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陽

玉樹地震五周年之際,雪域高原迎來了世界各地的客人,玉樹,成為了青藏高原野生動物保護的新起點。
7月21日下午四點,記者托著行李走進玉樹賓館的5樓房間,屋內的筆記本電腦前,坐著一位穿著朱紅袈裟的喇嘛,他起身對記者友善地打招呼,面容慈祥親和。他是近年來民間環保界崛起的新星——扎西桑俄。
2009年的一次與外國科學家的交流,使他開始意識到雪豹的生態價值,從此走上雪豹保護之路。隨后幾日與桑俄的相處十分愉快,記者也因此從心靈上對環保有了更加厚重的認識。
第一屆玉樹國際雪豹論壇
7月22日至24日,首屆玉樹國際雪豹論壇于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舉行,來自中國、美國、巴基斯坦、尼泊爾、蒙古的雪豹研究與保護機構的60多名代表出席。
本屆雪豹論壇的主旨,一是分享雪豹研究與保護經驗,推動建立國內與國際雪豹保護合作的常規機制;二是推動玉樹州建立政府主導、民間機構參與、以農牧民為主體的雪豹保護模式。
三天的活動中,各國學者和志愿者暢所欲言,熱心分享各自經驗,積極思考分析難題癥結,紛紛提出倡議及破解之道。
24日,參加論壇的代表赴玉樹州雜多縣進行實地考察。雜多縣占據了三江源地區約四分之一的雪豹棲息地,近年來雪豹頻頻出現。許多科學家認為,這是近年來三江源地區生物多樣性得到恢復的重要例證之一。
2015國際雪豹論壇由雜多縣人民政府、三江源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玉樹州林業局、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北京大學自然保護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青海省委黨校三江源生態文明研究中心聯合主辦,由阿拉善SEE公益機構和寶馬愛心基金提供活動支持。
玉樹州位于青藏高原腹地,是亞洲三條大河——長江、黃河、瀾滄江的發源地,也是中國最重要的雪豹棲息地之一,具有重要的生態價值和地位。三大河流供養了全球約三分之一的人口,而在雪豹分布地域的農牧社區,人們依賴生物多樣性獲得了生產生活的基本來源。另外,山地生態系統還是審美、旅游和經濟發展的豐富潛在資源。
北京大學教授、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創始人呂植表示,許多雪豹的重要棲息地都位于水源寶地,比如三江源、祁連山和喜馬拉雅山,實際上,保護雪豹及其棲息地的生態系統,就是在保護“亞洲水塔”,保衛我們自己的家園。
為什么要研究雪豹?
雪豹是珍稀瀕危的大型貓科動物,早在1975年,雪豹就被列入《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CITES)附錄I,1988年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列為瀕危動物,1988年被列為我國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在中國物種紅色名錄的評估等級為“極危”,依據標準為生境嚴酷和脆弱、人類的過度干擾、放牧、食物資源下降、存在偷獵及非法貿易。2003年的科學推測,全球有4500~7500只雪豹。
雪豹起源于青藏高原,分布在青藏高原及其周邊12個國家(中國、印度、尼泊爾、不丹、阿富汗、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蒙古、巴基斯坦、俄羅斯、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的群山之中,其中,60%的雪豹棲息地在中國境內。據估計,目前中國有2000~3000只雪豹。中國是世界上雪豹分布面積最大、雪豹數量最多的國家。中國雪豹研究與保護工作,對于全球雪豹以及生物多樣性的保護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人類活動影響和氣候變化的加劇,使雪豹及其棲息地正在遭受越來越多的威脅。據估算,在過去的20年里,由于棲息地退化、食物的減少、偷獵或者報復性捕殺等原因,雪豹的數量已經下降了20%甚至更多。
作為高山生態系統的頂級捕食者,雪豹是中亞及青藏高原的山地生物多樣性的旗艦物種。也就是說,雪豹是衡量該地區生態系統、生物多樣性是否健康可持續性的重要指標。雪豹如遭滅絕,則意味著高山生態系統的徹底破壞甚或毀滅。
雪豹傾向于選擇年均溫較低、崎嶇度較大的石山,而這些棲息地呈散在的、高度片段化的分布。這些地方通常氣候嚴酷、初級生產力低,食草動物(雪豹的食物主要是巖羊、旱獺和家畜)密度不高。根據北京大學李娟博士2012年在三江源自然保護區的研究成果,即使在質量較好的重要棲息地中,該區雪豹的密度也只有2.7±0.7只/100平方公里,要維持雪豹短期種群存活的有效種群數量(50只)至少需要0.19±0.05萬平方公里的連續棲息地。
這就使得雪豹種群比較脆弱,容易受到棲息地破碎化的威脅,比如基建、開礦(雪豹棲息的石山及其附近區域往往礦藏資源豐富)、水利建設和旅游開發。在許多地方,當地政府對自然開發的投入遠超對自然保護的投入。
雪豹保護方面,當前中國的發展與保護欠缺對雪豹及其所在的生態系統的整體考量。一份北京大學的研究(2012)表明,中國約44萬平方公里雪豹適宜棲息地中,有27%在自然保護區范圍之內,換句話說,約有73%的中國雪豹潛在棲息地未被自然保護區所覆蓋。在雪豹保護走在前列的三江源自然保護區,18個保護分區基本上覆蓋了境內雪豹的重要棲息地,但是卻多只是分布在緩沖區和實驗區之內,只有18%雪豹棲息地在核心區內。
北京大學和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研究人員建議,以國家公園為平臺,整合自然保護區和民間保護地,從“雪豹景觀”的尺度上保護其棲息地;對雪豹的連續的重要棲息地優先保護;調整或擴大現有保護區核心區對雪豹棲息地的覆蓋范圍;對雪豹的自然食物加大保護力度。
從全球范圍來看,人為捕殺雪豹是雪豹種群生存面臨的重大威脅。雪豹種群對于獵殺是十分敏感的,現有的研究表明,只有當種群中有大于15個雌性的時候才能承受每兩年被獵殺1個的比例,高獵殺率會迅速導致一個種群的滅亡。假設中國的雪豹數量為2500只,其中有1500只雌性,那么能承受的獵殺率為每年50只。根據北京大學李娟博士的統計,中國1990~2011年至少有432只雪豹死于人為,其中19%死于報復性獵殺,81%死于盜獵。2000~2013年,中國媒體報道涉及98只被捕殺的雪豹。然而,被發現的案例往往只是冰山一角,雪豹的實際損失量很可能高得驚人。
雪豹皮骨的價值加上其稀缺性,使其成為了盜獵者的目標。相關調查發現,中國是全球最大的雪豹產品市場,從中亞地區流入中國市場的雪豹產品難以估量。更令調查者擔憂的是,2010年后,雪豹產品出現的地點從西部大城市擴散到了一些東部沿海城市。雪豹盜獵與非法貿易,需要高科技執法和高強度的執法力度,還需要建立全球打擊監測網絡,亟需加強國際合作。
另外,因雪豹捕食牧民家畜而招致的報復性獵殺也是一大問題。雖然在藏區,人們有敬畏雪豹、不殺生的傳統。但該現象仍然存在,而在藏區以外,情況更為嚴重。各雪豹國和地區需要群策群智,設法緩解人獸沖突,以抵消雪豹對牧民經濟財產造成的損害。
雪豹的生存和保護狀況嚴重依賴嚴謹的科學研究和調查,也惟有如此,方能判斷雪豹及其棲息地所面臨的威脅和趨勢,從而尋找破解之道。北京大學和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研究人員告訴記者,目前,人類對雪豹的生存狀況還所知甚少,對雪豹及其棲息地的生態系統、人與自然的關系進行系統性的評估,還需要大量長時的人力物力投入。
中國的雪豹研究置后于國際水平和現實需求。國際上關于雪豹的科學研究始于上世紀50年代,在我國,雖然雪豹在1988年被列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但有關雪豹的媒體報道從2000年才開始出現,雪豹研究從2002年才開始起步。在青藏高原地區,系統性的雪豹研究始于2009年。
一方面,雪豹的分布甚廣,密度稀少,生性隱秘獨行,難以尋覓并獲得數據,且生存在高海拔高山地區崎嶇陡峭而難以到達的石山上,科考條件艱苦困難。另一方面,國內研究與保護雪豹的科研力量及投入嚴重不足,導致諸多科學數據存在空白。
來自北京、青海、新疆、四川、西藏以及海外的代表一致呼吁中國政府和科學界給予雪豹研究與保護更多的宏觀規劃、資源投入和政策支持。國內著名雪豹專家、中國科學院新疆生態與地理研究所研究員馬鳴表示,高原高寒山地的生態系統十分脆弱,一旦破壞,其恢復過程非常緩慢,甚至無法恢復,而雪豹就生存在這樣的生態環境中,因此,研究和保護雪豹賴以生存的棲息地,對于保護中華水塔區的生態系統具有戰略意義。
北京林業大學野生動物研究所所長時坤在論壇上介紹了中國雪豹研究進展以及全國雪豹保護行動計劃研究制定情況。時坤和他領導的國際化雪豹研究團隊目前承擔著第二次全國野生動物資源調查雪豹專項調查任務,幾年來先后在新疆塔什庫爾干、博爾塔拉,四川甘孜、貢嘎山,甘肅祁連山、鹽池灣,青海三江源,西藏珠穆朗瑪峰等雪豹核心分布區開展雪豹調查、監測和研究工作,并取得了重要進展。
時坤認為,雪豹研究保護關乎山地生態系統健康、水源保護乃至國土生態安全,其重要性、迫切性需要自上而下統一認識。他建議,林業主管部門要盡快摸清家底,全面系統地掌握中國雪豹資源情況,確定優先保護棲息地,評估威脅,有針對性地制定保護和管理對策。其次,雪豹研究保護需要各個部門的重視,需要林業、科技、發改委、環保、農業等多部門的支持和協調;地方層面要從生態安全、自然資本保護和投資、生態產業、可持續發展戰略高度制定保護管理政策和辦法。
在時坤教授看來,宏觀層面,中國是全世界雪豹棲息地面積最大、種群數量最多的國家,然而雪豹研究保護在中國起步晚,在一些方面還落后于國際先進水平,加強雪豹這一全球關注的山地旗艦物種的保護,有助于加強國家在全球生態領域的話語權、影響力,有益于提高國家軟實力;微觀層面,雪豹棲息地的當地政府和企業可將雪豹作為一項戰略品牌來進行經營謀略,這是地方創新驅動、可持續發展的重要
契機。
雪豹保護 中國在行動
可喜的是,近年來,中國政府、科研機構和民間組織逐步加大了對雪豹的研究和保護工作的投入,在青海、西藏、新疆和四川等國內主要雪豹棲息地取得了一定的經驗和成果。
呂植欣喜地告訴記者,“三年前,我們曾開過一個關于雪豹的會議,那時的我根本無法想象今天居然有這么多熱衷于研究與保護雪豹的社會力量。”
據了解,青海林業系統正在積極行動,將雪豹打造為繼藏羚羊之后的第二張“青海生態名片”。青海省林業廳擬以雪豹保護為抓手,推動生態保護制度化,協調礦產開發、工程建設、畜牧業發展、草地保護等政策的實施,從而保護高寒生態系統的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系統的服務功能。
記者發現,參加本次論壇的有不少近年崛起的民間組織,比如年寶玉則生態保護協會、中國貓科動物保護聯盟、荒野新疆、綠色江河、珠峰雪豹保護中心。這些團體于近年開始關注雪豹,有了一定的調查經驗和知識儲備,并培養發展了一大批關注者和志愿者。
扎西桑俄,原本是青海久治縣白玉寺一位愛好觀鳥、畫鳥的喇嘛,6年前通過與雪豹結緣,開始將整個生態系統納入自己的視野和價值體系。帶著佛教的濟世情懷,他組建了年寶玉則生態保護協會,作為當地土生土長的修行者,他有著語言、宗教、情感、文化方面的優勢。在“山水”的技術和資金支持下,年寶玉則生態保護協會用科學的手段,行走、訪問、調查、撿拾垃圾、培養巡護員、拍攝紀錄片。通過將本土文化與現代科學理念結合,扎西桑俄對牧民們的感染和教育得到了理想的效果。
“荒野新疆”最初由一批戶外運動愛好者組成,后來發展成自然保護與探險的組織。去年4月,其成員在執行“烏魯木齊周邊野生動物調查”項目時用紅外相機意外收獲雪豹景象,于是,荒野新疆從那年冬季開始將雪豹做為項目調查的主要對象,并吸引了許多有興趣的科學家、動物愛好者、攝影達人加入。
綠色江河環境保護促進會是一個長期專注于長江源頭保護的民間組織。楊欣是綠色江河環境保護促進會會長,他繼承環保英烈索南達杰的衣缽,三十年如一日堅守在青藏腹地一線,在野外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探險生活。當他了解到長江源頭第一道峽谷——煙瘴掛峽谷正在規劃水電項目后,他帶領他的團隊于去年對煙瘴掛峽谷做了一次全方位調查,以評估工程對當地自然環境的影響。調查發現,這片區域活躍著雪豹等多個珍稀物種。通過給相關部門呈遞報告及建議,青海省發改委于前不久明令禁止在該峽谷進行水電建設。
國際雪豹基金會執行主任Brad Routhford、蒙古科學院生物學所獸類生態學實驗室教授Bariushaa Munkhtsog、巴基斯坦坦真納大學動物科學系副教授Muhammad Ali Nawaz等海外專家均表示,雪豹的活動范圍廣闊且超越國界,雪豹產品貿易具有全球性,亟需加強跨界國際合作,促進雪豹的基因交流,分享經驗技術,共同應對雪豹面臨的威脅,聯合打擊雪豹非法貿易,提高雪豹的國際社會能見度。中國有世界最大的雪豹棲息地,應該在全球雪豹保護研究領域發揮領導力。
24日,記者隨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工作人員來到雜多縣扎青鄉,該組織去年在此建立了一個野外調查點。一年多的時間,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在該村域1000平方公里范圍內布設了40臺紅外線相機,拍攝到29只雪豹,并培養了20多位當地的志愿監測員,保護雪豹及生態的觀念逐漸在當地深入人心并科學化。
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的雪豹研究資源集中于青海三江源地區,在這里開展的以社區為基礎的雪豹研究和保護工作深入細致并已取得了良好的進展。6年來,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在三江源地區收集了大量科研素材,積累了大量的科考經驗和教訓,探索著各種雪豹研究與保護模式,比如說,調動農牧民保護雪豹的主觀能動性,發揮藏傳佛教不殺生、敬畏神山(在藏區,雪豹被視為神山的守衛者之一)的精神,利用寺院的宣教輻射力等。
假以時日,“山水”及其合作伙伴將有潛力把三江源地區打造成雪豹研究與保護的“樣板區”,并向其它雪豹棲息地推廣。據科學推測,三江源地區的雪豹數量在過去二十年內有了一定的增長。
24日下午兩點半,“雜多縣扎青鄉雪豹廣場揭牌儀式”在扎青鄉中心舉行,參會代表與扎青鄉的干部共同揭下披在雪豹雕像上的紅布。當地藏民圍著雪豹雕像,載歌載舞,無限歡喜。
據雜多縣縣長才旦周介紹,雜多縣境內2/3的區域,即大約2萬多平方公里的范圍都是適宜的雪豹棲息地,這是中國最大的一塊連片棲息地,若保護管理得當,雜多縣極有可能發揮雪豹“源種群”的作用,從而對于中國乃至世界雪豹保護都作出重要貢獻。
雜多縣還是著名的國際河流——瀾滄江(湄公河上游)的發源地。瀾滄江從雜多縣城穿城而過,“雜曲”,是它的藏語名字,也是雜多縣名的由來。因此,雜多境內任何具備生態和社會價值的工作,都將彰顯深刻而廣泛的世界性意義。
“綠色江河”負責人楊欣對記者說,“雜多縣政府創造機會并支持民間組織相對自由地開展研究保護工作,探索創新以當地農牧民為主體的保護區新模式,既拉近了與民眾的關系,又與國際接軌,是全國范圍內不可多得的寶貴經驗。”
“20多年來,我們開展工作極少得到政府的支持與配合。”從事環保事業半輩子的楊欣說。他建議,中國的各級政府部門應更好地發揮組織統籌作用,把政府和民間的力量整合起來,探索建立松散的聯合體,在信息、技術、人才方面進行資源共享。另外,政府應該給予民間NGO更多的關注、支持,促進民間機構間的交流合作。
世界自然基金會尼泊爾辦公室項目經理Ananta Ram Bhandari對記者說,“我第一次見到當地政府和民眾對保護雪豹有如此大的興趣和決心,我一定要把這個故事給尼泊爾的牧民們好好講講”。