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緣白牡丹

高偉

清康熙三年初，顧炎武來到山東，他在山東章丘縣大桑家莊購置了一處宅子居住下來。宅子前院后落甚是寬敞，顧炎武便在空地上種植牡丹花。一天上午，山東省曹州府新任知府曹禮軒大人遣仆人琴生來請顧炎武，前往府上喝酒賞牡丹。

聽聞知府大人請他賞花，顧炎武欣喜萬分。他和曹禮軒在山西曾有一面之緣，一番短暫交談二人便有相見恨晚之感，今天曹大人派人來請，便欣然前往。

啟程后，他和琴生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已到曹州府轄地的一個小村。顧炎武看看日頭當空，覺得口中有些干渴，便吩咐琴生進村討些水喝。哪料二人剛走到村口，就聽到嚶嚶的哭聲。二人順著聲音尋去，發現很多人圍在一戶人家門口，一差奴打扮的中年人正和一粗布衣衫老者爭搶一株牡丹花。老者抱著那盆牡丹花就是不肯放手，差役十分惱怒，舉起手中的差棒想打老者。

見此情景，顧炎武怒從心頭起，光天化日，竟有這般無理之徒。他對差役大喝一聲：“青天白日，休得以勢欺人。”

看到有人當面斥責，那個差奴放下差棒，他看著顧炎武一臉嚴峻，不屑地問道：“你是何人？敢阻擋本差執行公務？”

看到有人出面阻止，圍觀的村民紛紛握緊拳頭怒視差役。那差役見勢不妙，扔下一句“你們等著，有你們的好果子吃”，便溜之大吉。

老者見眾人幫他，忙向鄉親們道謝：“謝謝鄉親們！你們評評，還有天理沒有！小老兒就此一女，老財主竟然想娶了去，如今我們家琨珊不愿，他就讓差奴來強搶這盆白牡丹。這盆白牡丹是我家女兒辛辛苦苦培育出來的，老財主見稀罕便想霸占，他仗著自己有錢有勢就無法無天了……”

話音未落，一老婦和一妙齡女子哭哭啼啼地從屋內出來，妙齡女哭著說：“爹爹，孩兒死也不會嫁他，要是他們明天再來，我就投河自盡，這盆牡丹花我情愿毀了也不讓他們拿走。”旁邊的老婦擁抱著妙齡女邊哭邊勸道：“女兒啊！我們只你一根獨苗，你若死了，我們今后靠誰啊？”

瞧這行徑，顧炎武心里已明白八九分。他細看那妙齡女，見她一襲粗布衣衫，頭微微低著在抽泣。顧炎武開口說道：“姑娘別哭，我們大家一起來想辦法。”

妙齡女聽罷把頭抬起，但見她：蜂腰削肩如弱柳，蛾眉含情似水流，粉面春風揚滋潤，牡丹仙子遜色羞。顧炎武心中暗暗驚嘆，怪不得老財主看中了此女，若是當今皇帝見了，恐怕也會被她的美貌折服，也會想盡辦法把她弄進皇宮做娘娘。于是，顧炎武微微一笑：“老人家，方才你說財主要強搶那白牡丹，他家難道沒有白牡丹花嗎？”

老者苦笑著說：“這是我女兒琨珊培育出來的新品種，可他偏要說這兒的山、水、地、人、物都歸他管，所以那株白牡丹花也得歸他，根本沒憑沒據，他這是仗著有個親戚在宮里當差，耀武揚威欺壓我們，這四鄉八鄰沒少受他的氣，他這么做最終目的就是想讓我女兒給他做第三房。”

顧炎武說：“那你們可以告到縣上去啊！”

告到縣上？眾人搖搖頭。知縣剛剛把財主的小女兒納入偏房，也就是說縣太爺如今是財主的女婿，我們敢告嗎？村民們議論，這不是在害琨珊姑娘嗎？十八歲的姑娘能嫁給那六十歲的老財主嗎？

老者雙手抱拳對顧炎武拜了拜：“這位老爺，想必您也是官場之人，請您給我們出出主意吧。”

“算你請對人了，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顧……”

“小子不得魯莽。”琴生剛把話說了一半就被顧炎武擋回去了。受了顧炎武訓責，琴生把另外一半話咽了回去，一聲不吭地站在旁邊。

顧炎武彎下腰細看老者身邊的那盆花，只見盆中開著的三朵白牡丹花，花朵隱于葉叢中，香氣撲鼻，如含羞的少女，又如思春的少婦，果然是株好牡丹。顧炎武抬頭看著琨珊，對她言道：“姑娘有心，能培育出這樣賞心悅目的花朵，真是心靈手巧。你放心吧，這件事我管定了。我現在就去那財主家，讓他打消這個念頭。”

與琨珊一家告別后，顧炎武在村民的指引下前住財主家。一路上，顧炎武在琴生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遍，琴生聽后直笑得前仰后合，顧大人的法子太妙了。

到了財主家大門口，差奴上前攔住他們，琴生對差奴吼道：“真是瞎了你們的狗眼！今天曹州知府曹大人微服來此，欣聞府上有名貴牡丹，特來賞花，你們速去通報！”

看琴生的架勢，又看顧炎武那官腔十足的派頭，差奴忙跑進去稟報。顧炎武和琴生認出那差奴就是方才在琨珊家想搶奪白牡丹的那個差奴。琴生說：“區區差奴就敢如此張狂，可見那財主也不是好東西。”

財主聞聽曹州知府曹大人來宅上，嚇了一跳。財主沒見過曹禮軒本人，只聽他那知縣女婿說起過曹禮軒是有名的“黑臉包公”，審起案來鐵面無私，如果得罪他就沒有好果子吃了。于是，財主忙帶領妻妾前來迎接。

顧炎武看財主前呼后擁地帶著家眷出來迎接，心中已是安定了五分，得，這財主是怕硬欺軟的主兒，看來我是勝券在握了。想到這兒，顧炎武走到財主跟前使著官腔道：“本府是曹州知府曹禮軒，今日帶奴仆微服私訪踏春賞牡丹，豈料在此山間看到一股黑氣從貴府上空沖天而起，故而心生疑惑，前來探詢，望汝如實說出。如若隱瞞絲毫，一經查出，嚴懲不貸。”

一瞧這架勢，財主有些吃不消，忙點頭回道：“小的王寶財，統管這方村落，托皇帝的福，這幾年風調雨順，花開富貴。”顧炎武“哼”了一聲：“何來統管這方村落之說？中華天下都是黎民百姓共筑，汝只不過是托了祖宗的蔭德，多些田地罷了，故而汝須時時謹行慎言，不得做有辱祖宗國法之虧心事、荒唐事，否則定會受國法天理之嚴懲。”

王寶財嚇得撲通跪倒在地：“大人清明！小的謹守本分，從不做有悖常理之事。”那些家眷也倒地叩頭：“請大人明鑒，我們家老爺可是個好人啊！大人您打聽打聽，這四鄉八里的誰不說我們家老爺是善人。”

顧炎武和琴生相視一笑。顧炎武順口說道：“如此甚好，不過本府聽聞最近貴宅要辦喜事，是為汝娶第三房姨太太，且新娘是一位十八年華的妙齡村姑，汝六旬之人可真是艷福不淺啊！”

那些家眷們默不作聲，王寶財抬起頭看著顧炎武：“這……沒有的事，大人明察，小的是為孫兒辦滿月酒，那些純是謬說。”

顧炎武哈哈一笑：“如此說來，是吾輩道聽途說也。今天上得貴宅，我就在此討一杯水酒喝。不過我也不白喝，汝可命下人取筆墨和宣紙來，我贈畫一幅為汝孫兒滿月祝壽。”

曹大人要作畫相贈，王寶財當場命下人去取筆墨，然后站起身陪同顧炎武前往書房作畫。到達書房，顧炎武讓王寶財遣散家眷，只留下他和琴生陪著。看到龍硯內磨得濃濃的墨汁，顧炎武拿起筆，一個時辰便將一幅水墨枯枝牡丹畫好，并在畫的右上角題了一首詩，最后落款為：曹禮軒！

王寶財接過畫細看，但見那題詩寫道：枯木逢春甚是好，芳香欲滴不可騷，違背天倫世難容，奉上畫作為勸告！讀完詩，王寶財立即跪倒磕頭：“多謝大人指點迷津，小人從此改過自新，也不枉為大人親臨宅第教誨。”

見王寶財心生悔意，顧炎武示意琴生退出王宅，向曹州府方向而去。

到了曹州府，琴生把顧炎武如此這般假扮的事告知了曹禮軒，曹禮軒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顧炎武和曹禮軒喝酒賞花甚是快樂，當夜，顧炎武在知府衙內借宿。第二天返回大桑家莊，途中他順路又去探望琨珊一家。為了表示謝意，琨珊父母盛情款待，琨珊說：“顧先生，那新品白牡丹花不但外形嬌美，到了夜晚還會有熒光閃出。”

顧炎武讓琨珊說得心動，就留下觀賞牡丹美色。他和琨珊父親喝酒聊天，相談甚歡。夜幕降臨，明月當空。月光下，白牡丹花果然發出晶瑩奪目的光彩，那迷人的光影伴隨著濃郁芳香令顧炎武陶醉其間。

賞完牡丹后天色已晚，顧炎武就留宿在放新品牡丹花的草屋。睡至半夜，迷迷糊糊中他看到窗外進來一個黑衣人。只見黑衣人用黑布蒙著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進了屋掃視四周后，目光看向了那盆白牡丹，稍稍停頓后，又把目光掃向躺在床上的顧炎武，然后輕輕彎腰抱起那盆牡丹花。

顧炎武眼睛微睜，他心中明白，原來是個偷花賊。就在黑衣人把花盆移向窗口之際，顧炎武挺身而起，嘴中高喝：“哪里來的小賊！竟敢偷盜牡丹花。”話音剛落，顧炎武已來到黑衣人面前，他伸手去揭黑衣人臉上的黑布。黑衣人忙用右手阻擋，嘴中嘀咕：“老不死的，你再敢阻攔，休怪我無禮了。”說話間，從腰間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月光下，那匕首閃著刺目的光。

顧炎武沖蒙面人喝道：“小賊，我知道你是受人之托。放下牡丹，留你一命，不然必抓你見官。”

黑衣人惡目圓睜，舉起匕首刺向顧炎武。顧炎武躲過匕首，雙腳擺開弓字形，凝神屏氣舉起左臂向著黑衣人面門就是一掌。只聽“啪”的一聲，黑衣人躲閃不及踉蹌著幾乎倒下，隨后躍窗而逃，頃刻便消失在黑暗中。

琨珊一家聞聲而來，顧炎武把有賊人上草屋竊花之事和他們說了。琨珊聞聽后心急如焚，當看到白牡丹完好無損，眼中閃出了淚花：“顧先生，您二次救下牡丹花，看來這白牡丹和您有緣啊。這株白牡丹花就贈予您吧，以表我感恩之情。牡丹花放在我這兒恐怕早晚會讓歹人竊去，只可惜我這花到現在還沒有個名字，不如趁這機會，先生為它起個好聽的名字，讓我以后也有個念想。”

顧炎武拱手說道：“如此多謝姑娘，老夫就笑納了。”這花該起什么芳名呢？

顧炎武把花移到屋中央，借著月光，他又一次仔細地欣賞盛開的牡丹花，發現那清艷的花朵玲瓏剔透，如含情脈脈的少女在低頭沉思，顧炎武對琨珊說：“姑娘，我看不如把這株牡丹叫‘琨珊夜光吧！一來它是你培育的，你叫琨珊，它就隨著你的芳名;二來牡丹花晚上會發光，所以起這名再恰當不過了。”

琨珊聽罷搖頭：“此名不妥，我既然把花給了先生，那就應隨先生您的名諱，冒昧地問一句，您的故鄉在哪？我希望先生把此花帶回故土，讓它在您家鄉扎下根來。”

“我的家鄉是江蘇昆山縣郡。”顧炎武話音才落，琨珊就張大了嘴驚叫起來，“先生您的家鄉是昆山縣郡，那再好不過了，此花就叫‘昆山夜光，您看如何？”

“琨珊夜光”、“昆山夜光”，好巧合的名字啊！“看來白牡丹和您的確有緣啊！”

“是，是有緣！你們放心，以后我會好好保護此花，讓它在我的家鄉生根發芽開花。”說到這兒，顧炎武雙眸中流出了淚水。

后來顧炎武把“昆山夜光”帶回大桑家莊，在他的精心護理下，那花越發潔白芬芳。過了幾年，顧炎武返回家鄉昆山，他把那株白牡丹的子株帶回昆山，把白牡丹母株贈予了曹禮軒。臨走時，顧炎武做媒，讓曹禮軒的兒子把琨珊娶進了門。他想，琨珊姑娘對我有感恩之情，那我就有還禮之義，我不能讓人再欺負琨珊姑娘。后來，經過幾代花農的辛勤培育，“昆山夜光”成了中華牡丹園里的經典名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