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糧國稅欠不得

張國心

近些年，金三寶村修了公路，蓋了別墅，家家開上了小汽車，村民都過上了城鎮化的生活。經濟發展了，文化生活也隨之豐富起來，不久前全村進行了一次“文明之家”的評比活動，反響十分強烈。

這天下午，村支書金木土給評上的農戶掛完了“文明之家”的牌子，累得筋疲力盡，回到村部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氣還沒喘勻呢，門就“砰”的一聲被推開了。進來的是靠山屯的牛大山。牛大山一家靠搞特色農業擺脫了貧困，還帶領一個村莊的人走上了致富道路，理所當然地被評為“文明之家”。

他急匆匆地來干什么？金支書問：“大山，有什么事啊，讓你這么著急？”沒想到，牛大山卻反問道：“你是村干部吧？”

金木土一頭霧水，說：“是啊，我是村干部。”

“群眾有難事應該找你吧？”

“沒錯，應該找我。你有什么難事，我一定幫你解決。說吧，別賣關子了，是缺錢還是缺物？”

牛大山說：“我既不缺錢也不缺物，但這個難事你要幫我辦了。”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了厚厚的一沓鈔票和一張有點發黃的紙單放在了金支書面前。金木土把那張紙單拿起來，看到上面印的是：

農業稅納稅通知書

納稅人：牛大山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稅條例》規定，你耕種計稅土地應繳農業稅435元，限你在12月31日前繳納，逾期不繳，按日加征1%滯納金。

金支書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問牛大山：“這都是猴年馬月的事了，你拿它來找我是什么意思？”牛大山說：“我要繳農業稅。”

金木土哈哈大笑，說：“牛大山啊牛大山，你是不是吃錯藥了，農業稅早就取消了，你還交哪國的農業稅？”可牛大山卻十分嚴肅地說：“取消了農業稅全地球人都知道，但我在取消農業稅之前還欠一年的農業稅，這些錢有四百三十五元是農業稅，其余的是滯納金，這事你到底能不能辦？”

說起來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鄉里大吃大喝亂攤派，給群眾帶來了沉重的負擔，大家意見很大，可有意見又無處提，干群關系十分緊張。無可奈何之下，就有一些人用拒繳農業稅的方式抵抗上面的不正之風，這其中就有牛大山一個。當年的老支書上他家催繳不下十次，一遍一遍地跟他說，問題我一定向上面反映，但農業稅你不能不繳，皇糧國稅哪朝哪代也欠不得，你是在抗稅，最后沒有好果子吃。牛大山來了牛的犟勁，指著老支書說：“問題不解決，就別想收我一分農業稅！你們這些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你別說，這年的皇糧國稅真的就被他給抗過去了。到了農業稅被取消，這筆陳年老賬就更沒人再提了。今年村里搞的“文明之家”評比活動，重要的條件就是誠信、守法，今天當金支書把一塊寫著大紅字的“文明之家”牌子掛在他家的大門上時，他就跟自己說，我要不把所欠的農業稅連本帶利補繳齊了，就對不起這個榮譽，就無顏面對父老鄉親。他也知道，時過境遷，補繳十多年前的農業稅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就給金木土來了個激將法。

現在的村干部，除了帶領大家發展經濟就是給村民發放各項補貼錢款，哪還收什么錢啊，就算收了牛大山十多年前欠的農業稅也沒地方送啊。再說了，金木土當支書只有兩三年，十多年前到底是個什么情況，他一點也不知道，這事還真把他難住了。既然自己的村民有“難事”找到了他這個村支書，他絕不能推脫。想到這兒，金木土就帶著牛大山來到鄉財政所，看看能不能把這個棘手的事解決了。

財政所的韓所長聽說有人來繳農業稅，也是一陣哈哈大笑，說：“你主動來補繳農業稅精神可嘉，值得表揚。不過，我告訴你，國家取消了農業稅后，農戶拖欠的農業稅也一并核銷了，也就是說，你現在已經不欠農業稅了。”牛大山堅決地說：“國家取消了農業稅是對我們農民的照顧，我感謝國家，但在這之前我欠的農業稅，我必須還清。我被大家評選為‘文明之家，如果別人知道我這個文明之家竟還欠著皇糧國稅，誰能信服我？誰還敢相信我？我的事業以后還怎么發展？韓所長，這事你一定要幫我。”

韓所長干農村財政工作二十幾年了，還沒遇見過這種事情，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金支書趁機來講情：“牛大山要補繳農業稅是他多年的心愿，你就高抬貴手，了卻了他的這個心愿吧。”

韓所長為難地說：“現在根本就沒有這個收稅科目。這樣吧，我給上面打個電話，請示一下。”說完，他撥通了電話，詳細說明了事情，之后又認真地聽著那面講話，最后他一連說了三四個“是”字。韓所長放下電話，沖著牛大山說：“上面說了，不能打擊你繳稅的積極性，可以特事特辦，但我得翻翻老臺賬看看具體情況。” 牛大山終于如愿以償了，他興奮得真想給韓所長敬個禮。

不大一會兒，韓所長從倉庫里抱出來一摞賬簿，小山一樣堆在桌子上，一頁一頁地翻閱。牛大山得意地坐在一邊，蹺著二郎腿慢慢地等待，臉上露出一股煮熟的鴨子飛不了的喜悅。然而，韓所長卻捧著一個賬本來到他跟前，指著表格上的一行字說：“你那年的稅，已經繳齊了。”

“不可能。”“這不清清楚楚地寫著，牛大山，土地面積，13.54畝，納稅額，435元。”

牛大山搶過賬本，仔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出了“端倪”，理直氣壯地說：“這只是當年金三寶村農民繳稅的花名冊，并不能完全證明上面的人已經不欠稅了。”

韓所長說：“我看你是不撞南墻不回頭。”他又胸有成竹地找來了當年收稅憑據的存根，翻到了一頁說：“看看這個，你還有什么可說的？”這張收稅憑據的存根明明白白地寫著牛大山的名字，牛大山張著嘴巴半天沒合上，不得不服了軟，十二分誠懇地說：“那年的農業稅，我沒繳。”

韓所長的話卻不容置疑：“實際上你已經繳了。”

“實際上我真沒繳。”

“白紙黑字抵賴也不行，我們以證據說話。”

這事真令人哭笑不得，交錢比要錢還難。通過這一通折騰，韓所長想起來了當年的一些事情。他回憶道，那年收繳農業稅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全鄉拒繳農業稅成了普遍現象，鄉政府下了決心，動用了司法所和派出所的所有力量，對“抗稅”的農戶采取強制手段，有的村民因此被拘留或勞動改造，可就金三寶村繳納得最好，沒有一個受懲處的。

牛大山灰頭土臉地離開了鄉政府，金木土說：“事情水落石出了，你的問題解決了，我還有事去做，你也該干啥干啥去吧。”牛大山說：“別別別，事情不但沒有解決，反倒更加復雜了，現在我必須找到當年給我墊付了農業稅的人，你就幫忙幫到底。”

金木土無可奈何地說：“我可真服了你，以后就叫你犟牛算了。我告訴你，要想搞清楚這件事，必須去找當年的老支書。”

老支書卸甲歸田之后，聽說在很遠的地方承包了一座叫老虎灘的水庫，因為牛大山對當年的村干部沒有一點好感，和他一直沒有什么聯系，也不知道老虎灘水庫在哪里，好在金木土孩提時代去過，兩人開車向老虎灘水庫疾馳而去。

一進老虎灘庫區，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派別樣的田園風光，道路清潔，綠樹成蔭，一座座古香古色的傳統民居點綴在綠蔭之中。山上是一行行果樹、一片片瓜田、一畦畦菜地，瓜果飄香;山下清水蕩漾，扁舟穿行，魚兒雀躍。來這里游玩的人還真不少，有的提籃采摘，有的拉網捕魚，到處都是歡聲笑語。牛大山和金木土一下車就和本村的幾個人不期而遇，他們都是來找老支書的。今天在給“文明之家”掛牌時，金木土說的“誠信守法光榮，不誠信守法可恥”并非有所指，可有過“抗稅”記錄的人不論是不是被評為“文明之家”，都“對號入座”了，都覺得臉上無光問心有愧，不謀而合地來找老支書，一定要清洗掉自己誠信記錄中的污點。

原來，那年老支書怕自己村的人被“強制”了，出于好心，就用自己的名義在信用社貸了一筆款，把全村村民所欠的稅款全部墊付上了。然而，當事后他去收這筆錢時，不但沒人領情，欠款人還把對個別干部的氣都撒在了他身上，故意拿不是當理說：我現在不欠農業稅了，政府也不能來制裁我;我也沒貸款，和信用社沒有關系;你老支書說我欠你的錢，拿證據來給我看，打官司我都不怕。

老支書只走了幾戶就被氣個半死，一氣之下，索性再也不去收了。后來他離開村支書的崗位時，就把這筆貸款全攬在了自己身上，他口挪肚攢、省吃儉用，整整用了四年時間，才連本帶息還清了這筆貸款。

老支書用豐盛的宴席熱情招待了鄉親們，他舉著酒杯熱淚盈眶地說：“鄉親們沒有忘記我，我實在感動，謝謝大家。其實信用社一開始就知曉那筆貸款的使用情況，可款是我貸的，我必須負責到底，這是做人的準則，我的誠信贏得了信用社領導的贊譽，我被評為了‘信用標兵戶。在信用社的大力幫助下，我才建成了現在的休閑度假村。”

在回去的路上，牛大山深有感觸地跟金木土說：“人活在世上，誠信守法是第一重要啊，只有誠信守法，路才能越走越寬，事業才能越干越大。多虧村里搞了這次評選‘文明之家的活動，要不然有多少人還要背著污點過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