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仿與中國當代文學戲仿

高紅

戲仿（parody）是一個西方文藝批評理論用語，意指一種西方敘事文學創(chuàng)作技巧。在我國又被譯為戲擬，或者滑稽性模仿。戲仿以某個前文本為基礎，進行模仿，只保留前文本的形式，而更換其內容，往往帶有嘲諷意味，其特征是鮮明的戲謔性、顛覆性、與批判性。“戲擬”概念最初于公元前四世紀出現(xiàn)在亞里士多德的《詩學》里。1589年，英國牛津詞典首次給出戲仿一詞的明確定義：戲仿是“模仿，使之與原來相比顯得更加荒謬。”

西方文學中戲仿的創(chuàng)作實踐始于十七世紀。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的小說《堂·吉珂德》對當時流行的騎士小說進行了諷刺性模仿，由此首開戲仿文學之先河。此后，戲訪文學一直被看作是“寄生的文學”，因而在西方文學發(fā)展過程中未曾受到重視。到了二十世紀下半葉，在多元異質文化的影響下，文學經(jīng)典受到質疑，西方作家對文學的虛構本質有了越來越清醒的認識，戲訪作為一種具有顛覆意義的文學手法，演變?yōu)橐环N主要的文學解構方式，被廣泛采用，成為風靡世界的一個主要后現(xiàn)代派敘事手段。后現(xiàn)代戲仿的代表作品是美國作家巴塞爾姆的《白雪公主》。該小說以家喻戶曉的格林童話《白雪公主》為戲仿對象，保存了其中基本故事要素，但將原作主題的純潔美好換成了齷齪異化。地點從幽靜的森林改成喧囂的現(xiàn)代城市。充滿童真善良的七個小矮人變成了庸俗不堪的七個食品商人，美麗純真的白雪公主成了這七個食品商的共用情婦，因而變成了性病患者。美麗的童話世界被徹底瓦解了。

戲仿是文學的必然產(chǎn)物，它的出現(xiàn)是文學存在、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所決定的。“所有作家都再現(xiàn)他的前輩”，阿根廷文豪博爾赫斯曾做如是說。作家在寫作中不可避免地會借鑒取法前人的作品，自覺不自覺地模仿他人，嚴肅也罷，戲謔也罷。互文性是文學作品的本質特征，互文實踐是文學存在的基本方式之一。這就是為何雖然西方戲仿風行于二十世紀，其源頭卻在十七世紀，即西方小說誕生之初的原因。戲仿在西方小說誕生之日便跟著問世，并陪伴著小說一路走到今天。戲訪手法與文學共生現(xiàn)象是作家創(chuàng)作實踐必然結果。法國批評家克麗斯蒂娃認為“一切文本都不可能獨立于其他文本，…而依賴借用和改造的戲仿當然就是一種互文性。”

到了后現(xiàn)代時期，隨著新的文學批評理論的興起，文學經(jīng)典受到了質疑，對文學經(jīng)典的解構與重構成為時尚。后現(xiàn)代哲學擯棄同一性、確定性、和合法性，強調差異性、非中心性、無主導性、不確定性及真理的可解性。戲訪與后現(xiàn)代思潮相契合，崇尚顛覆，反對權威，符合后現(xiàn)代主義解構需要，因而成為后現(xiàn)代的一種主要創(chuàng)作手法，被廣泛采用。戲訪在二十世紀中期的崛起，是時代的需要，歷史的必然，是當時西方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文學及作者們自身文學觀念發(fā)生變化后的不可避免的結果。

戲仿于20世紀80年代傳入中國文壇，先進入小說領域，其后蔓延至影視及網(wǎng)絡作品，越來越普遍。進入21世紀后，更呈風起云涌之勢，形成了一個戲仿大潮。戲仿的對象先是古典作品，后來又伸向了紅色經(jīng)典。一時間嚴肅的歷史被篡改，神圣的觀念被嘲弄。傳統(tǒng)被顛覆、成規(guī)被瓦解，人物張冠李戴，情節(jié)荒誕離奇，帝王將相、名人先烈都被戲弄一番。在我國當代文學戲仿作品中，小說《新白毛女傳》、《沙家浜》、《故鄉(xiāng)相處流傳》、《理工大學風流史》，影視作品《大話西游》、《瘋狂的石頭》、《大電影之數(shù)百億》、《一個饅頭引發(fā)的血案》等最具代表性。《新白毛女傳》中嘉兒（喜兒）嫌貧愛富，拋棄了窮酸的初戀情人大寸（大春），而選擇了有為致富的王仕人（黃世仁）。嘉兒的頭發(fā)是在發(fā)廊美容時被偽劣藥水燙白的。《沙家浜》中阿慶嫂是個蕩婦，胡傳魁的姘頭，胡傳魁是抗日英雄，而郭建光則是個無用的廢物。在《故鄉(xiāng)相處流傳》中，袁紹與曹操爭戰(zhàn)是為了爭奪一個姓沈的小寡婦;《理工大學風流史》中，人物都以三國演義中的英雄趙云、關羽、張飛等命名，然而與三國英雄的形象相反，他們形容猥瑣，行為卑下齷齪，是一群宵小之徒。此外，熱播電視劇《宰相劉羅鍋》、《鐵齒銅牙紀曉嵐》《康熙微服私訪記》等都以游戲化喜劇方式，對人們熟知的歷史故事、歷史人物進行解構和重塑，戲仿演化為惡搞，古今雜糅、嬉笑怒罵、裝瘋賣傻，演繹了一場場戲仿的狂歡。

從總體上看，當代中國文學的戲訪作品可以分為三大類。

第一類，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戲訪。中國當代很多戲訪作品以中國紅色經(jīng)典及古典名著為背景，沿用經(jīng)典名著故事為基本框架，對經(jīng)典作品中的人物，情節(jié)和場景等等進行顛覆性改寫，借以建構起自己的話語世界。這些作品主要有《新白毛女傳》、《沙家浜》、《我作為英雄武松的生活片斷》、《梁祝》、《牛郎》等。例如，李馮的《十六世紀的賣油郎》是對古典小說《賣油郎獨占花魁》的戲訪。原作中的賣油郎秦重淳樸忠厚，誠實真摯，對花魁娘子一往情深。然而在李馮筆下，秦重變成了一個唯利是圖，蠅營狗茍的市井小人，整天想著“她的牌價：十兩銀子”。在為心愛者贖身的過程中，他不擇手段地賺取，為攢錢斤斤計較，短斤少兩，甚至“制作了一桿假秤”。小說以此形成了對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的貪欲和以金錢買美色之現(xiàn)實的反諷，解構了經(jīng)典愛情故事。

第二類，對文學體裁類型戲訪，即戲訪一個傳統(tǒng)文學類別，如對偵探小說的戲仿。例如，余華的小說《河邊的錯誤》是反偵探或反公案小說、《古典愛情》是反才子佳人小說、《鮮血梅花》是反武俠小說。《河邊的錯誤》以戲仿傳統(tǒng)偵探小說敘事策略為寫作目的，描寫了一個渲染得撲朔迷離故事：河邊連續(xù)發(fā)生殺人案，工程師許亮莫名其妙地多次出現(xiàn)在殺人現(xiàn)場，無辜被疑而自殺。而真正的殺人兇手卻是一個瘋子。刑警隊長馬哲為了防止悲劇重演，槍殺了瘋子，卻不得不裝瘋來逃避法律的制裁。傳統(tǒng)意義上的公案小說，及其現(xiàn)代變種偵探小說，最為重視因果動機。其敘述模式為名捕名探經(jīng)過復雜的調查取證，嚴密的邏輯推理，循著蛛絲馬跡，最終找出真兇，嚴懲不貸。萊恩指出：“尋求疑案的解決辦法，追蹤罪行的來龍去脈是這類小說的主題，也是它的魅力所在。”而《河邊的錯誤》前半部一直以推理的筆調來敘述偵破故事，然而結局卻出人意料：瘋子殺人毫無理由，警察以瘋子的名義殺死瘋子，也算不上謀殺。目擊者多次極巧合地出現(xiàn)在案發(fā)地點也純屬偶然。如此一來，小說最初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因果鏈條和懸念推理被整個消解，失去了所有意義。一切都顯得荒誕滑稽，令人哭笑不得。在這些小說中，傳統(tǒng)敘述程式被嚴格尊重，但是其內容實質、精神內涵卻是受到無情的嘲弄。endprint

第三類，對某種意識形態(tài)整體的戲訪，如對道德倫理，政治理念、政治性歷史事件的戲仿。例如余華的小說《現(xiàn)實一種》中兄弟相殘;《世事如煙》中一個兒子對父親的葬禮漠然置之、視同兒戲，一個父親圖財賣掉六個女兒，另一父親為自己長壽克死多個兒子。這些小說顯然是對中國“孝為先”、父慈子孝，兄弟和睦家族倫理意識的逆轉;再如，在革命歷史小說《暴風驟雨》中，領導土地改革的農民領袖都是大公無私的英雄，像趙玉林、郭全海等。但在劉振云、莫言等人小說中，土地改革中的農民領袖都變成了二流子，地痞流氓。他們強奸地主的妻女、欺壓良善、殘害百姓，無惡不作。此外，還有對政治詞句的戲訪。例如劉震云的《故鄉(xiāng)相處流傳》充斥著對毛主席語錄與黨的歷史中的常用政治語匯的戲訪。

中國當代戲仿有著顯著文學價值與文學開拓意義。它推動了文學上的思想解放、觀念更新，促進了多元共存的文化價值觀的建立。戲仿對文學形式成規(guī)進行戲仿，質疑，乃至解構，揭示各種成規(guī)的人為性﹑假定性﹑虛構性﹑與任意性，以及由此帶來的局限性與相對性，探索了小說敘述的新的可能性。這些對當代敘事文學與敘事理論的發(fā)展發(fā)揮了有效的推動作用，對文學發(fā)展是極為重要的。戲仿的藝術創(chuàng)新給我國敘事文學注入了新的活力，拓展新的發(fā)展可能性，在戲仿創(chuàng)作的帶動下，我國作家更加關注作品的文學本質，創(chuàng)作思想更加開放，創(chuàng)作活動更加活躍，創(chuàng)作成果更加紛繁多樣。應該說戲仿的繁榮是當代中國敘事藝術走向自覺與成熟的標志之一。

中國當代戲訪是一股規(guī)模宏大，氣勢不凡的文學潮流，極具普遍性，持續(xù)性，影響力，并吸引了一批名家參與其中。作家們戲仿創(chuàng)作熱情不斷高漲，批評界對戲仿的研究也在不斷深入。如今，在小說，乃至整個文學領域里，戲仿作品都是引人注目的一個門類。戲仿作品采用游戲﹑狂歡的喜劇形式，具有極強的娛樂消遣功能，為大眾喜聞樂見，因而有著廣大的讀者與觀眾群，屬于大眾文化產(chǎn)品。它已對整個社會文化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但是，必須指出的是，中國當代戲仿作品反映的文化價值觀良莠俱存，有很多的消極因素。特別是一些戲仿作品對革命歷史進行改裝，使之失去了本來面目，歪曲了歷史，混淆了是非，有明顯的政治偏差，對公眾，特別是對歷史了解不深的年輕人形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這種情況已造成了極大的思想混亂和對革命歷史的誤解。因此，應該及時想出對策，為讀者與觀眾提供及時的正確指導，讓他們從辨證唯物主義的角度去欣賞﹑理解戲仿作品，引導他們從戲仿作品吸取有益的東西，同時批判地對待其不健康的方面。這是一件極為必要的當務之急工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