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

沒想到,真沒想到,馬小剛自己沒想到,別人也沒想到,一向穩重的馬小剛竟然因為工作失誤給單位捅出一場官司來。冥冥中似乎有人給馬小剛下了一家伙,不早不晚,正是參加分局競爭選拔的節骨眼兒,這個時候馬失前蹄,誰都不會有疑義——正要咸魚翻身的馬小剛這次又死定了。
這期節目在電視臺播出去肯定出彩!當然,這是他最初的良好感覺。當時,僅僅看了幾眼小耿拍攝到的視頻素材,虛榮心曾一度蹦跳出來,讓馬小剛沾沾自喜。
DV畫面上,跳下墻頭的嫌疑人像受驚的野兔,接著,兩條矯健的身影先后從鏡頭前一晃而過,馬小剛聽到了小耿咚咚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鏡頭劇烈晃動,天翻地覆,人仰馬翻——夾擊下的嫌疑人被一個胖刑警迎頭撲倒,胖刑警碾盤一樣壓在嫌疑人身上大口喘氣。就胖子的分量,嫌疑人別說動彈,馬小剛真擔心他會給坐死。追上來的偵查員麻利上銬兒,嫌疑人的體格還算硬朗,直到被拎起來踉蹌走了兩步,馬小剛才松了一口氣。小耿及時給了嫌疑人一個特寫:一張刀削一樣的臉……
馬小剛熱血沸騰,拍著搭檔的肩頭,說:“有你的,兄弟!”
小耿隨警作戰拍攝的是一起綁架案的抓捕現場。為了討要血汗錢,三個嫌疑人將建筑商七歲的孩子騙到郊區一個廢棄的場院,給建筑商打電話要錢。熬了兩宿,錢沒等來,警察從天而降。不過,這類綁架不是那種不見錢就撕票,或收到錢也不講“職業道德”、主觀惡性很大的案件。嫌疑人被逼無奈,甚至說有點兒可憐,但是法不容情——要是誰都用這種方式清理債務,警察得累死。
趁著興奮勁兒,馬小剛又表揚了小耿幾句。他了解小耿,屬猴的,情緒來得快,走得急。事辦得漂亮就要及時塞一塊糖,這叫賞識教育。果然有效,小耿的臉上寫滿得意,下班前又把節目腳本放到了馬小剛的辦公桌上。
刑警上這個案子的時候正是競爭選拔的筆試環節。小耿主動請纓:“馬哥,你好好學習,這個交給我吧。”
此前,小耿還一直沒單挑過。孩子是好孩子,交代任務就點頭說,放心,放心。一般領導都喜歡這種態度,馬小剛卻不喜歡。屁大點兒一孩子,他越說放心,馬小剛就越不放心。可是,當時他的心思全在考試上,很難分心,就點了頭。好在小耿不負重托,攝像、撰稿一肩挑,很快將有待精加工的半成品送進了電視臺。
說到這兒,還要對馬小剛和小耿的主要工作做一下交代。
政協委員的提案在當下還是滿靈光的。三年前,幾位政協委員聯名提案,建議加大潞城法制宣傳力度。提案轉到區委政法委,政法委召集廣電中心、公檢法司幾家單位開了個會。中國很多事的啟動都是以會議為標志,電視專題節目《警法在線》也就如此誕生。
它誕生的時候就是一個普通孩子——哪個名人也不是一落地就成了名人,除了哪吒和葫蘆娃。三年后,《警法在線》成了潞城電視臺的精品節目。節目編導葉子給節目的定位是紀實類專題。客觀地說,收視率是公檢法司的幾家記者跑現場跑出來的。說是幾家單位,里面有保護積極性的成分,其實公安占了半壁江山。法院記者拍的現場就是程咬金的三板斧——庭審、流動法庭、強制執行,做了半年就黔驢技窮了。流動法庭很怪異,法官穿著法袍,走進農家小院,打開文件夾一本正經地宣讀判決書,讓人覺得有如十八世紀的傳教士在入戶傳教。強制執行雖然代表法律的尊嚴正義,乍一看卻有點兒暴力執法的嫌疑。司法局記者拍的現場無外乎調解糾紛,一期節目亂糟糟打架一樣,節目播出的時候你該拖地拖地,該洗碗洗碗,該打孩子打孩子,最后看一眼屏幕,準是沒有懸念的兩家握手言和。檢察院的記者至今還沒拍到現場。只有公安局,殺人、搶劫、盜竊、失火、跳樓、抓雞、逮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老百姓受沒受到法制教育不敢說,至少在茶余飯后多了些談資。
節目開播,就如買賣開張,開弓沒有回頭箭,馬小剛被頂在了弦上。為了遵循葉子的創作風格就要“隨警作戰”。這個詞一般來說是指社會記者深入采訪,但是局內記者要拍到真東西也得隨警作戰。隨警作戰既是工作方法,又是工作作風。很多規矩沒人告訴你,馬小剛遵循的規矩都是和一線民警碰撞出來的:不能跑在偵查員前面。偵查員都是便裝辦案,你拿攝像機一晃,辦案人員身份漏了,人沒抓到,賬都記在你身上;不能跑在偵查員后面。人都抓了,你還找按鈕呢,屁都聞不著;白天跑現場如同消防員救火,要先于處置人員第一時間到達;夜里抓捕只能用紅外,不能開攝像燈,開燈就暴露……
一線民警經常會和馬小剛交涉,這兒不能拍,那兒不能拍;不能這樣拍,不能那樣拍。有時把馬小剛逼得真想跟他們嚷嚷:我自拍行不?!
但這牢騷也只能憋在心里——你還得求人家呢。不然,人家下次不帶你玩兒,你的買賣就沒法兒開張。一個禮拜不開張,葉子準會問你潞城最近的治安形勢。
有付出就有收獲,馬小剛的收獲就是節目收視率的上升。這期節目的反響果然不錯——節目首播時,還沒人知道里面潛伏著一起危機事件。
節目播出的第二天一早,在機關飯廳,馬小剛碰巧和信訪科的老尹坐在了一起,老尹說:“昨天的節目有點兒意思。”
同桌另外幾個人將熱餛飩喝得稀里嘩啦,對老尹的話沒什么反應。掛在墻上的電視正在播放CCTV13早間新聞《朝聞天下》,又一起自殺式汽車炸彈襲擊了某國軍隊在邊境城鎮的中心據點……其他同事們顯然沒看到宣傳科的最新力作。上星的、不上星的幾十個臺同一時間播出,要不是傾心相戀,撞到某個節目得憑緣分。一個分局一千多人,就算一千人中有一個老尹看過了,全區八十萬人,能有多少人看到?所以說,面前喝餛飩的自顧吃喝吧,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馬小剛用筷子頭耐心地撈出浮在綠色芫荽上面的一片透明的小蝦皮,放在嘴里細細咀嚼,嘴角不經意上翹,露出一絲笑意。
一整天,小耿打了雞血似的,擦完照相機又擦攝像機,要上戰場一樣,再三詢問指揮中心有無重大警情。在期盼中,終于接到了一個電話。失其所望,是B分局的一個同行詢問節目重播時間。小耿忙不迭地編了條短信發了過去,一邊發一邊叨咕:“這節目影響力大了去了,全市都開始關注了。”
馬小剛看了他一眼,覺得這小子腦瓜缺了一根筋,調侃道:“咱這節目還沒上星吧?市里人民怎么會關注?”
小耿手指翻飛輕觸屏幕,信息已發出,聞言才覺詫異:“是呀,咱這是地方臺,他那兒看不到呀!”
次日一早,葉子的電話讓馬小剛目瞪口呆。葉子一著急語速就會明顯加快:“這期節目把嫌疑人搞錯了!”
馬小剛一時沒反應過來,以為是刑警抓錯了人。葉子平緩了一下語氣,復述了一段解說詞:“經過縝密偵查,逐水村吳建設進入警方視線,3日下午,吳建設被警方抓捕歸案,根據其供述,其他兩名嫌疑人先后落網……”
馬小剛沒聽出有什么破綻。要說錯誤,案件沒審判前一般不對外公布嫌疑人的名字,就說張某、李某。有時馬小剛覺得說了半天,嫌疑人叫啥觀眾都不知道,特沒勁,就打點兒擦邊球,將嫌疑人的名字直接掛出去。從人權保障來說,這樣做肯定不成,而且問題很大,但實際上,只要不是冤假錯案,一般也沒人找麻煩。馬小剛估計不是這個原因。
事實上的錯誤比這個要大得多!
葉子問:“你敢肯定嫌疑人吳建設是逐水村的?”
“沒問題呀,不是當場擒獲嗎?現在人還在看守所呢。”
“大哥,拜托!現在吳建設就坐在趙主任辦公室里討說法呢!”葉子急了。
怎么回事?馬小剛的頭一下就大了。真要是這樣,此錯誤非同小可。趕快喊來小耿,小耿一聽也懵了。電話打到刑偵支隊重案隊,重案隊答復,被抓的吳建設是天寨村的,不是逐水村的。那么逐水村吳建設這個說法是怎么出來的?對此,重案隊辦案人員漠不關心,而且一問三不知。
這里面一定有原因。馬小剛想跑一下重案隊,把事情搞清楚。小耿已經將車鑰匙抓到手里,跑出了門。馬小剛想跟上,小耿卻沒有等他的意思,幾步下了樓梯。看他慌里慌張的樣子,馬小剛想,這岔子別是出在這位小祖宗身上。馬小剛坐了回去,仔細看專題節目腳本。問題到底出在哪兒了?
中午時分,小耿返回,已將事情原委基本查清。他說:“案件偵辦過程中,事主提供了一個多次帶人討債的人,名叫吳建設,不過,對吳建設的具體情況卻說不上來。重案隊根據這條線索,把全區叫吳建設的人篩查了一遍。第一個進入偵查視線的就是逐水村的吳建設,這個人體貌特征與嫌疑人吻合。當時,指揮中心催要案件進展情況,重案隊就寫了個初步信息報了上去。后來案子破了,真正的嫌疑人浮出水面,卻是天寨村的吳建設。嫌疑人被抓獲后,重案隊忙著搜查和指認,就把續報信息的事給忘了。我寫稿子用的基本案情部分是從分局網頁上扒下來的,誰知道里面有雷?”小耿覺得很委屈。
是呀,這個錯誤如果不是重案隊自己發現,可能誰都不知道。退一步講,如果僅僅掛在內部網頁上,可能錯一輩子也沒人知道。對外一報道,吳建設出來了,麻煩也就來了。
破案的過程跟電影里演的一點兒都不一樣,很繁瑣,小耿只是抓住了最精彩的鏡頭,前期的過程是補拍的,所以這一細節小耿不知道。馬小剛聽明白了,原始錯誤在刑偵支隊重案隊。但是,這絕不能成為向領導解釋的理由。小耿可以這樣跟自己說,出了岔子盯著別人找原因,馬小剛做不來。沒別的,就是采訪不夠深入。
馬小剛將核實的情況向葉子通報。電話接通,葉子低低喂了一聲,隨著高跟鞋噠噠的響聲,葉子說話的聲音恢復了正常,馬小剛知道她大概正從領導辦公室或是會議室走出來。葉子說:“你再核實一下,這個吳建設怎么和被抓的那個吳建設長得一樣呀?”
馬小剛敲了幾下電腦鍵盤,上內網查詢,逐水村吳建設的戶籍資料出現在屏幕上。一字眉,刀削一樣的臉,乍一看,與嫌疑人如同一人;仔細看,鼻子、嘴巴還是有區別的。馬小剛被搞得不自信了,叫小耿掌眼,小耿盯著看了半天也沒敢說話。馬小剛的自信突然回來了,肯定地說:“就是兩個人。”
小耿隨后說:“這也他媽的太像了!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吧?”
馬小剛明白了,在抓人之前重案隊一定讓事主辨認了照片,正是因為長得像,才出了岔子。再次通話,葉子說:“這個人說話一直在繞圈子,現在還不知道他的真實想法。談談再說吧。”
放下電話,馬小剛隱隱有一種不妙的感覺。
宣傳報道一直是把雙刃劍,掌握不好報道時機和報道角度,報道效果就會與主觀意愿背道而馳。可再怎么說,那也是效果衰減問題,沒有人會因此興師問罪。但這次是硬傷,而且一下打在軟肋上。節目開播以來,一直順風順水,正是這種順利讓人松懈了。“自古英雄出煉獄,不遭打擊老天真”。在你松懈時,老天就要敲你一下。
溽熱的夏季即將收場,整個季節生發的勃勃生機還在處處顯露。在這件事情的裹挾下,馬小剛的心卻是灰的,他眼里天是灰的,地是灰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讓人喘不過氣的霧霾天似乎早早地來了,團團霧霾掩蓋了街上行人的本來面目,馬小剛看到的只是行色匆匆的條條身影。
人間喜怒哀樂每天都在上演,電視節目還要定時和觀眾見面。老天顧及不到每個人的麻煩,一個人有一個人的麻煩,一個單位有一個單位的麻煩,一個城市有一個城市的麻煩,人們每天都生活在一團亂麻中。
眼下,盜搶建筑工地系列案件懸而未破,犯罪分子還沒收手,潞城刑偵支隊領導的血壓隨工作壓力陡然而升。涉案金額不斷累加,支隊領導反復拿捏,工作報告上還是不可避免出現了“特別巨大”的字眼。分局領導把工作報告拍在辦公桌上,說:“抽調全局精干力量開展專案偵查。要人給人,要車給車,就是一個要求:馬上破案!”
什么事只要領導重視,結果就大不一樣。很快,偵查員通過潞城周邊區縣銷贓渠道踩住了狐貍尾巴。這個團伙成員均是北方的一個省籍,時聚時散,人數不詳,平時打著收購廢品的幌子,窩住在潞城一個城中村。轄區派出所配合,大張旗鼓開展了一次夜查,結果在窩住地就見到了一堆瓶瓶罐罐。專案組沒敢擅自動人,雙方暫且相安無事。人動早了,再找不到贓物,指著拿下嫌疑人的口供,姥姥!
重大案件外宣部門先期介入,宣傳干部馬小剛早就盯上了這個案子。專案組討論案情,都認為他們在本地還有一個秘密窩點。這個窩點在哪兒?主管刑偵的副局長目光在潞城地圖上掃來掃去,也沒找到一個針尖大的落點。人的智慧十有八九是被逼出來的,最終靈光一閃,領導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思路:他們盜搶的不是工地機器設備就是電線電纜,這些東西吃不得嚼不得,贓物只能脫手變現。銷贓渠道還沒有發現大量盜搶贓物,在潞城周邊零星出現的一些贓物與系列案件被盜搶物品認定同一,這可能是他們脫手前的試水。把握住這個時機,由一名偵查員化裝成收贓的老板接觸這個團伙,找到他們的秘密窩點,一舉打掉!
這個思路不是常規打法,有點兒急功近利,整個兒是楊子榮上威虎山的翻版。領導敢想,就得有人敢干。副局長說完,掃視會場,期待有人回應。稍稍靜場后,會議室前排發出了一個聲音:“讓我試試。”
眾人把目光投向了自告奮勇者,說話的是刑偵支隊重案隊隊長賈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現實辦案可不是演電影,真要去虎窩隨時都有危險。不愧搞重案出身,但見賈天神情自若,一派舉重若輕的英雄氣概。馬小剛暗忖,敢站出來就不是孬種。
賈天迎著眾人的目光,說:“我辦案子沒少和那個省份的嫌疑人打交道,懂他們的心理和行為習慣,接觸起來有優勢。”
副局長和支隊領導碰了一下眼神,幾乎同時輕輕頷首,認為賈天實戰經驗豐富,是個合適的人選。接著,眾人反復推演前期細節。最后商定,賈天先行滲透,什么時候魚咬鉤了,再細化抓捕方案。
這起案子馬小剛什么時候再次介入就成了懸念。宣傳干部就怕業務部門一忙起來把宣傳的事給拋到腦后。宣傳意識強的領導會主動聯系,宣傳意識不強的,宣不宣傳就是那么回事。散場時,馬小剛追著“楊子榮”交代:“什么時間有了動靜,記著打我電話。”
賈天拿出手機,說:“告訴我你的號碼,我還真得記一下。”
副局長正好走到他們跟前,見他們交換手機號碼,囑咐道:“你們兩個勾緊點兒,這是咱們局今年辦的大案,有了線索第一時間通知外宣,然后再報我。”
馬小剛適時拍了個馬屁:“是這個意思,領導英明。”
賈天也表態說:“您放心,沒問題。”
從會場出來,小耿抱怨:“你還給他留號碼,他會打給你?這些大爺!還第一時間!還不如在重案隊找個可靠的內線給盯一下。”本來是弘揚正能量的差事,因為沒人重視,這工作就有點兒雞鳴狗盜。小耿繼續發著牢騷,“咱盡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人家還不拿好眼瞅你,太他媽孫子了!”
馬小剛覺得應該適時對這小子進行一次職業道德教育,只是當下不宜。于是裝作不以為然,不動聲色地說:“你放心,他肯定會打,說支持工作是場面話,這個時候他需要,需要那什么舔門簾子——露一小臉。”
馬小剛說的意思小耿懂了,臉上顯出不屑。
賈天正在參加分局競爭選拔,與馬小剛競聘同一職位——看守所政委。馬小剛填報這個職位是下了大功夫的,司政后紀的干部報考業務部門的領導職位不占優勢,或者說純粹找死。只有看守所這樣專業性不強,僅需高度責任心的職位才可一試。就這個雞肋職位還是反復權衡后才確定下來,參加工作后就沒有什么事讓他這么費過腦筋。之所以重視,是因為誰都看得明白,分局一次拿出十個中層職位,破天荒的事,這樣的機遇不是天天有。
賈天既然能留馬小剛的號碼,馬小剛就判斷肯定會接到他的電話。有時候,誰對誰有用,彼此能夠嗅得出來。這起案子分局領導關注度高,馬小剛揣摩賈天的小心眼,又想自己不也有點兒小私心?想露多大臉,就會現多大眼。現在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不用再想露臉的事了,只是想通過努力為自己掙回點兒丟掉的面子。
下班前,分局政工網公示了筆試成績,每個職位按照筆試成績從高到低錄取五個人進入面試。看守所政委這個崗位,馬小剛筆試成績排名第二,第一名居然是賈天。這個賈天干業務是一把好手,思維敏捷,頭腦清晰。在馬小剛印象里,賈天干這個隊長應該有幾年了,比自己任職還早,近幾年潞城稍有影響的重大案件都是他主辦,是個擔綱干事的主兒。累沒少挨,三十多歲頭頂就禿了,說他四十多歲都有人信,說五十多歲還有人信。和自己一樣,也是醒得早,起得晚,在這個位置上就墩住了。對老農來說,墩墩苗不是壞事。對苗來說,要是老墩著,可能會積蓄力量,也可能越長越抽抽兒。憑能力,掃樓道的大媽都覺得賈天應該往刑偵支隊班子里提一提,可是刑偵支隊的班子一直是八月的核桃——滿仁(人)。這次肯定是沒的可選,又不想錯過機會,賈天才報了看守所的職位。
其他幾位雖說也入圍面試,馬小剛略一過目,就平時對他們的了解,都不在話下。唯有這個賈天,較量個高低上下他心里沒譜。面試五選二,最終結果是二選一。如果沒出弄錯人名這件事,馬小剛倒想一試高低,現在他一點兒信心都沒有了,似乎已經聽到了勝利者呵呵的笑聲。
退出政工網頁面,馬小剛突然想起,不對呀,賈天!重案隊!賈天是重案隊的隊長,眼下自己的這團麻煩和重案隊一點兒關系都沒有嗎?不僅有關系,真要較起真兒來,恐怕他們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自己吃的是他們的掛落兒。要是有人主持分割責任,也是四六開,或者三七開。嗯,三七開比較合理。想到這兒,他心里略感安慰,稍稍輕松了一下。可是,誰又肯主持這個公道呢?
樓道里靜悄悄的,已經過了下班點兒,同事們走得差不多了。主任辦公室門上的窗戶透出的燈光打在樓道的墻上,投下一個規規矩矩的平行四邊形。辦公室主任胡家慶盯著局長,局長不走,他不敢早離半步。馬小剛看著那個平行四邊形,考慮是不是主動和胡主任說一下。念頭一閃,又打消了,還是等等葉子的話再說吧。馬小剛做賊一樣,踮腳經過主任辦公室門前,逃離了公安局燈火通明的辦公大樓。
晚上七點,葉子的電話打了過來。馬小剛沒想到吳建設此時剛剛從電視臺抬離屁股。
“這么長時間他都在說什么呀?”馬小剛詫異。
“這個吳建設,放到過去肯定能成為農民領袖,說話一套一套的。說電視臺侵犯了他的名譽權,作為守法公民被電視臺曝光參與一起綁架案件,是對他的莫大侮辱。吳家祖宗八輩沒有作奸犯科的,現在所有認識他的人都以為他犯了案,紛紛打問,搞得他不勝其煩,生活受到了嚴重干擾,精神受到了極大刺激,要電視臺給予精神補償。”
“趙主任吐口了嗎?”
“哪能!吐口不就承認侵權了?那句話你再咂摸咂摸,”葉子有意放慢語速,一字一句地說,“經過縝密偵查,逐水村吳建設進入警方視線……這句話有錯嗎?誰都有可能進入警方視線,再看下一句……三日下午,吳建設被警方抓捕歸案……這次沒說被抓的是逐水村的。被抓的吳建設是哪一個?有畫面跟著呢。”
馬小剛沒想到還可以這樣分析解說詞。
葉子接著說:“沒錯。電視臺沒錯,公安局也沒錯。這期節目停止重播,今晚重播上一期節目,已經安排了。”
馬小剛覺得這樣的說法有些勉強,有些勉強就有些勉強吧,無論怎樣,當務之急是把事抹平。馬小剛感激地掛了電話。本來想準備一下面試,翻開資料,卻怎么也看不進去。
第二天上午,小耿說治安支隊有一個重要會議要留影像資料,拎著攝像包、攝影包出去了。
吳建設又去廣電中心死纏爛打。上午,趙主任參加區委宣傳部的一個會議,吳建設沒見到領導,氣急敗壞地在門口和保安吵了一架。中午,他以誓不罷休的勁頭將剛回來的趙主任堵在了辦公室。趙主任以前在鄉鎮當副鎮長時分管過信訪,這方面工作經驗十分豐富,對吳建設不急不惱,就是陪聊,一旦觸及到敏感話題就打哈哈。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馬小剛也沒閑著,得摸摸吳建設的底細。他給逐水派出所老片警朱連貴打了個電話。朱連貴是分局的老典型,在若干次的采訪中和馬小剛成了朋友。
老朱電話里說:“你們怎么惹上專業戶啦?此人整日游手好閑,有三寸不爛之舌,得理不饒人,沒理都能攪三分,逐水村人見人躲。三年前他家蓋房子,非要占鄰居的滴水,鄰居不讓,兩家干起架來,吳建設又是告鄰居故意傷害,又是告派出所不作為。官司雖然沒打贏,卻摸出了其中門道,現在專業代理幫人打官司。這么說吧,離了告狀他就活不下去!”
一席話,說得馬小剛后脊梁骨嗖嗖冒涼氣。
吳建設在廣電中心又糾纏了一個下午。他滔滔不絕地說,趙主任認認真真地聽,還拿一個小本不時像模像樣地記上兩筆。吳建設說完了,趙主任才開腔:“這事咱們掰扯也不是一時半會兒了,要說錯,我保留意見。進入偵查視線嘛,每個人都有可能,我都有可能進入,每個公民都有義務配合公安機關工作,現在公安局找我談話,我也得去。抓的那個吳建設肯定不是你,那個吳建設在看守所啃窩窩頭呢,可你在我辦公室喝著八百塊一斤的西湖龍井呢。一般人來,這茶我不拿出來。別以為是有人給我送來的,我自己掏腰包買的,我在基層干過,對農民朋友有感情……只能說播音員說話不嚴謹,不應該說逐水村的吳建設,要不加這個定語,天底下的吳建設多了去了,誰也不會拿屎盆子往自己腦袋上扣。”
吳建設說:“屎盆子是你們給我扣上的。”
趙主任說:“影響肯定是有,為了挽回影響,我們今天就做個更正。”
吳建設說:“光做更正就行啦?我這兩天都失眠了。另外,我發現我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趙主任坐直了身子,沒有聽懂。
吳建設指著自己的褲襠說:“這兒不行了,硬不起來了。他們抓我那天,半夜去的,我和老婆子正樂和呢。院子里撲通撲通跳進幾個大小伙子,門一下就踹開了,一點兒反應的時間都沒給我,手電筒賊亮,整個兒現場直播。到現在,多長時間了,沒一點兒反應了。我老婆也中毛病了,現在還要分出去一只耳朵聽外面動靜,隨時準備把我一腳踹下身去。”
趙主任哈哈大笑,又一下坐回椅子里,將殘茶澆在茶寵上,按下電熱壺的開關,待電熱壺吱吱作響才不緊不慢地說:“你拿我打镲是不?你到底是行,還是不行呀?”
吳建設自知話多語失,翻了兩下眼皮,沒說出話來。趙主任又說:“這事您跟我們說不著,得找公安,鹽打哪兒咸,醋打哪兒酸,是不?”說完,用水洗著新茶,開始鼓搗新一輪茶藝。
“我肯定得找他們,今天先說咱的事!”
“咱的事?咱有什么事?您要是愿意交我這個朋友,有時間過來喝茶,隨時歡迎。”鳳凰三點頭,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從紫砂茶盅中飄散出來,一汪綠綠的香茗漾在其中。
“你們不會打算一分錢都不掏吧?”吳建設終于失去了耐心。
“你的意思,多少錢能解決問題?”趙主任將一盅茶輕輕送上。
吳建設卻絲毫沒有理會這個與己無關的繁文縟節,猶豫了一下,謹慎開口道:“五萬。”
趙主任的眼鏡一下從鼻梁上跌落下來,瞪大眼睛:“多少?!”
馬小剛下班沒有回家,給孩兒他媽打電話,說晚上要和幾個朋友聚聚。妻子納悶,說:“你不進入面試了嗎,不好好準備,還出去喝什么酒?”
馬小剛說:“沒什么好準備的。”
妻子相信他有這份自信,說:“早點兒回呀。”又像所有妻子囑咐丈夫一樣,附加了一句,“少喝點兒!”
馬小剛今晚想干的事與喝酒一點兒關系都沒有。出了單位大門,在樓下水果攤買了些水果,獨自駕車向逐水村駛去。他晚上約了老朱,要去吳建設家道個歉。有老片警跟著,吳建設可能會給個面子。出門前,馬小剛將今年以來的稿費歸攏到一塊兒,有五千多塊錢,裝了個信封。發現信封落款印有潞城公安分局字樣,覺得不妥,又換了一個沒單位標識的信封揣在了兜里。此時,他還不知道吳建設已經在廣電中心向趙主任獅子大開口。
為了不引起別人注意,馬小剛將車停在了村外,低頭匆匆走了一段路,與老朱在村口一株幾百年的老槐樹下會合。逐水村幾百戶人家聚居在一條彎彎曲曲的街道兩側。吳建設家臨街,站在兩家中間位置看,吳家的滴水明顯超過了中線。老朱低聲說:“這家官司是打贏了,但是執行不下去。”
“老吳——”老朱高聲喊門。
天已經黑了下來,里面還沒張燈,連喊兩聲,才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半扇破舊的鐵門打開了,一個瘦高挑兒男人探出半個身子,瘦瘦的臉,像老舍先生筆下的藍東陽。老朱向吳建設介紹馬小剛,吳建設上下打量了馬小剛幾眼,眼光好似在問:是你讓我出了名呀?
一時氣氛尷尬,老朱解圍道:“就讓我們站在你家門口說話呀?”
吳建設不情愿地開了另外半扇門。院子里盡是黑乎乎半人多高的茅草,蚊子嗡嗡成陣,沒有一點兒過日子的煙火味。吳建設在門框上拉了一下燈繩,屋里如點亮了一支搖搖欲滅的蠟燭。從外面看,房子還像個樣子,一進門就見四個黑旮旯。老朱想找個凳子坐下,轉了兩圈也沒找到。一臺大電視機虎視眈眈地蹲踞在一個木凳子上,凳面還沒有電視機的底座大,猴頂燈似的,好似隨時都會跌落下來。
老朱指了一下電視前面的一個小柜,讓馬小剛坐,馬小剛沒坐,兩個人索性就站著。吳建設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摳索出一支彎曲皺巴的香煙,叼在嘴里,提一下褲腿蹲在地上,啪啪地按著打火機。火苗一直沒跳出來,越不見火苗,吳建設啪啪按得越急。一簇跳動的火苗伸了過來,為他點著煙,吳建設隨手將手中的打火機扔向墻角,打火機意外地炸了,砰的一聲,似乎給來客的一個下馬威,屋子里的人都嚇了一激靈。
談話在尷尬的氣氛中開始了。
“您消消氣,我今天來就是給您道歉來了……”馬小剛說著,掏出了事先準備好的信封,老朱在旁邊敲邊鼓。
吳建設一口接一口抽著煙,一言不發。瞥了眼露出信封口的那沓錢,目光在上面停了片刻,突然就收了回來。馬小剛意識到談判失敗。果然,吳建設不緊不慢地說:“剛才來的那個小伙子拿的錢比這個多。”
老朱不知是怎么回事,馬小剛已經猜到了,一定是小耿。他們想到了一起,只是事前沒有通氣。看來,小耿也是碰了一鼻子灰,吳建設果然是油鹽不進。
事先,馬小剛想到會有這個結果。吳建設可能通情達理原諒別人的錯誤,但也有可能給了他更大的把柄。現在沒懸念了,吳建設要折騰到底——那就只能奉陪了。馬小剛示意老朱撤。老朱覺得別人托付的事沒有辦好,有些不甘心。
離開吳建設家,馬小剛要拉老朱到鄉上飯店吃飯,老朱心懷愧意,推脫說吃過了。兩人就在村口分手,老朱說:“兄弟,對不起!”
馬小剛說:“您說哪兒去了!這件事本來就不好辦嘛,咱們今天來就是投石問路。”
回來的路上,馬小剛邊開車邊想,這事再捂著可能會變餿,明天要向主任報告一下。

吳建設不緊不慢地說:“剛才來的那個小伙子拿的錢比這個多。”
主任胡家慶整天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還沒有誰見他笑過。找他匯報工作的同志說完了事馬上就走,感覺他那屋里滿是政治空氣,怕多呆一會兒就被傳染上不良情緒。馬小剛將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說,胡家慶越聽眉頭皺得越緊,到最后干脆站起了身子,點一顆煙在辦公室里來回走動。
“這件事是我把關不嚴,我承擔責任。”馬小剛最后說。
馬小剛的話像點著火藥捻兒一般,胡家慶炸響了:“你承擔個屁!這不是挖坑嗎?這不是埋雷嗎?沒想到你給我捅這么大的一個婁子!那個吳建設會善罷甘休嗎?老百姓維權的意識有多強,你知道嗎?”
馬小剛沒想到他這樣對待下屬的失誤,挖坑、埋雷兩個不入耳的詞全讓他用上了。馬小剛憤然反駁:“什么叫挖坑?什么叫埋雷?你把人心都看得太險惡了,挖坑和埋雷都是故意害人!誰也不想把工作搞砸,這次僅僅是一次失誤,僅僅!”
“失誤?你自己找局長去解釋這次失誤!”
胡家慶將馬小剛赤裸裸地推到了分局最高領導面前,馬小剛覺得跟他已經無話可說。推開門,他直奔局長辦公室而去。胡家慶在他背后張著嘴,想喊又喊不出,一時被馬小剛搞得傻眼了。
局長辦公室里坐著一個老同志,兩個人正在說著什么,聽有人敲門,話頭停了下來。馬小剛把門推開一條縫,就聽局長說:“等一會兒我找你。”
馬小剛認識這個從法制處退休的老同志,向他點頭招呼,老同志沒有反應,馬小剛識趣地退了出去。
一個小時后,指揮中心打來電話,說局長有請。這在馬小剛的從警史上是破天荒的頭一次。進了局長辦公室,不待領導開口,馬小剛迫不及待將事情的前后經過敘說一遍,最后說:“這件事情我負主要責任,愿意接受組織對我的任何處理。”
局長不動聲色地聽完,說:“不可否認這是一次失誤,而且給工作造成了一定的影響,要好好汲取教訓,一定要把工作做深、做細、做實,類似錯誤絕對不能再犯。”
聽領導有原諒的意思,馬小剛越發惴惴不安,為給領導帶來的麻煩深感愧疚。還要多說幾句,卻見局長擺了一下手,馬小剛趕緊告退。出門時,胡家慶就等在門口,馬小剛正好和他打了一個照面。胡家慶怕踩到地雷一樣,小心翼翼地進了局長辦公室,門從里面關嚴了。
見局長面沉似水,胡家慶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局長說:“法制處那個老哥替事主要錢來了,獅子大開口啊,我這個局長改當銀行行長好了。”
胡家慶顯然沒有理解局長的意思,忙說:“這件事一定要嚴肅處理,我們馬上研究對責任人的處理意見。”
局長說:“你這一棍子下去,就給打死了。我多次和紀委交流過我的觀點,要區分問題的性質,對濫用權力、貪贓枉法、侵害群眾利益的害群之馬要依法依紀堅決予以查處;對主觀上無過錯,出現一般性工作失誤的民警,重在教育、幫助提高,不能讓民警多干多出事、多干多挨批。這件事上公安局有沒有責任,讓法院依法審理,法院判決前公安局不拿一分賠償款。事主要是把電視臺作為被告,我們做好配合;要是以公安局為被告,你通知法制處做應訴準備。”
胡家慶的額頭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連說“明白明白”,剛剛如臨大敵的樣子在局長這里煙消云散。
法制處那個老同志是搞法律出身,吳建設三天兩頭幫人家打官司,當所謂的法律顧問,認識這位老同志也就不足為怪。老同志的沖鋒陷陣讓人覺得兩人似乎在捆綁作戰,一周時間偃旗息鼓,沒有任何動靜,吳建設一板一眼打得很有章法。就在所有涉事人員放松神經的時候,吳建設得意地把一張光盤拍在了趙主任的辦公桌上,這個刻有當天節目的光盤讓人瞠目結舌。見多識廣的記者們沒想到一個農民的證據意識有這么強,光盤既然拿出來,就一定會當作呈堂證據。葉子馬上將電話打給了馬小剛,馬小剛結結巴巴:“光盤……是從網上扒下來的吧?”
葉子反駁:“你也暈了!節目絕對沒有上網。”
馬小剛又一次懵了。周日晚上首播,周一重播,周二就停了。首播的時候,即使攝像機在手邊也來不及錄呀,只有周一重播才有錄制的機會。馬小剛突然想起節目播出后,小耿接到的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小耿說,B分局的同行是他在警院學習時認識的,也是潞城人,畢業后很少聯系,那天突然就接到了一個電話,以為人家關注節目呢,沒想到這里面還有事。馬小剛憤然道:“交的什么狗屁朋友,這他媽才是挖坑!”
再怎么說,人家拿到了硬邦邦的證據,光盤不上法庭只是光盤,到了法庭就會說話。它一說話,法律的天平就會傾斜。
到了下班時間,小耿磨磨唧唧不走。馬小剛說:“難道還要我請你喝酒不成?”
小耿連忙說:“我請你,我請你。”
馬小剛說:“這還差不多。”
兩人出單位大門,穿街過巷向潞城夜市方向走去。老遠就見潞城一隅青煙繚繞,叫賣聲混雜著孜然、辣椒的味道,彌漫在一條被攤位擠瘦了的小街上,街兩邊是各類以小吃為主的買賣人家。兩人找了一家露天大排檔坐了,點了些肉串,服務員熟練地刷刷記單。
小耿說:“上個花貓組合。”
馬小剛問:“什么叫花貓組合?”
服務員抿嘴一笑:“就是花生毛豆拼盤。”
馬小剛哦了一聲,這個世界變化越來越快,即使活在當下,有些話也聽不懂了。要的東西很快上了桌,服務員要開啤酒,小耿接了過來,兩個啤酒蓋咬合在一起,就聽“砰”的一聲,瓶蓋崩得不知去向,瓶口像剛擊發過子彈,冒著淡淡的白煙。
啤酒咕咚咕咚吐著泡沫漫過杯沿。這幾天,事趕著趟兒來了。酒鄉廣大人間小,排遣煩惱最古老的方式就是喝酒,酒澆塊壘。人高興了要喝酒,郁悶了要喝酒,悲傷了要喝酒,在任何時候酒都不愁出路。夜色漸深,人影憧憧,啤酒瓶子嘰里咕嚕滾了一地,烤箱里的炭火已經發白,烤串兒師傅閑了下來,坐在馬扎上張著嘴傻呵呵地玩手機。
小耿有些喝大了,紅著眼說:“馬哥,對不起。”
本來已經端起的酒杯,被馬小剛咚地蹾在了桌上,杯里的酒逛蕩了出來,灑了一桌。“說啥呢?罰你,把這杯喝了!”
小耿端杯一飲而盡,馬小剛叫服務員拿酒。小耿攔了,說:“馬哥,明天還要面試呢。”
“不考了,我不考了。”
啪——酒瓶在地上炸了個粉碎。烤串兒師傅被嚇得坐在了地上,服務員連忙跑過來,馬小剛向她擺手,示意沒事。
小耿紅著眼對馬小剛吼:“考!你必須給我考!”
服務員又跑過來:“烤啥?快說,趁著還有火兒。”
掛在頭頂上的瀑布燈彎成曲線,垂掛下來,上面無數小星星不知疲倦地眨著眼睛。馬小剛目光迷離,眼前斑斑點點,他看到小耿的眼中也星光般幽幽閃動。
不對情緒,小耿很快就醉了。馬小剛的手機不知什么時候就沒電了,正是多事之秋,指不定有多少事呢,馬小剛隱隱有一種擔心,盡快結束了這場酒局。一進家門,立即插上電源,手機打開不久,老朱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老朱說:“信肯定不是吳建設寫的。”
老朱說的信,是反映潞城公安局侵權的信訪件。就在吳建設拿出光盤的那一周,市局批轉下來的、政法委轉過來的,還有直接寄給本局領導的信雪片一樣飛來了。信訪件是打印的,內容同一,同時寄給了多家單位。上級轉過來的信上都蓋著帶方框的小紅章:反饋情況。
分局收到第一封信的那天,信訪科的老尹就暗中向馬小剛通了氣。從老尹處獲此消息不久,胡家慶將他找到辦公室,說領導批示要辦公室寫明情況。馬小剛用十分鐘寫完了所謂的情況說明,交了上去。胡家慶看了看放在一邊。馬小剛轉身出門,在門口正撞上要進門的老尹。
老尹碰了他一下,兩人走到一邊。老尹說:“吳建設那邊你要找一找,不能再讓他折騰了,真要打官司也沒人攔著,但是,得走法律程序,別胡來。屎殼郎爬腳面上,不咬人可惡心人。”
馬小剛感激地沖老尹點點頭。說完,老尹咚咚敲胡家慶辦公室的門。快要退休的老尹頭發已經全白,站在年輕的上司門前,忽然讓人心生一種蒼涼。里面沒有聲音,老尹執著地又敲了幾下,等在門口。
馬小剛轉身下了樓梯,在院子里撥老朱電話,將這事拜托給他。
老朱這個人,要是一天找不到事會憋死,要不是這個性格也成不了潞城公安的典型。別說馬小剛,誰拜托,他也會把事當事。上次的事吳建設沒給面子,老朱還心有愧意。這次老朱欣然領命,專門再訪吳建設。老朱進門時,沒想到會撞見一個老熟人,吳建設正在家里和法制處退休的那個老同志字斟句酌地研究起訴書。
寒暄了幾句,老朱直奔主題,弦外有音地說:“電視臺已經做了更正,人家孩子已經上門道歉,逮住蛤蟆非得攥出團粉來?折騰下去你可能多拿點兒補償金,影響的可是孩子的前程呢。”
吳建設悶頭抽煙不搭茬兒。老同志低頭看鞋尖。
老朱接著說:“打官司沒人攔著你,全村就屬你最有頭腦,我最佩服的就是你這點。打官司就有輸有贏,但是,輸就是輸,贏就是贏,光明磊落,這也是你的為人。干嗎到處寫信呢?咱不能沒有底線,什么招兒都使吧?”
“誰寫信啦?”吳建設聞言猛地揚起了臉。
老朱的目光迎了上去。目光碰撞的瞬間,他判斷,這些莫名其妙的信件絕對不是出自吳建設之手。吳建設否認老朱對自己的指責時,不自覺地望向了老同志,老同志的眼神瞥向別處。這一切都被老片警看在眼里。
馬小剛謝過老朱,掛了電話,不由得又想起剛才喝酒時小耿告訴他的事。
兩人在酒桌上說起這些莫名其妙的信件時,小耿拍著桌子說:“不是他還能是誰!用這么卑鄙的手段,既搞臭了別人,也避免引火燒身,不愧是搞案子的高手。只可惜手段都用在了內部,真要是這樣,這事咱們就好好說道說道。”
馬小剛攔下了他:“咱們就自己說說,不敢瞎猜。”
小耿不滿馬小剛的迂腐:“切,我還沒告訴你呢,我剛知道,法制處那個退休的老頭兒就是他的老丈桿子,吳建設告狀的事不是他在背后鼓動才怪呢!”
馬小剛當時吃驚地哦了一聲,真要是這樣,吳建設就是一張上躥下跳的驢皮影兒,操控驢皮影兒的手卻在幕后。想到這兒,算是明白了。一明白,又忽然覺得人這類動物挺沒勁的,整天爭呀斗呀,又說不明白圖啥為啥!馬小剛向小耿舉了舉酒杯,腦中突然冒出“闖入者”三個字,闖入者是別人利益的觸動者,無一例外是不受歡迎的。
妻子和孩子已經睡了,電視還開著,馬小剛卻什么都沒看進去,一個電話又闖了進來。馬小剛一看是胡家慶的電話,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胡家慶神秘兮兮地說:“說話方便吧?”
馬小剛下意識地看了眼緊閉的臥室門,降低了電視音量,才說:“方便。”
胡家慶小聲說:“政治處剛剛通知,明天我是你這一組的主考官。別言聲,到時你只管作答就是了,別的什么都不要管。”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馬小剛攥著手機,回味著胡家慶的話,對這個曾經腹誹過的頂頭上司一時由衷產生了感激之情。
輕手輕腳進了臥室,還是把妻子吵醒了,睡得稀里糊涂的妻子不滿地踹了馬小剛一腳。燈熄了,馬小剛心神不定,總覺得今天還應該有事。想了想,原來腦子里還有一根神經拴著盜搶工地案子的事。
算起來也有些時日了,案子經營得怎么樣了?馬小剛覺得應該叮問一下。但一想到要給賈天打電話,他又猶豫了。如果真像小耿說的那樣,這個人也是十足討人厭惡了。思忖片刻,馬小剛還是給賈天發了一條短信。短信發出去,馬小剛就像一臺手機已經消耗完最后的電量一樣,上下眼皮開始打架。
賈天很快回了短信:“還沒有進展。”
馬小剛努力挑開眼皮,看到了模糊的幾個字,將手機順在床邊,歪頭睡去。
賈天的電話來得猝不及防。
天光尚未大亮,初秋清涼的夜風透過敞開的窗戶灌了滿滿一屋子,被子被妻子扯去大半,晾在外邊的馬小剛被凍醒了,不情愿地賴在床上。每當有再躺一會兒的想法,他就會想到局長經常教育人的一句話:“你呀,醒得早,起得晚。”
正在猶豫起不起床的時候,賈天的電話打了進來。電話通了,卻聽不到賈天說話,馬小剛一下警覺起來。手機里傳來幾個外地口音咋咋呼呼的交談聲,幾秒鐘后,電話斷了。馬小剛翻身下床,肯定是有情況!試撥回去,電話卻打不通了。他馬上打給小耿,讓小耿趕快問重案隊今天有什么行動。一會兒,小耿來電話說賈天昨天在單位值班,一大早就帶人出去了,走之前給家里撂話,說是去城南加油站。
看來魚要上鉤,回單位取攝像機肯定不趕趟兒了,馬小剛翻出了家用攝像機,抓起車鑰匙就要出門。搞出來的動靜吵醒了妻子,臥室里傳來甕聲甕氣的聲音:“好好考呀……”
馬小剛這才想起上午局里安排了面試。打了一個愣,須臾,冒出的念頭被他死死地掐滅,支吾一聲,飛快跑下樓去。
車子呼嘯著向城南加油站疾馳,與此同時,小耿也駕車奔向同一個目標。在車上,馬小剛大腦飛轉。電話通了,為什么沒有說話?賈天是不是把第一個電話打給了自己?從辦案規矩和兩個人的關系來說,絕對不會!為什么不打給核心辦案人員?自己所做的工作是錦上添花,連外圍人員都算不上,他真的這么需要宣傳?這個時候,一個重案隊隊長會本末倒置、輕重不分嗎?再功利的人也不會,絕對不會!是不是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情況,如果不打給自己,他就很難再找到機會打給別人?馬小剛一手扶方向盤,一手摸出手機,果斷地按下了三個數字:110。
十分鐘后,馬小剛駕車到達城南加油站。因為時間尚早,空蕩蕩的加油站沒有一個客戶。一個身著工服睡眼惺忪的姑娘以為進站的車要加油,做了一個稀松的停車手勢。馬小剛急踩剎車,同時搖下車窗,車子拉長聲音尖叫著緊貼姑娘的腳尖停了下來。馬小剛問:“是不是有一輛車剛加完油?”
姑娘被唬得向后一跳,隨后驚魂未定地看到了馬小剛遞過來的警官證,忙不迭地點頭:“一輛貨車剛走,沒有幾分鐘呢。”
“車上幾個人?向哪個方向走了?”
“四個人坐在后面貨廂,駕駛室我沒注意。出站向右拐了。”
馬小剛猛打方向盤,狠踩油門從加油站躥了出去。路上,看見早出的打工者擠在農用車的后廂里抱團取暖,他們當中有的人已經穿上了厚厚的棉服。想著加油站服務員的話,馬小剛判斷,大清早的,駕駛室能坐人的話,絕不會有人坐在貨廂里吹晨風。駕駛室最多坐三個人,賈天一定在其中,也就是說嫌疑人至少有六個。小耿電話里說,一大早賈天帶人出去了,他帶的人呢?是不是也在車上?他再次接通110,要求分局加派警力。話沒說完,一腳剎車踩到底,馬小剛的頭磕在前風擋玻璃上,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寬闊的十字路口。
空蕩蕩的路口只有紅綠燈在詭譎地閃爍。向前不過十公里就出了市界,那里有分局的一個檢查站駐守;向左通往一個山區鄉,走不了多遠,道路就會變窄,要到達那個鄉還要多次穿村過寨;向右,用不了五分鐘車程就上了直通市區的高速路。馬小剛猜測,嫌疑車輛向左拐的可能性最大。但是,現在不能押寶。萬一押不上,就不是輸贏的問題了。
正在猶豫的當口,一輛“廣本”在馬小剛的車前猛地停了下來,車上是重案隊的兩名偵查員。一碰頭,馬小剛才知道,這兩位就是賈天早上帶出去的兩個人。賈天一直和犯罪團伙單線聯系,每次他們都暗中墜著賈天,隨時準備策應。人往往在不該犯錯的時候出錯,今天一早,在橋頭擁擠的早市,他們居然被嫌疑人的破貨車給甩掉了。
重案隊的偵查員主張向左追或是分頭追。馬小剛想了一下,都不贊成。他拿出手機,向兩人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然后撥了賈天的手機號碼。空氣頓時緊張起來,三個人能聽到自己氣咻咻的喘息。電話依舊無法接通。兩個偵查員交換了一下眼神,其中一個說:“您是撥給賈隊?他掛外線時為了防止外界干擾,原號碼不用,用另外一個號碼和家里聯系,但是,我們約定只打出不打進。”
馬小剛急切地說:“快說號碼!”見兩個人猶豫不決,他眼睛冒火,嘴里不覺吐出了臟字,“再他媽聯系不上,準定出事,說!”
兩個偵查員慌了,剛才說話的那位迅速報出了一串數字。電話通了,卻無人接聽,馬小剛決定掛斷的一瞬,里面終于傳來了一個鎮定自若的聲音:“喂——”
馬小剛長舒了一口氣,那個鎮定自若的聲音讓他頓時平靜下來,他將手機端在手上,按下了免提鍵。“哥,在哪兒呢?有時間嗎?挺長時間沒見面了,晚上找幾個哥們兒坐會兒,喝點兒小酒兒?”
“哎,剛過史家口,整天外邊瞎跑。下午要走一車貨,今兒晚上夠戧。等有時間吧,有時間我約你。”
“那好,我等你電話,別老放空炮啊!”
史家口方向!馬小剛果斷結束通話,和兩位偵查員對了下眼神。電話里有收音機的聲音,車子還在行進中。掛上電話的同時,指揮中心的電話追了過來,問警力集結地點。
三人分駕兩輛車,向左打輪,全速追了上去。三十分鐘后,跑在前面的馬小剛終于將一輛后廂里蜷縮著四名男子的江鈴貨車收入了視野,就是它了!一口氣松下來,才發現一直踩著油門的腳已經僵了。隨著前面的車,馬小剛忽快忽慢地墜在后面,從容地向指揮中心又一次報告了方位。再往前走就要進山,估計窩贓的地點離這兒不是很遠了。
果然,江鈴車在山前一個村的村頭拐了個彎兒,一頭扎進了村子。為了不引起懷疑,馬小剛有意加速超過江鈴,他想通過后視鏡觀察對方的動向。糟糕,江鈴車又拐了一個彎兒,向村外開去。馬小剛若再掉頭,肯定引起懷疑。正在著急的當兒,從后視鏡中看到后面的“廣本”打起了配合,輕點油門跟了上去。
馬小剛將車靠在路邊,下車步行尋找目標。轉過彎兒,空蕩蕩的一條街上竟然沒有見到車和人的影子。手機在這個時候突然響了。電話是葉子打來的,葉子說:“昨天忙暈了,忘了告訴你,今天十點法院開庭,過來旁聽呀。”
馬小剛把電話捂在耳邊,邊走邊觀察情況。他在一條胡同里看到了被藏起來的“廣本”,看到了躲在胡同口的兩名偵查員,還看到一名男子從路邊的一個大院走出來,邊走邊點煙。突然出現的這個男子一定是他們撒出來的眼線。來不及回避了,馬小剛索性迎頭走了過去,對著電話說:“我過不去了,姐。在外邊呢。”
葉子說:“在哪兒十點鐘也得趕來呀,別忘了這事和你們公安局有關,法院沒通知你們作為第三方參加訴訟嗎?你干嗎呢?”
出門望風的男子若無其事地吸了一口煙,掉頭往回走。馬小剛心里一沉,估計驚了。后援力量還沒到達,抓捕時機還不成熟,真要等他進了大門就糟了。這個瓜不熟也得先摘了,他看了一眼后面的偵查員,不知怎么就說出了一句:“出庭是法制處的事,我上午考試,說話就要進考場了。”
話畢,他們向那男子猛撲上去。馬小剛一下捂住了他的嘴,三人協力將他迅速向“廣本”拖去。葉子沒有聽出異樣:“好好考吧,祝你成功……”話沒說完,卻發現馬小剛已經掛機。
區一中,上午九點。
幾位考官已經落座,距離考試時間還有五分鐘,第二考場還有兩位考生沒有到場。工作人員請示主考官,是否抽簽決定出場順序。主考官再次抬頭看表,說再等五分鐘。五分鐘很快過去,主考官擰著眉頭,命令工作人員:“抽簽,開考!”
團伙頭子掀開綠色苫布,露出了一堆腕口粗細的電纜,院子的一角還堆著幾個拆開的變壓器,滿地油污。
進門時,見幾個男子拿著工具正在給動物剝皮一樣剝著電纜,賈天一驚。沒想到這個院子里還有五六個人,加上隨車來的,這個團伙有十多個人。為了避免露出馬腳,這次行動他沒有帶槍。不僅沒有帶槍,還小心地去除了所有有關警察的痕跡。和犯罪團伙搭上線后,一次撒完尿,他猛地打了一個激靈——褲帶頭上竟然還雕刻著一枚精致的銀色警徽。
褲帶被及時換了下來。可現在,賈天覺得自己的小心謹慎反倒失去了一切自我保護能力,更不托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的人有沒有跟上來。
桌面推演和實戰往往有很大差距,而且會出人意料地南轅北轍。接觸了幾次,賈天感覺這伙人還不怎么信他。那天早上,團伙頭子突然約他在加油站見面,本以為還會遛他一段時間,沒想到見面后就要帶他看貨。賈天想開自己的車,被他們拒絕了。他必須借停車的空兒把信息傳給盯著他的兩名偵查員。慌亂中,最先翻到了最近聯系人馬小剛的電話,電話撥通,卻不能說話。被團伙頭子叫上車后本想再找機會,可一路上一直和他們同處一個狹小的車廂里。正在百爪撓心時,馬小剛打進了一個電話。他們顯然把自己跟丟了。現在呢?他們能找到這個鬼地方嗎?
接馬小剛的電話時,賈天注意到,一直用方言和同伙交流的團伙頭子停下話頭,目光滑了過來,那陰冷的目光像刀尖一樣在他臉上滑來滑去。盡管多次與各種殺人越貨的兇惡之徒狹路相逢,他心頭還是一顫。現在,他覺得危險時刻包圍著自己。
看完貨,對方等著“老板”出價。賈天已經意識到不能在這兒呆下去了,他從包里拿出了兩沓錢,說:“這是定金,就不要再找別的老板看了,貨我要了。”
團伙頭子接過錢,沒有點數。外面沒有一絲動靜,一絲風都沒有。這個鬼地方!賈天不覺瞟了一眼大門。這個小動作又沒有逃過團伙頭子的眼睛。他向身邊的人一扭頭,那人立即出了大門。
第二個出門的人很快就發現了問題——他在門外沒有看到撒出去的同伴。轉了一圈,他立即向院子跑去。此時,兩名偵查員在車上控制著抓獲的嫌疑人,馬小剛手持攝像機隱蔽在院門口附近,焦急地等待后援的到來。看到那人向院子跑去,還邊跑邊喊,馬小剛緊張得快窒息了。憑他一個人的力量是無法控制住局面的,但馬小剛已經沒有時間再權衡了,幾步上前,緊隨其后,竟然與那人一起闖進了大門。
他并非手無寸鐵,只是有些滑稽,拿著掌中寶家用攝像機,對著一院子犯罪嫌疑人大喊:“警察,不許動!”
賈天的目光瞬間撞到了馬小剛,頓時覺得一股熱流沖將上來。團伙頭子被突如其來的闖入者搞得一愣,賈天趁機撲上去。開始對方只是下意識地反抗,幾秒鐘后緩過神來,局勢馬上出現逆轉。馬小剛沖上前去,與賈天背靠背站在一起,兩人后背相抵,彼此覺得對方都是一堵厚重牢固、溫暖有力的城墻。
“別怕,兄弟!”馬小剛低吼著,說給賈天,也說給自己。攝像機改變了它的本來用途,實現了目前的最大使用價值,馬小剛揮舞著它,向團伙頭子的腦袋狠狠砸去……
眾人被馬小剛的氣勢嚇破了膽,有的躥向門口,有的翻墻越院。發現墻外并無一人后,他們馬上明白過來,這個自稱警察的人僅僅是一個冒失的闖入者。
闖入者在任何時候都是不受歡迎的。
他們抄起家伙向賈天和馬小剛圍攏過來,兩人耳邊滿是惡狠狠的罵聲,嘿咻嘿咻的擊打聲。馬小剛踉蹌倒地,下意識地抱住頭部,他覺得自己很快就要死了。賈天也倒下了吧?一具軀體壓在他的身上,翻轉了一下,似乎有意調整了一下姿態。木棒打擊肉體的沉悶的聲音一下、一下,結實地灌滿了他的耳朵。
混亂中,他緊貼地面的一只耳朵似乎聽到了咚咚的腳步聲、聲嘶力竭的叫喊聲、尖利的警報聲,似乎還聽到了砰砰的槍聲……
痛……四肢百骸錐心裂骨的痛感潮水般一波波襲來。
馬小剛痛醒了,眼前的吊瓶由模糊而清晰,里面的液體一滴一滴落下,就像表盤的秒針,從容不迫地咔、咔、咔一格一格走動。試著動了一下身子,強烈的痛感像蹲在床邊的一只老虎,讓他不敢稍加動作。他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纏滿了紗布。他的腦袋轟轟作響,耳畔似乎還回響著千軍萬馬的廝殺聲。身上唯一能活動的器官恐怕只有眼球了,好在大腦是清晰的,轉動幾下眼球,感覺病房里側靠窗戶的床上還躺著一位,那人雪白一片,似乎也纏滿了紗布。是賈天嗎?
一個人影俯下身來,小耿張開手掌在他眼前夸張地晃了幾晃,驚呼:“天哪,你終于醒了!”
馬小剛眨了一下眼,又看到了他熟悉的表情。
小耿繼續說:“告訴你,人都抓了,一個沒剩。”
馬小剛又眨了一下眼。
“還有,官司一審也贏了——”
里面的那位有了一點兒動靜。
小耿抬了下眼,有意提高了聲調,一字一句地說:“不構成侵權!”
這次,馬小剛微微點了一下頭。
臨床的傷者努力向外傾過身子,馬小剛聽到他喉結咕嚕咕嚕滾動的聲音,傷情同樣限制了他的身體機能。他想說些什么?馬小剛閉上眼睛,感覺那人緩緩地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就懸在床欄外面,靜靜地等著……
那只手在或不在?
他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忍著劇烈的疼痛,馬小剛緩緩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