。作家的意義就是寫作,在作品之外,作家就不需要多說話了。”《白鹿原》先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長篇小說連播”中播出,很多聽眾詢問這個小說什么時候出版。熱心的記者想在報上發書訊。陳先生對寫書訊提出三點原則:第一,不要溢美之詞;第二,不提內容簡介;第三,不強調耗時6年。他在書房里磨蹭了大概一個多小時,寫了百十來字的書訊,說明小說在《當代》連載,什么時候出書,通篇沒有一句評論。在《陜西日報》上發表的百字消息,是《白鹿原》發表和出版前唯一一篇宣傳文字。
10.【談個人生活情趣和幸福感】——“我覺得我活得很自在。很自在,很坦然,既不趨勢,也不太做作吧。基本按照我個人的興趣情趣選擇我的生活方式。……比如說喝著酒,聽著秦腔,這在我看來就很浪漫了。跟一幫朋友在一塊說文學,也說足球,也很舒服啊。”
央視《藝術人生》主持人朱軍向陳先生提問:“您覺得您生活當中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您是個浪漫的人嗎?”陳先生作了上述回答。了解陳先生的身世經歷,他知恩報恩,不過分苛求硬爭,淡泊名利,不趕時髦,大隱于市,大象無形。提起文學事業,他永遠充滿著精氣神:為文學而生,為文學而干,為文學而苦,為文學而背干饃,為文學而寂寞,為文學而當圣徒。他在不同場合表述過年輕時的夢想志向——“高考名落孫山之后,便想得更實際也更具體,能當上一個國營工廠的工人,就算進入天堂了;當了民辦教師,便夢想著轉正為吃商品糧領月薪的公辦教師;后來被吸納為公社干部,已經超出我的夢想了。就生活夢想而言,我早已不做了,約略想來,當是1982年被陜西作家協會吸納為專業作家那一時起,我的直接感受是進入人生的理想位置了,不敢做的夢居然成真了。”這就是陳忠實:有一說一,樸實無華,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往前走。
大白話往往是大實話,大白話中往往蘊含著大道理。語言越直白,道理越明了,讀者越易記易接受。鄧小平推進解放思想改革開放,習近平推進從嚴治黨依法治國,全國人民衷心擁護。其中“摸著石頭過河”“老虎蒼蠅一起打”更為民眾熟知傳頌并點贊。
話題轉回來,文學即人學。讀罷陳忠實先生這一組富有秦風秦韻的名言,就覺得很爽快,自覺不自覺心靈受到溫潤,也粗淺悟出了一些“道道”。
1.有人說“本地不興本地貨”,這話有點絕對,至少不全面。在文學藝術界,陜西人就特別喜歡陳忠實、賈平凹、路遙,并以此為榮。不但喜歡他們的為文,還喜歡他們的為人。陳先生的言談舉止處世為人,對所謂的“文人無行”是一個根本性顛覆。告訴大伙,越是知名度高的文人,越需要有“行”,越是有“行”,越能傳遞更多的正能量。
2.《紅樓夢》有言:“圣賢立言,豪杰立業。”前面4個字用在陳先生身上,一點都不為過,他的成功對今天我們做人做事包括為官的為文的都是一面鏡子。
3.魯迅先生在《一件小事》中對具有高尚品德的車夫這樣描述:“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后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過去不太理解其中含義,后來,我讀了《白鹿原》,再讀陳先生其他作品,再看陳先生為人處世,豁然開朗:陳先生當農民,當民辦教師,當鄉鎮干部,當專業作家,當作協領導,每一步都邁得擲地有聲,令人敬佩,這就是“須仰視才見”。這可能又應驗了古人那句忠告:“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他是不是也告訴年輕的朋友:少一點急于出名,多一點埋頭耕耘,功到自然成。
4.“文人相輕”,自古有之。生怕別人比自己強者有之,故意貶低別人抬高自己者有之,但陳先生卻不是。路遙獲得茅盾文學獎,他真心實意祝賀,一點沒有“相輕”,反而激發他努力完成《白鹿原》創作。文壇新人后輩取得成績,出了新書,他盡自己所能予以幫助,光為年輕作家寫序作跋就有百篇之多。
陳先生真是文如其人,人如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